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五娘是程家这一代女郎中,生得最好、才品最好的一个,跟着江三郎去受苦受难,太可惜了。程太尉为女儿找到了更好的出路,而江三郎程太尉想到属下们跟他所报,那位昔日名满长安的二郎,竟然堕落得跑去教白丁们读书了。

如此自甘堕落,程太尉已经完全不把江三郎放到心上了。

但是程五娘子明显还在义愤难平。

程漪听闻父亲贬低江三郎,并无多余表情,她只说道,“但现在宁王没死,他与太子联手,对付之人首当其冲,就是程家。这两天我听说廷议上,程家出了不少事,有好几位堂兄都下了狱。是宁王的手段吗?”

程太尉不放在心上,“不打紧,小打小闹。你老实跟着定王就好,其他的不用管。”

他自然知道宁王对程家在朝为官者的打压,其中好几位有才之人,恐怕一生再没有入仕机会。但程太尉并不觉得可惜,宁王除非能拉下他,否则一切都只是小小报复。程家死士这次出师不利被宁王抓住了把柄,宁王发泄一二,程太尉也默认了。

大家彼此都有默认。

谁也拉不下谁。

几位殿下之间的角力,就是互相联合和打压的反复。现在看定王有些式微,但也难说。不到最后一刻,程太尉并不会气急败坏地行疯狂之举。

最重要的是他心知肚明,朝廷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人位高权重,互相牵制。大家需要这个局面,即便是宁王,他也动不了这个局面。现在,就让宁王泄泻火吧。

程漪听了父亲的话,脑中若有灵感一闪而逝,砰然击中她,让她胸口一滞。她跟随父亲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在游廊中发呆了片刻,后背出了一层汗。她又追上去,声音颤抖,“阿父,你总是不管定王现在太子又与宁王联手您为什么一点都不担心?莫非你选择站的队,并不是定王,而是太子?”

“那刺客,到底是您插手进来的,还是太子?!”程漪语气很快,但又飞快否决了自己,“不,不会。如果是太子,宁王怎么能和太子合作?太子也要杀他啊!”

程太尉停下了脚步,回过身,看着身后的女郎。

他看着这个仪态万千的女郎。本来不想与女儿多说,但总怕这个冒进的女儿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沉默了半天,才道,“这天下皇子,谁又不想杀谁呢?”

程漪:“!”

她身子一晃,靠上一旁的栏柱。她看父亲与她对视,沉着的面孔下,那颗庞大的野心,正在蠢蠢欲动。她父亲武人出身,身材魁梧英挺,像天一样顶着这个家的顶梁柱。然到这一刻,电光火石之间,程漪才看明白父亲的心思——他暗地里投靠太子,同时默认女儿投靠定王。

他脚踩两只船,他最想要的,只是未来皇位上的那个人,与他一条心而已!

或者,他还想要的更多

程漪出了一身冷汗。她目呲欲裂,想要了父亲想要的一些东西。她又不敢深想,更不敢说出来。她靠着廊柱,只恳求般喃喃自语,“阿父”

程太尉说,“好了,五娘。朝政上的事,你少操心。你还是多去陪陪定王吧,他这些天不好受。你现在最重要的事,也不过是让他跟你同心。你现在最应该忙碌的,是准备你们二人的定亲礼。其他的,跟你无关,你也别多想了。身为女儿家,你嫁个疼你的夫君就够了。”

程漪看着她父亲在游廊半边阳光影子里走远。

她闭了眼,心想:嫁人让定王更喜欢自己难道这就是她一生的宿命吗?

她就非要嫁给定王,才能得到想要的权力吗?她就非要成为定王妃,乃至未来的皇后,才能摆脱父亲的控制吗?

程漪长指甲掐进了手心,脑海里,再次冒出江照白的话——“拿自己的身体,换你想要的地位,好用来制衡我。你不觉得可笑吗?”

她心想,你这种没有心的人,你懂什么?!

