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太太被王氏说动了心。也是,淑宁可真是不小了,陛下却一直没有下旨给她和晋王完婚的意思。万贵妃又不在了,宫里没有能给淑宁做主的人,能嫁赵王做继妃,也极好。

八月十五是大节日,照旧例八月十五前贾太太是可以进宫见见贾淑宁的。这回见面,贾太太屏退众人,把“做赵王继妃亦是美事”这话跟贾淑宁说了,这话说完,贾淑宁变了脸。

贾淑宁已是及笄之年,身着淡娥黄色宫装,眉清目秀,白皙雅致,看上去也是一位美人。她强忍着心中怒气,声音冷冷的,“女儿不孝,生是晋王的人,死是晋王的鬼。什么赵王继妃,请母亲再不必提起。”

贾淑宁小时候是个温柔和气的姑娘,可是九岁那年便离家进宫,其实和生母贾太太已不大亲近。贾太太见了她,要说有三分爱,跟着的倒有七分怕。无他,女儿在宫里教养着,言行举止都优雅得体的很,贾太太在女儿面前,颇有些自惭形秽。

贾太太,乐意听女儿的。

“可,你和晋王的婚事,始终没有旨意…”贾太太虽乐意听女儿的,却也犯愁这件事。

贾淑宁淡淡一笑,“只要我不动,只要我不出错,晋王到最后一定是我的。母亲放心,陛下一则重信守诺,二则对皇贵妃娘娘一往情深,不会亏待我的。”

不能动,知道么?千万不能像你这会儿一样,听着了个什么赵王继妃,便没了主意,慌了手脚。

贾太太又被女儿说服了,打消了让她嫁赵王为继妃的念头。

贾太太出宫之后,贾淑宁气闷难忍,带着宫女小初到御花园散心。秋风吹拂,秋景烂漫,行走在一片秋意当中,莫名的觉着凄凉。

到了一处拱形石桥上,贾淑宁停下脚步,倚在栏杆边低头看着水中游来游去的小鱼儿,“鱼啊鱼,你好自在,令人羡慕。”

小初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

贾淑宁抬眼看去,桥周围东西是湖水,南北是花圃,这会儿都是安安静静的。既没人划船,也没人赏花、采花,这里,很难得的没人,很难得的清净。

“今儿个我娘又犯傻了,说什么要我嫁赵王为继妃。”贾淑宁突然开口说话,吓了小初一跳,“我才不嫁赵王,我唯一想嫁的只有晋王,只有四殿下!”

“晋王的风采,不必提了,真正是精致绝伦,举世无双。嫁了这么一位翩翩少年,才不枉此生,才不辜负我。”

小初胆怯的冲贾淑宁笑了笑,心中起了不妙的感觉。眼前这人明显和平日里的温柔和气不同,目光阴毒凶狠,让人害怕。

“最紧要的,是他的身份。”贾淑宁咪起眼睛,愉悦的看着小初,“他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知道么?陛下曾有意立他为储君,他差一点便是太子!”

她是怎么了?小初越听越不对劲,很想阻止她说下去,却是没有急智,一时半会的,想不到良策。小初还想要逃走,可是腿好像很沉很沉,动不了。

贾淑宁微笑,“他如今虽只是位亲王,往后一定会是九五之尊!我请高人测过他的八字,他的命格其贵无比,富贵无边。他,总有一天是要做皇帝的。”

“而我,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贾淑宁脸上有着梦一般的笑意,使她整个人焕发出迷人光彩,“我虽出身平平,可是,命中注定要成为全天朝最尊贵的女子。”

秋风吹过,带来醉人的桂花香。小初却是背上发凉,全身发麻,动弹不得。

第93章桂花煮栗子

贾淑宁站在拱形桥最高处,带着睥睨天下的倨傲神情,“自打我进宫的那天开始,便知道自己会是皇后,会是整个帝国地位最高的女人。虽然晋王还没被立为皇储,虽然册我为晋王妃的旨意也是迟迟不下,可我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懂么?”

