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彤霞布满皇宫西面无垠的天空,衬得巍峨殿宇金碧辉煌。宫中漱玉池的一湖青水,在夕照下波光潋滟,绿树红花在风中枝叶拂动,暗涌清香。

孔瑄在数十名侍卫的押解下稳步登上白玉石台阶,在内侍的引导下,迈入正泰殿,于丹墀前十余步立住脚步,稍稍犹豫,拜伏于地。

皇帝转过身来,一摆手,殿中宫女内侍都退了出去。皇帝盯着孔瑄拜伏于地的身形看了良久,注目在他鬓边的白发之上,眯眼片刻,开口道:“你起来回话吧。”

孔瑄站起身来,缓缓抬头,皇帝与他视线相触,但觉眼前这年轻人双眸漆黑明亮,眼神坦然无惧,锋华内敛,虽是面对九五至尊,处于绝境之中,也不见有丝毫畏惧与瑟缩。皇帝负手从丹墀上走下,孔瑄望着他由高处而下的身影,忽觉他的身影竟似有些佝偻,他的脚步也有些沉重,这将万里河山踩于足下的帝王,只怕真是做得很辛苦吧。

皇帝凝望着孔瑄不卑不亢的神情,和声道:“你可想清楚了?”

孔瑄微一躬身:“罪臣愿认罪伏法,还求皇上不要诛连无辜之人。”

皇帝冷声道:“无辜之人?!慕少颜是否无辜,不是你一个区区郎将能够置词的,你不要以为你们不认供,朕就不能治他的罪!”

“皇上,罪臣有一言,伏请皇上聆听。”

“说吧。”

“皇上,治国根本为纲常礼法。撤藩与否,皇上可独力裁断,但能否治慕王爷的罪,只怕需得依朝廷律法而为。若是坏了律法,败了纲常,皇上您亲手拓出的疆土、亲自打造的朝纲恐有纷乱之虞。若是兴起战火,百姓受苦,国之根本更将受损。慕王爷和侯爷并非眷恋富贵之人,玄亦等更已是世外之人,若皇上能将此案在罪臣处了结,而不牵涉他人,并承诺不秋后算帐,放慕王爷一家平安隐退,罪臣相信,慕藩能撤,天下可定,还请皇上三思。”孔瑄平静道。

皇帝沉默片刻,道:“依你所说,这前朝余孽朕就放过不成?!”

“皇上,前和国之事,早已平淡下去,百姓们也早已忘了前朝,若是于此时翻出来大做文章,又逼反慕藩,只怕弊大于利。更何况,现在西狄国左都司身亡,西狄国本就是他一力支撑,正是我朝收伏西狄的大好时机。如果因此案引起慕藩叛乱,慕藩虽弱,皇上要拿下却也非一年半载所能为,届时西狄国缓过气来,重振国力,又于我朝内乱时出手,只怕后果堪虞。罪臣请皇上三思。”孔瑄说完静静地望着皇帝威肃的面容,皇帝与他长久对望,忽然呵呵一笑:“你说得倒是有些道理,不过你可知,现在的形势,已不是朕说收手就能够收手的了。朕是可怜容儿,想留你一命,你若执意求死,容儿也不能怪朕。你去与她见上一面,两个人好好商量一下吧。”

月色淡淡,清风细细,夏末的夜晚,暗沉而漂渺。

蓝徽容伏在孔瑄膝上,孔瑄右手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她的黑发,二人默默无语,嘉福宫内,一阵令人窒息的宁静。

感觉到蓝徽容在压抑着抽噎,孔瑄伸出左手,轻抚上她的眉间,笑道:“这儿皱得象只猫,可就不好看了。”

蓝徽容鼻子发酸,喉咙苦涩,一直在强自压抑,才没有痛哭出来,听孔瑄这般说,哪还能够忍住,眼泪啪啪掉落。

孔瑄一阵心疼,将她抱起坐到自己的膝上,轻轻吻上她挂满泪珠的面容,哄道:“别哭了,你以前那么坚强,现在怎么这么爱哭?以前我中毒,你有病时,也没见你这么哭过。”蓝徽容的心象灌了铅般沉重,缩在孔瑄怀中,紧紧握住他的手,泣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这么爱哭。孔瑄,是我太大意,害了师太和莫爷爷他们,也害了你。母亲她什么都安排好了,我却毁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孔瑄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吸吮着她的泪水,待蓝徽容渐渐平静,他忽然一笑,将头埋在她的脖间。蓝徽容一阵麻痒,但心中又正是难受之时,两种极端的感觉让她全身绷紧,正迷糊间,孔瑄已将她抱起放至床上,蓝徽容心中百般滋味千种伤楚,一时话都说不出来。

