第二天上午,突如其来的,宁国公府世子夫人来访。

英国公夫人正悠闲坐着喝茶,张佑和青雀在一旁坐着说话。侍女进来禀报的时候,声音不高不低,英国公夫人、张佑、青雀却都是听到了,俱是一呆。

宁国公府世子夫人,就是青雀的祖母孙氏了。她之前从未来过英国公府,今天来,这个时辰来,可能是什么事呢?

英国公夫人心头蓦然有些沉甸甸的。

张佑满脸同情,把青雀的小手紧紧握在手里。青雀脸发白,手冰凉,勉强冲张佑笑了笑,“姐姐,我没事。”

孙氏年约五旬,白净面庞,梳着一丝不苟的圆髻,端庄优雅。她身后跟着十数名嬷嬷、侍女,皆是穿戴讲究,神情恭谨。

英国公夫人含笑把她让进来,见礼寒暄,落坐奉茶。张佑和青雀上前见过礼,孙氏拉着张佑夸了半天,送了只水头极好的老坑玻璃种高绿手镯做见面礼。轮到青雀,孙氏神色复杂的看了她半天,眼神闪烁,似有怜悯。

“…每年这个时候,家母都要到景福寺礼佛。寒舍在山间有座别院,顺便在山上住几日,天高气爽,心境宽阔,极有趣…今年,老人家不知怎的想起媛姐儿这曾孙女了,唉声叹气,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

孙氏委婉的开了口,讨要青雀。

张佑和青雀迅速相互看了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支着耳朵往下听。

英国公夫人沉吟半晌,淡淡道:“如此,请夫人接了孩子过去,三日也好,五日也好,悉听尊便。”

孙氏大喜,连连道谢。

张佑气的小脸通红,“娘,小青雀和邓家八字不合呀,回去会有灾的!不能回去!”

妞妞明明有爹,却一直不敢回去,为什么?王家老太爷、哥哥都一再交代过,妞妞不能回邓家,他们绝不是随便说说的,一定有原因。

妞妞爹爹在家的时候都不敢回,如今他随驾秋狩,那更是不成了。怎么能趁这时候任由邓家带走小青雀呢,太大意了。

孙氏很觉尴尬,讪讪的不知该说什么。英国公夫人沉下脸,“阿佑,不许胡言乱语!跟世子夫人赔不是,然后回房思过。没有我的话,不许出房门!”

张佑眼中有了泪花。孙氏忙做和事佬,“实心实意的孩子家,和咱们冷心肠的大人哪里一样?大小姐说的原是孩子话,我并没放在心上,夫人不必介怀。”

英国公夫人很觉歉意,“虽是孩子,却也不小了。说出这种没王法的话来,实在该打。”

张佑急的要跟英国公夫人讲理,青雀拉拉她,低声说道:“阿佑姐姐,你派两个小厮,速去通知我爹爹,还有祜哥哥!还有,我曾外祖父家,也差人去说声。快去,快去!”

张佑跺跺脚,“你竟这么说,我不管了!”哭着跑了出去,悄悄命侍女到二门外叫小厮,“十万火急,速速出府送信!”

英国公夫人招手青雀,柔声道:“青雀,你是孝顺的好孩子,对不对?你曾祖母想念你,回去吧。跟你祖母回去住一阵子,少则三日,多则五日,伯母便去接你。”

青雀清澈明亮的杏子眼看向英国公夫人,目光坦荡,“太爷爷说过,曾外公也说过,我和邓家没缘份,不能回去。伯母,我在邓家,活不过两天。”

英国公夫人苦笑。青雀,你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身世,亲祖母要接你回去住两天,你竟吓成这样。祖母,至亲的亲人啊。

孙氏气的都坐不住了,霍的站起身,厉声喝道:“媛姐儿,不许胡说!什么叫你若回了邓家,活不过两天?你当邓家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么。”

青雀失望的看了英国公夫人一会儿,慢慢转过身,盯着孙氏。

“我之所以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是因为我从没回过邓家!我若回了邓家,早死了!”青雀眼神清亮,声音清脆,“你是我爹爹的亲娘,为什么见不得我好,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回去?”

