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希望般。

最先到来的永远是黑暗。

“你敢当着所有人面,说你就是李二郎么?!”闻蓉厉声喝问。

李信神色不变,静静看着她,“当然,我本就是”

再一巴掌打了过来。

李信垂下眼,握紧手中拳头,轻轻颤抖。他掩住身上即将爆发般的戾气重重,他不敢把自己面对旁人时的气势露出来给闻蓉看。他甚至第一时间不敢抬头,让闻蓉看到自己森寒冷杀的眼神

李信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饶某几个人一命,毕竟也是李家郎君,他不能说杀就杀。然而那几个郎君不知道又做了什么,把他做的最大的欺骗捅到了闻蓉这里。

闻蓉是最接受不了这种欺骗的。

年年月月,她有多喜欢他,她这时就有多恨他。

而李信能怎么做呢?

他只能先稳住闻蓉,其他的事后再补救。他绝不能松口,绝不能承认自己不是李二郎。闻蓉的心口被捅了刀子,他绝不能再这个时候再捅一刀。

即便闻蓉已经打了他两巴掌了。

李信从来没被人扇过脸。

他就是受最多苦的时候,旁人打的也是他的身体,不会有人想扇他巴掌。扇巴掌是折辱人,当众扇人更是不给人面子。而素不相识的人,谁会莫名其妙想折辱一个人,而不是直接送这个人去死呢?

就是李郡守李怀安。

他最恨李信的时候,也是铁烙直接砸下去,没想过扇李信一嘴巴。

李信慢慢抬起眼,望着闻蓉。

这对最熟悉、也最陌生的母子对望着。

闻蓉看着他,她在他面上寻找熟悉的影子。不像、不像全部不像!没有一点儿像!她也常觉得自家二郎跟别的郎君不一样,但是二郎这般有本事,她心中只自豪,只操心他怎么能收敛收敛他那无法无天的脾气。她常忧心二郎这样的性子,该吃多少的苦

性子越是桀骜难管教,越是天下唯我,又越是本身便有本事的,在人生长路上,被打压的也是最厉害的。

在他长成无人能望其项背的庞然大物前,他总是要经历过数不清的磨难。他要登临绝顶,就总会有被打入尘埃的时候。

她家二郎不就是这样么?

自幼就被父母抛弃,一个人在不知名的大人世界里爬摸打滚,还要养一群陌生孩子。好不容易认回李家,又是不识字,又是不通艺,被人好一番嘲笑。二郎就算喜欢一个女郎,都这般千难万险。明明是表妹,明明是亲上加亲的好姻缘,二郎都能遭受牢狱之灾,差点自我放逐去!

长安之祸让闻蓉心惊胆战,她即使是从夫君转述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猜出来,倘若当日闻蝉没有死命拉住李信,倘若自家夫君晚到几日,二郎恐怕就走上另一个歧路了

二郎又在会稽打仗,又去雷泽打仗。军功累累,死亡也无数次和他擦肩而过

闻蓉日日焦心,夜夜忧虑。她从没想过他不是自己的小子,她只觉得他这般能折腾,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没有心思想别的,一个永远有目标的小子,永远不安分的小子,已经牵扯住了她的全部心力

然而、然而他不是二郎

那几个宗亲郎君被逼问出真相,闻蓉立在秋末余风中,已经感觉到了冬日的寒冷。

李信不是李二郎,那么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李信杀了她的亲儿子,那么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李信抬头,看到闻蓉的眼睛。

这双眼睛噙着泪,又空寂无比。她的眸中神采一点点褪下去,像湖水快速地干枯一样。她深深地凝视着他,痛恨、怜惜、迷惘、失望,各种情绪皆藏在一双眼中。她用这双眼睛,看着李信。

她从肩膀开始,从每一根发丝开始,全身都在抖。

有一根神经还牵着她,倘若这根神经一倒,她也是要倒下去的

闻蓉神色凄凉地看着李信。

这样的眼神,让李信心中剧痛,唇角翕动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闻蓉凄声道,“我见你受了伤,怕你好面子不肯告诉我,特意做了膳食来送给你。我还从来没过来看你读书,想给你个惊喜确实是惊喜!天大的惊喜!你这样对我,这样寒我的心!”

