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厌烦了这种反复的游戏,已经不想再在陛下身上浪费时间。从得知李二郎死的那一刻,江三郎已经对新皇失望到心冷。他再不想多费口舌,再不想留在长安了。

去送亲,正是一个机会。

江三郎离开长安,送往和亲公主去墨盒。蛮族的王子将在那里等候自己的和亲夫人,墨盒又将重新开始一段新启程。而江三郎离开长安,让他自己都意外的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故人,是舞阳翁主闻蝉。

第150章 109

风陵公主被送往墨盒和亲,江三郎同行送亲,蛮族的王子郝连离石将等候在墨盒迎亲。送亲队伍浩荡数千里,一路几乎不停留。大楚与蛮族双方交涉至此,到此重要一步,出行前,连陛下都忍不住吩咐江三郎——若能和,谁愿意战呢?

离京数日后,车队刚入幽州地段,在置中歇息。公主和亲极为重要,夜间驻守的兵士极多。晚上夜风凛冽,连连拍在窗纸上,窗内幢幢火光照出青年清俊瘦削的身形。人影与火光在风中摇荡,似要被吹起来般。

江照白独自坐在屋中窗下,面前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已厮杀至关键时候。

他手捻着一枚黑子,拧着眉,望着棋盘沉思。棋子声清脆无比,风与火流转光华,在他的眉峰上跳跃。而他静坐窗下,气质清雅。连门板骤然被人撞开、大风从外呼啸卷进,一众人惊骇出剑时,江照白抬头,丝毫未露出狼狈的样子。

屋外打斗声近到耳边,一个挽剑青年挡在门口,护着一个戴着兜帽的年轻女郎进来。江照白沉沉看着,看一众将士和小厮羞愧无比地跟进来,惶恐不安地请示:“郎君,非我等护主不利,实在是这个人”他们愤愤不平的目光,往那个身材魁梧的青年身上看去。

青年不动,被护的女郎掀开兜帽,露出清秀无比的面容。一路风尘仆仆,衣衫已经不那么精致,额前华胜晃荡间,女郎清如秀水的眸子盈盈看来。她面色净瓷,呈现有些疲态的白,然微微笑起来时,仿若夜间千树花开,让整个屋子烂烂生辉。

之前连贼人闯进屋都没被吓到的江三郎,在这个时候猛地推开棋盘。黑白子哗啦啦掉了一地,声如珠玉落盘,拂在郎君的衣摆上。江照白震惊无比地推开了棋盘,只着袜子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直直地盯着这个女郎:“你、你”

闻蝉向他欠身行了一礼,婉婉说来:“多日未见,三郎安好?我说我夫君与三郎是故交,路过此地,想与三郎叙叙旧。然而他们不信,”她清雪般好看的眼睛转一圈,扫了一下周围的人,唇珠微咬,又抱歉地指了指门口的大个子青年,“他是跟随我的护卫。我的护卫护主心切,冒犯了三郎,三郎勿怪呀。”

江照白与她对视半晌,慢慢镇定下来,不再如一开始那般震惊了。他这才观察到闻蝉盯着自己的目光十分警惕,她身边那个护卫,江照白看起来几分眼熟,应该之前在哪里见过。但是江照白现在也没心情在一个男人身上花心思,他只看出了闻蝉的紧张——看出了闻蝉在观察自己,似乎自己稍微流露出一个不对劲的表情来,她就会采取行动。

或者杀,或者走。

江照白静了很久,长长地凝视着闻蝉。他那颗冷硬的铁石心肠,难得的在这个瞬间如被针扎了一般疼。他认识闻蝉这么多年,闻蝉一直是多么的天真单纯。她活得那般干净,通透得让每个认识她的人都羡慕。她受尽宠爱,本也该一世都无忧无虑可她如今风霜满面,深衣也不那么华美,眼神也不再那么懵懂。

是受了多少苦,才让舞阳翁主有了这样防备的眼神?