孙氏脸成了猪肝色,英国公夫人痛苦的闭上眼睛。青雀,你究竟是个什么孩子,你这身世实在…令人望而却步。

这天的天气很不好,,连阳光中也带有几分凄清。孙氏很固执,“媛姐儿,跟祖母走!”英国公夫人面色冷漠,沉默不语。

青雀的心,凉了。

“多谢伯母长久以来的照看。”青雀礼貌的冲英国公夫人道谢,“请允许我和李师父告别。另外,拿几件随身之物。”

孙氏长长松了口气,慈眉善目道:“媛姐儿,去吧,去吧。”英国公夫人客气而疏远的让着孙氏,“今年春天的太湖茶,您尝尝。”

青雀转身出来,回房把乌金软甲贴身穿着,锋利的匕首随身携带,另外揣了几张或大额或小额的银票,荷包里装了几块金银。

就连靴子里头,也塞了几张五两十两的银票进去。

又命人端了盘酱牛肉进来,大口小口的吃着,好像以后再也吃不着似的。

李师父被她这幅架势吓坏了,“妞妞,宁国公府不是你亲爹的家么?有这般可怕?”青雀笑了笑,“不知道呀,从没回过。”埋头继续吃。

“妞妞,要不,师父半路把你劫了吧?”李师父见她这样,心神不安的问道。

“要是师爹师娘在,我现在就跟着他俩,从英国公府打出去!”青雀恨恨咬了口牛肉,心中大叫可惜,“可惜师爹师娘不在这儿呀!”

李师父,那是不一样的。一来和李师父没那个交情,二来,李师父老实巴交的,往后还要循规蹈矩过日子。无端连累了他,没这个道理。

“师父,您帮我送个信吧。”青雀吃完一盘牛肉,忽想起一件事,“阳武侯府您知道么?您替我送封信过去。”

李师父当然答应了。

青雀告别英国公夫人,上了宁国公府的马车。和她同乘一辆马车的,是位身形高大的侍女,很沉默。

马车缓缓驶离,青雀心中算着路程,离开英国公府很久了,快该出城了,应该到了比较荒僻的地方。

虽然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得到,现在是在上山。

是时候跳车了!青雀看看低着头默不作声的侍女,慢慢挪到车厢门口,伺机跳了出去!

她身子才离开马车,便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拎回到车厢中。青雀惊奇的看过去,侍女打扮的人正冷冷看着她,“你逃不了的,老实呆着!”随手把青雀扔在车厢里头。

“好个宁国公府!”青雀啧啧称奇,“连侍女都有这般身手,佩服,佩服!”

那“侍女”瞪了她一眼,目光阴狠,青雀迎上他的目光看了会儿,伸个小懒腰,倚在靠背上,双目微合。

过了片刻,“侍女”凑过去看了看,她呼吸均匀平静,竟睡着了。这丫头倒心大!“侍女”有些惊奇。

山路难走,一行人走的很慢。等到了邓家别院,已是傍晚时分。孙氏忙着到婆婆面前复命,并没怎么理会马车里的青雀。青雀无知无识,睡的正香。

别院里头,沈茉正向手拈佛珠的荀氏献媚,“您这招真高!把媛姐儿弄回来,把石屋里一扔,她娘不得吓死!她娘可是来过这儿的,知道石屋有多可怕。”

“她娘一准儿屁滚尿流的赶过来,苦苦求饶!祖母您就等着吧,不可一世的阳武侯夫人,很快会匍匐在您脚下,对着您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哀求。”

荀氏满是皱纹的老脸上,露出毒辣的笑容,“祁家那贱人来了,命她在门外跪着!她若跪足三天三夜,我便饶了那野丫头!”

