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闻扶明非常同情他的遭遇:“我和我阿父是站在你这边的啦。但是我阿母那个人很难说话哦,比我二妹还难说话。不但难说话,还谁的面子都不给想娶我妹妹,阿信你还需努力啊。”

其实闻蝉的心事,他们家谁不知道呢?不光曲周侯府上知道,连闻家、皇室都知道了。李信苦追闻蝉这么多年,有眼睛的,看一眼都知道怎么回事。闻蝉去闻家找姊妹玩时,天天被拿李信取笑。闻家的公婆都惊动了,问长公主和曲周侯的意思。这么多重压力下,长公主仍然憋着那口气没点头。

其实李信要是狠一点,根本不要和长公主他们提聘娶的事。就冲闻蝉的态度和风言风语,过上一段时间,长公主就会顶不住压力来问他,问他到底是不是要娶她的女儿,求他赶紧把她女儿娶过门了。毕竟闻蝉已经十七了,她和李信这个样子,也不可能嫁给谁了。只要李信敢拖,他肯定是能拖过长公主的。

不过还是那句话他不想把手段用在自己未来外姑(岳母)身上。

他宁可像苦行僧一样,每天可怜巴巴地求见。

事情得到转机,是在快过年的一次战斗演戏上。因为太子跃跃欲试想与蛮族开战,然身边谋士们不让他亲征。太子的兴致,便放在了操练将士上。长安城这边,负责宫廷护卫的羽林、期门中的郎君们都在其中。李信曾经与江三郎商量过,想过太尉那一关,得先走到太子的面前。当太子要看操演时,当程太尉也把目光投放到这里时,不正是李信出头的好机会么?

那日,宣平长公主例行地去闻家给君舅君姑(公婆)请安。她是长公主出身,平时根本不用去孝敬二老,每个月抽时间去闻家一趟,已经很给二老面子了。二老见到她,又开始拉着她拐弯抹角地问闻蝉与李二郎的婚事。

两人苦口婆心:“你啊,差不多就行了。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但是两个小孩子情投意合,李二郎又不是配不上小蝉,你总是不松口,有什么意思呢?”

宣平长公主不给面子地怼回去:“太有意思了。父母之命有时候也不是绝对的,我起码是为我女儿的终身幸福着想。我又没有逼她嫁她不喜欢的,为难为难李二郎,算什么呢?”

二老:“”

脸色微变,精彩无比。

双方坐在堂中,均感觉到沟通无能的失败感。冷风从外堂灌入,闻老声音苦闷,“长公主这话什么意思?是你说的,还是平儿说的?他倒是越活越倒退了,对我有不满,自己不来说,让你来说?”

长公主答:“君舅想多了。我夫君不知道我的意思。他有不满,不是这么多年轻易不上你们家门吗?我夫君脾气硬,有问题就当面给脸色,不会背后才说道的。”

闻老将茶盏往案上一扣,沉声冷笑,“长公主真有意思啊!若非当年我们的父母之命,你能不能进闻家,坐在这里说话,还得另说!”

长公主轻蔑道:“我当年要是知道你们是用逼婚手段,我才懒得搭理你们。”

闻老:“!你!”

闻老夫人忙劝双方,“都不要吵了、不要吵了”

长公主看闻老被她气得不轻,也不敢太过分,把这么大年纪的老人给气出毛病来。有闻老夫人在中间周旋,长公主告了别,出了大堂。她在满廊阳光中眯了眯眼,想到了当年她与闻平的婚事。

她少时就痴爱他。

但她嫁给他后,才知道闻家二老是拿整个闻家的前程压在闻平身上,逼迫闻平娶她。闻平根本不想娶她,但是闻家当时在世家中的地位不稳,皇帝当时还有铲除开国功臣的意思闻平几乎是被压着娶了长公主。

他们少时就吵得天翻地覆,奈何这是一段和离不了的婚姻。

直到又一次吵架,他负气去漠北,根本没跟她说一声。她去漠北找他,跟他商量两人和离的事情她在滚滚狼烟中走向他时,又开始心生动摇。一边爱他,一边又恨他不体谅自己长公主对闻平的怨意,转到了整个闻家。若非他们逼迫,她夫妻二人何至于跟仇人一般?若非成亲时机缘便不对,闻平未必不能与她齐眉举案