贾淑宁说话越清晰,神情越骄傲,小初越是害怕到极点。这么隐秘的话,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她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分明没打算让自己再活着!这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小宫女小太监,死上一个两个小宫女,根本就是悄无声息的,不会有人留意到。

“总有一天,我会住进坤宁宫。”贾淑宁站在高高的石桥上,迎风微笑,“我自小入宫,不是为了做什么劳什子的赵王继妃,我,要住进坤宁宫,母仪天下。”

她生的并不算美丽非凡,可是此刻眸光灿烂晶莹,脸颊红红的,好似才点了鲜艳的胭脂,有种飞扬跋扈的美。小初看着这样的贾淑宁,想起她平日温柔和顺的容颜,嗓子发干。

这些话我一直憋在心里,不吐不快。今儿个一股脑说出来,可是痛快多了!贾淑宁含笑看着小初,欣赏着她的迷然无措。这小宫女向来老实,唉,也是可惜了。

贾淑宁慢慢收起笑容,居高临下看着小初,冷酷问道:“你不会水,对不对?”小初微微啰嗦着,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奴婢什么也没听到,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贾淑宁目光中掩饰不住的轻蔑,你没有听到?当我傻么,会相信你这鬼话。你若没有听到,我这一番豪言壮语竟是连一个侧耳倾听的人也没有,岂不过于寂寞?

“跟我过来。”贾淑宁冷冷吩咐。小初不敢违抗,战战兢兢跟在她身后,慢慢走下石桥,走到水边。贾淑宁从手腕上取下一串浅紫色水晶手链,玩味的看着小初,“你服侍的好,这是赏你的。”小初哀求的摇头,“不,不要!我不会说出去的,打死我也不敢说出去…”

贾淑宁微笑,“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主子赏的,你拿着便是。”利索的捉过小初,把手链戴到她腕上。

这天,贾淑宁一直要小初在身边服侍,并不曾放她离开。到了晚上,贾淑宁发觉丢了一串水晶手链,大为着急,“这可是皇贵妃娘娘生前赏赐的,很珍贵!”宫女们都怕担干系,忙忙的各处寻找。她们都在忙碌着,小初却是不见人影。

第二天,小初的尸体在湖里被发现了。“这孩子好好的,怎么想不开了呢?”众人都觉奇怪,贾淑宁出了名的心地良善,为小初掉了不少眼泪。不过后来小初身上被搜出了水晶手链,遭到众人的唾弃,“不开眼的,竟然偷主子的心爱之物!事情闹开了,怕被逮着,畏罪自尽!”

贾淑宁到宁寿宫请安的时候,在周太后、王皇后面前还叹息过几句,“真真的这孩子心眼儿浅小,太没见识。她便是一时鬼迷心窍,偷了我的物件儿,难道我会跟她计较,置她于死地?小小年纪,死的忒可惜。”

周太后不以为意,“眼皮子这般浅,哪里还能留得?这种奴才,不必放在心上。”王皇后微笑,“你性子也是散漫了些,于这些穿的戴的上头并不留心。必是她忖度着你少上一件半件饰物并不会发觉,才敢下手偷的。谁料到你竟发觉了,她一时害怕,起了浅见,也是有的。”

太子妃张氏俏生生立在周太后榻前,微笑看着贾淑宁,“依我说,她可不是什么畏罪自尽。”贾淑宁心中一惊,忙陪笑道:“您的意思是…?”周太后、王皇后也不约而同看向张氏。

太子是周太后抚养长大的,王皇后没有亲生子,为人又温柔小意惯了,待太子一向关怀体贴,无微不至。等到太子妃张氏进了宫,一则是看着太子的颜面,二则是张氏本人很有眼色,把周太后、王皇后服侍的舒舒服服,故此周太后、王皇后都待张氏极好,甚至超过了久居宫中、长年相伴的贾淑宁。

太子妃笑道:“她一定不是畏罪自尽。贾妹妹向来待下极宽,她便是再怎么蠢笨,难道想不到以贾妹妹的度量,并不会置她于死地?再者说,她偷的是串手链罢了,若是害怕事发受责,不会悄悄扔了?”