沈茉满脸陪笑,连连答应。

沈茉早就觉察到,荀氏对祁玉有着入骨的仇恨。那仇恨显的很没来由,可是,很强烈,很要命。

如果说是因为邓麒偷娶祁玉,违背了荀氏的心意,也不该恨到这个地步吧?玉儿,你到底怎么得罪这老太婆了?沈茉很不解。

孙氏回来之后,如实回禀,“媛姐儿接回来了。我才出英国公府,便依着您的吩咐命人去了阳武侯府,回信应该很快会到。”

荀氏满意的笑笑,“你本就身子不好,又劳碌了这么一场,去歇着罢。不叫你,不必过来。”孙氏忙答应了,行礼告退。

荀氏冲沈茉点点头,沈茉盈盈曲膝,笑吟吟走了出去。

玉儿啊,你的小闺女,可算是落到我手里了!你对着那老太婆屈服也好,不屈服也好,总之,你的小闺女都是死路一条。

沈茉带着两名身材高大的侍女,把青雀押到了别院后头一处孤零零的石屋。沈茉很好心的带着青雀围绕石屋转了一圈,石屋除了门,还有一个铁窗,铁窗下边的地面上布满竖立的铁钉,狰狞可怖。

“怎么样,是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沈茉命侍女把青雀推到石屋中,笑吟吟问道。

这石屋很坚固,大门更是黑铁铸就,一个小女孩想逃,不可能。石屋里干干净净的,没有桌椅,没有床,什么也没有。

“晚上,外面还有狼叫。”沈茉笑着指指那扇铁窗,“还会从铁窗趴进头,向石屋里咆哮,那就更吓人了。”

这别院,是原大夬侯被朝廷处死、家产官卖时,国公夫人特地置下的产业。大夬侯为人残暴,家仆、姬妾稍有违逆,既有重罚。这石屋,是大夬侯惯用的惩罚之物。把人扔到这石屋中不理不睬,不给衣食,晚上听着狼嚎,甚至看着狼趴着铁窗怒吼,吓也吓死。

青雀被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挟持着,逃也逃不了,索性笑道:“狼有什么可怕的,有些人,可比豺狼狠毒多了。”

狠如豺狼?不对不对,人要是狠起来,豺狼可远远比不上。

沈茉温柔的笑着,“丫头有些胆量,跟你娘很像呢,我喜欢!你爹当年带着我和你娘来这里玩过,我快吓死了,你娘却面无惧色,真正是女主豪杰。”

“这个地方有不有趣?丫头,你若是死在这里,算不算死得其所?”沈茉的声音愈加温柔。

两名侍女逼近青雀,夺去她的匕首等硬物,从身上取出一团棉花,围在青雀身前。

青雀和他们武功相差太远,明知道逃不过,装模作样的反抗了两下,就被制住了。

一名侍女回头对沈茉解释,“属下功力有限,若打伤她的五脏六腑,身上难免留下伤痕。用棉花围着,是要不留痕迹的意思。”

沈茉赞赏的笑道:“极是周到!这可是位尊贵的小姑娘,好生服侍,不可留下一丝半点的印迹。”

两名侍女齐声答应,冲着青雀目露凶光。

沈茉得意的看着青雀,声音温柔似水,“丫头,你是国公夫人下令弄回来的,世子夫人亲自接回来的。你若是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你说会不会有人怪我?想想真有趣,是不是?”

“更有趣的是,你浑身上下雪白粉嫩,没有伤痕!你这样的身份,死后不可能验尸吧,你爹必定舍不得。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两名侍女凝神发掌,青雀装模作样的躲了躲,当然没躲过。排山倒海似的掌力一掌接一掌袭来,青雀哪里经受得住,软软的倒在地上,一口鲜血喷出。侍女眼疾手快,伸出一方帕子,尽数接住,一滴没有流到地上。

“成了。”侍女住了手,“再打下去,很难确保她身上没伤痕。这么着已是足够,熬到天明,她必死无疑。”

“足够了。”沈茉拿出帕子,蹲下来细心替青雀擦拭嘴角的血迹,擦的很干净,“何必今晚便死呢,明早死了正好。”

是自己带她进来的。若她现在死了,明早已是身子冰凉,少不了被疑到自己身上。明天早上再死,等世子夫人闻讯赶来,她身子还是温温的,显然才死不久,岂不是很妙。

沈茉得意的笑了。

侍女手脚麻利的把棉花等物悉数取走,石屋里依旧是干干净净。拿起匕首等还到青雀身上时,一名侍女“咦”了一声,抽出匕首啧啧称奇,“人间利器,人间利器!”

