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徽容放下心头大石,吁出一口长气,这时方觉湿衣沾身,有些凉意。孔瑄忙握住她的右手,输过一股真气,轻声道:“快运气,别冻坏了。”

蓝徽容朝他微微一笑,坐于船板之上,运气驱散身上寒意。慕世琮披上随从递过来的披风,静静地凝望着蓝徽容,目中怒火不再,渐渐涌上的是无尽的温柔。

聂蕤见孔瑄和慕世琮面上神色,心中一酸,低声道:“这等烟花女子,救她上来,脏了侯爷的手!”

听她此言,蓝徽容想起远在容州的月姨,心中一痛,猛然睁开双眼,站起身来,冷冽的目光望向聂蕤:“聂小姐,烟花女子也是人,青楼里也有许多世家小姐,因家道败落,或父兄获罪,而被迫沦落风尘,还望聂小姐莫忘记了这一点。”

聂蕤被她这话呛得花容失色,欲待反驳,却被她清冷目光望来,张嘴结舌,呐呐无言。

这时,蓝徽容立于船板中央,湿衣粘在身上,曲线毕露,玲珑有致,眼见那四位世家公子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慕世琮心头火起,解下肩上披风,猛然罩上蓝徽容身躯,蓝徽容眼前突黑,未及反应,已被慕世琮拦腰抱入内舱之中。

蓝徽容也不挣扎,待慕世琮将她放落于软榻之上,方轻轻掀开披风,拢在胸前,望向慕世琮,正待说话,却见他面上尽是温柔神色,定定地望着自己,眼中的光芒让人心惊,蓝徽容心中似有所悟,也不慌乱,淡定地回望着他。

慕世琮被她淡定的目光看得有些难受,沉默片刻,转身走向舱门,静静走了出去。

经此一扰,自也无法再继续泛舟,画舫靠岸,随从们速将马车调至岸边,蓝徽容拥着披风,也不再看向众人,离船上岸,坐入马车之中。

孔瑄跟着登上马车,细看她的神色,微笑道:“今日你这蓝霞仙子可再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怎么还这么闷闷不乐?”

蓝徽容将头靠上椅背,半晌后轻声道:“孔瑄,我很累。”

孔瑄听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心头一跳,两人自相识以来,她从未这般唤过自己,总是以军职相称,此时却这般唤着自己的名字,有几分依恋,几分软弱,还有几分伤楚,他见她面上疲倦之意甚浓,心涌怜惜,坐于她身侧,将她的头轻轻扳过放于自己右肩,柔声道:“累就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

蓝徽容轻嗯一声,闭上双眼,片刻后低低道:“孔瑄,三日之后给我答复吧。”孔瑄低头无语,默默握住她的左手,真气输入她的体内,替她驱散湿衣带来的凉气。

这时,聂蕤面无表情登上马车,见二人这般情形,也不出声,默默坐于对面,紧咬下唇,将头扭向一边。

慕世琮待随从们牵过马来,本欲纵身上马,却不放心车内的蓝徽容,掀开车帘,望向车内,双足便如被定住了一般,再也提不动脚步,孔瑄与他长久地对望,谁也没有说话,直至崔放在旁轻呼‘侯爷’,慕世琮方猛然将车帘放下,跃身上马,清喝一声,当先疾驰而去。

三三、名僧

第二日清晨,下起了蒙蒙细雨,秋雨淅淅,如丝如线,打在屋檐上,滴落沟渠之中,溅起一片片白茫茫的水花。

蓝徽容早早起来,静候于东花厅之中,辰时初,慕世琮当先从厅后步出,玉冠锦袍,颀挺身形,说不出的英俊伟岸,他微笑着望向蓝徽容,正待说话,慕王爷锦袍金带,清贵雍容,步了出来。

蓝徽容上前行了一礼,也不说话,慕王爷明她用意,沉默良久,道:“今日我有公务,明日如果有时间,再带你去见他吧。”

蓝徽容见他言中拖延之意甚浓,也不气恼,低头轻声道:“王爷,三日之后,不管能不能见到那人,我都会离开。”

慕王爷轻叹一声,不再说话,出厅而去。慕世琮盯着蓝徽容看了一眼,紧追几步,跟上慕王爷,恭声道:“父王,孩儿有些事实在好奇。”

慕王爷沉默片刻,道:“有些事,你不知道比知道了要好。”

慕世琮犹豫了一下,沉声道:“父王,只要是与容儿有关的事情,孩儿一定要知道。”

慕王爷眉头一跳,立住脚步,锐利的眼神投向慕世琮,慕世琮虽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却也不退缩,面上神情甚是坚决。

良久,慕王爷微微而笑,和声道:“你可想清楚了?”