周太后、王皇后都频频点头,“有道理。”太子妃掩口而笑,“这事听起来也是希奇,她有投水自尽的空儿,倒不能把手链悄悄处置了。”周太后叹息,“我的儿,你哪里知道,这世上的蠢笨之人,往往蠢的匪夷所思。”王皇后也道:“可不是么,真是匪夷所思。”

贾淑宁本以为这事做的天衣无逢,这会儿听到耳中,却觉得周太后、王皇后、太子妃全在嘲笑她“蠢笨”,一时间手脚俱是冰凉。她不敢露出异态,满脸陪笑的附合着周太后、王皇后,太子妃讥讽的扫了她一眼,目光中有着说不出的鄙夷之意。

贾淑宁心中打了个突突。太子妃这人虽活泼些,却是和太子一样,向来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不拘是对宫里的哪一位主子,都是悉心笼络,着意接纳,从不曾怠慢。对自己,也是温和客气的很。毕竟,自己往后会是她的妯娌,而且陛下最念旧情,一定会厚爱皇贵妃的亲戚。她是聪明人,犯不上得罪自己。

可此时此刻,太子妃眼中的讥讽之色根本不屑加以掩饰!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大事?贾淑宁脑中乱糟糟的。

过了几天,贾淑宁也就知道原由何在了:皇帝本是每隔三日便要来宁寿宫请安的,可最近却没来。干清宫中的皇帝精神越发不济,太医院医正日夜不休的守在皇帝榻前,不敢稍离。

贾淑宁恐惧了。陛下,您可千万要好好的,不能跟着皇贵妃一起去了!皇贵妃还有家人要您照看,还有亲戚要您照看,我贾淑宁,还是妾身未明,云英未嫁!

贾淑宁诚心诚意在佛前祈祷,祈祷皇帝陛下能长命百岁,寿与天齐。陛下,您是万民之主,您不能抛下江山社稷,不能抛下天下的百姓,不能抛下您的皇子、公主啊。

“四皇子,你知道陛下病情严重么。”贾淑宁无力的跪坐在蒲团上,喃喃自语,“你只顾着贪玩,连陛下也不顾了,真不孝顺。四皇子,你以后再不能这样了,知道么。”

想起美丽的四皇子,贾淑宁脸上一阵潮红。殿下,你会是天下之主,万民之主,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浙江不过一拨乱民而已,哪用得着你出手,太大材小用了。

殿下,此时你在哪里?你这般金尊玉贵的皇子,一直在紫禁城娇生惯养的,如今到了那蛮荒之地,吃不好穿不好的,何等辛苦。殿下你真是让人…心疼死了,贾淑宁幽幽叹了口气。

“好香。”行军帐中,正在察看地形图的青雀鼻中闻到一阵异样香气,忍不住出口称赞。阿原坐在她身边,笑着指向桌案上的青花碗,“桂花煮栗子,你尝尝。”

金桂飘香的时节,也是栗子成熟的时节。桂花煮栗子,既有栗子诱人的甜香,又有桂花醉人的清香,堪称是人间美味。

青雀剥了棵栗子吃了,陶醉的闭上眼睛,“真好吃!好吃死了!”阿原忙也伸手,嘴里嘟囔道:“好吃啊,那还不快抢。”遇着好吃的,那可要先下手为强。

青雀睁开眼睛,霸道的把青花碗拽到自己跟前,伸出双手护住,“全是我的!”阿原愉悦的浅笑,“好,全是你的。小青雀,借四哥一粒尝尝鲜,好不好?”