但是她又不自觉地想到江三郎和舞阳翁主站在一起的画面。

她这几天,总是想起那两人在一起的画面。想自己光是见到就这么一次,而背地里,江三郎不知道多喜欢那位翁主。而她每多想一次,心里对闻蝉就嫉恨一分。

为什么江三郎放弃自己,却选择闻蝉?!

因为闻蝉更傻更天真更好骗吗?!

程漪咬红了唇,心里发抖。她想我要为了权力去迎合定王,而江三郎却和闻蝉那么好她又是愤怒,又是自悔,还带着一腔浓烈恨意。父亲的摆弄,定王的软弱,江三郎的无情一切,都被她聚到了、放大到了闻蝉身上。

她真是厌恶这种天生什么都有、什么都唾手可得的人!她真想毁掉舞阳翁主!

“舞阳翁主啊”女郎轻声呢喃。

“舞阳翁主啊”同一时刻,丘林脱里在大楚给他们安排的置中房舍里徘徊,下属乃颜低着头站一边,看丘林脱里已经在屋中转了好久。

丘林脱里脸上表情很精彩,时而猜疑,时而兴奋,时而嗜血。他自己想了半天后,忍不住想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乃颜分享自己的新秘密,“那个舞阳翁主,真正身份恐怕没她表面上那么高贵哈哈!我总觉得她是咱们阿斯兰左大都尉的亲女儿!算算年龄,她出生那会儿,左大都尉要是在大楚的话,那就没差了!”

乃颜沉默着听丘林脱里兴奋无比地指手画脚。他心里惊讶,激动之情却没有丘林脱里多。

阿斯兰左大都尉年轻时,是否在大楚待过呢?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跟随大都尉的时候,大都尉已经从了军,已经开始打仗了

乃颜还没有想完,就见脱里面上露出狠意,眼里却带着浓浓笑意,“不管阿斯兰左大都尉十五年前到底是不是身处大楚,这个舞阳翁主,咱们都要让她变成左大都尉的女儿!就凭这两人相似的脸,我不信谁看了,会觉得他们没关系!左大都尉定然也不会反对这个主意打击大楚的好机会啊哈哈哈”

他们蛮族人待在置中用他们的语言说话,在屋里笑得房梁都跟着你震动。外头办事的大楚官员都躲得极为远,不想招惹他们。尤其是大楚朝廷派来的译者们,一个比一个文弱,看到这些五大三粗的野蛮人,更是有多远躲多远。

没人专门去听他们在计划什么阴谋。

丘林脱里又走两步,然后招手让乃颜走近,“去查一查那个翁主的详细资料,要非常的细!任何疑点,都给她放大!”

他眼里冒着精明的光,“还有她母亲,那个什么公主!也要查!最好闹出个私生女,看他们怎么办”他心里大笑,想昔日曲周侯还打仗的时候,不知道多少弟兄在其中栽了脑袋。那时候曲周侯还不是曲周侯,是个什么将军。大家天天在边关吃土石吃沙子,还对这个将军惧怕不已。

汉人有话怎么说来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大家杀不了位高权重的曲周侯,给他戴顶绿帽子,还是很容易的!

丘林脱里恶意满满地想着,他甚至摩拳擦掌,准备亲自下阵。那位什么公主地位太高他不常见,但是那个翁主,常出门,这见面的次数,可就多了。那个翁主一看就年纪小,一看就比谁都好骗。他就去扮个仰慕她的样子来,去求娶她。

丘林脱里简单的大脑恶起来,想的十分开心:想着娶了这位翁主,然后回到自己的地盘,就让阿斯兰左大都尉认女儿!然后他们就洋洋得意地跟大楚宣告去,质问去,嘲笑去要是大楚皇帝想让他们闭嘴,让两三个城池出来,就更好了

乃颜一切听丘林脱里的指示。丘林脱里让他去打听曲周侯一家的详细资料,他点个头便要出门。出门前,犹疑一下,问丘林脱里,“那是不是派人回草原,把这件事跟左大都尉说一声?大都尉的亲口证词,好像更重要”