慕世琮抬头望向父王,眼中有热烈的光芒,这一刻,慕王爷忽似看到年轻时的自己,也曾为某个人这般迸发出耀目的光采。

“父王,不用想。”慕世琮一字一句,缓缓而又坚决道:“如果要反复思量,定不是真心。”

慕王爷愣了一下,仰头大笑,笑得极为欣喜:“是,世琮倒是比父王聪明得多,好,父王便告诉你一切,由你来打开容儿的心结,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蓝徽容陪慕王妃用过早饭,便借口昨日落水未曾好好休息,回了东偏院,虽知孔瑄因伤未痊愈,没有随慕世琮出府,但她也不想前去他所居住的‘静庐’,整个上午便安静地呆在房中。

正午过后,雨渐渐的停了,蓝徽容打坐一阵,步至窗前,见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八月末,仍是花香浓浓,她忽然想起容州蓝家大院内的那棵梨树,又想起父母在那树下作画弹琴的幸福时光,现在,那个小院是由谁来居住呢?如果是华容妹妹或小堂弟文容,那还好些,若是被那帮子堂兄占了,父母在天之灵看到,也会心疼的吧。

她又忽然想起了曾在母亲遗物中发现的那幅四人策骑同行的画,现在想来,那四人中的三人定是叶天羽、慕少颜和母亲了,还有一人会是谁呢?是简南英还是叶天鹰?那远在京城的东朝当今皇帝简南英,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那温和而又隐露威严的宁王,可象他的父皇?

想得一阵,她摇头而笑,自己还想这些无关的人做什么,不过这时她倒是来了兴致,见室内文房之物齐全,索性摊开画纸,凭着记忆,一点一滴地将那幅四人同游图慢慢画将出来。

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人缓缓步了进来,蓝徽容落下最后一笔,抬起头来,透过木窗望去,慕世琮正站在窗外,默默地凝望着她。

他的眼神比昨夜更加温柔,他的神情比昨夜更为令人心惊,蓝徽容与他对望片刻,暗叹一声,悠悠道:“侯爷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慕世琮推门入室,步至画案前,细细看了几眼:“这人是谁?”

他此言一出,蓝徽容便知母亲画中那青袍男子定是叶天羽,如果是当今皇帝简南英,慕世琮不会不识,她淡淡道:“是我母亲和你父王的结义兄长叶天羽,不过我也是凭一面之忆画出来的,画得不象。”

慕世琮方才已得父王告知他一切前尘旧事,正是心潮澎湃、又难过又激动之时,听得蓝徽容这样一说,控制不住,猛然卷起那幅画,抬头望向蓝徽容:“容儿,我带你去见他。”

蓝徽容吃了一惊:“谁?!你说叶天羽?!”

蓝徽容随着慕世琮出了潭州城东门,见所去方向正是小寒山。小寒山是位于潭州城东的一座名山,山并不高,风景却十分秀丽,更因山的南麓有着闻名东朝的万福寺而出名,万福寺中的玄亦法师,年纪虽轻,但佛理精深,在民间享有极高威望,每月逢一、五、九的法会,由其亲讲佛法,更是吸引了大批善男信女前来参聆。

慕世琮带着蓝徽容和十余名随从在小寒山北麓山脚下了马,吩咐随从于山顶守候,不要放闲杂人等上山,当先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向山顶进发。