她一时想放过他,一时又不想放过。她心中痴爱他,他对她未尝没有感情。他只是受不了自己的婚姻如儿戏般被别人左右,他只是受不了自己这位妻子傲慢无比的脾气

他们能有今日和平共处的时候,当年牺牲了多少

“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我们回府么?”长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见长公主只是在发呆,便小声问。

长公主晃了一下神,从烟尘滚滚、火光灼烫的过去回到了现实。她改了主意,问,“夫君在哪里?天色不早了,我去寻他,之后再一起回府好了。”

长公主上了马车,去城北校场寻找曲周侯,等他一起回府用膳。她到校场的时候,又得知曲周侯有约,已经走了。长公主一时无趣,夫君不在这里,她也没心思在这里呆着。准备上马车时,她听到震天的将士吼声,震耳欲聋,连地面都被吼得晃动。

侍女看她的脸色,回答她,“殿下真的不去看看么?听说他们在排阵对练,李二郎也在里头呢!”

前来回公主话的曲周侯身边的卫士补充:“是的是的,李二郎很厉害!”

长公主生了兴趣,看里面吼得声音那么大,决定进去看看,“我且瞧瞧李二郎要丢脸丢到哪里去。”

而这场围观,对李信与闻蝉的婚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李二郎,提出了一个长公主无法拒绝的条件。

第116章 109

校场烟尘滚滚,正对阵的两方是羽林与期门。大家同属光禄勋,平时就摩擦不断。今日有太子考察之言在前,当两方对战时,全都卯足了劲想干翻对方。郎君们皆出身名门,各家有各家的关系网,这次的机会,谁也不想错过。

双方各有一旗,场中有近二十丈的高竿。若把旗插上去,胜负便分出来了。

战鼓咚咚咚,场中郎君们骑着大马,大喊着冲向对方。一时间,只听到场中兵器交接的声音,尘土太大,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但观台上,众人仍看得津津有味。乃至于长公主过来的时候,太子得人在耳边连提醒两声,才回过神,过来接待长公主,“姑姑,您过来找姑父么?他已经走了。”

长公主感兴趣地问:“我不找你姑父。我来看看我那个傻外甥。听说他在这里面?哪个是他来着?”

太子遥手往场中一指,先指出了两个从尘土中飞出来接着打的郎君。两个郎君灰头土脸,却追着对方不放。其中一个在某瞬间反手往灰尘中一刺,尖锐的马鸣声就震得围观者恨不得立刻捂住耳朵。太子晕了半天,也没指出谁是谁。

一旁插入一个声音:“李二郎还在跟陈五郎打,刚才他们两个被一匹马踩到脚下了。现在在那里!”

顺着方向看去,乌泱泱一片黄土,谁也没看清哪是哪。

长公主与说话的人打了声招呼:“太尉。”

程太尉点了点头,围观者中,太子和长公主都是外行,就他能真正看出来场中情况。长公主看热闹,太子只想看结果,程太尉却是认真地在看双方的实力。无论长公主提不提李信,程太尉的目光,都时不时从那个少年身上掠过。

李二郎李信。

毁了他家三郎的那个小孩子。

虽说过了三年,程太尉却一直没忘记。到他这个地位,他自然不可能降低身价下去跟李二郎掐架。但程家人一直在想方设法阻拦李信往上走,程太尉是知道的。他对李信也充满了疑问,默许程家试探这个小郎君。

场中李信与郎君搏杀,身形利落干脆,又有行云流水之势。他行动起落间,韵律感极好,渐渐开始有武学宗师之气派

程太尉眯了眯眼,想到昨日自家大郎与自己谈起过李信的问题。

程家人渗透光禄勋,想把宫廷护卫全换成程家的人。李信搅合了进来,不说换成程家人了,就是现在的期门,都被李信闹得乱哄哄,跟贼窝似的。程大郎评价这个李二郎,跟搅屎棍一样——“阿父,你说他怎么偏偏就跟咱们家过不去?他当年的事还没清算完呢,这怎么又冒出来跟我们对着干?”

