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姝低着头皱着眉,眼皮一直跳,心头不安至极。

她听着张染与她分析李信的意图,听着听着就听不见声音了。抬头看一眼,见张染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闻姝疑惑回望,张染说,“娶了你,真是麻烦啊。”

闻姝低头反省。

张染说:“就你这个妹夫,上蹿下跳,最能折腾,跟一只猴子似的。他才娶小蝉多久,就给我找了活干。太子殿下都不敢这么使唤我!”

“是我不好。”闻姝看他脸色憔悴,想来他身体又开始不适了。她心中骤痛,却不敢表现出担忧来,让他更加难受。她只好顺着张染的话意,认真自我反省,并殷勤无比地给夫君捏肩道歉。

闻姝心中想到:回去时,还是得再找更好的医工来常驻府上之前那几个,恐怕不中用了。

两人各怀心思说笑了一路,很快就回到了府上。马车到府门前停下,宁王夫妻下了马车,带回来的金瓶儿与小厮两个人,就在马车前等着,又跟随二人准备入府。正是这个当头,他们听到一道女声,“二姊夫、二姊!”

闻姝眉心一跳:“!”

扭过脸,看到一个女郎骑马从远行来。初春之日万物初醒,绿意勃勃,女郎打马从杏花林中走来,眸子也清如杏雨。她骑在马上,一位年轻护卫为她牵着马走来。女郎笑盈盈地与宁王府前的人打招呼,笑容有春日般的清新美。

闻姝手一推,金瓶儿猝不及防,被推到了她身边的张染怀中。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妹妹看到金瓶儿那张脸!

张染清瘦无比,正忍着一身疲意,莫名其妙被妻子从旁推来了一个娘子到身上。金瓶儿还是面对着他的,压过来,将他压得连连后退,差点被撞得吐出血来。

走近来的闻蝉已经下了马,马缰交给了护卫,疑惑地看向她二姊夫怀中居然抱着几个年轻女郎。她正要问,她二姊已经淡定解释,“我给你二姊夫纳个小妾来玩。”

可怜无辜的金瓶儿:“”

金瓶儿都不敢动,因为手腕被宁王妃箍着,宁王妃那么大的力气不是她能抵抗的。她被推入郎君怀中,心中茫然又娇羞,小心地抬眼看一眼宁王殿下。一腔心猿意马刚起,就被宁王眼中似笑非笑的冷意吓得缩了回去。

闻蝉茫然无比,不知道她二姊和二姊夫是玩得哪一套。二姊居然要给二姊夫纳小妾?她想想自己,要她给表哥纳小妾做梦!除非她死,她才不会主动给表哥找女人!就是表哥自己找也不行!

闻蝉不解自己二姊怎么这样贤惠,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待表哥太不贤惠。她又看了二姊夫怀中那女郎一眼,看二姊夫还珍重无比地抱着,连脸都不让自己看。这得多珍重啊就是那女郎的身段好像挺眼熟,在哪里看过

闻姝沉着脸打断妹妹的沉思:“小蝉你过来有什么事?”

闻蝉又看了一眼这对奇葩夫妻,才缓缓答,“就是我开了个马场,想请二姊你过去帮我把把关”

她犹犹豫豫,因为她二姊总嫌弃她不务正业。她也不知道自己开马场,在二姊这里算不算是正业。她就想请人练练马,大楚的马不如蛮族的马好,她也想做点什么

闻蝉准备了很多话要跟二姊解释自己的雄心壮志,结果她清清嗓子,刚说了开马场,还没解说呢,闻姝就轻而易举的点了头。闻姝自然是不愿意妹妹在这里待下去的,万一发现金瓶儿与她长得那般相似,妹妹伤了心怎么办?管妹妹要做什么呢,赶紧哄走才是。

闻姝说:“走,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你的马场!”

