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看来我也该去松松筋骨了,端成。”

“在。”

“替我备份厚礼送到刘公公和凌王那里。”

左端成一愣:“凌王?王爷是说您的堂兄凌王爷?”

“是,如果我估得不错,到时,得请我这个堂兄帮我演一出大戏。”

蓝徽容一行四人离开潭州,回到容州苏家庄的宅子,无尘在屋内静坐了半日后,将众人唤入房中。

这几日的回程,蓝徽容将一切事情详细告知了无尘师太,也一直在细心地观察着她。无尘的眼神渐渐平静,原本憔悴的面容也渐渐有了些神采,她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以往的那份尖锐,变得淡淡的,透出几分清灵空洁。蓝徽容看在眼里,知师太终放下了那等执念,颇感欣慰。无尘默默注视着蓝徽容,片刻后慈祥地一笑,从身侧的一个木盒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蓝徽容。蓝徽容肃容接过,轻声道:“师太,这是―――”

无尘柔声道:“这是‘九阙丹’,是治疗你心疾的唯一药物。你今年将满二十,心疾将再度发作,唯有服下这九阙丹,再由莫总管替你运功疏通心脉,方能保你一生康健。”孔瑄面容涌上浓烈的欢喜,蓝徽容转过头来,与他痴然对望。眼神纠缠间,二人默默地交流着。“真好,容儿,快服下吧。”

“不,孔瑄,你的解药未拿到,我们说过,死,要一起死的。我要等你服下解药,再服下这药。”

“傻瓜,我们说过,只要有一线生的希望,便不能放弃,更不用分什么先后。生死与共,放在心里就好了,快服下吧。如果我拿不到解药,我们再一起走好了。”

蓝徽容眼中隐有泪花闪烁,在孔瑄温柔目光的注视下,终微微一笑,仰头将‘九阙丹’送入口中。

无尘与孔瑄面色平静,坐于院中青藤架下,安心安意则不停看着西首厢房,焦虑之色溢于言表。孔瑄微笑道:“二位妹妹,坐下来吧,老这么站着,脚会酸的。”

安心安意吐了吐舌头,在孔瑄身边的小木凳上坐下,安心巧笑道:“姑爷,你就不担心小姐安危吗?现在可是运功疗疾的关键时刻。”

孔瑄被她一声‘姑爷’叫得微微一怔,他在心底反复咀嚼着这个称呼,爽隽的笑容满溢温柔。安心安意看得清楚,眼中均闪过欣慰之色,刚见孔瑄时因他黑白相间的头发而引起的些许不快早已悄然不见。

孔瑄执起紫砂茶壶,替无尘师太斟满茶杯,轻声道:“师太,多谢您了!您的恩情,孔瑄惟有铭记于心,无以为报。”

无尘垂下眼,低叹一声:“不,是我对不起她们母女,不该起了妄念,不该将容儿送入虎窝狼群之中。”

房门‘吱呀’开启,蓝徽容扶着满头大汗的莫爷爷步了出来,孔瑄忙上前将莫爷爷扶至椅中坐下。

他与蓝徽容对望一眼,二人在无尘与莫爷爷身前跪落,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无尘俯身将二人拉了起来,拍着蓝徽容的手,抚上她的面颊,柔声道:“容儿,是我对不起你。从今日起,你不必再遵从你母亲的遗命,你更不要怨恨你的母亲,其实,她是深爱着你的。”

青藤架下,光影斑斑,众人静静地听着无尘师太略带疲倦的声音追忆着往事。“当年,因为镇守龙城的唐将军是我的姨父,叶元帅让清娘带着我到龙城去调兵求援。那时皓儿年纪尚幼,为防万一,我便将《寒山图》带在了身边。因为皓儿身边有叶元帅相护,我便带上了莫总管。

我们一行人日夜兼程赶往龙城,一路上清娘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也倾于她的风采,我们如姐妹般相处。我知她聪慧过人,那时又急着找出宝藏来重整军队,便让她和我一起参详《寒山图》。龙城血战,姨父阵亡,姨母殉夫,我表妹阿唐便成了孤女。我们一起被简南英逼到了东水渡。为了保我,清娘决定引开简南英,她告诉我,她早已参破了《寒山图》中的秘密,便当着简南英的面将图烧毁,又将他引开。同时她也估到简南英的部下可能仍会来追捕于我,阿唐在这时挺身而出,冒充于我。她二人各奔一方,才保住了我的性命。