沈茉见他目光贪婪,笑道:“听说这匕首是四皇子亲自去了趟英国公府,送给她的。你若是取走了,这匕首没下落,保不齐有人胡乱起疑心,横生枝节。不过是一把匕首,还给她吧。若是之后太平了,我想法子弄出来送你。”

侍女不敢不听,恋恋不舍的放了回去。

青雀蜷缩在地上,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毫无生命力。

沈茉摸摸她光洁的小脸,叹道:“其实我父女二人真是不忍心的,可是你占了嫡长女的名份,硬生生压在我屏儿头上,不得不杀。丫头,你是忠良之后,我舍不得呀!你外祖父当年在捕鱼儿海一场血战,四面被围,没有援兵,死的好不惨烈!丫头,你跟着他一起去吧,去吧。”

青雀依旧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沈茉叹息着,站起身,带着两名侍女出石屋,把铁门严线合缝的锁上,飘然而去。

沈茉回到荀氏面前的时候,荀氏接到了祁玉的回信,正在大发雷霆。沈茉忙拿过回信看了,只见雪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大字,“她自姓邓,与我祁玉何干?”

荀氏命人去威胁祁玉,祁玉竟是这么个答复。

荀氏火气极大,咆哮道:“把那野丫头关在石屋,谁都不许去看她!”沈茉听了正中下怀,连声答应。

太婆婆啊,我不是存心要害你的,是你自己找上门的。沈茉对今天的事,满意的不能再满意。

玉儿你够狠!沈茉想起祁玉的答复,不得不佩服。若是换了我,对旁人舍得下手,对自己亲闺女可是会心软的。玉儿你连亲闺女都能舍弃,五体投地,五体投地。

阳武侯府,薛能把儿女交给奶娘,匆匆来问祁玉,“玉儿,咱们真不管?”薛能有点六神无主,薛护随驾秋狩,他没人商量,只能硬着头皮来问他的爱妻。

祁玉木木的坐着,连嘴唇都是雪白的。

“请李师父来。”祁玉困难的开了口,“若你不介意,我想请几位江湖人士,救我女儿…”

“不介意,不介意。”薛能一迭声说道,“玉儿,救吧,救吧!孩子还小,靠的就是爹娘啊!”

祁玉背挺的笔直,命人请来李师父,细细商议着。李师父又惊又怒,“天下竟有这样的祖母!我去召集同门,我即刻召集同门,救青雀去!”

第二天上午,邓麒策马狂奔,赶到了别院。“我闺女呢,我闺女呢!”跑到沈茉面前,握着沈茉的手,厉声喝问。

沈茉抬头看看天色,微笑道:“祖母有令,让她在石屋思过…”邓麒甩开沈茉的手,惊惶失措往石屋奔去。

沈茉抿嘴笑了笑,命人把钥匙送了过去,“赶紧的,不许耽搁!”

邓麒颤抖着插入钥匙,眼光急切的搜寻着。石屋里空空如也,地上没有人。

抬头看,铁窗的竖栏被锯掉了两根。

铁窗下面那是…邓麒魂飞天外,踉踉跄跄往石屋后头跑过去。

一眼望过去,邓麒呆住了:铁钉上满是血迹,显然青雀是从铁窗跳下,落到了铁钉上。铁钉网前,血迹斑斑,向远方蜿蜒…

邓麒腿都软了,强打起精神走过去,仔细察看。这血迹分明是…这不是走路留下的,这是一点一点,艰难爬走的!

青雀!青雀!邓麒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一名十四五岁的丽色少年形色匆匆赶来,到了邓麒身畔。他和邓麒一样怔住了,透过眼前这血迹,他好像看见那身穿大红袄、手持红樱枪的小女孩儿,两条腿全被铁器刺伤,却咬着牙,不认命不服输的向前爬着…

第59章十七年

成化十七年冬,京师,南宁长公主府。

南宁长公主是先帝之女,和当今皇帝同父,身份备极尊贵。她的俸禄和亲王相等,府邸也是诸公主府中最精致讲究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柱,气宇恢宏。

十一月初三是南宁长公主四十大寿,她是皇帝的亲姐姐,谁敢怠慢,早在十月初送礼者便络绎不绝,驸马公主郡主王妃、公侯伯、官员等陆陆续续送来隆重的贺礼。到了正日子这天,更是贺客云集,热闹非凡。