一路上,他默然无语,蓝徽容也不发问,她隐隐感到真相就在眼前,自己所需要做的就是静静的聆听而已。

到得山顶,慕世琮迟疑了一下,向右方行去,行不多远,一座孤坟呈现于蓝徽容面前。

坟是土坟,长满杂草,坟前并未立碑,慕世琮跪落于地,恭敬地三叩首,又掏出火褶子,将蓝徽容画的那幅画焚于坟前,抬起头来,话语带着几分悲伤:“容儿,叶伯伯在这里,你来给他见礼吧,他要是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蓝徽容早听得仇天行叙述往事,又亲感母亲画中对叶天羽崇敬之情,在她心目之中,这人便如同自己的亲舅舅一般,听得他就葬在此处,心绪陡起波澜,强自抑住,行到坟前,恭敬地叩首行礼,想起一代名帅葬身于此,坟前凄凉,眼眶渐渐有些湿润。

已过中秋,小寒山的风带着几分寒意,蓝徽容与慕世琮并肩坐于叶天羽坟前,静静地听他诉说。

“我自懂事起,只要没有战事,父王和母妃每年清明节都会带着我到这里来祭拜,父王每次都会痛哭一场,母妃要劝很久才能劝住,我也不知这坟中之人究竟是谁,父王也从来不肯告诉我,却总是严厉的警告我,不要告诉别人。”

“今日,父王对我说了以前的事情,容儿,不管你相不相信,父王他,确实是做错了事情,但他是身不由己的。”

慕世琮转头望向蓝徽容:“容儿,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知道的,是怎样的往事?”

蓝徽容避开他热烈的目光,低头用平缓的语气将仇天行所述往事轻声讲述。

慕世琮冷冷一笑:“叶天鹰果然堪称小人,其实当年之事,一切罪因都是他。”

“当年我父王与简南英作战,同行之人还有叶天鹰。眼见战事不利,父王差叶天鹰回京城向和末帝请求派兵支援。”

“简南英曾在苍山呆过一年,知道叶天鹰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于此时收买了他,叶天鹰返京城之后,向和帝诬告,说我父王有意投向简南英,和帝大惊,就派人上苍山将我慕氏族人抓了起来,却也并未处斩,只是要叶天鹰回边关传信,以此威胁我父王。”

“叶天鹰回边关后,却向我父王说,和末帝已将慕氏族人悉数处以凌迟之刑,父王他,哀于数百族人之死,一怒之下,便投了简南英,引了东朝军入关。这也导致了我慕氏族人的真正灭亡。”

“及至东朝军攻破容州,你母亲带着太子皓和昭惠公主逃亡,阵前怒斥父王投敌,父王便有了几分悔意,简南英因抓不到你母亲,怒而屠城三日,百姓死伤无数,父王看在眼里,想起自己因一己之仇而造下这般罪孽,更是痛悔莫名。”

“无奈此时,父王已是身不由己,只得一路随着简南英攻向北境的叶伯伯,叶天鹰此时奉简南英之命又假装逃回叶伯伯处,哭诉我父王叛变投敌,取得了叶伯伯的信任,更因此,他得知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慕世琮目光深邃,望向远方苍翠如洗的碧空:“当年大赵强盛一时,皇室聚积的财富更是一笔惊人的数目,在赵国灭亡之前,赵国的皇室便将这笔数百年累积下来的财富埋在了一个隐密的地方,埋藏的地点就绘于《寒山图》中,而开启宝藏机关的钥匙便是你此次前来,想要求得的铁符。”

经过仇天行一事,蓝徽容已隐隐猜到这个秘密,她想到,仇天行那等小人,处心积虑想要得到《寒山图》,其中涉及的必定是惊人的财富,此时听慕世琮这般讲述,忍不住悠悠叹了口气:“原以为均是义气中人,却原来抵不过富贵如山!”

