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他惊讶的并不是女郎的貌美,而是作为江家老宅留下来看守门户的仆人,他认得这位女郎——昔日的程家五娘子,如今的定王妃。这还不算,这位程娘子,还曾与自家三郎差点儿就谈婚论嫁了。

这么个人物,偷偷摸摸来他们家拜访江三郎仆从关上门退下。

程漪神色冷淡地看着跪坐于书案后的青年郎君。他穿着宽松无比的白袍,眉目清润又透着疏离,周身若有泠泠白光。这么位郎君,姿势端正地坐于书案后看着她,黑眸带着探索之意。他神色称不上友好,但他的容貌气质,如玉生辉。

程漪面无表情地掀袍,在江三郎诧异的目光下,跪了下去。

江照白身子前倾,似有起身相扶之意。然他只是有那么个动作,很快就被自己的冷静所打断。他仍然坐着,淡淡看着她,问,“王妃跪我做什么?快快起身,莫让人看到,误会我如何羞辱王妃。”

程漪依然面无表情:“我前来向你赔罪,求你不要计较我曾经屡次对你的羞辱。并请你相助我夫君,站到我夫君这一边。”

她的夫君,自然是定王了。

江照白眸子微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程漪抬头,与他对望。她曾经看他的眼神复杂无比,又总是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缱绻,不甘不愿。她愤恨他对自己的不在意,又去计较他数次对自己的宽容是否有念旧情之意。

然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她和江三郎之间的纠缠,也许唯一让她于苦涩中带有慰意的,乃是与他有过情感的女郎,至今只有她一个。

而她现在又有求与他。

程漪说:“我夫君需要你的大才,你也需要我夫君在长安所能提供的助力。我知晓你有大志,心怀天下苍生,我夫君也是这样的人物。他三顾于你,你却不见。我想是因为我的缘故”她抬目冷冷地看着他,“郎君不必顾忌于我,我不会成为你的干扰。”

江照白听她口中说到“郎君”时,口齿清楚无比。他微有恍神,看到她冷冷淡淡的样子。半晌,他说,“定王与太子相争我不欲介入此事。你请我为定王做事,请错人了。”

“我夫君没有请错人。长安世家子弟皆在自保,江山破败,无人在意。国起国灭,然唯世家不倒。一个大楚没有了,世家们还能扶持千百个大楚出来。他们并不把国家放在心上,我夫君日日焦虑,然并无太多的办法你是我夫君见到的唯一和其他世家子弟都不一样的大才之人。他想请你出山,自然只会让你做你想做的事。若不是为了大楚,我夫君又怎么会去和太子争什么皇位?我夫君性情宽厚,心忧天下,即便身后诸人唾骂他以私夺公,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请郎君认真听我夫君一言,你不会失望的。”

江三郎看着程漪,淡声,“然我与你夫君理念不合。况且我不信你。”

程漪自嘲道:“是为了三年前我对付舞阳翁主的事,你又要念我格局小了?我承认,我当日陷害舞阳翁主,有私情缘故。然于公上,我是为的交好蛮族。我与你理念不合,然我并非只有私心之人。不管你怎么看我,我确实想的是若翁主能和亲,大楚与蛮族又有数年太平可求。倘若当日丘林脱里看上的是我,我也会点头的。”

江三郎望着她的眸子,看了半天。

这就是双方不一样的地方了。程漪性格偏激,她自小就受程家的教育——程家在对蛮族一事上主和,定王也主和。不管哪方面讲,程漪都是希望大楚和蛮族修成百年之好的。

但是江照白不这么认为。

大楚的子弟以为只要他们纡尊降贵,蛮族人就也会退一步,与大楚和平相处。他们不知道蛮族人的狼子野心,不知道对方磨刀霍霍,已经把目光从边关,越放越长远了

江照白心中忧虑,然他所言无人信服。江家心灰意冷退出政治舞台,他在朝廷上,连个可用之人都寻不到。连修个桥,靠的都是旧日关系。

若定王肯支持他江照白眸子闪烁,玉白修长的手指扣着案面沉思。他心想不是都说定王性情柔和吗?定王主和一事先不说,定王若心在社稷上,倒真可以助他做不少事。

说不得他能改变定王求和的心思

就是无法改变也无妨,大不了事后再投向太子。

况且他还有一位小朋友深陷会稽战乱中。过了好些年,小朋友也该长大了,该磨砺出来了如果他没有看错人的话,小朋友或有重回长安之日。到时候另谋生计也可。

程漪看江三郎深思不语,便知他已经心动了。她心中嘲讽,知道这位郎君就算曾与自己有私情,在大事上,也能屈能伸,丝毫不用旧日之情困住自己。她程漪在他心中,始终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半个时辰后,黑袍客人离开了江家,上了留在巷尾的马车。而再过了整整一刻,马车才悠悠离开,车碾声在寒夜青砖上辘辘而过。

车中,婉丝为王妃递上茶水,看王妃神思恍惚,急声问,“难道江三郎拒绝王妃的合作了么?”