江照白又想起李信来。他与李信相交多年,少年时李信提起闻蝉,便总会若有若无地暗示江三郎离闻蝉远些。李信曾说自己想护好闻蝉,让闻蝉永远是他最开始认识时的那个样子。李信多么的喜欢闻蝉,他精心地保护闻蝉,他又怎么想得到,有朝一日,闻蝉会变成这个样子?

若李信看到闻蝉现在这种眼神,会疯了吧?

江三郎忽然眸子发热,见到闻蝉,他几乎落下泪去。他心情复杂,掩于袖中的手轻微地、不自觉地发着抖。这个他眼睁睁看着长大改变的女孩儿,她代表着他和李信丢失的美好。她多么的清透,站在原地,好像只要笑一笑,就能成为人执拗的追求。当闻蝉开始改变,就好像他们的少年时光,真的一去不回头了

江三郎怕刺激到闻蝉,也有太多的话想跟闻蝉说。他勉强笑了笑,说:“有朋自远方来,白不胜欣喜。”

闻蝉笑容浅浅,算是接受了江三郎的好感。她言笑晏晏地与江三郎寒暄,她身后的乃颜手中的剑丝毫没有放下。乃颜的意思,就是闻蝉的意思。闻蝉脾气柔又拧,向来能让男儿郎听从她的话,她唯一无法说服的,也不过是一个李信。

闻蝉根本进不了长安城。

她带着青竹、碧玺二女,并乃颜等几个护卫在外地徘徊,连城门都进不去。每个进出城门的人都会严格排查,闻蝉猜,那些人是在找自己。时日进了腊月,和亲队伍离开长安后,去往长安的封锁便没有那么紧了。但是闻蝉发现和亲队伍是一路往墨盒方向走的,她考虑片刻后,放弃了回京的打算,直接去追和亲队伍。

一方面想办法与长安的父母写信,一方面也想看看这个和亲队伍要做什么。

后来她发现带队的人是江三郎这个还是挺好认出的,江三郎风华无比,走到哪,都能聚光到哪儿。凡是他露脸过的地方,年轻女郎们都会津津有味地念叨他很久。闻蝉轻而易举察觉江三郎在和亲队伍中,又想到李信昔日与江三郎的交情,便想试一试。

她赌江三郎跟那些想害她与李信的人不一样,江三郎应该是站在他们这边所幸,几日后,闻蝉终于放下心,知道自己赌对了。

和亲队伍继续前往墨盒,日追夜赶。闻蝉加入队伍中,江三郎根本没对人介绍她的身份。那位前去和亲的风陵公主听说队伍中来了一位比她还要美十分的女郎,特别好奇地想来见见,都未能如愿。风陵公主没见到那位貌美女郎几面,反而得知那位女郎整日和江三郎在一起,心里不由嘀咕了几句。

而在江三郎这边,他为消下去闻蝉对自己的防备心,将这几个月长安发生的事,如数家珍、详细地说给闻蝉。江三郎还答应帮闻蝉给曲周侯夫妻送信,让二老不要担心她。断断续续的,江三郎没有问起闻蝉这边发生的事,反倒把长安的事说了大概。他实在是很擅长这种玩弄人心的手段,闻蝉对他不如一开始那般防备了,肯跟他说起墨盒发生的事。

江三郎问:“那阿信”

闻蝉低着的眼上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我夫君已经失踪三个月了。”

江三郎点头,他心思机敏,闻蝉不肯说出来,他却已经猜李信大约凶多吉少了。江三郎温声:“别怕阿信没回来之前,你留在我这里,我会照顾你,不让阿信心寒。”

夜中寒窗下,这对昔日曾机缘巧合差点拉错红线的男女共坐案前,均低着头,为同一个人而伤怀。闻蝉眼睫上泪珠浓浓,她低着头,眼泪一滴滴掉在手上。她抬手抹去眼中的泪。之前她没有在外人面前哭一下,没有掉一滴泪。可是江照白对她总是客客气气的,他突然这么温柔,还说起“阿信”这个已经变得很遥远的称呼,闻蝉的眼泪就不停地掉,擦也擦不干净。

她红着眼睛,低着头微弱地委屈着:“我都从来没叫过他‘阿信’”