孔瑄坐在床边,伸出手将她的双眼合上,柔声道:“容儿,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我不能呆久了,外面大帮人在等着,你赶紧睡着吧。”

蓝徽容睁开眼,不停摇头,紧紧攥住他的手,眼眸似笼上了一层雾气,死死地望着孔瑄,甚至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就会再也看不到他。

孔瑄的手自她的额头而下,轻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似要将她的容颜永久地镌刻在自己的心中,他的手指最后停留在了她的嘴唇之上。两人长久地对望,仿佛要于这一望之中,携手走过这一生,再也不用分离。

蓝徽容痴望着他明亮中略带忧伤的眼睛,感觉到他压在自己唇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心中伤痛难言,忽然张口咬住了孔瑄的手指。孔瑄任她由轻而重,咬得自己手指生疼生疼,面上始终温柔笑着,暖如春风。

蓝徽容忽然起身,从后面紧紧地搂住他,低声道:“我要你背我。”

嘉福宫庭院内,月色朦胧,星光渐盛,孔瑄背着蓝徽容慢慢地走着,仿佛回到了那一个清晨,回到二人倾心相融的那个星光之夜。

蓝徽容伏在他的背上,依在他颈边,低声道:“我会求皇上,将我们葬在一起的。”孔瑄轻嗯了一声,片刻后,又摇了摇头,蓝徽容双手用力环紧他的脖子:“你休想丢下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上天入地,黄泉碧落,我都要跟着你,你休想投胎后,再娶别的女人。”孔瑄脚步顿住,正待说话,宫门被轻轻敲响:“公主,时辰到了,侍卫大人们在催了。”二人长久地沉默,待敲门声再度响起,孔瑄暗叹一声,欲将蓝徽容放下,蓝徽容却死死地环住他不放。孔瑄心中难过,闭上双眼,慢慢地、用力地扳开她的手,转过身,捧住她的面颊,轻轻地、温柔地吻上她的眼:“容儿,听话,这里不许再掉眼泪了,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们生生世世,都是夫妻。”

蓝徽容拼命地点头,又拼命地摇头,孔瑄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狠下心来,松开手,向宫门走去。蓝徽容向前追出几步,又停住脚步,呆呆地看着他拉开宫门,看着他迈出高高的门槛,看着他始终不曾回头,在众多侍卫的围拥下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孔瑄,我绝不会让你丢下我的。”蓝徽容听着院中风儿吹过树梢的簌簌声,缓缓闭上双眼,轻声道:“我听你的话,再也不会掉眼泪了,只求你等着我, 我们一起走。”

潭州,慕王府。

虽然遥远的京城风雨满天,王府内,却仍是幽静无比,只是王府主人脸上的阴霾和深锁的眉头,让人感到了一丝沉窒。

慕王妃躺于榻上,被思子之情折磨至憔悴不堪的她忧虑地望着立于窗下的慕王爷,他眉宇间的愁思不停搅动着她病入膏肓的身心。

她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慕王爷从沉思中惊醒。他走了过来,挥手屏退侍女,扶起慕王妃的身子,让她依在自己胸前,轻轻替她抚着胸口,和声道:“你不要老是想着世琮,他会没事的。皇上不准备万全了,不会轻易动他的。”

慕王妃眼角落下泪来,咳道:“王爷,这次,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吗?”