程漪回神:“没有,他答应了。约定了时间,他愿和夫君相谈,愿投入夫君麾下。”

“太好了!”婉丝由衷高兴,几位公子都抢着江三郎,如今王妃为定王立此大功,定王自然心悦。王妃在定王心中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非其他女郎所能比。但是看王妃神情低落,她猜到了什么,握住王妃的手,无声提醒王妃忘记旧日情意。

程漪淡淡应了一声,头靠着窗,闭眼昏昏睡去。

她手心沁了一层汗,她离开书房的时候腿几乎都是软的。那屋中燃着熟悉的香,是他身上的她头晕眼花,整个心神在看到他的时候都变得不是自己的了。

她心中发涩,当她重见他的第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的心意。

就这样吧。

她还是想知道他,看到他的。

依然恨他,却也想站在离他近一点的地方。

她的少时爱情已经死去,她好像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这样了。

她再不会如少时那般,因为嫉妒便去拉下舞阳翁主她的半生都差点被那件事所毁,她在泥沼中挣扎良久,好不容易才爬上来。她有些怕了,怕怕那个李二郎。

她时时刻刻记得大雨中,三哥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一幕。她夜夜做噩梦,夜夜不能眠。心口压着大石,李二郎摧毁她的信心。当少年那双冰冷不逊的眼睛与她对望时,她连报仇的心都生不起。

她怕了怕再来一次

她对舞阳翁主敬而远之,只望此生不要再碰上那双眼睛的主人,李二郎。

程漪却不知道,江三郎正在与会稽去信。时隔三年,他再次试探往会稽去信,看看阿信是否还记得他们当年的约定,是否还依然有雄心壮志

李二郎依然在雷泽。

当晚他带兵突然绕回来,与大军里应外合,包围那些前来偷袭的海寇。他带的兵其实不多,顶多是个“空城计”。无奈海寇被他的气势吓破了胆,真以为他和雷泽的军士早有合谋。海寇们以为朝廷大军是故意示弱,引君入瓮,而李二郎带兵从外围住,将他们困在中间。一想到这是个早已布好的局,再加上连海寇王的长子都被李信杀了他们的战意被打退,只想赶紧逃离。

雷泽意料之外地活捉了这批人。至此,海寇王的大部队已经被他们解决,剩下一些小鱼虾,只乘胜追击,慢慢磨下去就行了。

军士们意气大发,在军营中不管在哪里,都要讨论一番将领们的先见之明。将军们雄才大略,竟这样早有主意,不光耍了海寇,还耍了他们。只有这种出乎意料的打法,才能赢了那帮贼人。

将军威武!

雷泽的官员们听到处处高歌,脸都羞红了,不好意思出门。他们简直没勇气告诉大家真相,告诉大家根本不是什么合谋,完全是巧合。真正耍了大家一把的那个人是李二郎,他们只是顺势而导,在李二郎带兵回来后,反应没那么慢而已

将军们偷偷托人出去打听李二郎在做什么,拐弯抹角地想知道李二郎听到军营中这些歌颂的八卦会不会露出嘲讽的笑,会不会带着他那种轻蔑的笑,故意当着大伙儿面揭穿真相,毁掉大家心目中将军的高大形象?

回复的消息是李二郎在整兵,又跑去领着他的人出海打鱼去了。军营中传播的八卦也传到了那边,就连那边的兵士们也半信半疑,被说服是李二郎与雷泽将军们里应外合才灭了海寇一帮人。当某个小兵眉飞色舞说得起劲时,李二郎就站在后面听。李二郎基本把各版故事都听全了,但是让将军们欣慰的是,李二郎根本没有揭穿真相。

众人松口气后,又心情复杂。

李二郎哎,这个小郎君,他们是真的服气了。

还以为他年轻气盛,必然见不得自己的功劳被别人抢走。没料到他这样宽容,听到不符合实情的事,也不去揭穿真相。李信拿得起放得下,平时与他们如何对吼,关键时候也能泯然一笑不掠于心“日后李二郎再有什么话,老夫定要仔细听听。再不随意打发他了。”

众人纷纷称是,感激李二郎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那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啊!