闻蝉被她二姊不由分说地拉走。

身后传来青年的咳嗽声,虚弱又噙笑意,“阿姝”

闻姝头皮紧麻,僵硬地转过身去看后方的张染。每当张染意味深长地叫她,她心里预感都不太好。而且她刚刚让张染背了锅,以她夫君那种爱计较的小性子,肯定饶不了她。果然,张染把身边的小厮给闻姝,“让他陪你一起去吧,路上说不定有空的话,能多说两句话,多打听两句有用的消息。”

小厮正是之前跟金瓶儿一起回来的这位。

闻蝉从二姊僵硬的肩膀后头露出脸,杏水眸子乌黑莹润,“他是谁?为什么要跟我二姊走?我和二姊两个人就够了啊。”她心想这位小厮看着这样瘦弱,我二姊武功又高强,难道还需要小厮保护?

张染说:“你二姊的姘头啊。”

闻蝉:“什么?”

她僵硬无比地转头去看闻姝。

闻姝忍着气,在丈夫威胁般的笑容中,应了下来,“是的我、我给自己找了个姘头。”

她那古怪的眼神更刺激到了闻姝。闻姝狠狠剜她一眼,又羞又恼道,“愣什么?!还不都是你的错?还不都是你夫君的错?你们夫妻的事,居然要我来兜着。你以为我愿意吗?发什么呆,跟上!”

闻蝉被二姊当头骂了一顿,被骂得她更加不知所措。半晌后,闻蝉只好扁着嘴小步跟上。好吧,二姊脾气差,她早就知道了,这没什么的。

但是关她夫君什么事?

想起来,李信已经一个月没给她来信了。怪想念的难道是墨盒那边乱子很严重,写信都不方便吗?

李信一个月没给闻蝉写信,是因为一个月前,他就偷偷离开了墨盒,往漠北走了。他在草原上与一小股蛮族人交战,抢了对方十几匹烈马。之后李信牵着十几匹马,以马贩子的身份进了并州。他要把自己的好马卖给蛮族人,价格优渥,人又豪爽无比。十几匹马他一个人管,在并州那种乱糟糟的环境中也没被人夺去,可见他的本事。

李信卖了几匹马,挣了大钱后,又在市井间任意挥霍,很快与郡中的年轻纨绔子弟们打成了一片。李信天生就善于交际,又很会玩,并州的郎君们被他所吸引后,并州的大人物们就注意到了这个卖马的马贩。正好并州郡守给蛮族人准备的马还缺了好几匹,便过来问李信买马,打听李信的身世。

李信杜撰一排,反正是天南地北都走过,连长安城都卖过马。郡守不信,李信随手说出长安城中的几位人物,让郡守肃然起敬。李信道,“说起程太尉,我都给他家送过马。程太尉和善无比”

郡守便笑,看着这个郎君侃大山。程太尉是他的背后上峰,并州是程家军的重要地盘,这位郎君知道吗?狐假虎威到程家军的地盘上,这郎君都没有打听清楚。不过也正是这样,他们才敢放心跟李信做生意。

白天李信与他们周旋。

晚上喝了酒,被人事不省地扶回了房。郡守还送了美人来陪这位郎君,但郎君一到屋中就又吐又睡的,让美人皱着眉一脸厌恶,最后哼一声离开了屋子。而屋中一静下来,床上睡得昏沉沉的李信,便睁开了清明无比的眼睛。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开了窗看看四周情况。换了身夜行衣,李信将床榻布置得像是有人沉睡的样子,从窗口溜了出去,跳上屋顶,跃入了沉夜中。他在深深夜幕中穿梭,熟门熟路。如几日之前般,寻找着郡守府上的秘密。

兵马生意程太尉的把柄这才是他来并州的真正意图!

李信在黑夜中跳跃,在从一棵树上跳向一堵墙时,与另一个黑衣人撞了面。他眸色预压,对方转过脸,手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李信扬眉,黑暗中,看到这位男人脸上的银色面具。

李信笑:“兄弟,好巧。”

阿斯兰回以变了声的沙哑笑声:“小兄弟,好巧。”

字正腔圆的大楚话,让李信排除了对方是蛮族探子的可能性。

但是三更半夜,一身夜行衣,在并州郡守府上晃

李信心想:多生事端。要不要干脆杀了?