慕王爷轻叹了一声:“我也没料到宁王竟在我眼皮底下抓走了玄亦大师,只怕我们慕藩是在劫难逃了。”

“王爷,皇上要撤藩,咱们就让他撤吧,只要他将世琮放回来,我们一家人,找个地方,过平平静静的生活好了。”

慕王爷摇了摇头:“如果真的只是要撤藩,我们能平安脱身,我早就不做这个王爷了。自古藩王被撤后,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更何况,凌王知道他父亲死在我手上,恨我入骨,我们只要失了兵权,只怕即刻就会被押解进京,受尽折磨。”

见妻子眼中露出绝望之意,慕王爷忙道:“你不用多想,孔瑄那孩子,正一力扛着所有罪名,玄亦大师是有德高僧,更不可能将我供出来。没有证据,皇上也不敢轻易问罪于我。我已派了大批死士进京,想法子将世琮从京城强行救出来,他是我唯一的亲生儿子,我怎也要将他救回来,再与皇上决一死战的。”

“真的只有这条路了吗?”慕王妃颤声问道。

“是。”慕王爷沉默片刻,轻声道:“朝廷与藩镇之间,永远只有一个胜者,只是我们兵力较弱,现在准备又不充分,真要与朝廷决战,只怕胜算不大,但总比被削藩赐死要多一线希望。”慕王妃听他言中之意,泪水成串掉落。她闭上眼睛,良久方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睁开眼来,虚弱道:“王爷,我们做夫妻多少年了?”

慕王爷一怔,道:“有二十多年了吧。”

“王爷,不,三哥,我现在叫你三哥,可好?”

“好,琳妹,我们现在不是什么王爷王妃,你有话,就和三哥说吧。”慕王爷紧紧抱住妻子,心痛不已。

“三哥,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忘不了清姐,你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娶我的。”慕王妃苦笑道。

“不,琳妹,你不要这样说。你今天是怎么了?”慕王爷急道。

“不,三哥,你听我说,能与你做这么多年的夫妻,我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心中有我也好,没我也好,我的心中,都始终把你看成自己的夫君,我还给你生了个那么好的儿子。更何况,你心中的那个人,是清姐,是将我从火坑中救出来的姐姐,要是她现在还活着,该有多好!”“琳妹,你不要说了。”慕王爷觉妻子有些不正常,渐渐感到一丝不安。“三哥,清姐和你,都是我的恩人。我是一个弱女子,一直靠你们保护,却不能为你们做什么,我这身子,是活不久的了。现在,我要去做一件事情,报答三哥和清姐的恩情,求三哥不要阻拦我。”

六六、长子

夜过二更,正泰殿内仍是灯火辉煌,蓝徽容静静立于皇帝身侧,为他磨墨递茶,听着更漏之声,面容虽平静如水,内心却焦虑彷徨。

自与孔瑄那日相会之后,二人便已于廖廖数语中约定携手赴难。只是她的心中,总存着几分希望,她不能出宫,无计可施下,只有日日来陪伴着皇帝,希望他能看在母亲的份上,放过孔瑄及莫爷爷等人。

在陪伴皇帝的这些时日,蓝徽容见凌王等人不时上表请求锁拿慕王爷进京,她也看出皇帝正在加紧布置兵力,朝廷与慕藩之间剑拔弩张,形势越来越严竣。若不是皇帝顾念自己,有意给孔瑄时间来转圜,只怕早就下旨定罪了。

虽知希望渺茫,她仍然做着努力,服侍皇帝比以往更尽心尽力,一段时日下来,她的脸日渐瘦削,眼眸也失去了几分神采。

更漏声滴嗒,一滴,又一滴,听在蓝徽容的耳中,说不出的难受,她胸口烦闷,眼前一阵眩晕,伸手抚上额头。

皇帝放下笔,转过头,见蓝徽容面色寡淡,也生出几分怜惜之意,叹道:“容儿,你先回去休息吧,你给朕一段时间,若是慕少颜自动认罪,朕再想办法看能不能饶孔瑄一命。”蓝徽容一低眉,心中难过,慕王爷若是认罪,侯爷必不能保,孔瑄他,又岂会苟活?!她暗叹一声,施了一礼,迈出正泰殿,回到嘉福宫。

她接过宫女们递上的热巾擦了把脸,怔怔地坐在窗前,孔瑄和莫爷爷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受刑?如何才能解开这个危局呢?