脱里声音里带笑,“现在先不急。等咱们领回这个翁主,左大都尉自会知道。就算现在派人去说,等左大都尉知道了,得什么时候去了?耽误工夫!”他嘿嘿笑,“一个翁主,给左大都尉做女儿,左大都尉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他恐怕都高兴上天了,你是不知道,这些年,左大都尉不想娶妻,但可羡慕别人家的孩子了”

乃颜关上门出去,留脱里继续露出让人浑身发毛的恶心阴笑,去把他那个计划弄得更容易糊弄人一些

曲周侯一家并不知道自己被盯了上来,快到了过年的时候,府上在忙着布置过年事宜。大楚有喜宴风尚,隔三差五便有人请客摆宴,这种现象,到了年关尤甚。曲周侯夫妻基本上每天都要出门赴宴,有时候是某个大臣的宴,有时候是文人墨客的宴,有时候又是宫廷赏的宴;有时候是夫妻二人一同前往,有时候又是各赴各的宴。

蛮族人的到来,把长安弄得乌烟瘴气。但对于如今早已不参政、早已从朝中退出的曲周侯一家来说,除了偶尔在宴席上被恶心两下,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长公主如今更忧心的是,“小蝉已经十五了,该准备给她说亲了”

曲周侯却说,“小蝉年龄还小,再留她两年再说。”

坐在刚从太傅府上回来的马车上,想到方才宴席上见到的诸位娘子郎君。太傅为了凑成一桩美谈,当场给一对娘子和郎君做媒,给两家结了秦晋之好。一时间,整个宴席上都在说自家女郎和郎君的亲事。自是有不少郎君拐弯抹角地求到曲周侯夫妻二人这边来,这对夫妻的脸色,当场就有些僵。

长公主不愿女儿早嫁,曲周侯更不愿女儿早嫁。

眼下天色黑漆漆的,车外昏暗的灯笼火光照进车厢内。说起女儿的婚事,曲周侯明显有些不悦。长公主侧目看他一眼,说,“两年前你便说等两年,现在你还说等两年。我恐怕再过两年,你还是想等两年。我也不愿小蝉早早嫁人,但再让你这么耽误下去,小蝉就找不到合适人家了。”

曲周侯冷笑说,“我的女儿,就是不嫁人,我也养得起!”

长公主说,“我看你巴不得她永远不嫁人,永远承欢你膝下。”她随意说道,“前面的两个,也没见你这么上心,你”

却忽然感觉到不对劲的气氛,住了口。

马车中的夫妻二人,已经沉默了下去。好一会儿,曲周侯才勉强说,“小蝉出生之前,我年少气盛,有些不懂事。我没有在阿若和阿姝身上操过心,你也一样好像一转眼,他们两个就长大了。但我的孩子,好像就剩下小蝉一个了。自然对她千宠万宠,想把错过的,都在她身上找回来”

长公主无言。

灯笼光影照在她面上。

她心中涩然,想到:难道我不是吗?

少年时太过自负,做错很多事。婚姻那时那样不顺,她对夫君又爱又恨。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大家都在看他们两个的笑话却也一晃眼,过去了这么多年。

连小蝉都长大了。

长公主心中说:小蝉和阿若、阿姝他们都不一样。我一定要给小蝉最好的。我每个孩子都关爱,但是小蝉让我最牵挂,最想要她万事如意。

“阿父阿母!”夫妻二人默然无语中,听到车厢外有人扣了两下木窗。下一瞬,长公主开了窗、掀了帘子,便看到长子笑嘻嘻的面孔。闻扶明骑着大马走在马车边,悠悠闲闲的,还能低头跟他们两人说话,“阿父阿母,我听到你们在说给小蝉招亲?你们这也太偏心了吧?我都还没娶娘子呢,你们就直接去想小蝉了!”

世子的插科打诨,缓解了夫妻二人之间的僵硬气氛。曲周侯斜睨他一眼,便绕过妻子,探臂随意地关上了窗,“你年龄不小了,想找媳妇,自己找去!”