莫总管带着我逃离战场后,听闻清娘和阿唐均被简南英擒住。莫总管潜入简营,让清娘借晕厥麻痹防守之人,又助她依定好的路线逃往一处悬崖。清娘当着简南英的面跳下悬崖,方得逃魔掌。其实,莫总管早已在那处悬崖下设好了退路,将清娘悄悄带走。

我三人本还想回去救阿唐,无奈看守严密,清娘又武功全失,终没有成功。阿唐她,就这样入了深宫,成为仇人的妃子,想来是郁郁而终的。

清娘自逃出生天后,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说她已看破一切恩怨,劝我放下过去,随她隐居。我自是不甘心,向她逼问宝藏下落,可清娘说如果寻到宝藏,再兴战火,只会令苍生蒙难,也会令我更痛苦,一直不肯告诉我。

我三人一路回到容州,这时,叶天羽已死,皓儿葬身火海,和国已灭,我终明白大势已去,即使寻到宝藏也再无李氏男儿来重振河山,便心灰意冷,削发为尼,入了无月庵。莫总管为了保护我,隐为农夫,居于无月庵附近的乡村,清娘则选择隐居在了容州。”

说到这里,无尘仰起头来,望着头顶青青藤萝,低低地叹了口气。蓝徽容握上她的左手,无尘转头望向她,眼中露出疼怜之意。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几年,你母亲遇到了你父亲,二人情投意合,结为了夫妻,又生下了你。你母亲以为,能够这样平平安安地度过后半生。谁知天不从人愿,到了你三岁的时候,她才发现,因为她以前曾屡遭重创,身体孱弱,连累到你先天心脉不全。她曾与医圣子有过两个多月的相处,学了一些医术,知道要救你,唯有用九阙丹护住你的心脉,再由有极高深内力的人运功替你将心脉续上,你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九阙丹’为世间灵药,极为难求,但正巧的是,当年我和国皇室便存有几颗,这几颗一直在我的手中。你母亲自是抱着你找上了莫总管,又与莫总管一起上了无月庵,向我求药,求莫总管替你接续心脉。

唉,偏偏此时,莫总管却打探到了一些当年棋子坡兵难的消息,竟有当年逃脱大难的士兵说太子皓有可能尚在人世,他便告诉了我这个消息。我听到后欣喜若狂,存了找到皇弟、兴兵复国的希望,看着你母亲抱着你站在我面前,便起了妄念。”

苍凉的叹息声响起,蓝徽容转头望向莫爷爷,这位幼年来谆谆授业的慈祥长辈,此时正带着一丝愧疚和怜爱望着自己。

“当时,我提出来要你母亲说出宝藏所在地,并助我兴兵复国,才肯拿出九阙丹来救你。你母亲左右为难,她既要救你,又不忍世间再起战火。万般无奈下,劝了我多日,最终与我达成协议:我拿出九阙丹救你性命,由莫总管负责寻找太子皓的下落。如果太子皓尚在人世,你母亲便交出宝藏,助我复国,如果一直没有皓儿的下落,便放你母女过平平静静的生活。

要替你续接心脉,需得是玄天内功心法,而莫总管原先所练,并非正宗的玄天内功心法。你母亲便将苍山内家心法口授给了莫总管,挽救了你的性命。

你的命当时是保住了,但你母亲替你探脉又发现,你二十岁时这病将有复发的可能,到时还需要九阙丹和莫总管来救你性命,便求我再给一粒丹药给她。

当时,我看着还是幼儿的你,想起你母亲与简南英和慕少颜之间的种种往事,一个奇怪的想法涌上心头,唉,就是这个想法,把你推进了虎窝狼群之中。”