江照白侧过头,望着窗外烛火,几乎不敢看她这般样子。

他听到闻蝉说:“我不用你照顾我我就想帮我夫君报仇”

江三郎淡声:“我离京的时候,宁王和曲周侯已经在安排人,悄悄往长安调兵了。他们跟我关系不好,没找我商量,但这事我是能猜到的报仇的事不用你去做。你知道程太尉陷害阿信的原因吗?是因为阿信挡了他的路!他想和蛮族结盟,阿信肯定会反对。而阿信现在位置越来越重要,程太尉不敢给阿信机会阿信不在了,两国就能如愿结盟了。我不就是护送和亲公主去墨盒的吗?”

闻蝉肩膀发抖:“仅仅为了这个原因,他屠尽墨盒的人吗?!”

江三郎笑容有些冷,猛抬眼:“是啊,屠尽一城人这就是我们的太尉啊!不知道我们的陛下,知道这个消息后,会不会对程太尉下手?”

皇帝陛下会不会对程太尉从防备的态度变成先下手为强,皇帝陛下到底在不在乎墨盒死去的无辜百姓闻蝉不知道这些,闻蝉却发现江三郎手中有虎符,并且在不动声色地集中兵士。这些自然是江三郎有意让闻蝉发现,但发现后,闻蝉就惊骇地发现,江三郎的胆子,或许比她以为的要大得多!

他去送和亲公主!

皇帝把虎符给他,让他在关键时候保命!因为皇帝怕他遭遇和李信一样的事情,皇帝想保护他!

而江三郎直接用虎符调兵!

白日赶路时,青竹小声与闻蝉咬耳朵:“那些人说咱们郎君是反贼,叛国什么的。我看比起不臣之心,谁比得上江三郎啊?江三郎这种人,皇帝陛下都敢用。为什么不给我们郎君机会?”

闻蝉心想,因为江三郎会与程太尉虚与委蛇,我夫君却不会!

乃颜一直担心江三郎会利用闻蝉来做什么,在江三郎告诉他们已经给长安去信后,乃颜催闻蝉早早离开这里。闻蝉却反对他的话,她认为如果自己的夫君都相信江三郎,为什么自己要怀疑呢?闻蝉想跟着江三郎,想借江三郎的手,看能不能找回自己的夫君。同时,她也想看看江三郎打算做什么。

在进入幽州没几日后,闻蝉与风陵公主无意间碰了面。同是皇家宗亲,既然已经见了面,就不必再躲躲藏藏了。风陵公主年龄比闻蝉小一些,一路赶路之余,吃风饮尘,面上颇有几分愁苦。一路上跟随的人没有身份相同的,风陵公主很寂寞。当发现队伍中多了个舞阳翁主时,她只诧异了一下,就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朋友。

离故土越来越远,当再次踏上前往墨盒的路时,闻蝉日渐沉默。晚上,闻蝉站在廊下望着墨盒的方向出神,风陵公主也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露出忧郁的神色来。风陵公主喃喃问:“我远嫁他乡,此生恐怕再无回来的机会。其他倒也罢了,本是和亲,我也不敢求太多,只希望我那未来夫君,生得稍微俊俏些好了。”

乌黑的眼眸静静地看一眼风陵公主。

风陵公主煞有其事地微笑:“你不懂吗?既然要和一个陌生男人成亲,他有千百般的缺点,让我无法忍受但只要他生得俊一些,每次惹我生气时,能让我好好瞧一眼——人长得俊俏,有什么不能原谅呢?这样子的话,我觉得我也有勇气过完一辈子了。”

闻蝉被她的话逗笑,心中郁气消散了些。风陵公主语气活泼,让闻蝉不禁跟着点头。

风陵公主得到认同,更开心了:“你也这么觉得?对了,我看你已经成亲了,你长这么美,你夫君一定非常俏吧?”

闻蝉怔了下,颤抖着垂下眼睛:“我夫君我夫君他灰扑扑的,往人群里一扔,低着头,不仔细的话,还真找不出他来”

风陵公主不相信:“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人?”