程太尉是个想得多的人。

他想了想:“太子和定王都依靠我们家,可他们都不想我们家做大。李信背靠闻家和李家,被宁王丢进来搅局,不过是一枚棋子。闻家也算了,我没想到李家也插来一手难道李家当年的从龙之功没被坑死,还想再来一回,重开山河?”

他一下子就想的深远了。

会稽李家有现在的地位,既有他们世家传承的因素,也有他们曾是开国功臣的缘故。

当年开国功臣现在完好存活的也没几个了,看看闻家被打压的就李家及时抽身,抽身得很早,与长安的权力中心关系不深,才能保住这么多年的太平。莫非李怀安看长安局面乱了,重新动了心思?

程太尉嘱咐长子:“李二郎这个人不能不防。若有机会,杀了他也无妨。没机会的话,也要监督好他。现在我们不宜跟闻、李两家正式翻脸,然三郎的仇,不能不报。”

程大郎大笑道:“我知道。但是阿父,你还真把李二郎当个人物吗?他就是个冲动的混小子。我仔细看过他这些年做的事了。以前出身混混,就因为杀人入狱,被会稽郡守捡了去,才认了亲。后来他在长安闹出的事也不说了,如果不是李郡守,他能平安离开这里?再是会稽之战,雷泽之战”

“李二郎武功高强,擅长单打独斗,群斗恐怕也有几分战力。想来李家就是看中他这方面,才把他派去雷泽的。我过问过那边的海寇战事,又仔细阅读了他们的折子。李信在其中,不过是一个杀人工具而已。论智谋,论担当,他还不如之后的李三郎来得溢美词多。”

“桩桩件件都能证明李二郎是个冲动易怒、做事不顾后果的混人。这种人,就像现在这样,瞎折腾,于大局上无损。”

程太尉颔首。

他位高权重,当然不会去分析李二郎这个人的生平。但是程家大郎分析了,程太尉姑且一听,也觉得大郎说得对。李信展露给大家的性格,一直是前后统一的。这么大的少年郎,程太尉除了看出他武功高,也没看出他别的优点来。程大郎都不将李信放在眼里,程太尉自然也不会了。

他都不屑于为难李信。

程家郎君们在下方跟李二郎折腾,然宁王把李二郎送进期门,程太尉反对都反对得很敷衍,属于意思一下。他得给宁王面子,也不能太过得罪曲周侯。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彼此知道就行了。

程太尉却仍提醒程大郎:“万事小心。李二郎未尝没有麻痹你的意思说不得他胸有丘壑,懂得掩藏自己的实力,一直用表象来骗你。”

程大郎忍俊不禁,却仍笑着应是,心里实则不以为然。

程家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习惯,就走入了误区。不光是他们,很多人听过李信的生平,都不会把这个人太当回事,顶多觉得他运气好。在程家这些贵族郎君眼中,在满长安这些贵族郎君眼中,出身草莽的李二郎,从来没接受过正规的教育,能有什么真本事呢?再看看他做的事,除了打架,还是打架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可是老谋深算的程太尉想来,总觉得不止这样。他习惯把人往坏处想,他心里预感不太好

程太尉沉思中,忽听到校场中暴雷般的吼声——“阿信!”

他们循声看去,见好些烈马被掀翻落地,灰头盖脸的吴明从土里爬出来,拿到了自己这方的旗帜。他拼杀出了包围圈,眼见便要接近那处高竿!这乃是期门郎君们选用的调虎离山之计,其他郎君们拦住羽林那边的郎君,保送出了这么一位。然羽林那边的郎君也不好打发,期门争取了三息的时间。三息一过,骑马冲出来的被委以重任的吴明,重新被分出来的一对羽林郎君们围住了。

吴明手里拿着旗帜,看四面八方飞过来郎君,有直取他手中旗者,有向他身下马袭击的。他座下之马前腿一屈,被拉得跪倒,发出嘶鸣。吴明好歹不是当年的绣花枕头了,灵敏地往旁一翻,避过了被马踩死的可能。他在被众人攻击时,猛看到远方李二郎的身影。于一众剑拔弩张中,少年十分冷静,冷静得近乎冷漠。