蓝徽容渐渐明白了无尘的想法,想起自己这一年来所经历的一切,想起如今的局势,不由叹了口气,轻声道:“世间诸事,并不是我们所能够轻易掌控的。师太想将我放到慕王爷身边,引起当今皇上与他之间的猜忌,用宝藏来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您却不知,当年保了太子皓的,是慕王爷。”“是,我不知道皓儿托佑于慕少颜的庇护才得以活下来,也不知道罪魁祸首竟是那叶天鹰,所以这个想法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我本想着,让莫总管授你武艺,让你母亲授你各种艺业,然后将不明真相的你派到慕少颜身边。你母亲的这些故人肯定能看破你的来历,而且个个都会想从你的身上找到宝藏的下落。这样,势必会引起各方的争夺,便能够造成他们的矛盾激化。到时我再想办法在中间推动一下,如果天下大乱,你母亲又将宝藏交出,招兵买马,我复国就会有一线希望。

当年,你母亲苦苦哀求我再给一粒九阙丹给她,可我,硬着心肠就是没有答应,反倒还提出来要将你训为我复国的工具。我不念你母亲救命之恩,反而恩将仇报,实是不配做佛门弟子,也对不起你和你的母亲。”无尘双手掩上面颊,哽咽难言。

蓝徽容与孔瑄对望一眼,在无尘面前蹲下,握住她的双手,轻声道:“师太,我不怨您,我母亲也不会怨您的,如果没有您给出九阙丹,我也不可能活到现在。您对我,是有救命之恩的。”无尘抬起头,将蓝徽容搂入怀中,泪痕满面,二十多年的执念一旦放下,才发觉活着是这么的轻松,这么的宁静。

“你母亲跪在我面前三天三夜,求我不要把你卷入风波之中,可我一意孤行。你母亲无奈之下只得答应我,先按我说的训练于你,如果在你二十岁之前都没有太子皓的下落,我便拿出九阙丹救你一命。但如果你二十岁之前有了太子皓的消息,你便必须为我所用。

就这样,你母亲从小训育你各方面的技艺,而她将苍山武功心法口授给了莫总管,再由他来传你武艺。

前年九月,你母亲病情恶化,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便上了无月庵。我与她做了最后的安排,她便留下了那封遗书。

当时,我要她先交出宝藏,她却对我说,寒山图,她原样画在了她的遗画之中,如何参破其中奥秘,也留下了线索。她说这世上,只有你一人才能看破她留下的线索,从而寻到宝藏。她走之前求我,如果一切没有变化,让莫总管拿药去救你一命,但不要告诉你任何前尘旧事,放你过自由而简单的一生。

去年五月,你奉莫总管之命来无月庵见我,我便知他定是有了确切的有关太子皓还活着的消息,也终于,将你逼上了这条道路。

你走之后,莫总管有一日也到了无月庵,他并未打探到确切的皓儿的消息,但说你已入了慕王军。我知你身份暴露在即,恐你无意中透露了我的存在,便和他一起离开了无月庵,来到这苏家庄,和安心安意生活在了一起。”

蓝徽容不由转头望向安心安意,安心安意对望一眼,跪在了她的面前,安心泣道:“小姐,是夫人走之前悄悄吩咐我们的。说小姐如果有一日离家而去,定会将她的遗物委托给我们保管,也会将我们妥善安置好。她让我们在你离开后上无月庵见师太,并一切听从莫爷爷和师太的吩咐。”蓝徽容百感交集,这一刻,母亲的音容笑貌宛在面前。她慈爱的眼神,浅浅的微笑,温柔的话语,一年多来经常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想起母亲临终前拉着自己的手,喘气说出的话语:“容儿,母亲将来,要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原谅母亲。”她的泪水缓缓滴落:母亲,您是为了救我才这样安排的,您没有对不起我,母亲,要是现在您还在容儿身边,该有多好!