闻蝉轻声:“但我夫君他非常的、非常的英俊。”

风迎面拂来,廊下铁马哗哗,两位说话女郎的衣裙也被风吹得起了皱褶。闻蝉的声音若化在风中,在幽黑天地间消失。风陵公主觉得她的声音里带着湿润的哽咽之意,忍不住回头去看闻蝉掩在灯笼下的玉白面孔。风陵公主正要问,舞阳翁主的侍女青竹快步从外走了来,叫走了闻蝉——“翁主!江三郎说有客人找你!”

青竹眉眼间跳动着难以言说的喜色。

闻蝉怔怔地看着她,看她对自己眨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喜悦表情闻蝉的心脏被人攒紧后突然松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跳得无比快。她忽然往前走了几步,跑了过去。她从青竹身边跑过,跑向江三郎所在置的方向。青竹没喊住翁主,忙对另一个好奇地看着她们的和亲公主抱歉笑了一笑,去追闻蝉了。

闻蝉在风中奔跑,发间步摇晃落,鸦黑色青丝将散未散。裙裾长带飞扬,雪白如片云。她跑过一路上惊讶的将士,气喘吁吁地站到门口。被门槛绊一跤后,她手撑在门上,瞪大眼,看向屋中多出来的一个人。待看到那个人的背影,并没有和记忆中人重合时,闻蝉露出失望无比的眼神来。

双腿发软,想要跌坐。

眼睛发涩,想要大哭。

为什么不是李信?!

那个人转过头,肩膀瘦削,腰细腿长。他侧着身,露出银质面具面具下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闻蝉呆片刻后,突然发出一声惊叫,跑过去:“阿阿父!”

这个风雪兼程赶来找她的男人,是阿斯兰!

被人一眼认出,阿斯兰哈哈哈露出豪爽的大笑来。他根本不理会身边江照白探寻的目光,热情地迎上前,张开手臂——“我可怜的宝贝儿,谁欺负你了,我给你杀了他”

同一夜,风声赫赫,墨黑满城。进入会稽城前,一玄衣郎君骑着马在山地间飞驰,疾如雷电。千万里明月当空,马蹄踩过冰河雪水,风如刀子般刺在他脸上,而他抿着唇,眉目凉比霜箭。在转过一道山弯时,郎君忽然勒马,握紧了腰间剑。他看对面的大批队伍前,年轻郎君策马而来,高声大喊:“二哥!二哥!是我!”

坐在马上的李信直起腰,微失神地放下手中剑。

第151章 109

墨色长河在风中怒吼,无星无月的夜晚,山林松涛滚滚,拍荡仿若无尽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水流响彻在耳,山中景致有一层稀薄的霜色笼罩。那层淡霜色被风吹开,松林后方,骑马而出的墨衣郎君,与山道两边密密麻麻的人潮相遇。

士兵中骑马而出一个少年郎君,从一开始就大呼小叫般冲松林挥着手,不停地喊“二哥”“二哥”。

李信盯着他们看了许久,才从林中御马而出。立刻有一小郎君骑着马出来,快快在他面前下了马。小郎君仰起脸,大约十二三岁,容貌气质青涩无比,黑如灵玉的眼睛盛满害羞与欣喜之意。他明明非常激动,却硬是跳下马,如一个小君子般规规矩矩跟李信重新打了招呼。

李信盯着他半天没说话。

李家五郎李昭从最开始的满心激荡,开始变得心中忐忑。他小心翼翼问:“二二哥,你不认识我了吗?”

李信沉思半晌后放弃:“不认识。你谁?”

李昭如遭晴天霹雳,不由自主地煞白着脸,往后退了一步:“”

他陡然遭遇这么大的打击,人一下懵了。李五郎李昭欢欢喜喜地缠着自家三哥许久,才得到允许来与李信见面。这几年,李信去往长安,李家年轻的郎君们都被丢出会稽去游学。整个李家,就留下李五郎这般年纪小小的萝卜头。然而李昭虽然年纪小,却自视甚高,觉自己很有大人的样子,不屑于跟同龄孩子一起读书。李昭日日盼望的,便是三哥回来,或者二哥回来也好啊

李二郎在李家这一代郎君中,就像是一个传说般神奇。有几个人没听长辈提起李二郎的惊才绝艳呢?

