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绿筱心底慢慢变凉,咬了咬唇。

“你住在这里,是嫌我对你不好么?”

谢绿筱看着他的薄唇,摇头道:“你对我虽不算好,可也说不上坏。”

阿思钵目光中噙了笑意,那眼神似乎是在说: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不知你心中打的什么主意。可是袁兄,我是越人,如今身在故土,为敌所囚,心下滋味之难受,恐怕你无法体会到。”谢绿筱顿了顿,盈盈眼波望向端坐不动的男子,“你又何必在我面前粉饰太平,做出这种种姿态?”

阿思钵眉梢微挑,忍不住微笑:“粉饰太平?你一个小丫头,我何须对你粉饰什么?”

“既然如此,要么杀,要么放,胜过我一头雾水被困在这里。”

阿思钵笑意不掩,一双凤眸望进她目光深处,却缓缓道:“若是这两者我都不要,我只要你这人呢?”

谢绿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涨红了脸,提了裙子便转身疾步离开。

她的身后,阿思钵看着她仓惶的背影,心中愉悦,竟轻笑出声。

谢绿筱回到房中,想起他刚才的话语,脸颊烧得发烫——又想起昨晚轻薄的举动,背脊上出了一层汗。恰好有人敲门,惊得她浑身一抖。

“姑娘是我,我买了些吃的回来,你看看,可有喜欢的么?”

静云走进来,一样样的将小碟呈上来:“这是杏脯,这是橄榄……”

谢绿筱不忍拂她好意,拈了一片杏脯,含在舌尖,慢慢的说:“我在家的时候,也爱吃这个。临安的狄家干果店最是有名不过……”说到这里,神情微微一黯。

静云不敢接话,只说:“姑娘要是喜欢,我明日再去买一些。”

第二日,尚未到午膳时间,谢绿筱便嚷着有些饿了。静云连忙吩咐布菜,谢绿筱吃完,笑嘻嘻的说:“静云,你再去给我买些昨日的橄榄吧,挺好吃的。”

静云答应了一声,正要出门,忽然后颈被人拿硬物砸了一下,她一阵晕眩,张口便要喊叫——又是一下击打,身子便软软倒下去了。

谢绿筱心有余悸的去探她鼻息,生怕自己适才下手太重。她……大概是无事的吧?谢绿筱心底有些愧疚,在她胸前轻轻一探,摸出一块小小的令牌来。上边的真烈字她看不懂,但是昨天静云用的,就是这一块。

还有……盘缠……谢绿筱目光在屋子了转了一会儿,最后没办法,摘了静云头上的一支镶玉银簪子和她耳上一对珍珠耳环,再加上自己身上的首饰,大概也够了。她在房间内又坐了一会儿,等到侍卫换班的时刻,推开门,若无其事的往偏门走去。

门口果然有人站着,谢绿筱咬牙,大不了就是被识破抓回去,尽量镇定的将那木牌递给了门卫。

意想不到的顺利,侍卫只看了一眼,便放她离开了。

谢绿筱独自一人站在颍州的街巷中,忽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就这么简单?自己出来了?

她回身看了看那宅子,心头一阵轻松,又辨了辨方向,加快了脚步往南门行去。

阿思钵看了看床上还在昏睡的侍女,脸色如常。

“大人……那位姑娘已出了颍州城,如今正赶去花靥镇途中。”

阿思钵沉吟了一会儿:“她是走去花靥镇?”

那人一愣,答道:“雇了辆马车。”

“唔。”他拿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道,“告诉杜言,她若能渡河是最好。若是不能……就还是把她捉回来吧。”

那人才出门,静云却醒了。她后脑一阵疼痛,头脑也有些不清醒,隔了片刻,看见主人一双目光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饰,忽然明白了过来。

她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阿思钵瞧了她一眼,站起来,声音悠悠的在离开前传来:“起来吧。好好休息,隔些日子我会遣人送你回汴梁。”

走至门外的时候,宋宇微笑着等候多时了。

他手上拿了一折册子,递给阿思钵,道:“大人,这是拟好的名单,您看看。”

阿思钵边走边看,点头道:“不错。这份名册很很合我的心意。”

“只要陛下准奏,大人就可放心了。金更鲁将军留下的心腹,便算一扫而空了。”

阿思钵抬眸看他一眼,忽然大笑:“陛下本就给了我任命官吏的权力,为何还要等?”

