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起身来,轻声道:“父皇,实是对不住您了,容儿得借您这躯壳一用。能不能保他们的性命,就要看宁王敢不敢冒损毁您遗体之险,他要掩人口实,总不能让文武百官们看出您是死于非命。父皇,您虽将我们逼入绝境,但您一直对容儿甚好,容儿今日被逼无奈,您在天之灵,保佑容儿吧。”见皇帝身躯斜倒,她伸手探向皇帝双肩,欲将他放正,刚触及皇帝肩头,忽然又听到轻微的嘶嘶声。她初始以为是殿中的老鼠在掠过木梁,可再听片刻,又不太象。她低下头去,心中惊骇,只见皇帝右手的中指正在地上微弱地抓挠着,一下一下,极为缓慢。

蓝徽容不料皇帝气息没了后中指还能移动,猛然想起曾听莫爷爷说过,武林高手的内功高到一定程度后,在气绝之前能下意识封住一小部分内力于丹田之中,以求绝处再生。难道,皇帝此时也是如此吗?

她心中大喜,知此时,皇帝实是众人能活命的唯一希望,她想了一下,努力回忆莫爷爷以前所授,取下头上金簪,力注簪尖,狠狠刺入皇帝丹田之中。

金簪深入皇帝丹田之中,蓝徽容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力量自金簪向外一泄,激得她身躯轻轻一震。正震悚间,听到皇帝似是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惊喜下抬眼望去,正见皇帝微微睁开双眼。蓝徽容急按住皇帝胸前大穴,向他体内输入真气,皇帝眼睛渐渐睁开,意识有所恢复,看清面前之人,嘴唇微张,蓝徽容急俯下身去,隐约辨出皇帝说道:“刺-我-大-椎――”蓝徽容忙将金簪自皇帝丹田拔出,用力刺入他大椎穴中,皇帝身躯一震,吐出一口长气,原本僵硬的面容渐渐有了一丝血色。

蓝徽容大喜,忙扶起皇帝上身,唤道:“父皇!”

皇帝声音极为微弱:“容儿,朕对不住你!”

蓝徽容欲将皇帝扶起,道:“父皇,现在宁王正在调度兵力,您得赶紧出去才行。”皇帝微抬了一下左手,孱弱道:“容儿,你听朕说。”

蓝徽容急道:“父皇,迟恐生变,宁王此时若是进来,你我危矣!”

皇帝轻轻摇了摇头,喘道:“容儿,朕的心脉早已被震断七分,虽存了这一口真气,但一盏茶内必将气绝身亡。到时,你尚未带朕走出宫门,只怕还得背上弑君的罪名,时间不多了,你现在用心听朕说。”

听得皇帝命毙在即,蓝徽容最后一线希望破灭,跌坐于地,泣道:“父皇,容儿听着,您说吧。”

皇帝正待说话,眼神忽然瞥见先前被简璟辰撕碎掷于地上的清娘画像。他心中大恸,颤抖着伸出右手,指着画像,蓝徽容忙过去将画像拾起,递到皇帝手中。

皇帝右手紧紧攥住画像,喘息着,痛悔着,眼角终缓缓落下泪来。他这一生,辉煌灿烂,亲手打下了这万里江山,创立了不朽的帝业。他纵横沙场数十年,一身艺业更是天下无敌,他饱经风雨,历经迭变,心志始终坚如磐石,从来不曾掉过眼泪。就是当年清娘当着他的面跳落悬崖,他也只是心痛,却没有掉过眼泪。此刻,面对自己即将终结的生命,面对这个被亲生儿子弑父篡位的凄凉结局,他终痛悔难言,怆然落泪。

他将画像紧紧地抱于胸前,哽咽道:“容儿,是朕做错了,朕对不住你的母亲,对不住你,更对不住朕的儿子!这是朕的报应,是朕遭了天谴,朕就要去见你的母亲了。清娘,你原谅朕吧!璟琰,父皇见不到你了,儿子,你到底在哪里?!”

蓝徽容听他情绪激动,意识似有些混乱,生怕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忙将他扶住,右手源源不断向他体内输着真气。

皇帝喘泣声渐低,感觉到自己即将气绝,撑住最后一丝清明,提起最后一口气,微弱道:“容儿,你放心,朕一定要将你们救出去,你仔细听着―――”

七十、烈焰

这一夜的京城,雨势由骤而缓,百姓们在秋雨中或安睡,或被震天的马蹄声惊醒。只是谁也不知,这一夜之间,京城乃至整个东朝发生着惊天巨变,谁也不知,如雷如霆的人马纵横之后,政局风云变幻,宝座悄然易主。

简璟辰持着天子虎符和各令牌冒雨奔出正华门,奔至京卫直大街东头,左端成早率一众人等在此处等候。

见简璟辰过来,浑身湿透,左端成撑过油伞,简璟辰迅速将手中令牌一一发出。“段之林,你率禁军第八营的人持此牌去接手皇宫防卫,记住,正泰殿百步内,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违者诛九族!”