然后这么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在墨盒吃了大亏

李信在苍云先生那里醒来后,便与长安和会稽联系。他给长安的江三郎去信,没有得到回复。给曲周侯夫妻写信,给自己的妻子闻蝉写信他没有等到回复,就先来会稽领自己的私兵了。他的私兵一直在会稽周遭,协助宁王妃闻姝剿匪。李信与陈朗取得联系,谢绝了等候的建议,直接来会稽带兵。

会稽是李家的地盘,李二郎出事,不管长安那边反应如何,对李家来说都是一件大事。李信要调自己的私兵,李家自然第一时间知道。李家知道后,派人在此必经之路等李信。李昭便是软磨硬泡之后,跟长辈求来了这个与李二郎会面的机会。李昭独独没想到,李信居然不认识他了

虽说他长大了,虽说他和二哥好几年没见过面了,但是李信不认识他

看李昭备受打击的样子,李信唇弯了下,打马从他身边经过。人走过,李昭反应过来自己被李信耍了,委屈地叫一声“二哥”,牵着马追去。他心中似懂非懂,对李信还会戏弄他的行为,有些受到慰藉。李昭亲哥哥李三郎李晔听闻消息回来后,担忧李信遭此难后会性格大变。李家重新审度李二郎眼下看来,他们想多了。李信还是之前那个李信,并没有被世事压下脊骨后,就再抬不起头来。

李信对李昭的到来,心里感觉十分怪异。怎么说呢,他始终不习惯有人在后面给他多留一条后路李信对李昭说:“多谢五弟你过来送行。不过我还有事,没时间与你聚一聚了。等我闲下来,再回来找你?”

李昭诧异看他一眼:“你连你父亲都不见吗?”

愣了一下。

李昭低下头,提醒他:“二哥,大伯父也来了啊。”

随着李昭话音落下,前方大排士兵分列开,有几匹马纵上前来。等那几个骑士到了跟前,李信认出被众星捧月般拥在中间的男人着鹿皮大氅,氅裳在风中扬落。林子两边点点火光,照着男人寡淡冷然的面孔。旁边有俊秀郎君跟随,冲李信拱手笑了笑,乃是游学归来的李三郎李晔。

几年未见,李晔于去岁娶了妻,今年又做了父亲。初为人父的李三郎,周身多了许多成熟稳重的气韵。他下马向李二郎走来,敛目噙笑的样子,已经没多少少年时总想跟李信争一争的意气了。

李信目光却没多少落在李晔身上,他看到李晔跟着的那个男人后,脸色微变。李信跃下马,亲自过去牵马,请来人下马。他期期艾艾了半天,话刚到嗓子眼又被风呛了一口,结巴起来,再咳嗽了几声。在对方的冷眼下,因为太过意外,李信没说出什么热络的客气话来。

会稽郡守李怀安下了马,对李信凉声:“先听说了你身死,后听说你调兵。我思量你人手不够,所以过来给你送批军队。”

李信接过李晔递给他的李家私兵的名册,再次看眼双鬓染白的李怀安。他握着卷轴的手用力,心思涩涩地望向李怀安。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依然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李信向他看过来的这个眼神,他也无动于衷。

李晔咳嗽一声,将李信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我们商量过你的事,大伯父说你现在缺人手、缺财力,李家想资助你”

李信眸子骤缩,沉默不语地听着李晔侃侃而谈。李晔面带温敦笑意,李怀安漠然无话。李信心中一动,心想他这位父亲,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过。明明是担心自己,人都亲自过来了,却不冷不热地站一边,连话都交给了李晔说。

谈话中,李信又听到了一声轻微的“瞄”声,打破了夜风的凌厉之息。

他看到一只猫从李怀安的袖中钻出来,白猫海水一般深蓝清澈的眼睛扫了一圈周围人后,弓起身子,飞一般扑向了李信。李信反应极快,猫向他跳过来时,他伸手接住了这只猫。猫扒着他的手臂,攀着他的肩膀,又叫了两声后,伸出舌尖,在李信脸上轻舔了下。