“就一粒啊。”青雀装模作样的低头瞅了瞅,从青花碗中拣了粒样子小巧的栗子放到桌上。阿原夸张的唱了个肥喏,“谢祁将军赏。”忙把栗子拿到手中。青雀瞪大眼睛看着他,两人同时扑哧一声笑了。

行军帐外,邓麒大踏步走了过来。他身边跟着个相貌机灵的小厮,小厮手中提了个食盒,显然是来给青雀送吃食的。

快到的时候,邓麒被近卫拦下了,“邓将军,您不便进去。”邓麒听的这个火大,又是晋王在吧?我闺女的营帐,我这当爹的不能进去,他倒能!

“我给青雀送吃的。”邓麒强忍着怒火,淡淡道:“她是姑娘家,不像小伙子似的能胡打海摔,吃什么都行。”

“殿下在和祁将军商议军情,不便打扰。”近卫态度倒不错,客客气气的,不过也很坚持,“至于吃食,您放心,都是上好的。”

一阵风吹过,吹起帐门口垂着的帘子。邓麒扫了一眼,只见行军帐内,青雀笑嘻嘻的坐着,晋王剥了棵栗子,送到她嘴边。

这臭小子!邓麒恨的牙痒痒。

不便跟近卫硬碰硬,邓麒留下食盒,黑着脸走了。

“要是妞妞还姓邓,我非把那小子狠狠揍一顿不可!”邓麒到了宁国公的中军大帐,气哼哼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调戏我闺女!”

宁国公看着作战图,没怎么理会他。

“您怎么这样。”邓麒生气的嚷嚷,“妞妞快被人骗走了,您无动于衷!”

“从前我还犯愁呢,妞妞这般出色,往后能嫁给谁。”宁国公目光从作战图上移开,看着气急败坏的邓麒,“晋王这一监军,这一献殷勤,我倒不愁了。麒儿,晋王这身份、地位,正配妞妞。”

第94章信使

他是亲王,地位高,就能配的上我闺女了?邓麒不服气,“就凭他那模样,比女人还娇弱需要保护,也配妞妞?祖父,像我闺女这样的广威将军,该匹配一位盖世英雄,方不辜负了!”

“盖世英雄都老了,没有年轻俊美的。”宁国公有些幽怨的说道。麒儿,祖父这一辈的人当中,或许还有能称得上盖世英雄的,再往后,一代不如一代啊。莫说盖世英雄了,有男儿气概的都属罕见。

邓麒张口结舌,“年轻俊美的?”年轻是应该的,俊美真是出人意料。祖父,我怎么不知道,您挑曾女婿,还在意相貌呢。

“妞妞长的这么好,当然要匹配一位年轻俊美的郎君。”宁国公口气自然而然,“晋王相貌美丽,身份贵重,和妞妞正是天生一对。”

“他,他有未婚妻子…”邓麒目瞪口呆半天,仓惶说道。

“万贵妃活着的时候,他们都没有成亲,更何况万贵妃已去了。”宁国公不以为意,“晋王和贾氏都已长大成人,赐婚旨意却迟迟不下,显然是不成了。”

贾氏,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本朝哪有亲王监军的?晋王却跟着咱们来了。他为的是什么,陛下为什么能答应,一眼便能看出来。”宁国公耐心跟邓麒讲着道理,“麒儿,晋王这份心意,是难得的。小青雀吃够了苦头,该有个真心疼爱她、又能护住她的夫君。她若做了晋王妃,普天之下有谁能给她气受。”

皇帝格外疼爱晋王,朝野皆知;邵贵妃和景城伯府世子夫人是亲姐妹,爱屋及乌,也会善待青雀;晋王为了青雀煞费苦心,往后哪能待她不好?宁国公越想越满意。

“王爷哪有不风流的?反正我不乐意。”邓麒小声嘟囔。

“晋王不会。”宁国公断言,“我看人准着呢,晋王绝不会风流成性,他眼眸单纯明净,没有混浊之色。”

邓麒还是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宁国公笑道:“你呀,有闲功夫不如多琢磨琢磨如何平定匪乱。妞妞在呢,你这做父亲的若不能战功赫赫,可是极失颜面。”

邓麒拍胸脯,“哪路匪徒最强悍,您交给我!保管打个漂亮仗,不给您丢人,不让我闺女看笑话!”