“伯母”身边郎君们劝说,想把闻蓉先劝走。

闻蓉推开扶着她的一众郎君们。她凛然而立,她的一腔恨意,面对着所有人,“你们都知道是吧?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假的对吧?就瞒着我一个是么?我就这么好骗对吗?”

众郎君们低着头,不敢刺激闻蓉。

整个大堂中只有女君的声音在凄然高喝,空空的,绕梁不绝。她的声音沙哑,她用尽了全身力气质问这些人。所有人,不管知道与否的,脸上仿若都被打了一巴掌般,不敢多说。

李信默默地看着闻蓉崩溃。

他眼神极好,看到跟随仆从手里提着的食盒。

那是闻蓉给他的不,不是给他的。是给她真正的儿子的。

闻蓉喝问:“李信,你还敢说你是我的儿子吗?!”

李信抬头,静静地看着这个长发凌乱、衣衫沧桑的女君。

她的声音质问着他——

“诸天神佛在上,你敢发誓你是李二郎么?!”

“苍天菩萨看着你,你敢发誓你没有和人联合来骗我?”

李信唇动了动。

闻蓉便笑起来,笑得绝望无比,笑得众人恐慌——“你发誓你是李二郎!你若不是我的儿子,就让你此生最爱的人永坠无间地狱,万世不得翻身!你敢发誓,我就信你!”

李信脸色瞬间苍白。

他听着闻蓉的话——“诸天神佛你尽管去欺骗,我也随便你去欺骗!但你胆敢发誓,胆敢继续撒谎,报应皆在你爱之人身上!你发誓啊?”

李信抿着唇。

闻蓉的一巴掌,再次打在他脸上。

鲜血淋淋,李二郎面被打偏,发丝散在脸颊上,隐隐看到红色液体在流淌,滴过他的下巴,往下溅落。

“你发誓啊!”

闻蓉喊道:“你给我说话,给我发誓啊!”

李信默然不语,白着脸,任由闻蓉诅咒在身,却是一声不吭。

闻蓉如行在地狱中李信尚没有下地狱,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走在地狱路上,还无法回头。

她好像听到凄凉的、陌生的“阿母”唤声。

那声音包围着她。

陌生的郎君在黑暗里叫她,噙着泪等着她。

她心脏无比地疼痛,她每听到一声叫,人就死了一次般。她一遍又一遍地死去,在黑暗中哭得喘不过气来,“二郎!二郎你在哪里阿母对不住你”

闻蓉猛地抽出旁边一位郎君腰间挂着的宝剑,剑尖直指李信。

众郎君惊住了:“伯母!”“伯母住手!”“伯母不可!”

燕雀堂气氛紧张,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煎熬。李家长辈们听说了这件事,心里大惊,第一时间便让小厮快去官寺报告,不管李郡守在做什么,都要先回来。而府上,则立马请动了最近两年沉浸于吃斋念佛的老县君出面。老县君身为闻蓉的婆婆,又有诰命在身。老县君的话,总能稍微稳住已经要疯了的闻蓉吧?

闻蝉和侍女们走在院中长廊中,她听了消息后,就立刻出门,往竹成苑赶去。

“表姐!”闻蝉听到叫声。

她回过头,看到是李家四娘子李伊宁。

李伊宁跑过来,不理会身后侍女要她端庄的提醒声。她跑的满头大汗,脸颊绯红,然这绯红底下,却可见她苍白的脸色。她紧紧握住闻蝉的手,黑眸中闪着慌乱之色,“表姐,你听到消息了么?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什么叫我二哥不是我二哥?这怎么可能?”

闻蝉脸色只比她更白:“我听说姑姑要杀二表哥!”

李伊宁:“!”

她茫然又震撼,不知道事情怎么急转直下走到了这一步。她糊涂无比,又惊恐十分,她年纪尚小,还不清楚这件事会造成什么可怕的后果。但那一定是不好的!她最清楚阿母对二哥的疼爱!阿母对二哥抱有补偿之心,自二哥回来,连她都要靠边站给二哥让路的!

闻蝉已经没空安抚李伊宁,没心思跟这位表妹说清楚侍女前来传话时,她的心情如何。

去燕雀堂!

她要救表哥!

所有人都姓李,都是李家人。

没有人向着她二表哥,万夫所指下,只有她能救他!