“尚诚,你持此牌在西门守候,待我将烈风骑的人马放入城中,你即刻带着他们换上禁军服饰,去将允王、成王及左相、兵部尚书这四人的府邸围住,就说皇上有旨,命他们暂禁府内,不得出府门半步,违者杀无赦!”

“其余人,随我来!”简璟辰跃上骏马,马鞭狂抽,带着大队人马直奔向京城西门。马蹄震破秋夜的宁静,踏起漫天雨雾。简璟辰率众奔至西门,将手中令牌一举,值守官兵认出是金龙令牌,持令者又是当朝宁王,忙屁滚尿流地打开城门,简璟辰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京城内外的兵力中,禁军负责护卫皇宫及京城内的安全,而提军营则戍守于京城外沿,一旦发生紧急情况,随时可以进城救援。

简璟辰知提军营将领死忠于父皇,要想顺利控制局势,非得将其调离京城外沿不可。他打马狂奔,直驱而入提军营大营,马蹄声将提军营大将步顺惊醒,他奔出营帐,见宁王端坐于马上,身后还有上百人相随,正要开口相询,简璟辰缓缓举起手中天子虎符。

火光下步顺看得清楚,忙跪落于地,呼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简璟辰冷声道:“皇上有旨,命提军营即刻拔营,在明日巳时之前赶到西北风城,不得有误!”步顺一愣,简璟辰将手中虎符一掷,步顺伸手接住,从怀中掏出另一半虎符,丝丝合扣,辨认无误,忙双手递还给简璟辰。回转身,大声道:“传令下去,全体拔营,赶往风城!”简璟辰见最强兵力的提军营终被调开,略略放松,又纵身上马,带着一干人等奔至四方坡。四方坡下,大将肖达正率着约万名烈风骑悄然静候,见简璟辰赶到,吁出一口长气。简璟辰此时已感到终将局势掌控于自己手中,宝座在手,忽然涌上一股豪气,环顾四周,面上有着杀伐决断的威严,高声道:“众将听着,京城内现有叛乱,皇上有旨,命尔等进京勤王,一切听本王调度。如有立功者,加官进爵,重重有赏!”

雨终于停了,京城内却仍是喧哗冲天,灯火通明。

待简璟辰赶回正华门前,不断有亲信回报,京城各处,全部换上了自己这一系的人马。而成王允王及左相等人,也被烈风骑持金龙牌禁于府邸之中,他紧绷着的神经逐渐舒缓,面上也慢慢涌现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不是被雨水淋的,而是被汗水浸湿的。而自己的双足,此刻竟有些发软,隐隐还有些颤抖。他不由自嘲似地笑了一笑:简璟辰啊简璟辰,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还怕什么呢?!

晨曦初现,喧哗声渐渐淡去,天地间一片清灰冷素。左端成悄然走近,微笑行礼道:“恭喜王爷,大局已定,成了!”

简璟辰与他相视而笑,俱有极度紧张之后的极度喜悦。他望向晨蔼中蒙蒙的天空,想起一事,道:“端成,你派人去蓝府,将容儿带回来,她若有抵抗,你就以孔瑄性命相逼。”他心挂玉玺及正泰殿,转过身正待进正华门,段之林匆匆从门内奔出,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简璟辰面色大变,呼道:“怎么会这样?!”

暴雨之夜后的黎明,天地间笼罩着一层雾气,飘飘缈缈,清冷素净。

蓝徽容青裙飘飘,眉间有着超然决绝的气势,右手持着一盏烛火,静然立于正泰殿门口,冷冷地看着简璟辰缓步走近。

简璟辰走至白玉石台阶前十余步处,蓝徽容冷声道:“王爷请止步。”

简璟辰停住脚步,微微仰头,望向台阶之上的蓝徽容。晨雾中,她象傲然绽放的青菊,更如同一场他永远也无法触及的美梦。

他轻叹一声:“容儿,你放弃吧,现在京城内局势已全为我所掌控,你这是徒劳挣扎而已。容儿,你回到我的身边来,我们忘记以前的一切,你做我的皇后吧!”