慕世琮也叹了口气:“容儿,那是你不知道那宝藏的意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以当前之政局,如果让简南英得到这笔宝藏,他便可以一扫朝廷财政捉襟见肘的颓势,再造一支精锐之师,以狂风之势攻破西狄,而如果让西狄得到这笔宝藏,东朝便岌岌可危。”

“赵国灭亡之后,《寒山图》和铁符落在了和国皇室手中,但几十年来,和国皇室一直没能参破《寒山图》中的秘密,这笔宝藏也一直未能寻得。和末帝身死之前,便将此图和铁符分别交予了昭惠公主和太子皓。”

“当时,你母亲带着太子皓和昭惠公主逃到叶伯伯处,叶伯伯知简南英不日便会攻来,而当时北境军力不足,便让你母亲带着昭惠公主向西边的唐宁唐将军处求援。”

“为稳妥起见,昭惠公主便将《寒山图》带在了身边,叶天鹰将此事密告了简南英,简南英决定由他亲带精兵前往追捕你母亲一行,而由其胞弟简南雄与我父王前去棋子坡攻打叶伯伯。”

“父王他得知此事,犹豫再三,终决定前往棋子坡,因为他知道,你母亲她。”慕世琮迟疑了一下,望了一眼蓝徽容:“你母亲,与简南英有着不寻常的关系,简南英虽誓要抓到你母亲,却绝对不会伤害于她。”

蓝徽容静静地听着,心中暗叹,母亲当年,真的与那简南英有着不寻常的关系吗?可为何,她在与自己评点东朝时事之时,每逢讲到当今皇帝,语气却是那般的冷静无波?

“父王到了棋子坡之后,假意率部与叶军激战,想办法调走了简南雄,赶到叶伯伯处,却终到迟了一步,叶伯伯已被叶天鹰那个小人暗算,生命垂危,父王到时,叶伯伯正拼尽全力,将叶天鹰击落悬崖。”

“当时形势十分混乱,父王向叶伯伯忏悔,求得他的原谅,叶伯伯也知大势已去,又恐西狄趁乱入侵,便于临终时叮嘱父王,简南英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西狄人,毕竟那是不同的民族之间的矛盾,而简南英,所想的是要统一南方,结束数十年分裂的局面。”

“更重要的是,叶伯伯想保全当年由苍山一起下来的那帮兄弟和太子皓,便要我父王忍辱负重,真正降了简南英。”

“父王想办法除了简南雄,一把火烧了棋子坡,造成叶伯伯与简南雄同归于尽的假象,将太子皓藏匿起来,适逢当时西狄军趁乱南下,他又带着和国旧部力拒西狄军于莲花关前。”

“简南英知父王手中兵马虽不足以与他抗衡,却也一时难以拿下,又要借父王之力抵抗西狄,便与父王达成协议,封了西北十二州给父王建藩,这才保全了和国旧将和苍山的兄弟。”

“至于简南英当初率兵追捕你母亲和昭惠公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母亲是生是死,父王百般打听,都得不到任何消息。”

“昭惠公主被简南英抓去,封为和妃,生下了常宁公主和宁王之后,便因病去世,她身处深宫,我父王想法派人入宫向她打听,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么多年,父王一直在暗中寻找你母亲的下落,他知她误会极深,长夜思及,都是难以入眠,这也一直是父王心头大痛。”

“容儿,父王他,能见到你,不知有多高兴,他要我将这些事情告诉你,希望你能在你母亲灵前,告诉她真相。”慕世琮转过头来,炽热而诚恳地望向蓝徽容:“容儿,我所讲的,你信不信?”

蓝徽容被他热烈而略带求索的目光看得呼吸略略一窒,下意识地点头:“我信。”话一出口,她都有些吃惊于自己的不冷静,那日仇天行所讲,她并未轻易全信,可为何今日慕世琮这番讲述,她却深信不疑。

慕世琮眉间一片舒展,望着蓝徽容微微而笑,秋风中,他的笑容卷起阵阵热浪,扑面而来。

蓝徽容转过头去,半晌后方轻声道:“那太子皓,现在何处?”

万福寺,香雾蒸腾,禅音阵阵,玄亦法师端坐于台上,清朗的声音在殿内回响,数百名僧侣与信徒满面虔诚之色,静静聆听着他论经讲佛。

蓝徽容随慕世琮步入大殿,在众人身后轻轻跪坐于蒲团之上,她目光投向台上的玄亦法师,隐见其虽年纪甚轻,不过三十来岁,但宝相尊严,清俊的面容上不沾丝毫尘垢,那眉眼却又有些眼熟,竟与无尘师太有三分相象。她渐渐明白过来,望向慕世琮,慕世琮微微点了点头,蓝徽容低叹一声,磕下头去。

能托身佛门,又参透佛理,成为一代名僧,也许,是他这个亡国太子最好的结局了吧。这一瞬间,蓝徽容也猜到了无尘师太的真实身份,只是,当年被简南英抓去封为和妃的如果不是真正的昭惠公主,又会是谁呢?