“阿母”

长公主在丈夫关上窗后,把帘子也放下了,应和道,“你父亲说得对。”

闻扶明:“”

他眼看父亲淡定地吩咐车夫快些赶马车,不得不骑马跟上去。他又舔着笑脸去和父母说话,逗他们两个笑

夜路幽长,灯火无尽。

而此时在灯火通明的厅外,李信已经绕了三圈了。他手里拿着一卷书函,还没有打定主意,要不要给闻蝉送过去。

丞相家的大郎特别的傻,特别的信任他,让李二郎压力非常大。

当日在酒肆下,吴明喝酒喝得满脸红通,还哥俩好地与少年勾肩搭背,求他把书信带给闻蝉。李信自然不愿意,吴明就问,“为什么啊?这是我爬了几百个台阶,去那个什么新盖的庙里求来的!不光有我的字,还有大师的批字呢!保佑小蝉妹妹平平安安表哥你不愿意送,难道你不希望小蝉妹妹平安?”

李信将他的手从自己肩头拿下,他重手重脚,捏的吴明手腕骨头不停响、疼的大叫。李信阴森道,“谁是你‘表哥’?!”

吴明委屈地改正,“唯。你是大哥好了吧?我就是叫错了嘛,你干什么这么不高兴?”

李信说,“你堂堂丞相家的郎君,整日不学好,跑去爬什么山拜什么庙?那个什么佛什么菩萨,还不知道从哪个乱七八糟的地方传过来的。无知百姓信就罢了,你也跑去信?你实在没事干了么?你”

李信教训吴明教训得头头是道,让从旁牵马而来的李三郎李晔,看得眼皮直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堂哥也不过是见不得人家追慕舞阳翁主罢了。

李信向来随便纵意,他偶尔严肃正经一次,却无奈碰上了吴明这个纨绔子弟。吴明在被李二郎劈头盖脸地训一顿后,酒醒了一大半,却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李信帮他送信。

李信确实收了他的书函,却说,“我不一定帮你送到。”

他的本意是他不一定帮吴明去送信,送不送,看他高兴。

但是吴明理解错了。

吴明点着头,颇为理解认同,“小蝉妹妹向来不怎么搭理我,她不肯回应我给的信,我已经习惯了,没事的。”

吴明还觉得李信人特别好,“二郎你帮我这么大的忙,比你们家的世子强多了。世子每次帮我忙,都得从我这里拐走不少东西。二郎你却什么都没要真是好哥儿们!二郎你放心,会稽雪灾之事,我一定会跟我阿父说的!我阿父最疼我了,大不了我再被关两天嘛!你们是为了百姓着想,我会帮你们的!”

之后那个傻缺,就被丞相又关回了府上,再没有出来玩乐了。

但是又过了两天,丞相传来消息,愿意见李家两位郎君,听他们说一说会稽的事情了。

丞相松了口,丞相家大郎送给李信的这卷书简,就变成了烫手山芋。让李信多次在闻蝉院前徘徊,他一时想送,一时又不想送。他心里敬佩吴明,没想到吴明人这么傻,还傻人有傻福

李二郎突得洒脱一笑,心想,不就是送封书函吗?我李信难道还怕这个?

他大步进了闻蝉院中,去寻闻蝉。

侍女们正在准备晚膳,看到李信过来,便带他去找翁主。闻蝉在屋中看杂记,看得无聊时,听到院中说话声。她抬头,看到帘子卷起,少年郎君带着一身寒意进了来。

闻蝉睁大眼睛看他走过来,一捧卷轴扔到了她面前的案上。

李信抱胸而立,言简意赅,“有人给你送的信,你说怎么办吧?”

闻蝉茫然地眨了眨眼,看李信脸色淡淡,身后青竹又给她使眼色,意思是二郎心情不好。闻蝉还没有闹清楚事情缘故,什么信啊她都没听清楚。可是看李信的脸色,她那根识时务的筋冒出来,告诉她不要在这个时候直白地问。

那她该说什么?