宫女素云轻轻走过来,端上一碗莲子燕窝羹:“公主,您可得保重身子。”蓝徽容也觉有些肚饿,顺手接过,将汤匙送至口边,忽觉这羹汤腥气浓烈,胸间难受,猛然俯身呕吐起来。

素云惊慌失色,忙接过蓝徽容手中汤碗,拍上她的背心,急道:“公主,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蓝徽容呕得几下,想起一事,恍然醒悟。她推开素云,缓缓坐直,伸手抚上小腹,惊喜中又隐有悲伤:难道,在这生死时刻,自己竟有了他的骨肉了吗?!真是天可怜见,让他血脉得续吗?她清瘦的脸上渐渐舒展开如睡莲般的笑容,猛然跳了起来,直冲出去。

堪堪拉开院门,入目是那宫灯下照映着的褚红色的高高宫墙,还有那宫墙上方黑沉沉的苍穹。一股闷闷的风吹起她的裙裾,她顿住脚步,扶住宫门,泪水成串掉落。

天气渐渐转凉,昼缩夜长,城外的枫树也染上了一丝暗红,在风中簌簌摇响,让人嗅到了秋天的气息。

京城北门,人马川流不息,这日巳时,一辆锦篷双辕的马车在十余人的护卫下缓缓驰入城门。马车轻摇着穿过直衢大街,驶向皇宫,正华门在望,马车停住,一人弯腰道:“主子,到了。”绣锦车帘轻掀,两名侍女跳落下来,又回身将青衣素裙、满面戚容的慕王妃扶下马车。慕王妃环顾四周,又眯眼望向巍峨宫门,默然良久,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推开侍女的搀扶,缓步走向正华门。

正泰殿内,皇帝面色沉肃,阅罢手中几份奏折,抬起头来:“辰儿。”

“儿臣在。”简璟辰恭声道。

“慕世琮可看紧了?密慎司回报,京城内似是多了一些江湖人士。”

“回父皇,质子府内,儿臣派了一百名内廷侍卫,由赵德文统一调度,质子府外还有三千禁军轮流值宿,力求万无一失。”

“孔瑄还没认供吗?”

“回父皇,孔瑄没有认供,儿臣顾着容儿,嘱咐了凌王不能对他用刑。不过儿臣认为,孔瑄那种人,用刑估计也没用。”

“另外几个呢?”

“回父皇,都没有招供,凌王性急,刑部的人又手狠,有个丫头已经熬不住刑,毙命了。”皇帝眉头微蹙,沉默半晌,道:“辰儿,将蓝家人放了,让你那良娣,多进宫来陪陪容儿,朕看她是下决心要走绝路,嘉福宫的人也都换了,看紧些。”

简璟辰神情不变,声音恭顺:“是,儿臣这就去办。”

皇帝揉了揉眉间:“你等等,朕问你,郭仁布在乔家寨一带的那三万人马,可是你下令调至中路铺的?”

“启禀父皇,此事非儿臣所为,郭将军乃叔王旧将,一直受凌王节制。儿臣认为,凌王也是一片忠心,防慕少颜狗急跳墙,与朝廷决战,而且现在慕少颜也确有调兵迹象。儿臣只是按父皇您的意思,将北边尚林的五万人马往西边风城调动。”

“嗯,布置得倒是妥当,辰儿此次办事,颇合朕的心意。”皇帝难得地浮上一丝微笑。简璟辰惶恐地低下头去:“儿臣谢父皇盛恩。”

皇帝轻咳两声,简璟辰忙上前两步,关切道:“父皇,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皇帝摇摇头:“朕还没老,你不用这么紧张。你这次能办妥宝藏和故皇后迁陵之事,又借机铲除慕少颜,朕心甚悦。从明日起,你就住在交乾殿,帮朕处理军机政事,也历练历练。”简璟辰眼中闪过惊喜之色,垂头跪落于地,泣道:“父皇,儿臣以往,有负父皇的教诲,父皇这般圣恩,儿臣实是―――”

皇帝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和声道:“只要你是用心办事,并无二心,朕自会知道,朕―――”“启禀皇上。”刘内侍尖细的声音在殿门响起。

“什么事?”

“禀皇上,朝廷一品诰命,慕王妃,在正华门跪地请求面圣。”

简璟辰眉梢轻扬,皇帝微一皱眉,冷声道:“这个女人,居然跑到京城来了,想救儿子想疯了,不见!”