众人转在李家大宅院中,全都赶向事发之地。在闻蝉与李伊宁一前一后跑进燕雀堂时,李郡守直接骑马进了家宅大门。他驾马而过,从守门小厮身边穿过去。雪白马蹄踩在青石板上,能够从正门中一跃而过让马匹兴奋无比,发出嘶鸣声。

李郡守沉着脸,策马一路到竹成苑。到实在无法再进一步的时候,他才拉缰落马,跑向燕雀堂。身后跟随的仆从小厮,早被他远远甩在了后方。

燕雀堂中,老县君已经赶来。然而就是老县君拄着拐杖,在众位李姓郎君中走向闻蓉当看到闻蓉脸上的泪,她也心头骤痛,劝慰的话说得甚无底气。

闻蓉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在他们每个人的耳边——“我丢了二郎十余年!我已经忘了他叫我‘阿母’的声音!我浑浑噩噩过了大半辈子,却认贼作子!”

“母亲,您也是母亲!二叔三叔各种伯伯叔叔,堂伯父表阿爷们,你们没有孩子么?你们不知道我找了二郎多少年吗?!”

“让一个假的来骗我你们全都知道对不对?全都知道他不是真的是不是?在这个骗子被李怀安领回来的第一天,李怀安就已经跟你们报过底是不是?他肯定是让你们帮着一起来哄我”

“这个骗子好有本事他对李家作用很大你们全都舍不得他,想留他下来那么我呢?我的二郎怎么办?我的孩子怎么办?”

“谁不委屈呢?谁被辜负呢?你们让我死后,如何面对我家二郎?!”

“你们不要再想什么利益了好不好,我的儿子已经丢了十来年了,是被这个骗子杀的难道我杀不得他吗?难道他不该死么?”

闻蓉神情已经恍惚,她又哭又说,她手中的剑颤巍巍的,指着跪在地上的少年郎君。周围一圈人,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每个人都在说话,每个人都在张着嘴闻蓉头疼非常,她的眼泪不停地落。

人生苦无出路,她如窒息般痛苦

老县君流了泪,抖着声音说道,“你杀了李信吧!是我们对不住你,我们不该瞒你”

闻蓉手里的剑,已经破了李信单薄的衣衫,一点点往里推进。

她用尽力气将剑刺入少年郎君的身体中。

看他跪在她面前,从始至终默然不语,眉目低垂。

闻蓉的泪水掉得更多,模糊了视线她想到过去种种,想到李信每日如何逗她笑,如何与她说话。想到他陪伴她这么多年,对她百求百应

她的病医工们总束手无措,他翻山越岭请隐居名医来为她看病。她听说他跪在雨地里整整三天才打动神医,可他回来后又不跟她邀功。他永远这个样子,真正出什么事的时候,总是一言不发、一个人承受;她嫌喝药太苦,他又去想尽办法给她做药丸子。他被脾气不好的老神医动辄打骂,他脾气那么傲,都能谦虚接受;他为她请女ji来家中弹唱;他整夜整夜地守着重病的她

闻蓉泪眼婆娑,朦朦胧胧中,看到少年胸前衣裳渗出来的鲜红血液。她一点点地推进剑,他就默然承受。

他觉得对不住她,所以拿性命相偿么?!

李信、李信这个混蛋这个

“姑姑!不要杀我表哥!”少女的声音,忽然跃入闻蓉的耳中。

闻蓉手中一晃,便看到一个女孩儿的身影,从外围扑了过来。她跌坐在地,一把抱住颜色苍白的少年郎君,另一手,抓住闻蓉手中的剑头。女孩儿仰着脸,哽咽道,“姑姑,不要杀他”

“小蝉”闻蓉手里的剑在摇,她喃喃道,“为什么要救他”

他杀了你真正的表哥啊。

闻蓉心想。

李信是假的那是不是闻蝉也是假的是不是李伊宁也是假的婆婆也是假的所有人都是假的。

都是她的臆想。

她要疯了。

闻蓉还能这般想到。

“阿蓉!”身后再传来她夫君的声音,一只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闻蓉并没有回头,只怔怔然看着跪在地上抱住少年郎君的年轻女郎。她眼睫上挂着泪,忽然间闭了眼,人跌倒入后头夫君的怀中,昏迷了过去。

第110章 001

李家大夫人晕倒,受伤的李信被关了起来。闻蓉的状态非常不好,对李信充满了恨意。李家许多人都开始动摇,是否该杀了李信,好让闻蓉好受点。他们给出这样的建议,有讨好李怀安的意思。

这么多年,闻蓉病成这个样子,糊涂得不行。好多次众人觉得李怀安扛不住,要么纳妾,要么停妻续娶,李怀安都没有。他本来就不喜欢说话,默然无语熬过来后,很多人都福至心灵,觉得李郡守是对原妻情深至此,便再不敢提纳妾或休妻的事了。

李怀安如今是李氏本家的真正掌权人,那些老一辈的长辈们权力下放,都放给了李怀安。大家同是李氏,谁不想巴结李怀安呢?