蓝徽容眼神清冷,淡然道:“王爷,容儿敢问您,您可有传位诏书?”

简璟辰摇了摇头,微笑道:“玉玺总在这宫中,我有的是时间,就是掘地三尺,总要找出来的。”

蓝徽容将放在身后持着玉玺的左手举起,简璟辰眼晴一亮,冲前两步,蓝徽容喝道:“王爷止步!若不想我和玉玺同归火海,你就退后!”

简璟辰一愣,嗅了两下,面色大变。正泰殿四周,正被一股浓烈的硫磺与硝油之气所包围。他抬眼望去,殿前廊下,青石地砖都被掀开,地砖之下,竟似埋藏着一些东西。

蓝徽容望着他面上紧张神情,微笑道:“王爷,您有所不知,这正泰殿下,埋着大量火药,我已将其外护层撤去,只要我将手中烛火掷下,这正泰殿将片瓦不存。王爷,还请您退后几步,我们也好继续说话。”

简璟辰冷汗浃背,他冒着奇险弑父篡位,也知弑父之后,要想顺利登基,令允王等人臣服,不至横生内乱,必须拿到玉玺,造出传位诏书。更不能令皇帝遗体有所损伤,以免入殓时,皇族百官瞧出端倪。

他先前分配人马去控制相关人等,也一直是假借着皇帝旨意,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正泰殿半步,实是不愿再让旁人知道是自己弑父篡位。

想起父皇遗体还在殿内,玉玺也在蓝徽容手中,这两样东西,都是关系到他能否名正言顺登基、令百官臣服的关键所在,绝不能令之毁掉。而在他的内心深处,更不愿看到眼前这深爱之人葬身火海,想到这些,他终缓缓向后退了数步。

他慢慢控制住焦虑的情绪,冷静下来,负手而立,望着蓝徽容沉声道:“容儿,你想怎样?!”蓝徽容笑意盈盈:“容儿斗胆,请王爷将慕王妃、侯爷、孔瑄、玄亦大师、无尘师太、莫总管还有我那两个丫头带到这里来。”

简璟辰略有迟疑,蓝徽容面色一寒,冷声道:“王爷,皇上已逝,你若登基,无人能相护于我们,我已存定必死之心。既然总是一死,我若不能见到这些人,也必让你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王爷就等着应付文臣武将的质疑讨伐,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吧!” 说着将烛火高高举起,眉间冷冽决然之气让人望之心惊。

简璟辰深知蓝徽容虽外表清冷中不失柔和,但骨子里实是刚烈无比,决计不会屈服于自己。他想了又想,终咬牙道:“好,你等着,我这就命人将他们带来!”

时光悄然流逝,蓝徽容与简璟辰默然对望。此时,她已完全镇定下来,这一刻,她忽然想起翠姑峰上的小木屋,那如梦般的生活,真的离自己不远了吗?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蓝徽容嘴角含笑,看着孔瑄等人带着惊讶的神色被数十名侍卫押着站于简璟辰身侧。她的目光自慕世琮等人身上掠过,停在孔瑄略略憔悴的面容上,二人相视而笑。微笑间,蓝徽容忽然察觉到少了一人,冷冷道:“王爷,安意呢?”

简璟辰尴尬间,安心已放声大哭:“小姐,安意她,她已经―――”

蓝徽容心中剧痛,踉跄着退后一小步,恨意狂涌。但她也知现下实是不宜情绪激动,以免被简璟辰趁机反攻。她抑住眼中泪水,平静道:“王爷,请你让他们过来。”

简璟辰将手一挥,侍卫们松去众人身上木枷及脚链,慕世琮扶着慕王妃当先,孔瑄等人殿后,缓步迈上白玉石台阶,拥在了蓝徽容身边。

慕世琮大清早被侍卫们自质子府押至宫中,见到母妃,已让他深感惊讶,此刻更见蓝徽容这般行事,实是摸不着头脑,急问道:“容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蓝徽容紧盯着远处的简璟辰,轻声道:“侯爷,你们入殿看看,就会明白了。”片刻后,慕世琮等人从殿内奔出,又惊又喜又是忧虑,孔瑄低头看到廊下火药,恍然醒悟,忙也取过一盏烛火,与蓝徽容并肩而立。

简璟辰已命众侍卫离去,晨雾中,他一人立于殿前院中,静静望着蓝徽容。良久,他叹道:“容儿,你们总有一人逃不脱的,又是何苦呢?你交出玉玺与父皇遗体,我自会下旨放了你们,你若实在不愿意跟我,我也不会再相逼于你。”