刘内侍微一犹豫,怀中慕王爷早就差人送上的万两银票终让他大起胆子,低头道:“启禀皇上,慕王妃说她有一言,皇上听过后,必会召见她。”

皇帝‘我’了一声,端起碧瓷茶盏,低头饮茶:“奏吧。”

“禀皇上,慕王妃说,一个叫景琰的人还活着,她知道其下落。”

皇帝冷哼一声:“什么景琰―――”他话语顿住,片刻后猛然抬头,手中茶盏滚落于地,急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禀皇上,慕王妃说,一个叫景琰的人还活着,她知道其下落。”刘内侍跪于地上,战战兢兢道。简璟辰望着皇帝失常模样,眉头一皱,眼中隐有疑惑之色。

皇帝全身如僵硬了一般,半晌才回过神来,身形一晃,顷刻间便到了殿门口,简璟辰急唤道:“父皇!”

皇帝顿住脚步,右拳紧握,扬了几下,颤声道:“快!宣她进来!”见刘内侍有些愣怔,皇帝一脚踹上他的右肩:“快去!”

刘内侍从未见过皇帝这般失常,吓得全身颤栗,勉力爬起,直冲向正华门。皇帝负手在殿内急促地走动,不时抬头望向殿外,这二十多年来,他是第一次如此焦虑,如此以九五至尊之身来迫切等待一个臣妇的觐见。

简璟辰的脸隐在蟠龙石柱的阴影之中,望着皇帝焦虑的神情,眼神闪烁。一盏茶的时间悄悄流逝,轻碎的脚步声响起,慕王妃瘦弱的身躯在殿内跪倒:“臣妇慕王正妃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此时已平静了一些,克制住心头的涛天巨浪,低声道:“平身吧。”“谢皇上!”慕王妃站起身来,垂头而立。

皇帝正待开口,眼角余光瞥见简璟辰仍在殿内,稳步走至案后坐下,道:“辰儿,你先退下,所有人,都给朕退出去。”

简璟辰恭声道:“儿臣遵旨。”他躬腰退出殿外,见殿内宫女内侍齐齐退出,刘内侍伸手将殿门掩上,将右拳抵住嘴唇,轻轻咳嗽了一声。刘内侍转过身来,正对上简璟辰凌厉的眼神,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待殿门吱呀关上,皇帝听得简璟辰的脚步声远去,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威严的目光紧盯着垂头而立的慕王妃,口气平淡道:“你要见朕,有什么事情,奏上来吧。”

慕王妃十指互绞,犹豫片刻,细细地吐了一口气,终从袖中掏出一个肚兜和一块长命金锁,神色宁静地步至皇帝身前,躬腰递上。

皇帝右手隐见颤栗,从她手中接过那婴儿肚兜和长命金锁。只见红底的婴儿肚兜上,绣着一个憨态可掬的鱼娃,鱼娃的右下方,用黑线精致的绣着‘璟琰’二字。

皇帝被这两个字刺得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来,望着那长命金锁,金锁上刻着的‘璟琰’二字,携着遥远的往事,冲破模糊的记忆,呼卷而来。

那一年,她寻到庄国,站在了他的面前,她含羞带笑,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让他又喜又惊,她,有了他的骨肉。

他为防赵氏发觉,将她安顿在城外的一处秘宅,即使是军务忙碌,也每日都去看她。她虽性情豪爽刚烈,在他的面前,却总是那般娇羞温婉。他也最喜欢将她抱在怀中,与她喁喁细语。只有在那种时候,他才能忘却身上所背负的重任,忘却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她总是喜欢在躺在他怀中时,将他的长发缠绕在指间,脉脉的眼波凝在他的面上,一刻也不肯移开。

“南英,你喜欢儿子还是喜欢女儿?”

“都喜欢,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都喜欢。”

“可我喜欢有个儿子,我要为你生个儿子,将来象你一样的威武。”

“好,清娘,我们生个儿子。”

“南英,你为他取个名字,好不好?”

“嗯,让我想一想。对了,我们简氏,到他这一辈是璟字辈,就叫他璟琰好了。”“璟琰?嗯,好名字。南英,我们的长子,就叫简璟琰。”她的笑容是那样甜蜜与满足,让他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加快数拍,将头埋在她的颈中。

她娇笑着推开他:“南英,我看别人的孩子都是一出生就戴着长命金锁,你去给我们的孩子打个长命金锁,将他的名字刻上,好不好?”