宁国公招手把他叫到近前,和他一起看起作战图,讨论起作战计划。目光扫过钱塘江时,宁国公在一处名叫谭家庄的小地方逗留许久。

邓麒好奇问道:“打到钱塘了?”宁国公缓缓点头,“快了。”这拨流民人数众多,声势浩大,行动起来很是迅捷。仔细想想,还真是不能掉以轻心。

邓麒呆了呆,“怪不得武定侯阴沟里翻了船。祖父,武定侯也算是位英雄人物了,却在流民手里吃了大亏。”

宁国公闷闷的看了邓麒一眼。

邓麒不明所以,“祖父,怎么了?”宁国公忍耐的又看了他一眼,叹息道:“麒儿,你说武定侯是英雄人物,那你说说看,武定侯有什么英雄事迹。”

“他是收复河套的英雄啊。”邓麒听见宁国公这话,先是怔了怔,继而有点不知所措的说道。打败蒙古,收复河套,这是多大的功劳!有这一件,他足以称得上英雄了,还用得着别的么。

宁国公黑了脸。

邓麒摸不着头脑。

“成化三年,英国公奉命佩平虏将军印,节制八万边军,准备收复河套。”良久,宁国公忍着气,慢慢说道:“英国公才到边塞不久,便上书朝廷,说蒙古势大,请再拨十万精兵增援。否则,应退回内地,以守为主。”

邓麒努力回想着,“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祖父,那后来朝廷增兵了么?”

宁国公皱皱眉,接着说道:“朝中不少官员弹劾他欺漫,恰巧这时英国公病了,回京休养,由当时的武定伯赵越接任平虏将军。”

“接下来,武定伯大展神威,和巡抚谭咸、监军胡元一起,大胜蒙古军,收复了河套地。武定伯论功升为武定侯,谭咸、胡元也各有封赏。“

邓麒忙心虚的请教,“祖父,为什么英国公做不到的事,武定侯竟然做到了?”要做权势、名声、实力,武定侯无论如何比不上英国公啊。

宁国公死死盯着他,苦笑,“因为,保山宁死不屈,干掉了蒙古的精锐骑兵!精锐骑兵丧失之后,蒙古已不足惧。”最精锐的骑兵没有了,你说蒙古人还神气什么,有什么可炫耀的。

成就武定侯赫赫威名的,是祁保山,是三千铁骑。祁保山不只干掉了蒙古精锐,还动摇了蒙古人的士气。故此,之后的征战、收复便显得那么顺利,那么的自然而然。

邓麒好半天才把这前前后后想明白了,心里难受,“祖父,您该早点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我竟一直被埋在鼓里。

宁国公闷闷的重新低头看作战图。麒儿,我早点告诉你?那年你也不小了好不好。半大小子了,若是精明厉害的,早该看出端倪。

邓麒愣了半晌,神情急迫的说道:“坏了!若是妞妞知道了这事,岂不是要和武定侯为敌?赵家如今已是根深叶茂,可不是好惹的。”

宁国公淡淡一笑,“你以为妞妞是为了什么要跟着咱们的。真是打胡虏打烦了,要见识见识如何平匪?也就你相信。麒儿,祖父自一开始,便知道妞妞意欲何为。”

邓麒在帐中呆呆站了会儿,忽然一言不发,发足向帐外狂奔。宁国公眼疾手快拦下他,低喝道:“才遇到一点子事,便这般蛇蛇蝎蝎的,如何得了!”

邓麒着急,“我要去看告诉妞妞,报仇的事交给我!赵家势大,武定侯老谋深算,她一个小姑娘家,怎能对付的了?”