“这……”宋宇大惊,“连换数十名将官……这样大的事,还是上报为好。”

“也好。”阿思钵眼中锋锐一现,语气却依然随意,“折子我奏上去,但是我的人……便先用起来吧。”

“先斩后奏么?原先的将官们该怎么办?”

他抿了抿唇,目光中带了淡淡笑意:“该怎样就怎样吧。这颍州城最近走了这么多人,狱中可空空荡荡的。”

史书记载:

天眷七年二月,阿思钵初赴颍州。闻兵败,责之,遣使捕将官,共计六十有三人在狱。未等上谕,差亲信替之。三月,帝至汴梁,闻之,戒之曰:“战死不过百人,何以牵连至此?”答曰:“换百人,则十万大军面目一新。”帝一笑,遂不复问。

后世的史家也好,兵家也罢,在提起南越神宗、同真烈世宗之时的乱世、以及那些熠熠名将时,总是无法绕过两个人。

越朝的至和十年,同真烈天眷七年的二月。

风劲霜白。

陈昀和阿思钵,陷入了同样的困境中:被赋重任,与强敌对峙,却在新的环境下颇有些寸步难行。

但是他们各自逆转困境的方式,却像他们日后的用兵风格一样——陈昀之“仁智”,阿思钵之“诡厉”,已然展露无疑。

梦呓

双脚甫一踏上踏上实地,身边的同伴就发出了欢呼声,谢绿筱看见有一队士兵跑来,简单的对自己这十几个人盘问了几句,就放行了。

她没有随着同伴往前,喊住了之前那个士兵:“这位大哥,请问你知道陈昀陈将军如今在何处么?”

那士兵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要见陈大人?”

谢绿筱点头。

“你想见?我也想见啊!陈大人日理万机,还要琢磨着和真烈人打仗,哪有空见人?”他指了指前边已经走远的人,“快跟上吧。”

“我是他妹妹!”谢绿筱急道,“他不在此处吗?”

那士兵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上下打量着谢绿筱道:“不曾听说陈大人有一个从对岸逃过来的妹妹。小姑娘,还是快走吧,陈大人不会见你的。”

谢绿筱看了看如今自己这般狼狈模样,暂时无法可想,只得又追问一句:“那么这位大哥,你可知道如今陈大人是在庐州还是在别处?”

那士兵已经颇有些不耐烦,转了身道:“不知道不知道!”

谢绿筱走出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此刻重回大越的狂喜心情已经淡了下来,她开始慢慢的琢磨如何才能回家。身上的首饰在花靥镇换了几贯钱,又找了偷渡的船家,早就花光了。如今明明知道陈昀在这附近,偏偏又见不到他……谢绿筱有些沮丧的踢了脚边一颗石子儿,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声响起来。

一群人都停下脚步,退避在一边,让那两个军官先行。

那两名军官却勒下了马,皱眉环视这又一批从北岸流亡而来的遗民,目光落在了角落那个女子身上。

她穿着真烈女子的服饰,发辫盘在头上,又是从北边来的……会是大人要找的那人吗?

“喂,刚才是谁要找陈大人?”

许是惧怕和军人打交道,一群人唯唯缩缩的往后退,直到有一道女声响起来:“是我。我要找陈大人。”

果然是她。

那军官看了她几眼,又问道:“姑娘是?”

谢绿筱干脆的说:“我姓谢。”

军官想了想,跃下马来,将马缰交到了谢绿筱手中:“陈大人这几日在巡营,并不在军中。下官先把姑娘送到安丰军吧?”

谢绿筱翻身上马之前,犹疑着又问了一句:“你是?”

那军官生得很黑,又精瘦,微笑的时候露出一口亮白的牙齿:“在下纪源,在陈大人麾下。”

纪源看着少女纤薄却挺直的背影,穿着的衣物虽然破旧,可自有一种清华流丽——这少女气质虽然上佳,可为何是从北面偷渡而来?

“谢姑娘,有几句话还是得问问。”他打马上前,“为何您渡水而来?”

谢绿筱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纪源只道她心中不悦,便解释道:“前些日子渡水而来的遗民中混入了细作,姑娘勿恼,该问的,我总得问问。况且陈大人没提姑娘是打从北面来的……”

谢绿筱默默听着,心中也警醒过来:若是见了陈昀,她该如何解释自己去了真烈?还有阿思钵……她又该怎么说起?