蓝徽容哂笑道:“王爷,您说的话我实是不敢相信。这样吧,我与王爷您做笔交易,如何?”“容儿请说。”

“我想请王爷放王妃、侯爷等人离去,我与孔瑄留下。待他们回到慕藩境内,我再将玉玺和皇上遗体交出,那时,我与孔瑄也任由王爷处置。”蓝徽容缓缓道。

慕世琮大急:“不行,容儿,绝对不行,要死,我们死在一起。”

蓝徽容将玉玺递给孔瑄,左手放在身后,打出几个手势,孔瑄看得清楚,领悟于心,悄悄拉了一下慕世琮。

慕世琮侧头望去,见蓝徽容打出的手势正是虎翼营的暗号。她再重复几遍,他又转头看向廊下的火药等物,恍然大悟,欢喜之情不可抑制,又恐被宁王看出端倪,硬生生转过身去,佯怒道:“我说不走就不走!”甩手入殿,孔瑄向莫爷爷使了个眼色,二人随后跟入。

简璟辰木然而立,心中狂怒滔天,却也别无他法,正犹豫间,蓝徽容道:“王爷,我们是存了必死之心的。侯爷和王妃若是死在这处,你刚刚登基,政局不稳,就要与慕藩为敌,恐非明智之举。王爷今日放侯爷他们离去,与慕藩和好,借慕藩之力来压制不服你的诸王臣子,又保得玉玺和皇上遗体,岂不两全其美?”

简璟辰十指在袖中喀喀作响,良久,森声道:“好,容儿,只要你肯留下,我就答应你!”蓝徽容灿然而笑,此时慕世琮等人也步了出来。慕世琮面上戚然,似是极为哀伤,上前扶住慕王妃:“母妃,我们走吧,总不能让您死在这里。”

简璟辰想了想道:“他们赶回慕藩境内,最快也需得七八日的时间,现在局势虽被我稳住,但恐怕遮掩不了这么久。再说了,容儿你如何得知他们平安到达藩境呢?”

孔瑄手持烛火,踏前一步,微笑道:“这个不劳王爷挂心,我们自有通信之法。至于这七八日,我们会用玉玺造出几道圣上手谕,王爷就用这个来拖延时间好了。”

蓝徽容见孔瑄与自己心意相通,不由侧头向他笑了一笑。简璟辰看在眼中,十分妒恨,却也别无他法,断然喝道:“好!就是这样,容儿和孔瑄留下,其余人等,速速离去!”蓝徽容目光在众人身上掠过,眼中隐有泪花闪烁,深深行了一礼,泣道:“琳姨,侯爷,莫爷爷,师太,大师,你们一路珍重!琳姨,安心就麻烦您照顾了!”

安心不明事后关节,见蓝徽容舍身相救众人,靠上她肩头痛哭失声。莫爷爷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开。转身时向无尘与玄亦使了个眼色,玄亦低诵一声,垂下头去。

慕王妃被儿子暗中捏了几下左臂,知道事有隐情,她深知儿子既答应离去,定是容儿已有了万全之计。她转头望向蓝徽容,颤抖着伸出手来,将她抱入怀中,低低饮泣。饮泣间,她凑到蓝徽容的耳边,嘴唇微动,似在叮嘱着什么。

蓝徽容面上渐渐露出无比惊讶的神色,身形轻晃。慕王妃放开她,抚上她的面颊,柔声道:“容儿,琳姨相信你,一定能得逃大难的。”

蓝徽容仍沉浸在慕王妃方才相告之事的震惊之中,愣愣地说不出话来。慕王妃再抱了她一下,终放开她,在慕世琮的搀扶下,缓缓步下台阶。

众人在台阶之下停住,又都转过身来。蓝徽容含泪带笑望着众人,慕世琮与她长久对望,又看向她身边的孔瑄,眼神交接间,诉尽珍重之意,终狠下心,猛然转过身,扶着慕王妃,一行人消失在宫墙尽头。

蓝徽容遥望着众人身影远去,泪水模糊了双眸,孔瑄悄悄伸过手,握住她的左手,望着远处正欲掩近的简璟辰,朗笑道:“王爷,还请您稍安勿燥,等上七日八日吧!”

这日天明时分,百官拥于正华门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均觉今日朝中实是有些怪异。正华门前的禁军们竟不准任何人入宫上朝,而朝中重量级人物,允王成王左相等人也不见踪影,联想起昨夜震天的人马声,许多人在心中惊疑无比:到底发生了何事?