宁国公白了他一眼,“你真还不一定能比妞妞强。妞妞心里能存住事,从头到尾根本没流露什么。你呢?才听说个大概,便不复镇定自若。”

“我是她爹,我要护着她!”邓麒很执意。宁国公拍拍他的肩,“麒儿,武定侯如今在杭州城,谭咸如今在钱塘江畔的谭家庄,离的都不远。莫急,等咱们到了浙江,再相机行事。”

邓麒勉强答应了。

次日浙江传来急报,“乱匪逼近杭州城!”杭州,那可是浙江布政使司衙门所在地,要害之地,杭州若是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之后的几天大军加快行进速度,就连晋王也是从早到晚骑马疾驰。邓麒幸灾乐祸看着马背上的晋王,没吃过这份苦吧?担保你到了晚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臭小子,监军可不是好做的啊。

日暮时分到了营地,晋王由近卫扶着,很艰难的下了马。“王爷,属下背着您吧?”近卫见他走路困难,低声请示。晋王端庄的摇了摇头,忍着痛,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回自己的营帐。

“臭小子这会儿一准儿正哭爹喊娘呢,可没空来纠缠我闺女了。”邓麒笑咪咪的想着,去了青雀处。

结果,邓麒才坐了没多大会儿,和青雀说了没几句话,晋王便来了。他神色自若的端坐着,好像身体并无不适。邓麒死死看了他几眼,看不出来啊,这小子虽养在深宫,倒是不娇气!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好药,恢复的这么快!

“这道甜汤味道还成,你尝尝。”晋王命人把一个莹润温彻的柴窑小瓷碗放在桌案上。小瓷碗中是一道甜汤,核桃酪。

核桃酪是把糯米、红枣、核桃磨碎了一起煮,比较麻烦的是去核桃皮、枣皮。核桃皮还可以用开水烫了之后再剥,枣皮却是要拿小刀慢慢削去的,很费功夫。眼前这碗核桃酪是宫廷做法,极为精细讲究,不见一点红枣皮,汤色微紫,枣香、核桃香扑鼻而来,让人馋涎欲滴。

“这行军打仗的,他吃核桃酪!”邓麒心中鄙夷,连连摇头。他到底是来做监军的,还是来追逐青春少女的。晋王,你好没道理。

“您也尝尝?”青雀向晋王道过谢,客气的礼让着邓麒。邓麒板着脸摇头,“我不爱吃甜食。”青雀高高兴兴的拿过小瓷碗,“那我不客气了啊。”

细腻的核桃酪入口,青雀只觉黏呼呼、甜丝丝、暖融融,大悦。邓麒本是板着脸的,见到她快活的小模样,神色不知不觉间柔和了。

青雀享了口福之后,高谈阔论,“连司马光那样品德无可挑剔的人,小时候也撒过谎呢!明明是婢女用沸水冲烫为他剥掉了核桃皮,他硬说是自己剥的。结果被他爹爹教训了。然后,他一辈子不敢再说假话。”

瞅瞅,吃个核桃酪吃的舒心,她连司马光都想起来了。邓麒和晋王宠溺的看着她,都觉好笑。

很快,大军进了杭州城。浙江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都亲来迎接,满脸陪笑,备极亲热。来了位亲王,陛下钟爱的皇子,可见朝廷的重视程度。成了,浙江无忧。流民、乱匪,很快会烟消云散,大家伙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武士林列,盔甲鲜明,晋王庄严坐着,武定侯赵越跪在他面前,无比羞愧的交回了将军印。没啥可说的,谁能料到区区几队流民竟如此犀利,朝廷正规军也会败在他们手上。流年不利,流年不利。

武定侯不过五十多岁的年纪,虽不上正值壮年,却也还是天朝将领的大好年华。可是一场败仗打下来,苍老了许多。

近卫从武定侯手中接过将军印,正要呈给晋王,这时外面一阵骚乱。“何事惊慌?”晋王端坐不动,朗声问道。

“京城的信使来了!”近卫出去看过,迅速回来,颤声禀报,“王爷,这信使,全身缟素!”