想到一开始,长官吩咐战略,嘱咐他们如何和羽林对抗时,到李二郎那里。李二郎笑着说,“我不懂你们的战术,也没学过这个。但是如果要打架的话,要拼武力的话,找上我就行了。”

吴明当时心有疑问,多看了李信两眼。他不是说他不打架了吗?他怎么

但是少人像吴明这样了解李信的过去,当李信冲吴明眨眼睛时,吴明就闭嘴当做不了解李信的“诡计多端”了。郎君们觉得李信不堪大用,对李信的安排,就剩下了混战。吴明在被拉下马时,尘土飞扬中,看到了少年的侧影。他一瞬间无比地相信李信,叫道,“阿信!”

李信果然回头来看他了。

他这边的战局很紧张,争时争刻,众郎君们都在拼时间。然李信一回头,看到吴明被众人围攻,被拉下马,眸子一沉。转瞬的时间,李信就丢开了手边事,纵身跃起,飞掠向吴明的方向。

围观者旁观了李信的好武艺。

看他如飞鹞般冲入了吴明的方向,不理会身后郎君“李二郎你干什么”的怒吼。那匹马已经被掀翻,失了控,重新站起来后,就向地上被众郎君围攻的吴明身上踩去。吴明目中现出恐惧,已经看到了马的铁蹄,旁边忽而伸出来一只手拉住了他。

那马蹄踩下去,踩向李信的手臂。

“!”看台上的太子等人,全都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马发出尖刺的吼声,它踩中少年的手臂,少年却将身下的另一个人,如水一般滑滚了出去。但马腿被那少年划了一下,当即大痛。马发了疯,红了眼一通大吼,往四面的郎君冲过去。围在吴明身边想把旗帜夺下来的羽林郎君们见机不妙,忙往四面散开。

马追逐着他们。

而李信接过了吴明手中的旗帜,长身上竿。他身形如电如雾,眨眼间的时间,前一眼众人还在担心他的手臂,后一眼,旗帜已经插上了高处。少年郎君从上跳跃而下,翩若惊鸿般落了地。

“呀!”跟随长公主的众侍女们心起起落落,一惊一乍,被李二郎这前后反转吓得脸色精彩无比。

而脸色精彩的,又何止他们呢?

场中发出震天的喊声——“李二郎好样的!”“我们赢了哈哈哈!”

程太尉眸子幽深地看着下方的庆祝,他看眼一旁的长公主。长公主面色如土,神情仓皇而迷惘,恐怕也被李二郎吓得不轻。程太尉想:看来这个李二郎,确实于武学上的天分极好。唔,这么一个人物,杀了实在可惜了

旁边传来一声喝彩声。

太子反应过来后,惊喜地拍栏杆,“这位郎君是谁?当真有本事!赏!大赏!”

“叫他来问话!孤要给他升职!让他来东宫任职!当东宫的侍卫长!”

长公主在一边幽幽看了眼自己这位侄子:“殿下,他便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外甥,会稽李家的二郎。”

太子愣一下后,脸色有些讪讪的。长公主一开始过来时,就问他李二郎,他随手一指没想到到最后,他都没弄清楚李二郎是哪个。不过当太子的,脸皮当然得厚。太子又拉着亲姑姑一叠声地夸李二郎,并有问李二郎姻缘的意思,想给这位郎君指个婚

在长公主脸都要青了、忍无可忍的时候,程太尉一声笑,打断了太子的热情。

程太尉揶揄般地看了长公主一眼:“太子殿下不知道吗?李二郎,一直在追慕你表妹舞阳翁主。他现在叫长公主殿下一声‘舅母’,日后,可是要喊‘外姑’的。”

太子:“”

他有些尴尬。

饶他平时性格说一不二、不喜欢人反驳自己,当他此次接二连三地闹出笑话,这位太子殿下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在很快,下方的将士解了他的围。手臂负伤的李二郎和吴家大郎一起过来谢赏,并拜见太子。

