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骥显然不信的道:“明日?后日?大后日?哼,等到过年这日,大人他也没结啊,他都不着急,我急个啥……”

谢承祖闻言,唇角微微一凝,低头饮了口酒,刚才还觉得有丝甜的女儿红,现在喝着又有些苦了。

“大人那是年前忙,哪有时间,不说你,郭兴你呢,你嫂子可跟我说了,外城有不少不错的姑娘,又勤快又能干,你露个话,我让你嫂子给你相看相看……”

郭兴一听这个,本来还高兴的脸顿苦兮兮的道:“杜大哥,哎哟,真是我的亲大哥啊,我谢谢嫂子的好意,还是算了吧。”外城难民堆里那些小姑娘,一个个瘦的跟个竹竿子一样,他也不是没瞅过,哪有个人样的,不是长的丑,就又小又干巴巴,是勤快,可我娶的是媳妇儿,又不是找个下人,能干有个屁用。

郭兴是个心气高的,没他家大人家里那个就算了,你说看着那么个美人,还怎么看得上那些个歪瓜裂枣,他心里想的是,就算找不到大人家里那样儿的,那至少找个差不多的。

可是差的他看不上,好的呢,人家又看不上。

杜和知道他那么点心思,大人在这儿,倒也不好说,便转头看向最老实的张献,“张献,过今年二十有一了吧,要不嫌弃,我让你嫂你给你窜梭窜梭?”

张献立即涨红了脸,他本来吃酒就上脸,这时更是红彤彤像个大苹果,他忙摆手道:“我有,有了。”

“有了?”王骥看向他,“好小子,背着我们找媳妇了?”

郭兴也纳闷道:“你天天跟我们一起,什么时候找的?我们怎么不知道?”

“是我娘……”张献灌了口烫舌的羊汤,醒醒酒气道:“我娘在家那边定下的。”

“姑娘怎么样?什么时候成亲?”

“不知道,还没见过,不过信上说,长得还挺好看的,成亲要等到明年,她小时候订过娃娃亲,前年订亲的男方病死了,我们家那边的规距,要给男方守三年孝,明年就到日子了……”张献这边憨憨的说完。

那边谢承祖手里的酒杯一抖,里面的酒水撒了出来。

第77章

与此同时,卫安城内,春节这一日,从早至晚都弥漫在鞭炮响声中,浓郁的年味儿也随着阵阵“噼里啪啦”响声散了开来。

卫安的百性,不论是内城,还是暂居于外城,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的难民,都过上了一个无比“安心”的年。虽然外城的难民地,大多衣衫褴褛,面容焦黄,每日供应的是最差的黑面与黍米。

可是他们有地方住,又能够吃的饱饱的,带了崽的婆娘,分食的军士还会照顾的多给一勺菜粥,每日都有大队的军士巡逻,围起来足有二人高坚固厚重的城墙,阻挡着乱世的土匪与凶厉的蛮子出没,只怕他们流亡前的家乡,也不曾这样安心过。

再看向城墙内大片大片的土地,足够他们耕种,那一刻,除了对卫安守备收留的感激之情,还有对土地无尽的渴望,已有不少人下定决心,哪怕是入了军籍,也要在这里安家落户。

百姓们都过上好年,而邻近城北被守备大人买下的小小宅院,更如世外桃源一般。

小小的院子被正月与瑞珠打理的干干净净,谢守备亲自垒的羊圈,顶上还镶嵌了瓦,看着不仅不粗糙,更像一座小房子,里面的三只羊被正月伺候的舒舒服服,其中一只送来时怀羊崽,前两天多了一对小羊羔,被母羊圈在了腹下,一身白色乳毛,实在可爱的紧。

羊是正月亲手接生的,这几日她就跟看着眼珠子似的看护着,小福荫最爱小阳阳,每日早上一来,就见一大一小两个,蹲在羊屋往里瞅。

书院停了课,五岁的小福荫就被送到这里来,把他送来,似乎是谢承祖授意,对他来说,送给檀婉清教养,远比送到书院放心得多。毕竟檀大学士之女,便是不精通诗词歌赋,也绝不是一般的私塾夫子可比。且那一手让人惊艳的丹青之术,只怕是长年掩于闺阁之中,不曾示人,否则京城之内,绝不籍籍无名。