禅房内,慕世琮与蓝徽容跪于玄亦身前,玄亦充满慈悲的眼神望着二人,和声道:“玄亦乃出世之人,二位不必如此大礼。”

“世琮以前不知大师身份,今日方得父王告知前尘旧事,这位是玉清娘的女儿,前来拜见太子。”慕世琮低声道。

玄亦低颂一声佛呐:“贫僧玄亦,以前之名皆如前世之梦,梦醒之后了无痕迹,二位不必再提。”

蓝徽容迟疑片刻,恭声道:“大师,我是奉人之命前来,求取一物,那人,和您有三分相象,应是昭惠公主。”

慕世琮一惊,难道,宁王的生母竟不是真正的昭惠公主吗?

玄亦面上波澜不惊,目光静如止水:“昭惠,玉清娘,皆是前世之人,再与玄亦无关,至于施主前来所求之物,也是前世之物,早已化为尘土。”

他垂下眼来,不再看向二人,低低吟颂:“稽首归依大悲主,愿力宏深相好身,千臂庄严普护持,千眼光明遍观照。真实语中宣密语,无为心内起悲心,速令满足诸希求,永使灭除诸罪障———”

轻颂声中,蓝徽容抬头望向玄亦面容,隐见他的禅心如月光一般流转于面容之上,他低垂的眉眼又如映显世相的那颗琉璃宝珠。他幼年曾贵为太子,却又遭逢灭国、逃亡之痛,一生跌宕,终于这佛门之中找到了灵台的宁静。

现在,他的心中只有令他神往的弘法事业,再无和国之念,他用他的虔诚和高洁,洗去了身上的尘垢,换来了心灵的新生。

此时此刻,还要向他求取铁符吗?还要打破他的禅心吗?纵是无尘师太亲来,只怕也会悄然而退吧。

低沉的梵音中,蓝徽容与慕世琮再轻轻磕首,悄悄地退出了禅房。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两人坐于万福寺旁的树林前,蓝徽容沉默良久,柔声道:“侯爷,谢谢您,现在诸事了结,我也再无挂念,后天,我就会离开,多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慕世琮晨间听她言道要离开之时,就已下定决心,他猛然转身,伸手握住蓝徽容双肩,手微微有些颤抖,话语却是十分坚定:“容儿,我想过,要是我不告诉你这一切,不带你来见太子皓,是不是你就不会走,可我,我这颗心,又不能忍受对你有一分一毫的隐瞒。我现在已没有什么将你留住的理由,我只能求你,求你留在王府,让我来替父王,还欠你母亲,欠叶伯伯的债。”

蓝徽容自昨夜对慕世琮的心思隐有所悟之后,便对如何与他相处有些矛盾。此时听他这话讲得极痴,竟不敢望向他,轻轻挣脱他的双手,站起身来,遥望万福寺,低声道:“谢谢你告诉我真相,我自会在母亲墓前相告。王爷并不欠谁的,当年的事,谁对谁错,又怎能讲得清楚,而这些更与你我无关。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是不会留在潭州的。”

慕世琮仰头望着蓝徽容的身影,远处的天极蓝,近处的松浓翠,而她的身形如烟如雾,自己与她之间仿似隔着一层朦胧而神秘的轻纱,近在咫尺却不能触及。

“容儿,告诉我,要怎样,你才肯留下来?”慕世琮觉得蓝徽容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而自己此刻,竟如同一个无助的幼儿,他将头埋在手中,伤感难言。

蓝徽容心中也隐隐有些伤感,自相识慕世琮以来,虽有过误会,有过冲突,但他却始终是一片单纯之心,只是,自己这颗心,已给了别人,那个人又是他视之如亲兄弟一般的人,能明白告诉他吗?如若自己三日后孤身离去,岂不是徒伤了他们兄弟之情?