安丰军是淮水边的一座重镇,卡着一道峡谷,前边是滔滔河水,两侧青山如削,座后的是甚为坚固的青灰城墙。

谢绿筱随着纪源进入这座城池的时候,恰有着落日余晖,街道小巧,秩序井然。纪源扬起马鞭指了指内城那一处大宅道:“那便是将军府。”

“陈将军他素日就住这里么?”谢绿筱极目远眺,又环顾四周,“这里恐怕还住了其他将士的家眷吧?”

“这里相比淮南西路其他的要塞据点,因有了城池为凭,总是要安逸一些。是有将官们携了家眷住下的。不过陈将军十日内倒有八九日在巡查防务,加上训练士兵,常常不在此居住。”

“哦,那他此刻在何处?”

“姑娘来得不巧,昨日大人刚刚去了庐州,想来要明日才回来——”纪源沉吟片刻,“将军府此刻进不得,我便安排姑娘在别处住下,可好?”

这边防要地,行事谨慎是应当的,谢绿筱有些局促的看看自己一身衣衫,点头道:“只要能把这身衣衫换了就行。”

夜凉如水。

谢绿筱刚刚将一切收拾妥当,在木桶中洗澡,换了那身从静云身上剥下的衣服,宅中的老妇人将衣服收去了,又道:“这里吃的都简单,姑娘别嫌弃。”

她端了碗肉臊子面上来,上边淋了些香油,加上几片青菜,香味却勾人。谢绿筱接过来道了谢,竹箸挑了一丝放进口中,心中十分的满足。

吃的的确不如在真烈之时,床也不如那边的舒适——可这是在越朝啊,谢绿筱从北边回来,只觉得这里无处不是亲人,心中宁静安定,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她在汴梁和颍州之时,除了卧床养病那些天,日日辗转反侧,夜不成眠。眼下回到了南边,听着窗外风声如梭,沾枕即睡。

屋外庭院中植了数枝翠竹。月色落在修长纤细的叶面上,镀上了一层晕黄光华。

陈昀疾步走过的时候,风声掀起了窸窸窣窣的细响,浓郁的绿色仿佛染在了他素色长袍上。他从庐州出来,原本要赶去西边霍丘,途径这安丰军的时候,回将军府取些东西。恰好遇到了纪源,便得知了找到谢绿筱的消息。

“大人……还是让人把那位姑娘叫醒吧?”纪源跟在他身后轻声建议。

此时已是丑时,男子进女子卧房虽是不便,可纪源倒没想那么多,只怕那人不是陈大人要找的人,若是对方派来行刺的……那可糟糕。

陈昀倏尔停下脚步,静静道:“你去院外等着吧。”

“大人……”

陈昀只摆了摆手,离那门口还有数步距离,他却已放缓了脚步,一颗心却跳快了些许。那种感觉,和在战场上遇敌截然不同,这是他全然无法控制的节奏——这小丫头,真的回来了么?

他的手指扣在门上,终于还是推门而入。

一脚踏进的刹那,陈昀便知道,不会是别人,一定是她。

那是一种幽浮在空气中的暗香,甜谧而祥静,他将她揽在怀里的时候便闻到过。此刻更深露重,于一室寂静中,痒痒的熏着他的鼻尖,突如其来的,将他心中那骤急的节奏舒缓下来了。

陈昀走至床边,光线很暗,可他目光清亮如水,映照着床榻上无暇的睡颜,这几日心中抽紧的褶皱处,也慢慢的绽开了。

她如瀑的长发披在枕间,侧脸向外,下颌却没有之前的柔和圆润了,尖俏俏的清减了许多。

他凝视她良久,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这在外游荡的近两个月,居然去了真烈?吃苦了么?遇上歹人没有?

纵然满腹疑问,可却不忍心将她叫起来。他无声的叹口气,俯身,轻柔的触上她的脸颊——掌心的温度让谢绿筱十分舒服的蹭了蹭,然后喃喃的喊了个名字。

乍起晚风,吱呀声中将窗推开一丝开裂。月光如同绸缎,优雅而华润的从那似缝隙中流淌进来。

陈昀有片刻的失神。

真烈,汴梁路,颍州。

阿思钵环视麾下的前线将领,其中泰半已经换上了自己熟悉的面孔,大多是从青冥军中一手提拔而起的,目光中闪烁着和自己相似的桀骜与锐气。他目光一转,又落到角落的那几个男子身上。驻守汴梁路的十万大军中,有近三万人是越人,自有原来的越人将领统帅。这些将领站在同僚之间,便是军衔一样,也免不了有几分瑟缩。此刻他们在帐内的阴影中,确有些不起眼。

“我真烈的水师,是何人在操练?”阿思钵面无表情问道。

有一虬髯大汉跨出了一步。

“当年真烈南下,为何只将越朝赶到了淮水以南,没有再拓宽疆土?”