檀婉清喜欢孩子,并不嫌小孩子闹,并且,她对谢福荫不比谢承祖,内心深处确确实实有那么一丝内疚,虽然这个孩子心智上的迟缓发育,未必就是当初那一鞭子惹出的祸端,可她也知道,寒冬腊月,有孕的妇人吓跪于地上,又被一鞭子甩的就地一滚,只要丁点的行将差错,这个孩子就永无出生的可能了。

所以待福荫,总归与待别的孩子不同,也耐心的很,每日就算懒懒散散日上三杆起身,也会教上他两个时辰的书画,她的字虽不如画,毕竟画术精通多年,可书画相通,也在檀府练了多年,虽然经常被檀承济道字里美中有余缺了锋骨,可她又不是铮铮铁骨的汉子,写个字还必要带着犀利的剑锋来。

她的字融和古今自成一派,笔锋反之当下的犀利尖锐,颇于圆滑柔美,美中可爱,有一段时间流出的字样,女学中争相模仿,更有人将她的字珍而收藏,便是如今,也有不少名门贵女喜爱并在临摹,以习得其中十分三四的神韵。

如今,空余了一身技艺,做个夫子倒也不浪费,教个小孩子更是绰绰有余。

暖融融的室内,帷帐四角以流苏挽起,旁边的白玉香炉中燃着香饼,清幽的香味布满了整个房间。

美人塌前填了一张小小的花梨书案,书案下铺着一层虎纹兽皮,案上磊着当下的几张名家字贴与画本,并数两方石砚,一方玉砚,各色笔筒,因檀婉清擅画,画作时需要不断调整各色笔,或纤细,或浓重,或扁或圆,皆是定制,在几个笔筒内如树林一般。

本来当做宝贝,现在却任案前五岁的男孩随意使用。

美人塌前一张茶几,上面摆放着煮茶的器具,一只长颈细瓷观音瓶,瓶中插,着几枝开着正艳的梅枝,梅枝下摆着两碟哄小孩子的酥糖零嘴,与女子喜欢的糕点,还有一小碟炒的喷香的南瓜子,不过檀婉清不爱那个,容易嗑成瓜子牙,倒成了正月与瑞珠的最爱。

正月端着在炉子上过了腥气还温热的羊奶走了进来,以前三头羊产奶,现在只余两只,檀婉清一人喝不完,所以正月瑞珠也都跟着喝。

自福荫过来后,她也让他用些,福荫捧喝得嘴角一圈白,原来到现在仍没有断奶,估计他身子弱,那边还养着奶娘。

正月已经来了一月有余,羊奶喝的脸上光润多了,加上每日伙食好,跟着吃小姐一样吃用,不仅日日精致菜色,白面米饭吃不完,就是肉每日都不断,偶尔吃个窝头,里面都是夹着猪肉或腊肉的,现在不仅腊黄的脸色好看多了,面皮也嫩了起来,个子也窜高了些,枯黄的头发有了光泽。

这么一进来,檀婉清打眼一看,竟觉自己走了眼,眼前这个小丫头长开了容貌,居然还是个小美人胚子。

正月哪知自家主子心中所想,她小心冀冀将奶放到福荫桌子上,福荫正手攥着笔,专注笔下的画,虽然她看不出这一堆乱糟糟的线条画的是什么,但小姐看的认真,她也就又看了看,可惜除了一团黑乎乎,还是看不出什么名堂,且福荫拿着笔的姿势,哪里像画画,倒是拿着把剑在纸上四处横冲直撞,案子上都弄了不少墨。