长公主远远看李信走近,他左手臂垂在身侧,旁边吴明一脸愧疚又紧张。吴明几次想拉李信的手臂,都被李信不耐烦地用另一只手推开。李信受不了吴明那副肉麻的样子,一个大男人,非要跟他扯来扯去

长公主望着李信,心想:李信是一个很强大的人。

可惜现在手臂受伤,成了个残废。

她半欣慰,半嫌弃地想:哦,一个强大的残废。

李信上了高台,吴明在一边拱手与太子见礼。大楚不兴跪拜礼,男儿郎讲究跪天跪地跪父母,非正式场合,非祭天场合,即使面对陛下,他们也只是欠身,只是拱手,不会动不动就跪下。太子和颜悦色地嘉奖了两位郎君,重点奖赏李信。他问了李信的意思,看李信态度可有可无,便想把李信调到东宫去。

李信随口般应了。

他心知程太尉在一边看着他,便不敢做出显得自己太有远见的样子,惹这只老狐狸怀疑。

老狐狸没怀疑他,李二郎手臂都负伤、都成了半个残废了。少年郎君脸色苍白地过来与他们见面,连太子殿下都不好意思多说两句话,赶紧让李信下去就医。程太尉见这边没热闹看了,向太子告辞欲走。太子也觉得经过方才的比试,今日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玩的了,就驱散了众郎君,自己也走了。

吴明原本抢先扶着李二郎的手臂,当大人物一走,显出了长公主。吴明眼睛就亮了,他一把扔开了李信的手臂,几乎快扑过来,“殿下您怎么来了”这位可能是他未来的外姑啊!

吴明心里喜滋滋地想:我定要好好巴结巴结我外姑。说不定我外姑一高兴,就把小蝉妹妹许给我了呢?

被吴明一把丢开的李信脸都绿了,受伤的手臂险些被推开得伤上加伤:“”

长公主面对吴明的热情,无语了半天。她被吴明亲切地嘘寒问暖,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丞相家的这个宝贝疙瘩。好在李信在后方阴测测道,“吴明,你给我过来!我为谁受的伤?你转眼就忘?!你过来,我与长公主有话说。”

吴明不甘不愿,心想长公主是你舅母啊。你们想见面什么时候不能见?非要这个时候跟我抢?

他哪里知道他见到长公主的次数,恐怕都比李信多。李信是抓耳挠腮地想见长公主,然而长公主不见他。好容易有这个机会,李信怎么可能放弃?

长公主呃一声,看李信那手臂血顺着手往下流,手臂无力地垂在那里,看他脸都疼得无血色了,居然还站在这里,要跟她说话?

长公主一时间,对李二郎这番不要命的精神也佩服十分,心软了一软:李信虽然是残废了。但他是一个强大又坚强的残废。

长公主难得的升起了对外甥的同情心,不忍看他这般硬抗。话到口边,长公主就显得冷冰冰不近人情了,“我没什么话跟你说。你赶紧找医工处理你那手臂吧,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

李信心中一急。

神经疼痛让他脑仁一抽一抽,额前渗了汗。医工们就在身后等待,可他死活不肯转个头让他们包扎自己的手臂。他硬是忍着这种痛站在长公主这里,就是为了见长公主一面,跟长公主说话。毕竟他平时,根本见不到这位舅母他这位舅母不喜欢他,李信心知肚明。

所有人都用一种惶恐担忧的眼神看着他的手臂,偏偏李二郎神志昏昏没领悟到长公主话里的关切意味。他只以为错过了这个机会,又再见不到长公主了。少年忍着痛意,往前一步,说了一个蛮族人才听得懂的词,“阿斯兰。”

长公主立刻扭头看他,目光如冰。

少年唇角发白:“舅母,我有话跟你说”

长公主冷冰冰地看着他,目光透着审度。这种冷漠的审度中,若让平时的冷静少年来看,李信定能看出其中的几分恍惚与震撼来。但是现在李信眼前都开始一阵阵地发黑了,要靠着自己强大的神经,才能不倒下去。