正纷扰时,宁王简璟辰由正华门内缓步而出,面容威严沉肃,举起手中圣旨,高声道:“众臣听旨!”

百官们忙纷纷伏于地上,轰然道:“臣等恭聆圣谕!”

简璟辰展开圣旨,高声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身体微恙,需静养宫中,现罢朝十日。特命宁王居交乾殿,一应军政事宜,由其持金龙令牌代朕处理。百官见令牌如见朕,不得有违。钦此!”

百官们偷偷互望几眼,均觉皇帝这病来得蹊跷,令皇子代为持政更是前所未有之事。正犹豫间,简璟辰将圣旨递至右相朱岳华面前,朱岳华仔细看罢,玉玺之印丝毫不差,他又与宁王素来相处融洽,忙伏身于地,高声呼道:“臣遵旨!”

他这一呼,百官们忙都山呼道:“臣等遵旨!”

简璟辰冷眼扫了众人一眼,道:“诸臣工不必惊慌,父皇这病虽来得突然,但他老人家内力精深,想来并无大碍。诸位各司其职,总要将份内之事办妥,不让圣上病中操心,这才是尽我们做臣子的本份。”

百官们面上堆笑,轰然应是,慢慢散去。简璟辰看着众臣散去,默立片刻,转回正华门内。

正泰殿廊下,蓝徽容与孔瑄各自手持一盏蜡烛,为防简璟辰射袭,有个策应,二人一外一内,隔着门槛静静而坐。手中的烛火均用丝帛灯罩围护住,朦胧晨雾中,烛影摇曳,灯下两人的面容也如梦如幻。

蓝徽容一夜未睡,又极度紧张,此时放松下来,渐感有些疲倦。孔瑄握紧她的手,多日的相思与煎熬终于化为相见的欣喜与愉悦,柔声道:“容儿,真是辛苦你了!”

蓝徽容轻轻摇了摇头,低低道:“你在狱中,才是真正受苦。”

她抬起头望着孔瑄,看着他俊朗的面容,嘴角隽爽的微笑,这一刻,实是发自内心的满足与喜悦,又想起腹中孩儿,面上一红,欲说还休。

孔瑄看得清楚,微笑道:“容儿有何话,快些说出来!”

蓝徽容娇羞笑着摇了摇头,眼角瞥见简璟辰身影出现,笑容淡去。孔瑄望着简璟辰在远处站定,握住蓝徽容的右手:“容儿,我们一起熬过这几日,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的!”蓝徽容感觉着他手中传来的温热,轻声道:“是,我们一起熬过这几日,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自那夜震天的秋雨之后,是连着几日的放晴,丽日融融,秋风送爽,京城遍地枫树,也终于红透了树梢。

简璟辰负手立于交乾殿内,双手笼于袖中,眉头微蹙。这几日他竭尽心力,方将局势稳住,又封锁住正泰殿四周,不准任何人靠近半步,只安排了大量自己的亲信在外围日夜巡守。此时想起在那殿前生死相依的二人,实是爱恨交缠,难以自拔。

他也曾数次试图拿下孔瑄和蓝徽容二人,但那二人极为机警,一人在殿门口持火而坐,另一人必定在殿内门后相护,轮流值守,不曾有丝毫松懈。正泰殿内尚有少量水粮,他们也不吃自己送至殿前的任何食物。这二人武功又都不错,只要有一瞬的闪失,就会殿毁人亡,他终不敢冒这天大的风险,只能按捺下来耐心等候。

左端成轻步迈入交乾殿,见殿内并无旁人,轻声道:“王爷,已是第八日了,允王等人每天都吵着要入宫面圣,现在虽被咱们的人强行关于府中,但再拖下去,只怕将来后患无穷。再说,咱们虽已送了棺木和防尸身腐化的物事过去,但届时允王等人若是提出验殓,可还是会露出破绽。”简璟辰皱眉道:“算算脚程,慕世琮应该也回到藩境了,只是我有些想不通,他们如何互通信息?”

左端成叹道:“那二人意志坚定,轮流相守,咱们毫无可乘之机,只得继续等下去了。只是王爷,日后如何处置这二人,不让他们说出真相,您可想妥当了?”