在她看来,浪费的紧,纸墨是非常贵的,以前在庄子里住的时候,有几家省衣节食送孩子去私塾,却耗不起笔墨。

她悄悄看了主子一眼,见她毫不在意,随着五岁小童折腾,不仅不出言阻止,还拿起小童“糟蹋”画完的画儿”看得仔细。

在正月眼里,檀婉清卧在美人榻上,腿盖着锦被,根根如玉雕琢的手指拿着泡干花的瓷怀,拿着案几上五岁的小童信手涂鸦的东西看着,实在是惊艳。

她不懂什么画儿,可眼前这般玉面桃唇晕染,微微垂眸时,整个人就似躺在了画里,若不动的话,这幅画千金难买,有市无价。

瑞珠正在边上泡着茶水,嘴里嘟囔着:“这雪水太涩了,茶也不行,要不是小姐说最近吃多了肉,腻的慌……哪能入口啊?”

檀婉清却觉得挺好,人呐得分得清身份,懂得此时彼时,她现在能悠闲的喝着这样的茶就极好,否则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跟心情过不去,跟过去过不去。

正月知道这是瑞珠一早扫的梅花雪泡成的茶,她闻着还是很香的,她实在不懂好好的水不用,非要费事去取雪,更看不出哪里涩,还以为她嫌雪水不好,主动道:“那不如我去打些井水。”

瑞珠瞪大了眼晴看向正月:“井水?井水是重水,口感又硬又沉,怎么能泡茶?便是露水也好过井水的。”说完又哼了一声:“你是不懂的,咱家小姐以前煮茶的水,都取得京城千鹤山顶渺无人烟最干净的梅松雪水,那雪泡出的茶,才是真正的极品,小小的一盏就是满屋子的茶香,那水煮的茶入口也最是滑润甘甜,韵味深长。

稍次一些就是寻常人家雪后第一岔梅花雪,可有人住的地方到底沾了尘气,水就差了一筹……”

瑞珠本想取些梅花雪,可这蛮夷之地,竟然无几家栽种梅树,最后无奈,只好勉勉强强取了点高处檐上中间那一层干净的,谁知道差了这么多,可就这儿,也比井水好。

正月过了年十三岁,从来不知水还有这般讲究,在她看来吃饱穿暖就极好了,再看屋子里那么多奢侈的摆置,梳妆台的匣子里也装满了首饰,里面大半都是没戴过,只是放在那里,在想到自己家人,还有外城一起逃难的人,吃都吃不饱,渴的时候连口热水都喝不着,只觉心里有些难受,也没有回嘴,低着头站在旁边。

檀婉清教福荫是随心所欲的,从不训斥或苛责他,必须这样必须那样,对她来说,福荫是个特别孩子,虽然他在某一方面自闭了些,可是人生偏就是这样,上帝给你关上了一道门,却又给你打开一扇窗。

他在五感上的迟钝,全部都弥补到乱画中,无论他画的是什么,那份专注,便是在背后叫上数声也无所觉,拿起了笔,他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当中,而笔下,就是他的世界,他可以将自己所有的无法释放的情感放进画里,放进他的世界里。

小孩子也有情感,是的,小孩子的情感更加纯粹,更加直接,她拿起那些被墨涂过完成的纸张,认真的看着,瑞珠看不懂,正月也看懂,可她却看得懂。

她也曾是被叫做“小天才”的人,她对色彩对线条天生的敏感,能从毫无规则的颜色与形状里,感受到作画者内心的世界,他的情感,他的喜好,甚至他的性格。

她的这种敏感给了她吃饭的饭碗,作为一个曾以画为生的人,没有点天赋怎以行,可她知道自己的这份细腻的天赋,同样也局限了发展,虽然给她时间,也必会在画坛界有一席之地,可她知道自己终究缺了一样重要的东西,那是她倾尽能力的极限,也无法达到的。

而她从手里的纸张,从那些“乱画”的线条中,似乎找到了那样东西的雏形,所以她小心冀冀的启蒙,鼓励大于纠正,任他的想象力布满一张又一张纸,用暗沉的颜色去绘出他喜欢的世界的样子。