吴明看得不忍心,想强迫李信下去处理伤口。

偏偏方才还同情李二郎的长公主,现在没有丝毫同情心。她心想:李信是一个虽然强大坚强,但很讨厌多事的残废。

既然李二郎硬撑着那口气也要跟她说话,她何必管他的手臂呢?让他尝一尝痛意也好。

长公主面无表情地转了身下楼,李信怔了片刻后,跟了上去。吴明在后面哎了半天,他还是被李二郎无情地丢下了。吴明郁闷半天,忙把医工赶过去追人。他一个外人,也不好跟着人家舅甥走

上了马车,长公主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马车摇晃,每动一下,李信的脸色就白一分。长公主到底还是不忍心,心想我是为我女儿着想,让侍女吩咐外面的马车赶车赶得稳一点,慢一点。医工们在后面步行跟随,侍女们也下面走。车中,李信说,“我当年在长安杀丘林脱里,不是因为他冒犯知知。”

长公主依然没表情。

“他冒犯知知,我即使动杀意,也不会选那个最不合适的机会。他让我动杀意的缘故,是他说,舞阳翁主是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的女儿,是您与蛮族人通jian所生。”

长公主面色如纸般,却依然没说什么。她既不慌张,也不难过,还不迷茫。她的神情告诉李信,她清楚李信说的是什么,她也认识阿斯兰。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说而已。

李信也没有那样多的时间跟长公主细说,他说得太详细,恐怕自己先撑不住倒下去了。他低声,“我猜我意识到有人肯定跟我一样,在查知知的身世希望我只是多心我向来想的比较乱我原想亲自去杀了阿斯兰这个人,为知知解决后患。但如果这件事跟我想的不一样我想您身为知知的母亲,您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长公主漠声问:“那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拿这个威胁我把小蝉嫁给你?不然就毁了她?”

“自然不是!”李信猛抬眼,跪在了长公主面前。少年颜色憔悴,眸子却一派清宁,“我便是死一万次,我都不想毁她。我只是希望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怕自己不能护好她。您是长公主,您有很多人手可以拿来用。”

长公主打断他的话:“你希望我做什么?”

“派人,去蛮族草原,看是否有人在查。截杀想查消息的人,或者直接杀了阿斯兰,”少年苍白的脸上,眼中神情冷漠十分,“即使您失败,我也会亲自动手。舅母,我今日这般拼命,就是想到太子身边,想当将军,想去漠北我”

长公主看着他,看他忍着巨大的痛苦,跟她说了这么长的话。看马车忽然一晃,少年摔倒,手臂碰到了地面。她尚没来得及说什么,李信已经痛晕了过去,留下那未说完的话。长公主沉默地看着他,听着外头侍女不安的致歉声。她吩咐医工上车来,处理李信的伤势。

长公主靠着车壁而坐,垂目看医工们诚惶诚恐地在她面前,为李信包扎伤势。医工们一开始怕惊扰了她,想把李二郎带出去。然长公主一声不吭,他们摸不准这位殿下的意思,只好忐忑地在她眼皮下为她外甥处理伤势。

长公主面上无波,心中则涌起了惊涛骇浪。

阿斯兰!

她已经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十七年前的漠北草原,十七年前的战争,十七年前的大火那个青年人看着她的仇恨目光,她与夫君万死无望的状态还有那个女郎灰飞烟灭,早已消亡在了十七年前。一切离他们这么远,然恍惚间,时光如同洪荒大水,将过去碾碎成只言片语,又在某个时候重新将其卷上岸。

阿斯兰、阿斯兰

记忆是这般的清晰,让她心头大震,无法言语。她一时希望他死了最好,一时又不忍心他死了。她心中百般煎熬,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把当年的后遗扯到女儿身上。

但是有人在查小蝉的身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晕过去的少年郎君,看他长发汗湿,看他面容瘦削。他是很果毅的郎君,凡事能自己处理绝不假借他人之手。当年长安之事就能看出来,现在李信却向她求助他没有找曲周侯,没有找那位很欣赏他的舅舅,恐怕是怀疑曲周侯被蒙蔽多年,受不了妻子的背叛吗?

李信猜测了最悲观的一种可能性,他最好的提醒对象,就是长公主。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闻蝉能平安活到现在,且日常无忧,多年受宠,都是长公主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