孔瑄伸过手来,替她将泪水轻轻拭去,又握住她的手,无言的动作给了蓝徽容无法形容的温暖和力量,她泪水渐止,向孔瑄温柔微笑。

无尘悄然拭去眼角泪水,轻声道:“你入慕家军,退西狄军,直至后来被简南英赐婚,被宁王带走,莫总管一直在暗中盯着。只是他不可能时时都跟着你,你被西狄人带走出乎他意外,他也不知你见到了太子皓,更未料到,孔瑄设计将你救走,一时失去了你的消息。

我们心急如焚,如果一直找不到你,万一你病发,岂不是枉害了你的性命?我们只寄希望于你能记住莫总管以前对你的叮嘱,在你父母的忌日时能够回到容州。我更没想到,简南英竟然找上了蓝氏一族。这时,我已有了一丝悔意,不该因妄念而殃及你的族人。

你被逼了出来,我们松了一口气,莫总管便上了京城。也知因为你的存在,成功挑起了慕藩与宁王的矛盾,索性便没有出面,准备看看形势,等你快满二十岁时再出现。到你被封为公主,出了京城,往容州而来,他知你定是被皇帝要挟,回来寻找宝藏,所以便赶在你前面回到容州。知你定要与明月取得联系,便及时出现,将你们带了回来。

容儿,是我对不起你,将你卷入这无穷的风波之中,让你吃了这么多苦,还累及孔瑄,累及蓝家众人,我实是有愧于心。

容儿,从今日起,你便是自由之人,我也要真心皈依佛门,彻底放下前尘旧事。那宝藏,你若能找到,就拿去救人吧。”

六二、同穴

月儿挂上树梢,清风吹动藤萝,院角草丛中,流莹明明灭灭,结群飞舞。安心安意开心笑着在院中点燃灯笼,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庆祝蓝徽容心疾得愈。虽知前路漫漫,困难重重,见她二人这般高兴,孔瑄与蓝徽容也静静微笑,众人象一家人团聚似的,开开心心的吃了顿饭。

席间,蓝徽容才知,当初莫爷爷因四处打探太子皓的消息,竟被仇天行知道了他的存在。仇天行知莫松华当年随昭惠公主而行,有可能知道清娘及寒山图的下落,便派出人马假借太子皓的名义来诱捕于他。

莫爷爷看破他们诡计,一番激战,得以脱身。但因为那些人拿出了太子皓当年的随身物品,莫爷爷断定太子皓应该还在人世,便留书让蓝徽容到新州见无尘师太,才有了后面的这一系列风波。

晚饭后,安心安意将当初搬过来的清娘的遗物取出,蓝徽容将母亲的遗画一一展开。无尘早已悉数看过,摇头道:“我早看过了,没有一幅与当年的寒山图有相似之处。容儿你仔细些,想想你母亲当年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一幅幅画卷展开,蓝徽容也回忆起诸多粼光碎影般的往事。一些细微之处此时回想起来,母亲皆是含有深意,而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蓝徽容抚上这些画卷,心潮难平。她伸手取过一幅画,慢慢展开,面色微变。画中叶天羽身着青袍,策骑而行,衣袂带风,身形如松,身后三人相随,纵骑驰骋,正是那幅四人笑傲青山图。

孔瑄见她面色有异,凑过来看了一眼,叹道:“这位就是叶元帅?”

无尘将画轴接过,神情似喜似悲,良久低声叹道:“一代奇才,却为亲生兄弟所害。唉,清娘当时也和我说过,觉得棋子坡的事情不是外面所传的那么简单,不料真被她说中了。”待所有画卷看过,都不见有与寒山图相似的,而蓝徽容也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众人皆感失望。清娘,究竟将寒山图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留下来了呢?

蓝徽容再将所有画轴一一细看,努力回想母亲以前的话语。孔瑄见她撑着头,秀眉深蹙,有些心疼,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明天再找吧,别想坏了脑子,我可不要一个白痴娘子。”蓝徽容一笑,眉头舒展开来,正待说话,孔瑄所说‘白痴’二字回响于脑海,心中一动,‘啊’地一声,急速俯身查看每一幅画。

蓝徽容再将每幅画看了一遍,将其中一幅拿了起来。众人探头望向她手中画卷,正是那幅四人笑傲青山图。见蓝徽容将那幅画先是摆正,又将画倒过来,又横过来凝神细看,都不敢出声,唯恐惊扰了她的思绪。

蓝徽容的嘴角慢慢涌起笑容,将画摊平放于案上,轻声道:“你们仔细看看,这画中画的是什么?”