闻蝉试探地开口,“表哥,你饿吗?你吃了么?你你要跟我一起用晚膳吗?”

同时间,曲周侯夫妻已经回了府。长公主回去歇息,曲周侯想起女儿要许人家,总是万般不甘心。曲周侯想了想,便往闻蝉的院子这边来。

第69章 109

在李信的威压下,闻蝉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事情经过,才知道这书函是丞相家大郎给她的。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她都没让李信知道几个月前,丞相家大郎还非要送她玉佩的事呢。吴明送几个字怎么啦?多正常。她要是不接受,那位郎君必然天天找她

闻蝉一脸不在意地把卷起的书简交给青竹去收拾。青竹还在闺舍中帮她整理书函信件,闻蝉已经起身,邀请李信一起去用晚膳。

李信眉毛挑得老高,看闻蝉那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就知道她收这些东西收得多顺手了。舞阳翁主在长安这么多年,追慕她的郎君,何止两三个呢。

行在光线一半明一半暗的抄手廊中,院中小风吹拂,吹得少年往闻蝉面上看了好几眼。太阳落了山,西边红色晚霞铺开半张天。小娘子在金红色的光照下眯着眼,眼眸若含水,唇角也噙着微微笑意。

闻蝉跟李信走在这个长廊中,前后就听到他们两个错落的脚步声,伴着光影,静谧而悠缓。

熟料小娘子娴静恬美的样子刺激到了他,李信森森然说道,“第一次从郎君手里接过另一位爱慕你的郎君写给你的求爱书信,你很新鲜吧?”

闻蝉小小自得,瞥他一眼。她心中想到:乡巴佬,嫉妒了吧?叫你见天欺负我。我本来就招人喜欢,你不对我好一点,我才不理你呢!

她常常为自己身后一群群爱慕者烦恼又得意,但在李信面前,这种得意感,大过了烦恼。她很容易想明白李信在吃醋,他醋得这么酸,说明他很在乎她。闻蝉心里有说不出的开心,但她不能表露出来。

她要是胆敢露出一点儿高兴的样子,李信肯定翻脸。

其实她早就露出来了。

闻蝉不知道她在表哥眼中破绽百出,她听了表哥酸溜溜的话,还信誓旦旦地伸出手指头来数,“没有很新鲜啊。我阿兄,我大堂哥,我二堂哥,我大伯母家的三个表哥,我二伯母家的他们都帮我送过别人的礼物呢。我很熟悉。”

李信哼笑,眼眸扬起。

女郎走在前面,背影秀丽又娉袅。少年欣赏半天她的影子后,他伸手将她一勾,就将她勾了回来。少年俯下眼,阳光跳跃在他眼睛里。他眼睛里带着笑,他的半张脸,也笼罩在日光的阴影下。日光总是眷顾人,少年这般亲昵搂她,闻蝉伸手推半天没推开,又慌张张地去斜眼制止身后的侍女们跟过来。

闻蝉如此忙碌,当她的眼睛再转到李信脸上时。他的睫毛几乎刷上她的面孔,他眼睛里的光像星辰,像太阳,像一切发着光的东西。闻蝉被他的突然靠近给弄得心脏砰砰跳,就听李信无情绪地说,“跟老子装什么啊?知知,我对你太好,让你忘了老子是谁了?”

闻蝉嗔怨地看他。

她没忘,他是土匪他是山贼他是混混,他是曾经一切她害怕的坏人。但他还是她表哥。虽然这个表哥身份,至今让她心里存疑

李信每次收敛了眼里的轻佻,平静似水、面无表情的时候,都戾气满满,挺吓人的。他沉静的样子,总给人一种随时就暴起的错觉。有人的静,并不能带给人安全,只让人惶恐。

闻蝉其实也挺怕他这个样子的虽然她心里隐隐觉得李信就是纸老虎,但是纸老虎三个字,有两个字是“老虎”啊。她这么一个对他充满吸引力的人,激怒他简直太容易了。

舞阳翁主的情感经验,时丰富时不丰富她的半吊子水平,让她的发挥非常的不稳定。

此时,小娘子被自己表哥搂着,脸色几变后,装鸵鸟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信便噙着痞痞的笑意,笑得露出了白牙,“长安像你这么大的小娘子,其实会经常收到郎君们送的礼物吧?我很好奇,你们都把那些信啊什么的怎么处理?”