林中,一片长久的沉寂,只听到啄木鸟‘得得’的啄木之声,象慕世琮体内那颗剧烈跳动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跳起,冲到蓝徽容面前,直视她的双眸:“容儿,你要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侯爷。”蓝徽容稍稍退后一步,语气略带责怪:“我若流浪江湖,难道你也随我去不成?你有朝廷封爵,又有父母高堂———”

慕世琮俊眉一挑,再逼近一步,眼中有着决然的光芒:“这侯爷,我早就不想做了,你便是天涯海角,我也要跟着你。”顿了顿他忽然有些发狠:“你是我的债主,我没还清欠债之前,都要跟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中“原以为均是义气中人,却原来抵不过富贵如山”一语,借用了‘1’在28章中的评论,谢谢。

十分感谢龙龙为青山做的封面,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三四、十日

蓝徽容听得有些心惊,轻声道:“侯爷,你不欠我什么。”缓缓向后退去,慕世琮眼中却只有她清丽的面容,情不自禁的步步逼近,话语却极温柔:“不,我欠你的,一辈子也还不清。”

蓝徽容退得几步,身躯抵于一棵树上,眼见已退无可退,又向旁避开,不料她披散的秀发却被矮树的树技挂住,‘啊’地低唤出声。

慕世琮愣了一下,这才清醒过来,忙上前替蓝徽容解开被挂住的秀发,谁知那头发与树枝缠得极紧,半天都无法解下。

此时,他紧依于蓝徽容身侧,蓝徽容稍稍侧头,正见他如雕刻出来的俊秀侧面,飞眉星目,薄唇微抿,神情温柔而又专注,急于替自己解开秀发,却又有些怕扯疼自己,以他之能,额头居然还沁出微微细汗。

她莫名地觉得一阵心虚,倒觉自己似欠了他许多许多,当初不怀好意入伍,欺他瞒他,现在无端惹他情思,却又钟情于他的兄弟,这团乱麻该如何解开?

她轻叹一声:“侯爷,借你匕首一用。”

慕世琮并不抬头:“不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毁。”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侯爷当知此话。”蓝徽容平静道。

慕世琮听她话中有话,心中一乱,有些气恼,从靴间抽出匕首,也不看向她,横手递过来,冷声道:“断吧,你断了,它还会长出来的,倒是我白担心了。”

蓝徽容接过匕首,极坚决地挥出寒光,被扯住的乌丝如漫天飞舞的细雨重新落于她的肩头,她头也不回,出了树林,纵身上马,清喝一声,青云四蹄如飞,向潭州城驰去。

驰不多远,慕世琮打马追了上来,胸中闷成一团,却又不敢一吐为快,生怕惹蓝徽容说出决然的话,再无转圜的余地。

蓝徽容一路驰回王府,暗下决心,既然太子皓之事了结,便应搬离王府,纵是想等孔瑄的答复,也不必住在王府之内,眼见慕世琮情意日浓,若不及早避让,只怕终会伤人伤己。而慕世琮一片单纯之心,是她万万都不想伤害的。

谁知一返王府,便得知慕王妃病倒了,慕王妃身子本就弱,前段时间日夜担心慕王爷和慕世琮出征安危,后又见了蓝徽容,心神激动,加上昨夜着凉,上午开始有些胸闷,到了下午,病势竟十分凶猛,待二人回府时已是发起高烧,神智也有些迷糊不清。

慕世琮与蓝徽容急奔入内室,趋近慕王妃床前,聂蕤正手捧药碗,细细地喂王妃服药,无奈王妃似有些抗拒喝药,眼神也有些茫然。

慕世琮忙上前将王妃扶起,唤道:“母妃!”

慕王妃听得儿子呼唤,稍稍清醒,目光正好扫见立于床前的蓝徽容,一阵激动,坐直身躯,紧紧握住蓝徽容的双手,颤抖着道:“清姐,你回来了!”

蓝徽容一阵心酸,缓缓在床沿坐下,反握住慕王妃的双手,想起她对自己的一片拳拳照顾之心,哽咽道:“王妃,您先把药喝了吧。”

慕王妃再清醒了一些,看清面前之人,泪珠滴落:“容儿,你带我去见你母亲,好不好?这二十多年来,我时刻想着她,当年若是没有你母亲,只怕我早已是孤魂野鬼,我想给她上炷香,想问她,为什么活在这个世上,却不来找我这个妹妹?!”