众人围过来,看了良久,无尘前后左右看了一回,道:“这是一幅很普通的游乐图,与原来的寒山图相差太大,我倒没看出什么异样。”

孔瑄想了想道:“是不是这后面的山,喻示着什么?”

莫爷爷摇了摇头:“这山画得太朦胧,而且是远景,不象。”

安心拉着蓝徽容的衣襟摇道:“小姐,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蓝徽容微笑着望向那幅画:“任何人第一眼看画,必然是看这画纸上,画了什么东西。”“那是自然。”

“任何人要看这画上画了什么,必定是看向画上落笔有色的地方。”

孔瑄轻‘啊’一声,无尘也反应过来,眯起眼再看向那幅画,过得片刻,双眉轻抖,颤声道:“不错,正是这幅,这就是寒山图!”

见莫爷爷等人还不明白,蓝徽容笑道:“莫爷爷,您别总是看有色彩落了笔的地方,你就看那些空白的地方,而且,倒过来看。”

无尘伸手抚上画卷:“是,这幅画倒过来,空白处正是原来那幅寒山图的轮廓。寒山图我记得清楚,多年来也重画过许多次,但一直未能参透秘密,我还以为是在画纸或画轴中藏有秘密,看来,还是在这画中本身。容儿,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蓝徽容望着画的左上角母亲题的那首词,轻声念了出来:“少年红尘踏歌行,烟雨看平生。莫问梦断何处,云空天自清。青山魂,谷草新,林间翠。箫声悠悠,流水隐隐,笑书晚晴。”蓝徽容将这首词再读数遍,眼中逐渐露出悲伤之色,她将画举起来,对着烛光,细细地看着,喃喃道:“原来,宝藏竟是在那里!”

夏夜,银河迢迢,蛙声阵阵,孔瑄牵着蓝徽容的手在苏家庄田间小路上慢慢走着,流萤在二人身边翩然飞舞,宛如星光点点。

孔瑄见蓝徽容隐有哀戚之色,左手在空中挥抓,将拳头伸至蓝徽容面前,蓝徽容温柔地瞪了他一眼,嗔道:“好好的,捉它们做什么?快放了!”

孔瑄一笑,拳头松开,几只莹火虫一闪一闪地在二人头顶飞舞。蓝徽容抬起头来,满天星光与幽幽闪闪的萤火虫布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隐约网住尘世中人千百年来不可预知的命运。她低叹一声,已被孔瑄搂入怀中。

“在想什么?”

“想母亲。”

“我们明天就去将伯母棺木迁出来。”

“不用了。”

“为什么?”

“因为宝藏的入口,就是母亲的墓室。”

孔瑄一愣,牵住她的手在一处草地上躺了下来。夏夜的乡间是这样的美,二人头挨着头,仰望着缀满宝石般星辰的天幕,享受着这难得的宁和。

“小时候,莫爷爷带着我在会昭山练武,母亲便会守在一旁,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莫爷爷授艺时对我很严苛,稍有不满他便会呵斥于我。我那时年纪还小,总以为可以躲到母亲的怀里哭,可母亲这种时候从来都不理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得我感到羞愧了,又重新去练功。我那时还暗地里抱怨母亲,为什么让我一个女孩子去学武功,学兵法,而不是和堂姐妹们一起玩耍。我现在才知道,母亲当时心里是如何的痛苦,她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保护我,在挽救我的生命。

她知道,我极可能有一天会踏入这风波之中。她希望我多学点技艺,希望我变得坚强,这样将来活下去的机会就越大。她将她会的一切都教给了我,就连皇上当年送给她的玉佩,她嘱咐我带在身边,其实也是为了能在关键时候保护我。

那首词,中间隐着六个字‘烟云谷,莫青林’,正是她的墓室所在。画中叶伯伯发髻所指向的地形,与烟云谷一模一样。她既然吩咐我将她的棺木迁往那处,必定已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孔瑄,我相信,母亲此时,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她会保佑我们的。”

孔瑄伸出手,轻轻替她将眼角泪珠拭去,柔声道:“既然伯母在看着你,那你就别哭了,笑一个,让她放心。”

蓝徽容望着点点星光,聆听着身边之人轻轻的呼吸声,悄悄伸出手,握住了孔瑄的手,笑容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母亲,容儿明天就会带着他来见您了,您一定会保佑我们的,是吗?