那人吞咽了口水,不得不答:“越人恃着淮水,我军又不习水性,便在这里被阻。”

“你们倒是知晓!”阿思钵目光从那人身上移开,声音中含着淡淡的冷意,“这数十年过去,为何丝毫进展也无?也无怪前些日子会被越军歼了一仗。”

一时间无人应话。

真烈人马背上立国,骑射功夫没得说,但是这水战,却委实难为这些性子彪烈的汉子了。有些人从北方戍边而来,自小到大没见过大河江流,一上船便吐个不休,如何再与人作战?加上前任长官金更鲁乃老持之辈,既采取了守势,对水师更是不甚重视。

“金更鲁大人说过,水战不足惧。”那虬髯汉子忽然开口,声音极大,“但使马上功夫精熟了,将来便是要打过南边去,也能以骑兵定天下。”

阿思钵微微勾起眼角,望向那个人,平静道:“这位是?”

“颍州团练使,可鲁。”那人甚是理直气壮,双目瞪如铜铃。

阿思钵微微一笑,却似没听见那人的话语,转过头吩咐道:“陛下不日南巡,届时定然还会再来督察水师操练。余晖、姚崇,你二人负责督练水师,莫叫我失望。”

角落中那两位越人将官出列,一脸不可置信,愣了一会儿,才领命而去。

待帐中军官们一一离去,却是宋宇掀开毡帘走进来,也不行礼,笑道:“大人处理完军务了?我听说颍州团练使顶撞了大人?”

阿思钵笑了笑:“他确实颇有胆量。”眼角轻轻一挑,不知是赞是讽。

“大人预备如何处置?”

阿思钵正展开手上一卷书册,甚是惊讶的看了宋宇一眼,笑道:“先生这般说,可叫我意外了。可鲁为人甚是鲁莽,这样的人,战时适合充任先锋,必有万夫莫开之勇。有用之人,我怎会随意处置?”

宋宇微微颔首,笑道:“也是。我又听闻,大人遣了两名越人训练水师?”

阿思钵狭长深邃的双眸中滑过浅浅一道光亮,道:“无妨。虽是越人统领水师,现下军中长官皆换了人,不怕下层兵士不服。”

隔了片刻,阿思钵嘴角渐渐蕴起笑意,目光却深浅难测:“原来先生竟是在考量我么?”

“大人不亦如是?”宋宇一愣,呵呵而笑。

阿思钵并没有笑,薄唇轻抿如直线,若有所思。

毡帘忽而又被掀起。

阿思钵见是杜言一人归来,表情略有片刻的怔忡,旋即沉声道:“如何?”

“人已进了安丰军内。”

宋宇轻轻皱眉,心道莫非有细作混入了对岸?可转眼瞧瞧阿思钵的神色,并不甚像——倒似那一日在后院遇见那少女,他也是这般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重逢

清光数丈,缓缓由庭院滑入这小室内,水磨石的地上恍若波痕错综。

谢绿筱在床边怔怔坐了一会儿,听见门外有人轻轻的问:“姑娘起了么?”

这一觉她睡得神清气爽,笑吟吟的将门打开,那老妇便上前服侍她梳洗。

“昨晚陈大人来过了。”她一边替谢绿筱挽髻,一边道,“昨日太晚了,他就在这厢房歇下的……”

谢绿筱头一偏,几丝黑发便从老妇指间滑落下来。

“陈大哥来过了么?”她的声音不掩惊喜,“他还在此处?”

“一早出门去将军府了,叮嘱了说姑娘醒了就去将军府找他。”

谢绿筱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站起来,又被老妇按住道:“姑娘稍等等,陈大人说过了,他今日不会离开。不急。”

将军府因设在安丰军内,进门便是一个颇大的院子,又可作练武场使用,两边陈列了些兵器。谢绿筱从马车上下来,提着水青色襦裙,快步走进门中。

一进门便瞧见了昨日带着自己回来的将官,谢绿筱停下脚步,微笑着向他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