晋王浑身的血液仿佛要凝结成冰,脸色瞬间惨白。全身缟素,是什么人去了,信使才敢全身缟素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传。”晋王声音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信使是从京城日夜奔驰赶过来的,早已疲惫不堪。他扑倒在晋王面前,大放悲声,“王爷,陛下…驾崩了!”

晋王蓦的站起身,厉声喝道:“你胡说!孤临京之前,父皇还好好的!”信使不知是过于悲痛还是哀叹自己一路过来所吃的辛苦,涕泪交流,哭声震天,“陛下驾崩,百官劝进,太子殿下已入住干清宫…”

干清宫,是皇帝的宫殿。先帝驾崩之后,太子先是择日入住干清宫,之后祭天、祭祖、祭祀先帝,在中极殿接受百官朝贺,成为新的皇帝。

晋王“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第95章孙女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皇帝驾崩于干清宫,享年41岁。虽然正值壮年,可他的离去并不让人意外-----自从万贵妃去世之后,他便沉浸在悲痛和哀伤之中,精神颓废萎靡,身子日渐虚弱,一天不如一天。

在外地的官员,接奉诏书到日起,一律换成黑乌纱、黑角带的丧服,每日晨设香案哭丧。禁宴乐三个月。全体臣民都要为皇帝服丧戴孝,举国哀悼,就连出征在外的将士,也换上了素服。

国丧归国丧,官员们平时该怎么办公事,眼下还要怎么办公事。老百姓也是一样,日子还要一天一天照旧过下去。并且,流民乱匪们也不管什么国丧不国丧的,该造反,依旧造反。

奉命平叛的将士们,身上虽然穿着孝,却也没功夫悲伤哀痛,一门心思只想如何打个大胜仗,挣下功名前程。天朝的军功是分等级的,抵御蒙古所获军功最重,辽东次之。相比较起抵御胡虏,平定乱匪这功劳实在有些提不起来。可是,战功总是战功,封妻荫子,功名利禄,全靠它了。

都司巷,浙江都指挥使司衙门。

安静的小偏厅中,总兵官宁国公,浙江都指挥使余公权,都御史卢栋等人正聚集在一处,商量剿匪良策。

“流民人数实在不少,竟有数十万之众。”浙江都指挥使余公权在浙多年,熟知匪情,心有余悸的叹息,“不止人数众多,还不乏能征惯战的勇士!国公爷,卢大人,他们不是乌合之众,打起仗来竟颇有章法。”

卢栋苦笑,“我和武定侯出京之时,真是意气风发,视盗匪为无物。这些人要么是土里刨食的农夫,要么是在山里采矿的矿工,谁料到他们会精通用兵之道。是以,我和武定侯屡战屡败,颜面无光。”

宁国公赞赏的看了卢栋一眼。不管这人有本事没本事,单凭他这份坦荡、直率,就让人刮目相看。文官当中装腔作势的人多了,能像卢栋这样光风霁月承认自己不足之处的,没几个。

余公权和卢栋把自己知道的匪情讲述完毕后,不约而同看向宁国公。毕竟,宁国公才是现任总兵官,又是久经沙场的宿将。

宁国公捋着花白胡子沉思片刻,神情凝重的开了口,“余大人,卢大人,我打算招抚为先,瓦解分化流民。”

“流民所求的,无非是安身之处、可种之田、可采之矿。咱们若下令招抚,令他们在偏僻之处开荒田,成为良民,难道他们还愿意铤而走险,以性命相搏么。一旦招抚令下,流民当中一定会有人犹豫不决,一定会有人投靠朝廷,剩下冥顽不灵的,人数便少了。”

“况且,匪首必须抓获,槛送京师,盲从匪首的众多流民,却不宜赶尽杀绝。两位还记得么?项大人一生忠勇,唯因在荆、襄杀戮过重,让朝廷的‘平荆襄碑’,变成了百姓口中的‘堕泪碑’。”