蓝徽容泪水悄然滑落,伸手欲接过聂蕤手中药碗,聂蕤迟疑了一下,望了一眼慕世琮,将碗递给蓝徽容。

蓝徽容忍住泪水,哄道:“王妃,您先把药喝了,总得等您身体好了,我才能带您去见我母亲,母亲地下有知,会很高兴见到您的。”

慕王妃听她这话,似是十分欣喜,顺从地将药喝完,躺落下来,却怎么也不肯放开蓝徽容的手,喃喃道:“容儿,王爷说你要走,琳姨求你,不要走,留下来,不做女儿,就做我的媳妇吧。”

聂蕤面色微变,眼神在慕世琮与蓝徽容尴尬面容上凝望良久,悄悄退了出去。

蓝徽容伤感中又带着烦忧,握住慕王妃的双手,低头沉默。室内寂静,只闻窗外偶尔传来的婆子低咳声和慕世琮略带沉重的呼吸声。

听得慕王妃呼吸渐转平静,蓝徽容轻抽出手,将她的手塞回被内,转身正望上慕世琮期待而又温柔的目光,她又转头看看慕王妃略带憔悴的睡容,辞府而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默默回了东偏院。

秋天的夜空纯净而高远,蓝徽容依于窗前,痴望着窗外的夜色,下意识地梳理着长长的秀发,杨木梳滑过黑墨般的长发,在发梢顿住,她用手轻摸先前被匕首割断的那处,感觉自己的心也似这芊芊发丝般紊乱。

她没有想到,自己刚从母亲的恩怨往事中跳了出来,却又跳入了情感的漩涡之中,这恩怨情仇,真的是必然要经历的吗?真的不能潇洒转身离去吗?

房顶传来轻微的‘咔嚓’声,蓝徽容心一惊,悄悄握住案旁的长剑,听得房顶青瓦被轻轻揭起,夜光透下,她眯眼望去,一只修长的手握着个酒葫芦在屋顶悠悠摇晃。

她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松开长剑,纵身跃出窗外,勾住屋檐,翻身上到屋顶,只见孔瑄坐于屋脊上,目光中深情无限,望着她从容而笑。

蓝徽容忽觉自己的心‘呯呯’跳得极快,竟不敢望向他的笑容,夺过他手中酒壶,在他身边坐下,嗔道:“你伤未痊愈,这酒,我收了。”

孔瑄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打开纸包,竟是一只烤鸡,他望着蓝徽容央求道:“看在我初次学你烤鸡的份上,你喝三口,我只喝一口,可好?”

蓝徽容听他此刻语气如同一个幼儿撒娇一般,心一软,却板起脸道:“不行,我五口,你一口。”

孔瑄凑到她耳边轻声道:“那等会如果你喝醉了,我可不负责将你抱下去。”

“那你好好的大门不走,跑这屋顶来做什么?”蓝徽容撕下一块鸡肉,递至孔瑄手中。

孔瑄伸了个懒腰,仰躺于屋脊之上,双目微眯,望向无垠的夜空,繁星点点,月色流水,他轻声道:“容儿,你说,人是不是有宿命,就如天上的星星,总有自己的位置,千古都不能转移。”

蓝徽容听他这话说得有些伤感,触动自己心事,抬头望向星空,良久方道:“我不相信宿命,所谓宿命,就是要用来打破的,正如这酒,是用来喝的一样。”说完,轻饮了一口酒。

孔瑄闻得酒香,‘啊’地一声张开嘴,蓝徽容哭笑不得,只得将酒葫芦凑到他唇边,轻轻滴下数滴酒入他口中。

孔瑄轻啜了几下,面上神情极为懊悔,摇头道:“早知道这样,我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喝就好了,还非得飞檐走壁寻一个约束之人,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也。”

蓝徽容将手中鸡腿猛地塞入他的口中,笑道:“侍卫们没把你当飞贼抓起来,你就要谢天谢地了,还在这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