能进到南宁长公主府,被奉为座上宾客的,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勋贵大臣,要么是她夫家安陆侯府的至交好友。身份地位差上那么一点半点的,根本进不去南宁长公主府。

外院大花厅里,南宁长公主的夫婿、安陆侯、驸马吴温亲自把一位贺客请了进来,让到上席。何许人也?吴侯爷如此看重?在座的勋戚们情不自禁看向来人。

他约莫有三十出头的年纪,身穿大红官服,官服上绣着凌厉跃起的金钱豹,颜色鲜艳,线条优美。他本人则是体形矫健挺拔,眼神坚定,面目如刀削斧凿一般,硬朗坚毅。

这人,是名三品武官;这人,久经沙场,打过不少硬仗。在座不拘是什么身份,眼光见识都不坏,一眼望过去,已是心中了然。

不过,一名三品武官在安陆侯眼中又算得什么呢,何必如此礼遇?安陆侯府本就是开国勋贵,根深叶茂,又娶了南宁长公主这位好媳妇,更是如虎添冀。安陆侯吴温,眼界向来高的很。

这人来的晚,还被安陆侯亲自殷勤周到的请进来,看样子来头不小。

这名武官才入席,太子、四皇子、五皇子等来为姑母拜寿,安陆侯匆匆迎了出去。

和这名武官同席的大多是外戚,素来嚣张,笑着请教他的名号。他客气的拱手,声音平平无波,“在下,三千营指挥使,祁震。”

祁震,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祁震!不少人的目光热烈投向他。

祁震,这可是半年来京师人士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老少贤愚个个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

今年夏天,蒙古的阿答可汗入侵宣府、大同。大同总兵余明纪、宣府总兵沈复坚守不出,阿答可汗率军进攻古北口,妄图经由古北口越过长城,直逼京师。

古北口是山海关、居庸关之间的长城要塞,为辽东和蒙古进入中原的咽喉,有“京师锁钥”之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古北口的铁门关,仅容一车一骑通过,地势险要。这样的雄关隘口,在蒙古人大举入侵之时,守将竟然贪生怕死、弃关逃走!祁震当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百户,却敢拼敢打,带着所属一百多名士兵、总旗,浴血奋战,死守古北口。

蒙古上万精兵,费了两天两夜的功夫,也没有攻破一百多名天朝兵士守卫的铁门关。

第三天,蓟州卫指挥使丁泉带着大批援兵到来,蒙古骑兵眼看攻取无望,引恨撤兵。

祁震所属兵士阵亡十五人,活着的,也是多处受伤、筋疲力尽。祁震本人身受箭伤、刀伤无数,成了一个血人。

蓟州卫指挥使丁泉是名老将了,生平不知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战役,不知见过多少杀戮、伤亡、鲜血,早已心硬如铁。可是那天,在蜿蜒曲折、起伏跌宕的古北口长城上,见到血人一般依旧坚强屹立的祁震,却是潸然泪下。“长城,这才是天朝真正的万里长城!”丁指挥使老泪纵横。

丁泉为祁震,和所属兵士请功。本朝惯例,抵御蒙古的军功最重,祁震应该给予重赏。兵部几经商议,有意破格升任祁震为正四品的广威将军。

正在这时,出了新鲜事。虎贲左卫指挥佥事鲁雄,到兵部指控祁震为逃兵,“他的真名不叫祁震,他是莫大有,他本应该在成化三年便阵亡了!”