余公权、卢栋皆默然。项大人是本朝知名大臣,治水、赈灾、安民,受人敬仰,老百姓自发为他建了生祠,声誉极隆。成化六年荆、襄上百万流民造反,他受命总督军务,带领二十多万人马分八道进击流民。匪首战败被杀之后,他下令遣散流民,违者杀无赦。最后,官军所过之处,死者无数,枕藉山谷,被杀、因饥饿和瘟疫而死在途中的流民多达数十万人。朝廷在当地竖起石碑,名为“平荆襄碑”,可是当地老百姓却叫它“堕泪碑”------对于这般残酷的杀戮,怎能没有怨恨。

平定流民之乱和抵御胡虏不同。抵御胡虏,能杀多少是多少,丝毫不用可惜、怜悯。平定流民之乱却不是杀的越多越好,杀戮过重,得到的除了骂名,还是骂名。

毕竟,流民中的大多数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田地被霸占,生活无着,沿途乞讨,处境凄凉。这几十万人要是全杀了,有伤天和。

几经考虑,余公权和卢栋都同意了宁国公的计策,“下令招抚。以半个月为期,若半个月内知道悔改、放下屠刀的,一律既往不咎。之后,或抚或剿,分而治之。”

议定军务,临分别之前,卢栋担心的问道:“国公爷,晋王殿下玉体如何?”余公权神色间也满是忧虑,这可是先帝爱子,陛下亲弟,他若是出了点什么,大家伙全是吃不了兜着走。

宁国公愁眉苦脸,“殿下纯孝之人,乍听得先帝辞世的讯息,哪里受的了?这会儿他口口声声要回京奔丧,可他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随行的阴御医说了,他本就身子不好,只宜静养,若这时一路颠簸回去,病情一准儿会加重。”

“余大人,卢大人,若是送回京一位活蹦乱跳的晋王,咱们都没了干系。若是送回京一位病重的晋王,咱们…?”宁国公很为难的样子。

余公权叹道:“殿下便是这时赶回去,也见不着先帝了啊。等殿下一路奔波着回了京,二十七天的孝期都过去了。”卢栋神情慷慨,“不如请殿下静养着,待咱们平乱之后,殿下拿着捷报去祭祀先帝,先帝岂不欣慰?”

宁国公极为赞成的点头,“极是,殿下宜养好身子,再行回京。旁的不说,先帝泉下有知,愿意看到一位风采秀异出尘的爱子,而不是形容憔悴、奄奄一息的儿子。”

三人感概着,分了手。

“他怎样了?”阴御医为晋王诊治过之后,青雀随阴御医走到侧间,低声问道。阴御医摇头叹息,“殿下伤心过度,怕是要调养许久,才能见起色。”见青雀面色狐疑,阴御医忙补了一句,“殿下性命是无碍的,身体虽受了损伤,精心调养着,定能康复。”

青雀放了心,彬彬有礼的谢过阴御医,送了他出去。

送走阴御医,青雀轻手轻脚走回到晋王床边。晋王静静躺在床上,脸色白的近乎透明,因为消瘦,眼睛显的更大更黑,看上去令人怜惜。

青雀柔声问道:“阿原你好点了么,要不要喝水?”阿原转过头,黑玉般的眼眸中有着无尽哀痛,青雀心一紧,声音更温柔了,“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阿原,不吃东西可不成。”

阿原在枕上微微摇头,低哑说道:“我心很痛,什么也不想吃。小青雀,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我忽然成了孤儿。”

青雀鼻子一酸,“大姨丈还那么年轻,谁能想到他会突然走了?阿原,我知道你很难过,我知道。”

阿原默默伸出手,握住青雀的小手掌。青雀犹豫了下,伸出另一只手,握紧阿原。仙女娘是说过,除非成了亲,否则不许跟男子过从太密。可这只是拉拉手而已,不算过从太密吧?再说了,阿原是我表哥,大姨丈才去世,他心里正不好受,需要亲人安慰。

他是我师娘的外甥,是林啸天的表哥,是我的亲人啊。青雀握紧阿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