容州城西会昭山脉,山高林密,秀丽幽深。烟云谷位于会昭山脉的纵深处,更是林木深茂,飞流潺潺。

次日天未亮,蓝徽容与孔瑄便由会昭山脉北峦而下,穿过数处险峰,于辰时末到达了烟云谷。烟云谷内,空廖寂静,四面山崖紧仄,光线幽暗,偶有鸟雀鸣叫,也带着几分落寞之意。蓝徽容与孔瑄在那青边黑底的墓碑前齐齐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长久地以额抵地,林间的鸟儿也停止了啼鸣,似在默默看着这对小儿女长跪于墓前。

一阵山风拂过,蓝徽容站起身来,她伸手抚上墓碑,手指运力摩挲着‘莫青琳’三字,来回数遍,‘喀喀’之声响起,石墓西侧的石狮柱以一种极慢的速度下沉,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蓝徽容向孔瑄温柔一笑,跳入那个洞口,孔瑄随后跟入,只觉眼前一黑,下坠了约两丈高,脚方踏到实地。听得蓝徽容在前方似动了什么机关,头顶洞口透下来的一点光亮消失不见。‘嚓’声轻响,孔瑄点燃火褶子,二人沿甬道前行,走出数十步,蓝徽容按上右边的一处石壁,轧轧声过后,左侧石门开启,再前行十余步,到了一约五丈见方的石室。

石室内,一具黑色棺木摆放在一侧石壁之前的石台之上,棺前有一小小楠木供案,蓝徽容接过孔瑄手中火褶,走过去将供案上的白烛和石室四方的长明灯点燃,室内渐渐明亮。蓝徽容长久地凝望着母亲的棺木及供案上摆着的灵位,泫然欲泣,孔瑄将她的手一拉,二人走到供案前,再度拜伏于地。

想起过去二十年的点点滴滴,母亲的音容笑貌,蓝徽容既伤心又惆怅。正在心中追思亡母之时,孔瑄忽然紧紧握住她的手,抬起头朗声道:“伯母,我,孔瑄,安州人氏,乙巳年六月十六辰时生,至今未曾正式娶妻。”

蓝徽容本是静静地望着他,听他说到‘至今未曾正式娶妻’时,明他心意,虽已与他有了夫妻之实,仍不免娇羞地低下头去。

“伯母,我在这里给您磕头,求您将您的女儿许配于我。我们今日在您灵前成亲,不求荣华富贵,只求生死与共,携手白头。求伯母成全!”孔瑄向清娘棺木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又望向蓝徽容。

蓝徽容明他心意,虽说现在能找到宝藏,但能否顺利从仇天行手中拿到解药尚不可知。他是希望与自己在母亲灵前成亲,不要任何礼教仪式,不要任何他人旁证,只要母亲看着二人,看着他和她终结连理,从此生死不离,今生再无遗憾。

她眼中含泪,温婉一笑,不知从何处涌进一缕风,室内烛火齐齐一跳,明明暗暗中,蓝徽容似看到母亲正微笑望着自己和孔瑄,仿佛看到她正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放于孔瑄手中。

石室中,烛光下,孔瑄与蓝徽容跪于灵前,孔瑄仰头道:“天地为媒,母亲在上,我孔瑄,今日与蓝徽容结为夫妇,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蓝徽容望向那黑色棺木,轻声道:“天地为媒,母亲在上,我蓝徽容,今日与孔瑄结为夫妇,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二人对着棺木灵位而拜,室中烛火似也于这一刻亮了许多,映得蓝徽容腮边的红晕灿若朝霞。二人站起,眼神交汇,似诉说了千言万语,都带着甜蜜的微笑缓缓对拜。

孔瑄拉过蓝徽容的手,凝望着她略带害羞的笑容,将她轻轻拥住。这一刻,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彼此的心跳,一下一下,由轻柔而热烈。

蓝徽容依在孔瑄胸前,内心说不出的满足、平和与喜乐,一年来的往事历历在目,她忽然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孔瑄大感好奇:“容儿,你笑什么?”