就是也有人觉得李怀安可怜。

无后啊。

李信不是他儿子的话,那李怀安想坐稳李家掌权人的位置,肯定得再有个能独当一面的儿子。只有李怀安的儿子有本事,李家才敢放心地交到他手中。之前李信就很好,很让长辈们欣慰。这些年,李怀安父子其实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少了哪一个,都不可能走到今天的地位无奈闻蓉挑明了一切。

长辈们心里其实恨恼闻蓉,但是事情不明朗,他们也没说什么。

倒让想杀李信的风声盖过了一阵。

那天闻蓉晕倒后,李怀安就抱走妻子,请大夫来看了。闻蓉状态极为糟糕,良久不醒,李怀安就一直陪伴,从天黑到了天亮。

李信受伤,被关起来,众人还围在燕雀堂讨论这些事。

真正说得上话的长辈们心烦,一甩袖就走了。留下了不经事的年轻一辈人,其中好几位看到李信如今有被弃的意思,登时像活过来了一样。他们加入讨论争执中,诉说李信混淆血脉之错、欺骗之误。既然大夫人不喜欢,干脆杀了好了

其中,舞阳翁主与他们据理力争。

李信的生死没讨论出结果,舞阳翁主不理众意,只同意将李信关起来,不同意立刻杀了李信。

她说,“我姑父还没开口!我姑母神志不清!谁都知道我姑母有病,她在病中说的话怎么能当真?表哥的生死,都得我姑父空下来了有时间再说!”

李家几位郎君:“翁主,这是我们的家事,你是不是不好插手啊?”

闻蝉被说得一滞。

她确实没身份

她又不是李信的妻子,现在她连表妹这个身份都没了——然而闻蝉一锤定音,“现在真相没查明!他就还是我二表哥!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人是来陷害他的?”

闻蝉往往柔柔弱弱,不与人发生太大的争执。当外人气势太强悍地站她面前时,她就觉得不自在,就有点儿害怕。她实在不像个翁主,没有当权人那种霸气。闻蝉以前常沮丧地想,如果她二姊是翁主,肯定能充分利用好这个身份。而翁主这个身份对闻蝉来说,除了能让她到哪里都受人尊敬,一点用都没有

幸而她虽然无用,但在保护李信上,一步也不退时,李家郎君们也拿她没办法。

只好匆匆结束了争议,留第二日再议,等李郡守发话。

等出了燕雀堂,青竹扶住腿软的翁主,担忧地看翁主一眼。

闻蝉看着满园枯色,看落日熔融。渐落的日光照着她的脸,她面容依旧无瑕,手心和背心却都出了汗。

青竹宽慰她道,“您去求李郡守,说不得府君会饶二郎一命”

闻蝉摇头:“我不敢把希望寄托于我姑父身上。我姑父总是不说话,他在想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怕我姑姑病情太重的话,姑父会把恨意转移到表哥身上。”

青竹蹙眉,心想那怎么办?按她的意思,别管这桩事了。李二郎都不是李二郎了自家翁主何必去救就是把人救下来又能怎样没名没分地跟着翁主,等回长安被君侯打断腿赶走吗?

闻蝉下定了决心:“青竹,我们要做好跟整个李家对抗的决心了我要带表哥回长安去!”

青竹表情木然:“”

闻蝉沉思:“我要给长安去信!唔,不能求我阿父阿母,我阿父态度不明,但我阿母肯定巴不得表哥出事。我得求我二姊夫我二姊夫向来疼我,也从来就不在意表哥出身如何。反正他谁都不喜欢,谁都没差。以前表哥作混混时,我二姊快被他气疯了,我二姊夫都不生气我求我二姊夫搭手,救我表哥一命,也许是可行的!”

青竹对自家翁主肃然起敬:为了救一个李信,翁主连宁王都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