“好,我明天就去找人打,保佑我们的儿子生下来后健健康康,将来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高声笑着,将她抱了起来。

这刻着‘璟琰’二字的长命金锁,第二日他就放在了她的掌心,可她,那倾心爱过他的女子,却在数日之后,决然地逃离了他的身边,从此与他由爱结仇,从此再也不曾回头。

皇帝痴立原地,二十多年的辗转想念,二十多年的痛悔懊恼,这一刻,都撞入他的心中,他原本威严肃穆的面容流露出一丝哀伤与温柔来。

他缓缓转头望向慕王妃:“你说吧,朕听着。”

慕王妃微微抬头,眼圈渐红,眸中含泪,低声道:“那一年,清姐从庄国逃回来,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她怕叶大哥和三哥知道真相后忍受不了而去找你寻仇,便躲在了容州一处宅院之内,身边,只有我相伴。

她一路逃亡,心碎神伤,又屡受轻创,即使她自己懂得医术,服了很多安胎药,也不见效,在七个多月时,孩子便生了下来。由于生得突然,当时来不及找稳婆,是我替清姐接生的,生下来的是个男孩。

孩子生下来后,清姐很高兴,说不会再嫁人,要独自将孩子抚养成*人,让他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是天不遂人愿,因为早产,一个时辰之后,孩子便没了气息。

清姐产后极度虚弱,几经努力没把孩子救活,伤心欲绝,她将这金锁放在襁褓之中,哭着要我寻个地方好生将孩子埋葬之后便晕了过去。

我因为急着救醒清姐,便将孩子的尸身放在了另一间房内。等我找来大夫,替清姐煎好药,服侍她喝完药躺下睡着后,才想起要去将那孩子入土安葬。

我抱着孩子走到郊外,正要将他埋入黄土,却突然发现,他虽然没了气息,但胸口似是还有一团余热。

因为大夫曾叮嘱过,清姐有血崩的预兆,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在不能确定孩子是否能救活的情况下,我想了又想,抱着孩子回转容州,寻到当时城内最好的大夫,将孩子放在他那处,又丢下了许多银两,便回到了清姐身边。

当时清姐身子极为虚弱,时刻有血崩的危险,我为防她情绪激动,便瞒下了此事。我想着,万一孩子救不活,不说出来是免得清姐有了希望后再次绝望,可如果孩子救活了,我再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当时我心中还有着一个痴念,清姐曾说不再嫁人,我却不忍她因为你的负心而终身不嫁,独自抚养儿子。我想着,你既负了她,又没了孩子,清姐说不定就会选择三哥,等他们成亲了,我再将孩子的事情说出来,三哥也必定会接受那个孩子,清姐也能重新过幸福的生活。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日,那孩子始终是半死不活,我去大夫处看过许多次,大夫都说不一定能救活,我便一直瞒了下来。

清姐休养二十余日后,因为边关与西狄的战事紧张,她又怕失踪太久,让叶大哥和三哥担忧疑虑,便拖着病体上了边关。我一直跟在她的身边,因为不知道远在容州的孩子是否幸存下来,自是也无法将此事道出。

直到你发兵攻打容州,清姐带着我赶回容州,她因急着护送太子皓和昭惠公主逃离,战火之中便与我分散了。我记挂着那个孩子,赶到那大夫处,才知孩子性命得保,让那大夫给救活了。我抱着璟琰,趁乱逃离了容州,兵荒马乱,我好不容易才逃得性命。听闻叶大哥和清姐身亡,我悲痛欲绝,想着要找三哥问明真相,便将璟琰托付给了一农家夫妇抚养,孤身一人寻到潭州。到我与三哥成亲后,我又不愿让三哥知道真相,不愿他看到那个孩子而想起清姐,便一直将璟琰寄在那农家抚养,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便去看望他一次。

清姐已不在人世,我本也不想将这事说出来,只想让璟琰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也算对得起清姐在天之灵。若不是,不是皇上您这次逼人太甚,我,也不会说出来的。”

慕王妃讲到这处,泪珠成串滑落,嘤嘤而泣。

皇帝愣愣地听着,握着长命金锁的手紧紧攥成团,巨大的震惊后,心底涌起狂烈的惊喜:璟琰,自己的长子,自己最爱的女人所生的儿子,真的还活在人世吗?