阿斯兰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伏在墙上的小郎君,面具下的眼眸深邃。他想:多生事端。要不要干脆杀了?

第124章 019

魆魆黑夜,李信与阿斯兰在墙头碰面。两人都在第一时间友好地跟对方打招呼,也在几乎同一时间意识到对方是个变数。想想并州与蛮族相挨,两方人士常年打交道。那此地的郡守府,也必然比旁的郡国夜间巡查的兵士多得多。能够躲过这么多人的耳目,在郡守府的晚上来去自如,对方怎么可能是个好相与的?

两人在跟对方打过招呼后,均是第一时间就出手扣向对方。他们攻击兼防备的意识如此相似,在无声地对招时,当手扣住对方肩膀时,空中明月照在二人的脸上。两人无言,彼此眼中写着深深的诧异感——似没想到有人跟自己反应如此同步,还如此之快。

这更加强化了他们想要除掉对方的决心了。

墙头上,少年郎君与中年男人骤然缠打到一处,出手皆攻向对方的要害,不留情面。两人踩在墙头瓦片上,时不时被对方扫下去,再一个金钩倒挂晃悠一晃,人又重新弹跳了回来。如电如雾,招招死穴,黑云压了月明,墙上两人身影似消失一般。无论打与不打,两人都没有发出声音引来巡夜兵士。

李信在与阿斯兰过上招后,心中就开始后悔了。这个男人武功不如他这般有规程,然常年厮杀的经验,让他武功其实高于李信。李信不动声色地与他相打,却是给自己选了个不太好的对象。在李信多年的打架经验中,已经少有人给他这种被压制的感觉了。然李信向来无畏,对方势头强盛,他只会追过去,必要更强一分。李信就没有被人压着打过,从来都是他压着人。

阿斯兰也在后悔。这个小郎君跟头狼狗似的咬着人不放,还不是那种疯狗,是有章有法的。极为冷静,极为克制,却又极为大开大合。水浪拍案,海水肆虐,仿若万涛扑面涌来,黑色波光粼粼耀人眼。这个小郎君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是个执拗倨傲的性子。打斗经验不如自己,却靠更上乘的武学并敢于逆流直上的气势与自己打得不分输赢。

月亮渐渐从云中重新出来,二人的影子映在墙面上。

当濛濛月色彻底从云后现身,夜间浓浓深雾已经分开了李信与阿斯兰。明月清光普照大地,若有月华神圣又纯美。两个人距离对方一丈的距离,李信蹲在墙上,阿斯兰手抓着砖瓦,重新爬了上来。

两人对视半天,研究着对方的尽量。

半刻后,李信露出轻松友好的痞笑,“兄弟,不好意思。刚才认错人了,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莫计较才好。”

阿斯兰同样权衡利弊,他要杀李信当然可以。但他要杀掉对面这个郎君,必然会花费很大的功夫。阿斯兰乃是夜探,夜探的意义当然是不想被人知道了。他为了杀一个陌生人,动静弄得那么大,那自己此行的意义是什么?

于是,在李信示好后,阿斯兰回以一本正经的礼貌笑容,“嗯,不打不相识。”

李信:“那咱们?”

阿斯兰领悟他的意思:“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郎君与男人的手在半空中短暂地相碰了一下,达成了共识后,分别一左一右转过了身,跃向夜雾中,离对方越走越远。李信踩到一偏厢房顶,脚边雀替缓了一下他的步子。他若有所思,回过头,看向身后的方向。

那男人穿着夜行衣,身材修长又高大,长手长脚,行动间十分矫健,反应也格外快。他戴着罩着黑纱的斗篷,斗篷下,虽有纱罩笼着,银色的面具,以李信的眼力来说,却不可能看不到。

这种穿了夜行衣,戴了面罩,还要戴面具的风格,实在太诡异奇怪了点。

毕竟李信就是晚上出来溜达,他也没有专门打造个面具的习惯。

一个连出来夜探做坏事,都戴着面具的男人到底是因为他怕今晚被人认出脸,还是他平时就怕被人认出脸?面具是他偶尔的风格使然,还是他一直这样呢?