蓝徽容笑着摇头道:“我不说。”

孔瑄板起脸来:“从现在起,你已正式成为我的妻子,出嫁从夫,现在夫君命令你说出来。”蓝徽容心头甜蜜无比,搂上孔瑄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轻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自然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蓝徽容笑得更是开心:“也是某小贼偷马的日子。”

孔瑄一怔,他没想到蓝徽容竟将这日子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心神激荡下,低下头深深地、热烈地吻上了她的红唇。

蓝徽容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双脚发软。待他稍稍放松,撑上他的胸口,感觉到他渐渐膨胀的漏*点,不禁面颊滚烫,低声道:“我们还是快找一下宝藏的入口。”

孔瑄见微漾的烛光下,她眉梢眼角皆是滟滟的笑意,不禁心醉神迷,强自克制住,笑着松开手来。二人在室内看了一遍,但石室内除去清娘的棺木和供案及几盏长明灯,便再无一物。石室四壁也是坚硬的麻石,用力击敲都不见一丝空音。

孔瑄想了一下,问道:“容儿,我们进来的那个甬道似是不够棺木通行,当初,你是怎么将母亲的棺木运进来的?”

“母亲告诉我,墓碑后有一墓门,可以运进棺木,但只能开启三次。三次之后,机关便自动失效,再也无法从那处出入,只能从这狮柱下的甬道进入。所以我才想着将母亲的棺木运出去后,将那机关发动两次,让墓室彻底封闭。皇上只有派人来毁墓才能启出棺木,便不会疑心我们换过了棺木。”“嗯,母亲想得极周全,只是这墓室,究竟是宝藏原来就有的机关,还是母亲后来修建的呢?”孔瑄托住下巴沉思起来。

“当初我进来安置棺木时,室内就只有这张石台,供案是我后来摆上的,不过这些长明灯,倒是室中本来就有的。”

孔瑄视线望向石室四周那些长明灯,与蓝徽容不约而同地眼睛一亮,这八盏长明灯仔细看来,正是依照五行八卦的方位而设,其中定有玄机。

二人都学过五行八卦阵术,而二人所学又皆是源出苍山天机老人,片刻后,同时将目光投向了正对石台的那盏长明灯。

孔瑄拉着蓝徽容的手走到灯前,二人同时运力,将那盏灯左右旋转,听着灯座下发出的喀嗒之声,不停调整转的力度和方向。片刻后,听得身后‘轰轰’之声响起,蓝徽容回过头,面色大变,只见摆着母亲棺木的石台正缓缓下沉,石台下的地面正露出一个巨大的石坑来。

蓝徽容担心母亲棺木损毁,急扑了过去,孔瑄一把将她拉住,摇头道:“没事。”蓝徽容也定下神,凝目细看,这才发现石台虽往下沉,但极平稳,不多时,便沉到石坑中央。待石台停住下沉之势,石坑右方又是一阵轰响,片刻后露出一条青石地道来。

二人对望一眼,举起烛台,跳入石坑,沿着石坑右方的青石地道缓步向下而行,地道极长,阴森湿冷,不时有水珠自地道边的石壁上沁出,墓外虽是盛夏,这处却凉如深秋。二人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方走出这条地道,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比上方石室稍小一些的石室,石室中央,并排摆着两具黑色的棺木。

蓝徽容与孔瑄大感好奇,均未料到下方石室中竟还摆有棺木,是谁的呢?二人走上前去,只见左首一具棺木前摆有供案及灵位,右首棺木前方却空无一物。

蓝徽容举起烛台凑近细看那灵位上所刻之字,不由惊呼一声,泪水夺眶而出,在左首那具棺木前缓缓跪落。

六三、解药

孔瑄看向灵位,只见上面刻着‘亡夫蓝公实仁之位’八字,他恍然醒悟,忙跪于蓝徽容身边,与她一齐磕下头去。

抬起头来,蓝徽容哽咽道:“原来母亲早已将父亲的棺木迁到了这里,我还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母亲不与父亲葬在一起,原来,她早就已经有了安排了。”

孔瑄望向右首那具无牌无位的棺木,疑道:“那这具是―――”