闻蝉找到了自己的步调,很高兴地说,“表哥,你放心!我跟她们那些随意回应人的娘子们都不一样。”

李信望着她的笑容,就带了几分真意。

然后他听到闻蝉的下一句,“不管谁送我信件,我都从来不看的。”

李信被闻蝉的“无情”勾起了某个回忆,他想了一下后,再跟闻蝉横眉竖眼:“谁的信你都不看?我在会稽时给你写的信,你也一封都没看?”

李信的唇,几乎贴上她。他浓郁无比的眉眼,灼热的呼吸少年的专注纤毫毕现,让她看得手心出汗,让她心里像有羽毛轻轻划过。闻蝉看到少年嘴角上翘,露出一抹坏笑。他意味深长道——“心肝儿亲亲宝贝知知?”

闻蝉:“”脸涨红!

猛推他!

他喊得比那时候更恶心了!鸡皮疙瘩全都出来了!好丢脸!好上不了台面!

李信哈哈大笑,笑得心情愉快眉飞色舞。他笑起来,阳光就在他身上浮动。他站在半个太阳影圈里,肆意无比地搂住女孩儿腰在原地转了一圈,觉得她真是个宝贝疙瘩。少年抱她到背阴的地方,亲昵地蹭她微红的脸颊,“我就知道你看了!”

黄昏余晖照耀的长廊,树影稀疏地映在地上,随着风吹,如涨潮退潮般起伏。而廊中搂着心爱女孩儿的少年郎君,他的体温滚烫似火烧,他的声音也带着抖音。就是闻蝉都能感觉到他紧贴着自己的开怀——那一腔即将喷薄而出的激荡之情,让人心颤。

正这时,青竹已经收拾完了信件,追来这边。眼看李二郎又要欺负自家翁主,自家翁主如何努力也摆脱不了!她心中焦急,往前赶了两步,叫道,“翁主!”

有人打断了少年之间碰碰燃烧起来的火花,从李信手里解救了闻蝉。在侍女过来后,闻蝉极快地在少年脚上踩了一脚。他皱眉吃痛时,她飞快往后退,躲出他的怀抱。闻蝉还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高声叫道:“表哥,都说我没摔倒了,没事的!你走快点儿!我都饿了!”

李信扶额忍着胸腔中的一波狂烈笑意,嘴抽两下。

知知翻脸无情的样子,每每让他叹为观止。

但是李信并没有就此给闻蝉难堪。

闻蝉则在心慌并心虚:他跟我说书函的事,但我只是看了,并没有收起来。表哥会因为我没有好好把他信件收着,而骂我吗?

一会儿便到了言堂用膳。侍女们布好了两张案,各样丰富食材一样接一样地往案上摆。闻蝉站在门口看了眼,两张矮案挨的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她别别扭扭地觉得这样正好,回头便一本正经地请表哥与她一起用膳。

郎君与娘子分案而食,侍女们屈膝行礼后退了出去,不打扰两人的用膳。

闻蝉安静地低着头切肉,她能感觉到斜后方来自旁边的火热目光。快有实质感的目光让她后背出了汗,那目光分量感太沉重闻蝉不抬头,都知道李信肯定在用直接而赤裸的目光打量她。

他必然坐得不那么端正。

他礼节也肯定没她好。

他洒然无比的态度,让人面红耳赤。

但是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闻蝉就几次箸子碰到木碗发出了声音。李信噗嗤一乐,笑话她。闻蝉抬头,瞪了他一眼。结果她一看李信那种笑容,就十分看不下去地重新低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