李信脑中叮的一声,闪过了一个念头。他已经走出了一大截,却又停下来,耐心地找回去,把那个念头从脑海深处重新扒拉出来。

唔,他印象中听过一个常年戴面具的男人但这个人,会是他以为的那个人么?

李信定了定神,把这个疑问修成待定状态,重新跳入了黑夜中。这一次继续探寻,李信却发现自己似乎走错方向了。连搜了几间房,都没有搜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且他越走,越能感觉到防卫的森严。

灯火越来越聚集,提着灯笼一趟趟在院中走来走去的将士越来越多。李信趴在房顶上看半天,见流水般的人潮,出入皆有人询问。他心中惊骇,几乎以为自己多日来的行迹暴露,对方发现自己动过他们的东西了。

但是可能吗?

李信自信无比,他碰过的东西,会让人发现痕迹吗?开玩笑。

李信伏在房上,将自己的呼吸方式跳到最微弱的程度。让即使将士们走过自己身下的房子,也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他很快发现这些将士虽然人数众多,但并不慌乱着急。他们有条不紊,只是在院中巡查,并不像是找人找东西的样子。

李信挑高眉,心中开始兴奋起来:难道那间灯火最亮的屋子,里面藏了什么宝贝,让他们这样紧张?

兴趣被勾引起,李信翻个身,躺在瓦砾间想半天,还是决定下去看看。哪有白来一趟的道理?

李信心中使计,想到那个跟自己跑入相反方向的男人。他心里哼了一声,想到我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难道会便宜你吗?这就让一群人过去陪你玩。李信倒挂而下,跃下了房。他轻手轻脚,端正站在房檐下的将士还没发现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

忽然有只手搭在将士肩上拍了拍,将士汗毛竖起,猛地回头,便看到黑衣人挑衅般的眼神。他正要喊出来,被黑衣人一把捂住了口鼻,在颈上切了一刀,被拉入了阴影中。

月色辉光下,层层云片来来去去。靠着云的掩饰,李信轻而易举地放倒了数人。院中铺着清霜,某一时刻,有一打哈欠的将士抬头,眼睁睁看到身旁站着一个黑衣影子。那黑衣人抬手,似要对他下手,却被他无意中撞破。黑衣人似惊讶地眼睛眨了下,两人对视,小将士顿时被吓醒。

“喝!”长戈挥出。

那黑衣人却一跃数丈,还向他勾了勾手指头。

“有敌来犯!”将士立刻喊道,周围众人的目光全都追了过来,同时看到一个黑衣人的影子在眼皮下如鬼影般闪过。

众将士齐齐追了出去,院中大乱。李信引着这伙人绕了一圈,将他们成功引到外头后,心里算计他们回来还要段时间,不必着急。他算了算,想如果之前跟自己交手的那位兄台倒霉的话,说不定还真可能碰上这队被自己领出去的将士们。他们交手的功夫,就给李信留够了时间。李信重新回到这个院子,发现防卫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密集,让自己无力下手了。

李信这回,如愿地接近了自己先前就想靠近的那个灯火最多最明的屋子。他整个身体伏贴着冰凉的瓦片,小心翼翼地敲开一块来,目光凑了过去,从上方俯视向下,看屋中的动静。

屋子里像是刑房的布置。墙上挂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刑具,一个男人赤着上身被铁链锁在墙边,鲜血淋淋,周身俱是伤口。男人长发如枯草,奄奄一息地低着眼睛。屋中前方站着一些身材魁梧、明显就是士兵的人,但一面方案后,还站着几个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般人物。

原来是刑讯。

李信无兴趣地想到。

他起身便要走,忽然听到下方的文士开口说话,话中竟是蛮族话。李信目光一凛,重新贴身向下看。他从江照白那里学了蛮族话,他听懂了那个文士的话,那个文士是在说,“问你话呢!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你就是现在不吭气,再多捱两日,也未必还能扛得住!何必自讨苦吃!”

李信想:是在审问蛮族人么?

他们抓了个蛮族人?