蓝徽容心中渐渐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她站起身来,双手按住右首棺木一角,手上运力,棺盖便有所移动。孔瑄也走了过来,二人齐齐运力推开棺盖,棺盖下方竟是一层木板,木板上方,摆着数封书函,最上一封函面上写着‘容儿亲启’。

蓝徽容颤抖着拿起最上一封书函,抽出信笺细阅,泪水如珍珠般掉落。孔瑄从后面拥住她,二人静静地读着清娘留下的这封信,仿佛看到那个慈爱的母亲正在天上含笑看着他们,微笑着对他们轻声细诉。

容儿,我深爱的女儿,母亲实不愿让你看到这封信,如果你一直不找到这处,不看到这封信,过你平静的一生,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容儿,希望你能原谅母亲,把你推入危险的困境。但母亲是没有办法,为了救你性命,无奈之下才答应了昭惠公主。

母亲一直希望,你过着平凡而幸福的一生,更希望你能遇到一个知心之人,心灵相通,白首不离,而不是象母亲一样,前半生命运多舛,坎坷辛酸。

母亲无法预知,你被昭惠公主派到慕少颜身边后会遭遇何种危难,你的出现,又会引起怎样的风波。母亲只能尽己所能,做好多种准备,只求能帮到你,让你跳出困境,从此平平安安。宝藏机关,母亲早已破解,无需铁符,信中另有图解。

昭惠公主那处,你的心疾若能蒙她赐药得以痊愈,她又放下了家国仇恨,你当事她如母,奉其天年。

她若寻到太子皓,执意要得到宝藏才赐药救你,母亲已将宝藏分为一大一小,你按图解将小的宝藏启出交给她。但如果之后她执意复国,挑起战火,你不必再遵从母亲遗命,本着你的善心去行事吧。

另一处大的宝藏,留着给你应对其余人,若是求宝藏者,是为了黎民百姓,你就让他拿去。若是求宝藏者,是要挑起战火,令众生涂炭,母亲也已设下机关,你就让他为宝藏付出生命的代价吧。

母亲的故人,可能会有那等心存执念者。你可将我的棺木移到这处石室,再将这具假棺封死后移到上方石室,依图解发动机关,我与你父便可长眠于此,生生世世,再不分离。母亲另留几封书函,分别写予几位故人,你可将信交予他们。这些故人可能有的已经过世,有的还活着,母亲只能这样做万全的准备,希望他们能够善待于你。

容儿,乖孩子,母亲多么想看着你心疾得愈,看着你平平安安,看着你嫁一个如意郎君、生儿育女。可母亲命不久矣,不能再陪着你了,容儿,你原谅母亲吧。你一定要平安幸福地活下去,象母亲从小训育你的那样,做一个善良而平凡的人吧。

烛火轻微地跳动了一下,石室内光影随之微微闪烁,恍惚如急匆匆的光阴。蓝徽容转过身来,伏在孔瑄怀中长久地痛哭,孔瑄轻柔地抚着她如绸缎般的长发,也是哽咽难言。

原来,清娘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她做了种种预测,也做了各种安排,就连皇帝想求她的棺木,她也预料到了。

她那般聪慧英朗,却遇人不淑,半生坎坷。她那般仁善侠义,却兄友离丧,命运多舛。她想平静度过后半生,却还要为她的女儿耗尽心血。她默默地承担着一切痛苦,默默地安排着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深爱着的女儿。

孔瑄仰起头,紧紧地抱着蓝徽容,母亲,您放心吧,从今天起,容儿由我来守护,我会护她一生平安幸福的。

盛夏午后,没有一丝风,徽水岸边,柳树上的蝉没完没了的嘶鸣,蜻蜓偶尔掠过水面,惊起涟漪,又在热浪和烈日中复为平静。

柳叶桥畔,乘风阁内,仇天行眯着眼,坐于窗前,望向波光粼粼的徽水河,仿佛听到河面锣鼓铿锵,看到众兄弟飞桨劈浪,多少年了?自那一年的赛舟节,那些兄弟们一个个离去,自己也一步步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道路,可真是无法回头啊!

手中白瓷光洁,茶汤如碧,他浅饮慢酌,一个穿浅蓝色衣衫的少女抱着琵琶怯怯地走到了他的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