简璟辰目光投向殿外晴朗无云的天空,默然不语,良久方轻声道:“到时再说吧,唉,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他们。容儿,你―――”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微不可闻。

左端成立于他身后,心内暗叹,轻轻摇了摇头,躬身退了出去。

天既放晴,日暮时分,美人巷便是华灯初上,风流之客,纷拥而来。

‘玉媚楼’老鸨琴香踏上阁楼,推门而入,见晴芳懒懒地坐于窗前,痴望着窗外夜色,回转身将门掩上,走至晴芳身后,低声道:“还没到吗?”

晴芳摇了摇头:“算算日子,应该要到了,姐姐,我这心,可一直是揪着的,侯爷他们―――”琴香拥住她丰腴的双肩,劝道:“妹妹不要过份担忧,侯爷吉人天相,会顺利到达的。”晴芳倚上琴香肩头:“姐姐,这事若是顺利了结,报过王爷的大恩,咱们回新州吧。侯爷传来的信中也说了,让我们两姐妹收手,不必再做这暗桩。”

琴香叹道:“好,妹妹,我们回新州,只愿王爷王妃和侯爷能平平安安―――”窗外,‘扑愣’之声响起,二人面上狂喜。晴芳急伸手将那鸟儿捧过,取下鸟足上绑着的小小竹筒,抽出信笺展开快速看了一眼,紧紧抱住琴香,泣道:“姐姐,行了,侯爷和王妃已回到藩境,王爷早派出人马在边境接了他们,咱们放烟火吧。”

日暮时分,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铺在宫墙和殿檐之上,铺上一层惨淡的金色,又随着光阴的流逝,渐渐转为灰暗的暮蔼色。

蓝徽容坐在正泰殿门前,秀容憔悴,四肢倦怠。这几日,她与孔瑄轮流值守,二人均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又不敢吃简璟辰送至殿前的任何食物。所幸正泰殿内的铜壶中尚有清水,还有少量曾为皇帝准备的点心,这几日,她与孔瑄便是靠这少量的水粮充饥解渴,实是疲倦不堪。过得四五日,殿内的烛火燃尽,他们只得劈开桌椅,点燃火把相守。蓝徽容有了身孕,更是身心俱疲,为免孔瑄担忧,又未脱险境,她也一直未告诉他自己身怀有孕之事。

孔瑄持着火把从殿中步出:“容儿,你进去歇会吧,这里,我来守着便是。”蓝徽容摇了摇头:“我睡不着,侯爷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怎么还不见―――”正说话间,一个人影飘然而近。简璟辰金冠王袍,立于台阶之前,目光炯炯,盯着二人看了一阵,又望向二人身后殿内那黑色棺木,扬声道:“容儿,孔兄,这可是第八天了,我耐心有限,局势复杂,不能再拖,你们还是速速出来吧!”

孔瑄拉着蓝徽容的手,左手则紧握着火把,微笑道:“王爷,八天您都等了,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您就放心,我们是您砧上鱼肉,逃不出您手掌心的。”

简璟辰却只是愣愣地望着蓝徽容,见她面容憔悴,秀发蓬松。这一刻,忽然想起去年赛舟节那夜与她在山谷中独处的情景,想起她相救之恩,更想起她秀发飘然落下、惊然回头那一份美丽。他目中渐涌柔情,柔声道:“容儿,你们是逃不出去的,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做我的皇后,我就饶孔瑄一命。”

蓝徽容淡然一笑,依入孔瑄怀中,望着简璟辰渐转愤怒的神情,正待说话,忽然抬头望向远处天空,双眸生辉。

简璟辰不由转过头去,只见西面天空,昏沉的暮色中,炫目的烟花直冲天际,如飞流银瀑,星光四溅,映得城西半边天空绚烂绝美。

简璟辰再回过头见那二人面上惊喜神情,恍然大悟,愤声道:“他们既已平安逃回去了,你们就交出玉玺,出来吧!”

蓝徽容向他一笑,转过头望向孔瑄:“你先进去,我有几句话想和王爷说。”孔瑄用力拥了一下她的右肩,静静地看了简璟辰一眼,转身迈入殿内。

蓝徽容用心听得他脚步声在殿内某处停住,后退两步,倚住殿门,望着简璟辰,平静道:“王爷,我们认识多久了?”

简璟辰一愣,旋即叹道:“容儿,去年赛舟节我们初识,又蒙你相救,我时时记在心中。我只恨自己,不能回到那一日,不能再与你把酒言欢!”

蓝徽容低低地叹了口气,怅然道:“王爷,这一年多来,你可曾感到真正的快乐?你这般行事,难道不累吗?”