李信沉思中,见那个蛮族人忽然抬眼,看似不动声色,不引身边人察觉,实则目光上抬,笔直地与他在上方的目光对视上。当两人的目光隔空对上,对方鲜血淋淋的面孔无表情,李信眸子微缩,合上了瓦片,隔绝了对方的凝视。

乃颜。

他认出了这个人。

李信和乃颜,只在四年前的长安见过一次面,还是和这次差不多的偷听状态。李信对乃颜印象不够深,但架不住他事后想杀掉知道闻蝉身份的所有人的渴望。他也想过对乃颜下手,然而他发现乃颜对闻蝉根本没有威胁力。乃颜根本没有主动诉说的欲望,对丘林脱里的死因也不知情。李信着人打探后,后来乃颜回去蛮族,几经转手,又跟着左大都尉阿斯兰了。乃颜有无数次的机会把闻蝉的身世之谜说出来,但乃颜并没有说。

也许乃颜根本就不相信大楚的舞阳翁主身世成谜,也许乃颜觉得这件事随着丘林脱里的死而消失、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或者乃颜觉得说了也没什么意思反正他没有说。

阿斯兰肯定还是不知情的。

李信却也肯定是想既杀掉阿斯兰,也杀掉乃颜。不管他们都在想什么,李信想永绝后患。

李信隔绝了乃颜从下方仰望的目光,想到:正好,我还没杀你,你自己先成了俘虏,看来也活不成了。这么死了,正好省的我动手了。

李信不留情面地离开了这间屋子,并不在乎这间屋子会发生什么事。很快之前被调走的将士重新回来,他们走一程后就发现被调虎离山,忙紧张兮兮地赶回来,却发现这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抓来的蛮族汉子还在,从陇西来的几位先生,还在想方设法地质问乃颜,四年前长安一行的疑点。

乃颜根本不清楚他们要问的是什么,还被一番毒打。双方俱是精疲力尽,却仍然耗着。

李信离开院子后,觉得今晚不适合再晃下去。他有些意兴阑珊,打算转个弯回去继续装醉酒。不料转弯后,他又跟先前打架的那个黑衣人撞到了一起。李信心里骂声操,抬头,看到对方的眼神也在骂操蛋。

他不觉莞尔,看出了这位兄台同样烦自己烦的要命。好端端地出来夜探一下,就碰上一个难缠的对象,还一晚上就撞到了两回。谁不烦呢?

李信打量对方一眼,觉得自己今晚没收获,看对方两手空空神色厌烦的样子,恐怕也没有收获。

倒霉倒霉到一起去了,这也是一种缘分啊。

两个虚伪的人硬是挤出了一丝客套的笑,冲对方点了点头,要再次江湖不见。两人擦肩而过,像世上所有陌生人一般。李信走了两步,忽停了下来,身子微侧,看向后方。

他说:“阿斯兰。”

对方没有动,然以李信的眼力,却明显看到对方的肩膀,在他叫出“阿斯兰”的时候,僵了一下。每个人被叫名字,都会本能地回应。然这位兄台又本能知道这不是回应的好时间,所以他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回应的冲动,只是肩膀僵了那么一下。

李信眸中染上了森森冷意。

果然!

他出掌如风,即刻拍向那背着自己的男人。男人身子侧旋,转身一掌来回他。双方掌气接触,气流涌动间,四面哗哗哗一大片,草木瓦片纷纷倒地。李信再往前冲一步,逆水行舟,永不后退。他伸手擒向阿斯兰的脖颈,阿斯兰身子在半空中稳定后,回以他同样的路数。

果然是他!

江三郎说左大都尉早年在大楚与蛮族的边界晃,做一个小小马贼。谁也不知道阿斯兰会不会说大楚话,但从没有人能明确证明,阿斯兰不会说。一个能在大楚浑水摸鱼的马贼,会说熟练正统的大楚话,也不奇怪。

还有乃颜的出现,还有这个人戴着面具。

江三郎指出阿斯兰脸上有伤,一直戴面具。

乃颜被擒,身为乃颜的上峰,再加上本身又是一个恃才傲物的人,阿斯兰亲自打入并州,来救乃颜,简直太正常了。

就在方才擦肩那一刻,李信心有所感,便想试一试对方是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他出人意料的一步棋,果然一下子就试出来了。阿斯兰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郎君哪来的这么强大的杀气,一副要跟自己拼命的架势。但是对方不依不饶地要杀他,他总不能不反手吧?