李信声音苦涩如堵:“雪团儿”

他收起手臂,抱紧这只白猫。

白猫温顺地伏在李信怀中,让他周身血液忽冷忽热。他被这只猫一下子带回当年,带回他的少年时期。那时候,他领着一帮兄弟,满会稽地找一只白猫。他爬上树,他蹲在墙角,他盯着会稽的白猫盯得都快眼瞎了。这只猫是李四娘子李伊宁养来给闻蓉解闷的,雪团儿丢后,闻蝉又拜托李信把猫找回来。

闻蝉并没多么喜欢这只猫,但是李信又哄又骗地把雪团儿送回李家后,雪团儿便十分亲近李信。

那时夕阳无限,他满大街地晃荡

那时闻蝉抬头紧张看他,唯恐他去唐突她

那时闻蝉郑重其事地把雪团儿的画像给李信时,李信嫉妒得想跟一只猫打架,想问闻蝉凭什么一只猫都比他得她的喜欢。她都没多喜欢那只猫,更可见她那时候有多不喜欢李信了少年时光,时如逝水。江洪日夜奔涌,时光一去不返。

李信抱着这只猫,又好像看到闻蓉活了过来。闻蓉倚在门边抱着雪团儿看他,对他笑着说:“你小时候就养过一只猫”

那些时光已经消逝。闻蓉死了,李信离开了会稽,如愿娶了闻蝉。雪团儿竟然没有被送走,而是被李怀安养着。

李怀安望一眼从自己袖中爬出来的猫,在李信看他时,微微笑了一下。他看猫的眼神充满温意:“它自己非要跟过来,挺麻烦的。”

李怀安只是过来看一眼李信。他终究有些不放心李信李怀安没怎么用心教养过孩子,他在少年郎君身上花心力最多的,就是李信。他也唯恐李信变得偏激,或者一念之下走向歧途。李信一个人,就牵扯了他多少精力。养这么一个孩子,比养十个孩子都要累。

李怀安想,自己只要出现,李信挺聪明一孩子,应该明白李家的态度。他素来寡言,妻子去世后,更是不想说话了。他想李信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抱过雪团儿,告辞准备离去。李信看他背影片刻,追上去:“我送送您吧。”

李怀安不置可否。

军士们留在山中等候,李信昔日的好友陈朗诚惶诚恐地跟李晔、李昭两位李家郎君打交道。李晔要将自己带来的私兵交给李信,自然要与陈朗这般那般地交代一番。李信则牵着马,跟随李怀安进城。他们这对父子,牵马走在崎岖山道上,又走在青石地砖上。

雾起雾又散,寂静若花之开败。曲径幽长,马蹄声达达,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夜光微弱,大风中,偶尔听到几声猫叫。

他们走着这段不长不短的夜路,天上絮絮飘了几片雪花。南方少雪,又不是灾患时节,每下次雪,都能让人大惊小怪半天。李信抬头,絮状白花落在他眉眼上。李怀安回头看这个站在雪中的郎君,心神有一瞬间恍惚。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

他们又回到了最开始那晚——李怀安骑在马上,李信走路跟随。李怀安一边走,一边跟李信淡漠地说着话。李信神情笃定地回应他,偶尔还会笑一下。

那样的意气风流。

雪花飘过薄云,渐渐下的大了,英武郎君仰头专注看雪。他的眼睛幽静又明亮,像是千万次地信笃,自己绝对不会错一样。

李怀安想:这世上谁不会犯错?但是李信那种一往无前、永不退缩的眼神,真是不管过多少次,都让他想帮那个小郎君一把啊

李怀安不再惜字如金了,他感兴趣地问:“你打算带兵去墨盒,干什么?程太尉陷害你,你打算怎么办?说说看,我帮你参详参详。”

李信沉浸于落雪的冰凉中,他于漫不经心的走路中,听到李怀安的问话后,随口道:“杀回去啊。霸占墨盒,然后占山为王。再之后积蓄力量,向程太尉出兵。所以你们得小心点,不要跟我走得太近了,省得朝廷再治你们一个‘叛贼同党’的罪名。”