简璟辰被她一语触动心事,默然片刻,声音中透出几分寂寥与追悔:“容儿,时至今日,再来说这些又有何用?我若不做这些事,又岂能安然立于你的面前。”

他渐有些激动,踏前两步,仰起头来:“容儿,你回到我身边来吧,以前的事,我们统统忘却好了。孔瑄,我也可以放他离去,只要你肯回到我的身边,做这东朝未来的皇后!”蓝徽容听得身后殿内传来约定的叩击之声,知孔瑄一切准备妥当。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望着台阶之下的简璟辰,缓缓举起左手中的玉玺,轻声道:“王爷,请你善待华容吧!”简璟辰自她神情中看到几分决然之意,心中大惊,正待踏前几步,蓝徽容忽然轻喝一声,手中玉玺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闪出一道微白色的光芒,直飞向简璟辰身后数十步处。简璟辰唯恐玉玺有所损坏,身形急速后扭跃起,扑向那微白色、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的光芒。他身形如箭,扑上地面,堪堪接住由空中落下的玉玺,低头望向手中那梦寐以求的皇权之印,他下意识地一笑。忽听得身后轰隆之声大作,碎石夹着火星横飞,他感觉到漫天的热浪冲来,急提真气,向前飞纵,倒于银杏树下。翻滚间回头望向火光冲天、烈焰翻滚的正泰殿,面上血色瞬间褪尽,一颗心悠悠沉沉,向无底深渊坠去。

火光,冲天的火光,耀眼的火光。

这一夜的京城,绚丽的火光直冲云霄,劈开昏暗的夜色,映得整个皇宫上空亮如白昼。这一夜的京城,人们皆拥上大街,注目于皇城上空的那一团火红,看着那团火红夹着满天烟雾,在夜空中翻滚,在秋风中呼啸。

这一夜的皇宫,简璟辰瘫倒于银杏树下,怔怔地望着冲天烈焰吐着狂乱的火舌,吞没了屋檐殿角,吞没了他的父皇,也吞没了那个清丽的身影。

东朝定元二十六年八月二十日夜,皇宫正泰殿忽起大火,烈火直烧了两天两夜,正泰殿片瓦无存。圣威武肃德帝因罹患重病,逃离不及,薨逝于大火之中。

七一、煮茶

月朗星稀,山笼寒雾。京城西面二三里地的凤竹山,树影幢幢,秋风吹过,沙沙急响,似有万千幽灵乘着秋风倏然而过。

凤竹山北面有一片野坟,据说葬着的都是死于二十多年前逼宫事件中的冤魂。夜半时分,坟地边的林间还会传出阵阵啸声,如有孤魂野鬼在林间游荡咆哮,故此处人迹罕至,入夜后更是见不到一个人影。

这夜戌时末,野坟堆中,偏西北角一座石坟的无字墓碑以一种极慢的速度向左移动,半炷香功夫过后,墓前露出一个地洞来。

蓝徽容与孔瑄一前一后由地洞中钻出,站于墓前,吐尽地道中的湿秽之气,呼吸着林间的清新与幽寒,片刻后,二人深情互望,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死里逃生的喜悦、从无穷困境中脱身的轻松、终可携手归隐的畅快,让二人均喜极而泣。孔瑄将蓝徽容紧拥入怀,寻上她香软清甜的红唇,她宛转相就,直到二人都气喘微微,方额头相抵,又再度紧拥在一起。

月光照得蓝徽容的笑容份外娇媚,孔瑄望入她眼眸深处,低声唤道:“容儿。”“嗯。”蓝徽容将脸埋入他胸前低低应道。

“容儿。”

“嗯。”

“容儿,容儿,容儿。”孔瑄忽然一连串的呼唤,双手将蓝徽容抱了起来。蓝徽容搂上他的脖颈,孔瑄抱着她不停转圈,二人喜不自抑,洒下一串欢快的笑声。

旋转中,蓝徽容瞥见远处京城方向隐隐可见的火光,笑声渐歇,轻拍上孔瑄的肩头。孔瑄将她放落,牵住她的手,二人望向东面彤色的夜空,蓝徽容轻轻叹了口气。

二人心意相通,同时跪于地上,向着那火光的方向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孔瑄见蓝徽容眼中隐有泪花,劝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皇上遗体当着宁王的面入了棺,又放了这几日,我们无法将他从暗道中带出来的。他葬身于正泰殿,也算是他这一生皇权霸业的最终归结了。”蓝徽容低低道:“虽说是因皇上我们才陷入困境,但他一直对我很好,又救了我们一命。若不是他告知我玉玺藏在何处,又告诉我正泰殿下有暗道,让我用玉玺和他的遗体来相逼宁王,烧毁正泰殿后借这暗道逃生,我们只怕永远都无法脱离困境。”想起之前的绝处逃生,想起未能将皇帝遗体从火场带出,她唏嘘不已。