连他们跟朝廷写请功折子,红着老脸让李二郎看,支支吾吾让李二郎配合大家,莫把他们贬得一无是处。李信看了折子,发现写折子的人非常有水平,不说是谁的功劳,就说雷泽和会稽齐心合力,才收拾了这些海寇们。李二郎的名字也被点在其中,但在乌泱泱一大堆名字中,李二郎的名字分外不起眼。一群名字,基本全是雷泽的嫡系官员

李二郎笑得意味深长,在对方老脸被笑得辣红后,大手一挥,“没事,就这么写吧!我觉得写得挺好的,回头我也抄一份,让我阿父他们也这么写!”

“那、那多谢二郎了!”来人感激无比,觉得李二郎真是好人。李二郎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那是说根本不会揭他们的短,还会让李家配合他们,好让朝廷给嘉赏啊!

李二郎真是大好人!

之前他们觉得李二郎不像样子,一定是眼瞎了啊!这样的好郎君,人见人爱呀!

他们自是不知道李信在他们走后托着下巴,笑得非常满意:他是真的挺喜欢雷泽官员们这种争功行为。他本身还头疼自己功劳太大的话,长安的程家会警惕于他的一身本事,会打压他。程太尉可是三公之一,且军政一事,本就被程太尉抓在手中。李信确信程家必然一直盯着他,他在会稽干的大事越多,程家越把他拔得高。

然李信就想给对方树立一个“李二郎纨绔孤傲,性格冲动,好斗无才”之类的形象。

他要太厉害,怎么能娶到知知呢?

他要是像个莽夫一样只会打架不会别的,在他与闻蝉的婚事上,程家才不会太过干涉。

李信咬着牙,思索:就是跟舅舅舅母提亲,可真是磨死他了。舅舅那边还好说,三年来,他已经磨得差不多了。就是舅母对他意见太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松口

那些都是之后要解决的事情了。

李信现在给自己立了两个明确目标:第一,娶闻蝉;第二,去蛮族杀阿斯兰。

阿斯兰这个人物,涉及到闻蝉的身世。况且这个人本就是蛮族人,他身为大楚人士,杀掉他永除后患,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就是不知道阿斯兰的性情到底如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会稽被封锁了三年,他从来就没收到过江三郎的任何信件。他也不知道江三郎是否还记得他托对方打听的事情

众郎君们又去海上解决了几个小的海寇喽啰,大获全胜地回来。众人浑身湿漉漉地上了岸,往军营而去。黄昏之金光照着他们这批郎君,李信闲闲走在前面,也不约束后头人的秩序。战已经打完了大头,他有心给手下放松时间。这会儿,后面的兵士就三三两两地相跟着,说说笑笑。

到军营前,李信原还是漫不经心,直到他骤然听到空中的鹰鸣声。

他抬头,逆着光眯眼去看,神情懒懒散散的,看到头顶上方,徘徊着一只毛羽丰厚的黑鹰。苍鹰在众人头顶旋转,叫声清越震耳。看到熟悉的伙伴,李信面上露出笑,吹声唿哨招鹰下来。然而那大鹰并不听他的话,唿哨声在天地间嘹亮无比,鹰却往相反的方向低空疾行而去

李信的目光追随过去,然后定睛。

他看到军营外围,停着数辆明显和周围粗犷风格很不搭的淑女马车。一批批货物被士兵们搬进营中,李三郎站在最前方指挥着仆从小心、莫要磕碰了什么。而年轻貌美的女郎扶着侍女的手,从车中下来。

她一下车,周围悄悄围观的将士们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怕惊扰到她。

而女郎被刺眼的光晃了眼,偏过了脸,立刻有识趣的侍女上前为她撑起伞众男儿郎看得目瞪口呆:真是娇贵的女公子啊,晒个太阳还要撑伞。然女公子长这么美,撑个伞又算什么呢?

闻蝉无所事事地看人把她的东西搬进军营中。

耳边忽然远远听到哨声。

她心中一动,就往那个方向去看,然后又听到了少年的爽朗招呼声——“知知!”