他望向殿内一侧挂着的那幅清娘少女时的画像,画中之人,向他笑着,南英,我们的儿子―――璟琰,还活着,他在等你这个父亲去把他接回来呢。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厉声问道:“这些事,都是你一人所为,除了这金锁,你还有何证据,证明你说的那人就是璟琰?”

慕王妃凄然一笑:“皇上,只要你见到他,你就会相信,他是你的儿子。他与你当年,长得一模一样,不需要任何证据的。而且,他的右掌,和清姐一样,是断纹之掌。”

她顿了顿道:“还有,当年救活璟琰的那个容州大夫,姓郭,他也有幸逃脱了当年容州的三日屠城,辗转来到这京城,后因医术精湛,又入了太医院,正是现在太医院的医正郭慕陶。为了救璟琰,他耗费了一年的心血,曾对我说过,璟琰是他花费心力最多的一个病人。皇上可传他问话,他虽不知我和璟琰的真实身份,但应还记得当年之事。”

皇帝身形微晃,猛然步至慕王妃面前,滔天的气势压得慕王妃险些站立不稳,他紧盯着慕王妃怯弱的面容,缓缓道:“璟琰,朕的儿子,现在何处?!”

六七、风雨

慕王妃低眉顺目,退后两步,垂头不语。

皇帝盯着她看了片刻,冷哼一声:“你是想要挟朕吗?!”

“臣妇不敢。”慕王妃话虽轻柔,却极坚定。

皇帝拂袖转身,背对慕王妃,冷声道:“什么条件,你说吧。”

慕王妃面色渐转苍白,咳嗽数声,双眸却忽然迸发出异样的神采,她抬起头直视着皇帝的身影:“臣妇斗胆,想请皇上放了琮儿、容儿、孔瑄及玄亦大师等人,并下诏,只要您在位一日,便不得撤藩。”

殿外透进的阳光在这瞬间似暗了一暗,皇帝袖中双拳紧捏,冷声道:“就凭着你这么空口一说,和一个朕根本未曾见过的人,你以为,朕会答应你吗?”

慕王妃此时已完全镇定下来,双颊透出一种病态的潮红,微笑道:“皇上,要不要接回璟琰,答不答应臣妇的请求,您自有圣断。但对臣妇而言,总是要救回这些人,才能够将璟琰交出来的。臣妇既然来到京城,自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世上,只有臣妇一人才知道璟琰的下落。臣妇只有一个儿子,皇上若是不答应,臣妇与儿子死在一起便是了。”

正泰殿内一片死般的寂静,皇帝紧握着手中的长命金锁,望着清娘的画像,良久,方缓缓道:“朕可以答应你的条件,只要你将璟琰的下落告诉朕。但朝中现在局势复杂,朕得拖上一段时日,安抚各方势力后,再放了这些人。”

慕王妃微微一笑:“那臣妇就等上一段时日,皇上什么时候下诏放人了,臣妇就什么时候带着璟琰来见他的父皇。现在,就请皇上恩准我去见见容儿和我的儿子吧。”

皇帝面上闪过一丝恼怒,思忖片刻,道:“你既说世上只有你一人才知璟琰下落,朕可不能轻易放你自由。你若是死了或逃了,朕岂不是永远都找不到璟琰。从现在起,你住在宫中,由密慎司的人贴身保护。”

慕王妃身子一颤,她也听过,密慎司是东朝最神秘的一个机构,只奉皇帝诏命行事,执行皇室最隐密的任务,同时暗中监察百官,其成员武功高强,行事狠辣,纵是以自己丈夫那等能耐,讲起密慎司来仍是惧畏三分。

她垂下头去:“皇上如此安排,臣妇也无话可说,但既是住在宫中,求皇上允臣妇去见见容儿。”

皇帝望着慕王妃身影退出大殿,在几名密慎司暗使的护送下往嘉福宫方向而去,扬声道:“来人。”

“奴才在。”刘内侍从殿外躬身进来。

“速传太医院医正郭慕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