成化三年,龙虎将军祁保山带领三千铁骑在捕鱼儿海力战蒙古三万骑兵,不屈而死。所属兵将,无一生还。

鲁雄曾在祁保山军中效力,和莫大有是同僚。莫大有的音容笑貌,他自然记得;莫大有若再出现在他面前,他自然认得。

鲁雄这话一出口,朝野震惊。怎么着?抵御蒙古人入侵的英雄,一下子变成令人不齿的逃兵?如果祁震真是莫大有,真是逃兵,升官是别想了,还得下狱治罪。

临阵脱逃,这是重罪。

当然了,像古北口的守将,他虽然也临阵脱逃了,可因为他姓万,是万贵妃的族人。故此,兵部并不敢认真追究他,虚张声势罢了。

鲁雄是位近卫指挥佥事,四品武官,说话有些威力。祁震是闻名京师的英雄,丁老将军称许的“万里长城”,一时间,情势颇为诡谲。

要知道,当时若是没有祁震,蒙古大军便会长驱长入。突破古北口,挥师南下,便能直逼京师。守卫古北口的功劳,真的是不容忽视。

可是逃兵逃将,那可是依律重惩的。即便不重惩,也不能升官受赏吧。

祁震一直沉默,一言不发。

这桩公案,最后是由阳武侯夫人出面,才得以圆满解决。阳武侯夫人亲诣兵部,求见兵部尚书,“祁震原是我家仆,一直忠心耿耿在我祁家服侍。自他生下来之后,便姓祁!家父、家兄过世之后,祁家诸事赖他周全。家母临去之前,将他认为义子,送往兵营。大人,祁震,他是我义兄!”

阳武侯夫人的风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阳武侯夫人怎么会撒谎呢?鲁雄,你认错人了吧。”兵部本来就嫌鲁雄节外生枝,有了祁玉的话,更对鲁雄不耐烦。鲁雄是个兵油子,极有眼色,看着情形不对,没敢再坚持。

他再坚持“祁震是逃兵,祁震原名莫大有”,就是在指责祁玉说谎,也是明着和阳武侯府做对。一个祁震不算什么,可是阳武侯府,却有些得罪不起。更何况,置疑阳武侯夫人的诚信,那简直是跟文官们为难。

阳武侯夫人要求焚毁锦衣卫刑具的万言书,直到现在依然被文官们津津乐道。

这一场风波,悄没声息的结束了。之后不久,祁震被皇帝陛下召见,应对称旨,破格升任三千营指挥使,一跃成为三品之职。从百户到三千营指挥使,祁震升职神速。

第60章二十年

成化十八年春,皇帝召已经致仕的杨阁老进京,请教政务。这样的宣召之前有过两回,杨阁老都推了,这回却欣然应允。

暮春时节,杨阁老到了京城。他见了皇帝也没什么保国安民的大道理,只是跟说家常似的提到,“世间男子,能把祖先传下的基业原原本本留给儿子,也算是不辱没了。”皇帝深以为然。

谈论了一番朝中事务,皇帝受益匪浅。皇帝欲任命杨阁老为东阁大学士,杨阁老坚辞,“年迈体衰,不堪大用。”皇帝见他毫不恋栈,唏嘘一番,只好作罢。赐宝钞千贯,绫罗百匹,以为荣养之资。

杨阁老的两个孙子杨大器、杨大成,一个在吏部任郎中,一个在大理寺任少卿。等到杨阁老出了宫,杨大器、杨大成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口等着,要接祖父回家。

“不必。”杨阁老疲惫的摆手,“我和宁国公有约,送我到景福寺。”杨大器、杨大成看祖父神色不对,不敢多说什么,听话的陪着祖父去往景福寺。

马车在山路上慢慢走着,颠簸、摇晃,杨阁老坐在车里,心境悲凉。当年妞妞就是坐着马车上的山,才七八岁的孩子,逃也逃不掉,一步一步迈入绝境。

走到半路,宁国公和邓麒骑马追了上来,默默跟在杨阁老的马车旁,上了山,去邓家别院。杨阁老执意要看看妞妞住过一夜的石屋,他们只能奉陪。

下了马车,杨阁老看着这座落在深山中的精致别院,好半天迈不开步子。是这里了,妞妞是被亲祖母带到这里,然后,在这里送掉半条命。

可怜的妞妞。杨阁老想起小青雀拿着小树枝,撅着小屁股在地上划字的情形,想起小青雀坐在自己怀里专注认真听讲古的情形,想起小青雀剥到一个软糯香甜的栗子,甜甜笑着往自己嘴边送的情形,眼里有了泪花。

宁国公和邓麒不敢看杨阁老的神情,满脸羞愧的,把杨阁老让到石屋前面。

杨阁老看到荒野中那孤零零的、看着就可怕的石屋,怒火一阵阵升腾。这到底是关囚犯的地方,还是关亲孙女的地方?青雀,她在你们邓家人心目中,是孩子,还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