多么熟悉的声音啊。

闻蝉绷着脸,顺着声音去看。她心中想着自己绝不要露出一点儿欣喜的样子,金瓶儿的事还没有解决呢。李二郎这么混蛋,她定要冷冷他,非要他跪下给她认错才行

舞阳翁主看到一个“黑炭”从远几下跳跃,飞快地纵了过来。

“黑炭”高声与她打招呼,声音里浓浓的喜悦无法掩饰,“知知,你怎么来啦?!”

她几乎被一长条跳跃过来的黑色的什么东西给刺瞎了眼。

待人走近,万物都沉静下去了。

夕阳之光突然变得温和了许多,闻蝉睁大眼也能看清周围景象。她看到跟着郎君的后方,有呼啦啦一大队不明所以的士兵们围观。军营那边,李三郎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众人观赏美人的好心情。

闻蝉从小被人看到大,她也不介意被人看。

直到一个人突然从远处蹦到了她眼前。

她仰头去看,看到少年郎君脸晒得格外黑,笑起来是很灿烂,但是这么黑,谁看得清他在笑啊?尤其是他笑起来哟,牙齿那么白,在一团黑炭中,闪闪发光。整个世界安静无比,好像只有这个郎君能让人看到。在这个彼此安静的天地间,闻蝉安静得仿若被雷劈了一样。

李信疑惑她反应为何这么呆滞,伸手疑惑地在她眼前晃了晃,“知知?不认得我了?”

刹那间,她什么都忘记了。不记得什么金瓶儿了,不想着要跟二表哥算账了。她单单是与高高大大的少年郎君对视着,就已经悲从中来。在这种悲凉中,那什么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女郎,又算得了什么呢?

闻蝉深吸口气。

她告诉自己要坚强。

但是一开口,她的声音就带上了哽咽,“好黑好丑啊”

围观群众:“”

世界再次安静了。

第104章 901

李晔受李信所托前来雷泽,却给李信带来了一个称不上好的消息。夜里,在营帐中,李信皱着眉听李晔磕磕绊绊地把金瓶儿的事说完。年轻的郎君揉着眉头,从头到尾脸色难看,更在李三郎讲完后,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李晔往后退了三步。

停顿一下,他问:“躲什么?”

李三郎认真观察,发现二哥并没有动手的意思,才略微带点儿尴尬地说,“怕你发火揍人。”他的武学功课向来就那个样,可经不起他二哥的一顿打。

李信冷笑:“亏你知道。”

他眼眸静静地看着李晔,打量他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三郎,我后院失火,你可算是旁观了不短时间吧?你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我自不会消磨你,”他又不是真正的李二郎,他没工夫教人怎么做事,“但你可迟早要吃亏。我就提醒你这么一次下次你再犯到我手里,我就直接动手了。”

李晔心里不知为什么,被他说得咯噔了下。

他有心转移话题,让李信的目光不要只盯着自己一个人,“把金瓶儿带回来的阿郎,我已经命人关起来了。你看你要不”

李信漠然地低头折袖子,“不急,都是一桩事。等我腾出手,放到一起收拾。”

李晔没明白李二郎所谓的都是同一桩事是什么意思。

他再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几步,在李信似笑非笑的目光下,他咳嗽一声,掩饰自己对二哥的畏惧心态。他说起那个金瓶儿,“现在不好办的是,翁主把人带走了。未免夜长梦多,二哥还是想办法把人送走吧。”

闻蝉把金瓶儿留下来了?

李信托下巴,若有所思。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喃喃,“不急。既然怎么都把人送不走,就干脆留下来吧。我突然想到这个人,也许日后会有点儿用。老天的意思谁都不知道,我还是备条后路比较好。”

之前是他见到金瓶儿后太生气了。

他心中恼恨,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冲去长安,去见真正让他喜欢的舞阳翁主闻蝉。

他见到金瓶儿的反应太大,第一反应盖过了所有冷静的思考。等他从长安归来,又被一堆事缠着。金瓶儿本来就不重要,他就把这个人忘了。他以为李晔把人送走了,就干脆提都没有提。现在人既然兜了一圈后又回来了,李信想,那就留下来吧。

他是想杀那个阿斯兰,好把闻蝉的身世秘密藏住。

但如果失败了,如果中途出现了什么意外,也许这个金瓶儿能在中间起些什么积极的作用呢?