李怀安:“”

他莞尔,并没有被李信话里的寒气吓住:“哦,叛贼同党?李家最不缺少这种罪名了。”

李信目中噙了笑,他也这么觉得。李家向来跟朝廷不和,这才是他敢回会稽的原因旁的名门可能要掂量掂量叛国的罪,李家恐怕是最不在意的那个了。李家没有从皇家那里得到公正的态度,于是李家也向来无视皇家。皇家压不住这些根基深厚的名门,李家择木而居,重新在大势前做出选择,显然也是理所应当的。

李家既然赞助过一个皇室起来,又焉能没底气再赞助第二个呢?当然,李信还未曾想的那般远

李信心中还是有些算计的,李家对他的态度他考虑过。他只是没想到李怀安支持他到这个地步,亲自来送他李信快步走向李怀安前方,挡住了对方的路。他作大揖,向李怀安拜下去。郎君窄袖劲衣,身形修长。他弯身作揖时,郑重之情,任谁都看得到。

李怀安说:“我既送你兵,又送你钱。兵没了,钱却多的是。你什么时候没钱了,都能回来拿。就当我投资于你,等着你日后的报恩好了不过私下来说,我又送兵,又送钱的,都等不来你叫一声‘阿父’?”

他开玩笑:“你母亲留给你的阴影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她走了,你连‘阿父’都叫不出来了,嗯?”

李信抬头,看到男人肃然的样子。他忽然笑起来,神采飞扬地叫了一声:“阿父!”

雪粒在天地间飞扬,在墨黑天幕间起起落落。它们洋洋洒洒,撒盐一样浩然。雪落在巷中对立的二人身上,在这二人沉静的笑意下,鹅雪纷纷然然,落得更为肆意。天地这般幽静,雪下得这么大。一如最开始,又与最开始也不尽相同。

中年男人与青年郎君之间,牵着一根线。

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李信在落雪之夜,心中千万般感情奔腾澎湃,一径涌上眼底。

他自幼孤苦伶仃,亲人一个也没有,还半生漂流,孑然一身。他努力地去找那些他没有的东西,最让他心动的,是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他在海涛中飘荡,他得到又失去。他不断地去寻找,再不断地被推扯下去。

他为闻蝉差点自我放逐,几乎放弃这段感情;他在雷泽杀了罗凡,将自己的过去情谊碾断;闻蓉将剑刺入他胸肺,她原谅他,却至死不承认他到最后一刻,爬过阿南的尸体,李信抬起空洞的眼睛,在繁星满天下,看到师父向他走来。

一个又一个的轮回,构成了李信的生命。那么多的人,在李信人生中来来去去。他常日恍惚,怀疑自己是否什么也得不到。

他一无所有

他守着什么,便失去什么。他希冀什么,什么就毁掉。

李信从死人堆中爬出,与苍云先生告别。他带着一腔愤恨之意,他只想杀掉那些人。他极力压制自己的委屈和怨恼,他害怕自己的样子吓到自己的爱人然后一切一切,当李信在下雪的晚上,与李怀安在巷中对视时,都有了存在的价值。

雪穿越宇宙琼天,轻轻地覆向城池。

李信与李怀安在雪中击掌立誓,承诺永不相负。

次日天亮,李信与会稽诸人告别后,带着大批军队上了山路。他们披星载月,走上一条隐蔽小路。李信打算前去墨盒,打算搅毁程太尉在那里的算计。朝廷有负于他,李信绝不再次回头。他性情如是,从不给人第二个机会。

他决绝地走向这条道路,只想等自己占领墨盒,就去把闻蝉接回来。

李信不知道闻蝉正在墨盒。

墨盒也下了雪。

下雪的夜晚,天好像更清了些。闻蝉让人做了膳食,领着侍女在漫雪长廊中行走。清寒之夜,她站在屋外听里面的人说话,眼皮轻垂。屋中有阿斯兰和江三郎,还有风陵公主。屋中烧着炭火,风陵公主面孔绯红,却不是倾仰于江三郎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