两人重新交手,且这次比上次动静要大得多。两人都是武功高手,打斗看似动静很大,却尽量不损伤周围一草一木,尽量不惊动人。李信仍想杀了阿斯兰,就算杀不了,重伤也好。于一切要物中,阿斯兰能死,对李信来说都是值得的。

阿斯兰却哪里有那么好对付?

他是权衡了李信不是自己的对手,被激起了噬杀心,才跟这个郎君打的。

两人过了近百招,到一处屋顶上,不知是谁脚下踩空,两个人竟一同掉了下去。瓦片乒乓被两人压倒向下,李信在半空中调换了姿势,并敏锐地看到了掉下来的这间屋子的状态。一间堆着柴火的屋子而已,只有一个小将守着。李信与阿斯兰从天而降,小将睁大了眼,眼中露出不可置信又懵懂的神情。

小将被吓得坐倒在地,就在阿斯兰身后。

李信面无表情地与那个小将对视了一眼,注意力重新被阿斯兰吸引走。

阿斯兰的大楚话仍然清晰无比:“这个地方倒好,正可作为你的埋骨之地。”

李信微笑:“谁的埋骨之地,也未可知。”

阿斯兰多年的经验,让他气息一凛。脖颈上架上了冰凉,他反身转开,一脚往后踢去。那个小将被他踢飞,倒在一堆木头上,又很快爬了起来。小将手里的刀对着他,血滴答答地往下滴。

阿斯兰随眼一瞥,看到自己的手臂被划破。若非自己警觉性高,那划破的手臂,就该变成被从后掏心了。

小将快速与李信站到了一队,两个郎君一左一右,均是对着阿斯兰。

阿斯兰眸中寒冰渐起,看看左右两个,权衡利弊。李信很难缠,那个小将看起来不怎么样。但是阿斯兰和李信就像是一个天秤的两边,你来我往,你高我低。原本胜负不分,但谁那里多一个人,胜负就差不多了。

阿斯兰啐一口唾沫,心知自己今晚是讨不得好了。

他也不生气,他一个人单打独斗这么多年,有什么是他没遇到过的?

他只是深深看着李信,哈哈哈露出大笑。他已有了退意,却大声笑着夸李信,“小兄弟,咱们不打不相识,这话说的不错。我记住你了!我纵横草原这么多年,难得碰到你这么有趣的对手。”反应快、思绪敏;之前不知道他是谁,能在很快的时间内,遛个弯的功夫而已,就立刻猜出来了。不光脑子好,还能打。不光能打,小郎君还非常的年轻。这么大年纪的小郎君,在阿斯兰眼中就跟小孩子一样。

阿斯兰多少年没被这种小孩子压着打了?

这样的人,假以时日,必将成长为可怕的怪兽啊!

旁的蛮族人在此,必然会生杀心,想在少年郎君还没有足够强大的时候,杀了这个后患。阿斯兰却不一样,他性格怪异,他仇视所有人。但反而是越强悍、越不服输、越有能力的人,他越佩服,越不会杀。对乃颜如是,他一个大都尉,会亲自下场去救乃颜;对李信也如是,他并不会在李信没有成长为庞然大物之前就下杀手。

“我叫阿斯兰,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不知道小兄弟你叫什么?”

李信答:“李信。”

阿斯兰笑,点头表示记住了这个名字。李信和小将再次往前追,看阿斯兰手一抬,袖中突然有尖锐物推送而出。两人当空跳起去躲,待回过神,阿斯兰已经大笑着扬长而去,在黑夜中看不到影子了。

李信神色肃然,在房门口,看到四面八方提着灯笼往这边跑来的将士们。这边动静这么大,吸引将士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