这样一想,李信便坐不住了。他打算去找闻蝉,从闻蝉那里把金瓶儿要回来。他要好好训练下这位娘子,即使日后用到此人的可能性太低,也不能在最开始掉以轻心。李信反省自己,就是为人太过傲慢,不把小人物看在眼里,才总是吃亏。

李三郎被打发后,李二郎又在帐篷中独自坐了一会儿。

他坐在冷清的帐篷中,翻来覆去地把所有事拆开了想个透,才站起来,准备出去寻闻蝉。然他起身后,又犹豫了一会儿,主要是想到傍晚时闻蝉见到他时的那个反应。

小娘子如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乌灵灵的眼眸中噙着泪花,努力想要坚强,然而还是忍不住哽咽李信至今记忆犹新。

李信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我就丑成这样?让她看一眼就想哭?

大家都是男儿郎,整天风吹日晒,水里跑火里跳的。打仗中看中的是本事,又不是长相。就是正常的小白脸被拉到这里,隔上几个月,都得晒黑一圈。平时一群男人混在一起,还会互相攀比谁更黑,谁更有男人魅力。没有人说过李信丑,也没有人在意过他长什么样

李信觉得牙疼:他从来认识她,她对他就百般不满意!

男子汉大丈夫,比什么脸呢!他从开始就想让闻蝉看清楚,对她好的人,和她意气相投的人,才是她真正的良人。而不是她眼中的小白脸

眼看着他都掰正得差不多了,几个月不见,闻蝉的思想觉悟又回去了

不过,也许真的是因为他太不重视相貌了?他真的非常配不上她?他在军营中呆几个月,相貌已经退化到让她难以忍受的地步了?

李二郎在帐篷中想半天,四处张望,想照面铜镜来看看自己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但是帐篷中干干净净的,除了一捆又一捆的竹简,他没找到什么镜子来。李信再踟蹰了一会儿,打算先梳洗一番,换身像样点儿的衣服,再去见闻蝉。

不是都说人要衣装吗?

李信乐观地想:我也没那么差劲吧?

半个时辰后,李信到闻蝉那边的帐篷中报道。他进去后,发现闻蝉并没有梳洗睡觉的意思。她一点儿也不累,坐于矮案前,就着昏沉沉的灯火,在和侍女调制什么东西。翁主身边的侍女们都知道李二郎和自家翁主之间的关系,在青竹的提醒下,也都有意识地给两人提供独处的机会。当李二郎进来后,除了陪翁主在调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青竹外,侍女们都出去守着了。

李信坐于闻蝉身后,看她秀丽侧脸半天。他跟她说起金瓶儿的事,耐心十分,柔和万分,唯恐她接受不了。李信非常详细地把前因后果解释了,又说起自己要把人带走的事。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目的,用一种闻蝉能接受的目的去解说。结果闻蝉根本没有如他想的那般生气,她低着头,专心致志于自己手边的事。对李信的话,闻蝉“嗯嗯嗯”,应得漫不经心。

李信只好转移话题。他搓了搓脸,让自己面容和善些,噙着笑问她,“你在调胭脂吗?看着挺有趣的。”小郎君一时心动,想到了“张敞画眉”“齐眉举案”之类的故事,有心想和闻蝉也来这么一段佳话

闻蝉没领悟到李二郎的绮思,她顶着榆木脑袋答,“不是。”她葱玉般的手指,沾上一点雪白稠状的药膏,侧过身,给身后的表哥看,“我在给你调一种药膏,我们叫‘雪肌膏’。就是每天涂抹,好让你的皮肤变白。”

当闻蝉手指尖上的一点儿药膏几乎碰到他鼻端时,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他逼迫自己表情正常地与闻蝉对视,面对小娘子晶莹剔透的眼睛。小娘子如此专心期待地望着他,李信几乎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但是李信是谁呢?

铁石心肠啊。

他硬咬牙拒绝了,“不要。你留着自己涂吧,我不用这种东西。”

闻蝉立刻泫然欲泣。

她乌黑的眼眸眨眼间变得潮湿,湿润得如雾中森林般。在李信头皮发麻时,闻蝉哽咽着说,“你不要自我放弃啊。”

李信以头抢地:“我放弃什么了?!”

闻蝉:“脸长这样,是生下来如此,已经没法改变了。我也不能强求,勉强觉得还行吧。但是你都已经这样了,你再不爱惜自己的脸,你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