正泰殿,蓝徽容见简璟辰后扑,急速后退,闪至暗道入口。孔瑄早已在暗道口相候,急速将她一拉,她纵身而入。孔瑄见她隐入暗道之中,镇定如松,控制好手中力道,手中数支火把掷向殿前廊下的火药之中。

火把脱手,孔瑄迅速滑下,顷刻间便已落到底处。这时,蓝徽容早已落到地底,见他落下,用力按下机关,轰隆声响,二人头顶暗道入口瞬间便被巨大的麻石封住。

也就在此时,二人身躯微震,隐隐听到头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知正泰殿廊下埋着的火药已被燃爆,这火药份量恰到好处,可迅速将正泰殿燃于大火之中,却不会危及已逃至地底之人。二人提起全部真气,迅速沿地底暗道前行,这暗道逐步向地底延伸,行得片刻,头顶的轰隆之声和轻微的震感慢慢消失,二人知终大功告成,均在黑暗中微微而笑。

这正泰殿下的暗道是皇帝夺位登基之后,防自己被人逼宫夺位,设下的最后逃生之路,暗道长达十余里,出口便是在这凤竹山的野坟之中。暗道之事,只有皇帝一人知晓,二十多年来,政局稳定,他又自恃武功高强,从未想到居然有要用到暗道的一天,而且也未想到,这暗道竟然不是用来帮自己逃生,而是用来帮清娘的女儿从自己儿子的手中假死逃生。

蓝徽容想起众人最后竟是靠皇帝相救,又想起他竟死于自己的儿子手中,心中恻然。想起以前死在皇帝手中的无数百姓,隐觉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更觉冥冥之中,终还是母亲救了自己一命。想起母亲,她不由伸手抚上腹部,温柔而笑。孔瑄侧头间看得清楚,觉她此刻容颜如画,温情脉脉,月色下,腮边的一抹绯红竟是前所未有的馨柔与安详。

孔瑄大感好奇,搂住蓝徽容腰间,在她耳边轻声道:“容儿,唤我。”

“孔瑄。”蓝徽容低低唤道。

“什么?!”孔瑄话语中带上了一丝严肃与气恼。

蓝徽容觉他手渐渐有些不安份,笑着要挣开来。孔瑄却用力握住她的腰,她更觉笑痒难止,喘气道:“夫君,夫君大人,好了好了,我记住了,下次只叫夫君大人。”

孔瑄却不放手,悠悠道:“那夫君大人现在命令你,有何事瞒着我,老老实实说出来!”蓝徽容红了红脸,伸手攀住孔瑄脖子,伏在他耳边,话到嘴边却又停住。孔瑄更觉心痒难熬,索性将她抱了起来,笑道:“你再不说,我就把你丢出去!”说着作势要将蓝徽容抛出。

蓝徽容本能下眼睛一闭,死死抱住孔瑄不放,瞬即清醒过来,捶上孔瑄肩头,嗔道:“从今日起,你可不能再把我抛来抛去的,我倒是没事,另外一人可受不了!”

孔瑄一愣:“另外一人?谁啊?”

蓝徽容只是温柔地笑着,眸中无限深情,见孔瑄仍是一头雾水,右手抚上腹部,侧头而笑。孔瑄全身震了一下,恍然醒悟,颤声道:“容儿,是,是真的吗?你不是哄我的吧?”蓝徽容哭笑不得,瞪了他一眼:“还不快放我下来!”

孔瑄的一颗心似要从胸腔中迸出,偏偏此时又说不出一句话,仰头间望见天上明月,只觉自己抱住了世间最瑰丽的珍宝,哪里还肯放手,恨不得将怀中这人捧在手心才好。

蓝徽容见他激动之色,心中感动,柔情涌上,靠上他肩头,低声道:“孔瑄,我很欢喜。”孔瑄半晌后终于能说出话来,眼眶湿润,哽咽道:“容儿,我也很欢喜。”夜风中,月色下,孔瑄抱着蓝徽容长久站立。这一刻,身后的青山是如此安静而清澈,二人觉天地间一切像静止了似的,耳边、眼中、心里,都只有对方,都只有这无尽的欢喜,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