她的耐性出奇的好,就算握笔的姿势如握着一根棍子,也只道一句“执笔无定法”舒适便好,只偶尔会在他看着的时候,画个小东西,而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就在于,他注意到了那个细小的地方,并在不经意用到了。

檀婉清教的不刻意,他学的也不刻意,反而达到更好的效果。

谢福荫虽然只有五岁,但因为自闭的关系,十分敏感,谁人对他好,谁人有恶意,他都知道,以前到学堂总是扒着床柱不肯,每次都要谢承祖挟在臂下,也因为这一点,他对谢承祖并不亲近。

反倒来檀婉清这儿,每日早早穿戴好,甚至谢承祖送他慢了些,还会跑到门口着急的等着,因为到了香香的地方,没有人逼他说话,没有人呵斥他,也没有人勉强他,不仅有好吃的,还有一张神奇的案子,好多的笔,好多的黑黑,他可以在那里呆上一天,可以弄得身上全是黑黑,也不担心旁人的冷眼,他还看到自己的画没有被乱丢,而是被一个漂亮姑姑整理在一起,放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匣子里,并盖上盖子。

虽然他不知道那种欢喜的心情是什么,可是他喜欢那里,喜欢那里的香香,喜欢那里的黑黑,也喜欢那里的姑姑。

第78章

夕阳的光线透过纱窗,映射在屋内,晕染出一团团金黄色的光晕,落在波光粼粼的茶杯里,浮了一层忽隐忽现的金光,杯是本是再普通不过的野金菊,竟然泡出了近似金雀芝的茶汤来,色有了,香也有了,饮上一口似乎还当真有那么一股沁肺透息的异香,再就上腌渍好酸酸甜甜的活梅,茶水的回甘与话梅的酸味儿,同时在口中酝酿开来,竟是生了满口的香津,再好滋味儿不过。

檀婉清身子的底子不好,为了这具身体,也算费了不少心了,平日各种养生集册并不少看,可都基本大同小异,倒是翻看些民间奇闻异录里,记载着一位活了百余五十载的老道士。

他的长寿秘方竟是吞饮自己的口津,他的道理听着倒是极为新鲜,乃取自活字舌上水,他近百年常饮不断,所以才能活得长长久久,檀婉清看罢虽不明头尾,可看着活字儿,竟觉有些道理。

否则为何要将两者组一活字?

后无意翻阅几本述道之书,也发现了搭雀桥一说,以舌尖搭桥引天地气,形津吞服,可养五脏六腑,通百气,书中将口中的津液比作黄金,比作天赐灵药。

檀婉清并不修道,可瞧着却也上了心,无事时便以舌尖抵着上颚,也并不费什么事儿,习惯后无意识时,倒也自然而然的搭着,果然自此口中津孜孜不断,并且发现,身子好的时候,津水源源不断,经常溢出满口,吞时甘甜,若是状态差些,津水便水许多,且明显口干舌燥。

以前倒是从未注意这些,待注意时也略略欣喜,不说是否真如那老道所言能活得长久,但应是多少有些用处了罢,既然做的不是无用功,她便时常注意些,平日也多食些生津之物,虽然没有明显的感觉,可自此,一口津水绵绵长长,就算餐食后口中也无什么异味,反倒极是清新自然,隐带香气,便是流亡时几日不曾以盐洗牙以茶水漱口,也毫无腐臭之气。

便是昨夜的人也喜爱的紧,时时亲着不说,情到浓处时,更抓着她的手指,霸道的探入他口中,不断吞着她口中丰沛异常如甘泉饮般的舌津。

其实就是吐沫,他倒是不嫌脏了。

今儿个过年,一大早瑞珠与正月就在厨房,着实做了不少好吃的,不过宅子自从归了守备大人,连同里面的人,也都似归了他,没事便往里送吃用,平日什么也不缺,瑞珠嘴巴馋,小姐也好食,自然是仅着好吃的做,这过年与平时也差不了多少。

最多是多几个菜罢了,且谢守备年节应酬颇多,今儿个晚上也未必能过来,就算过了来,定也是吃饱喝足,肚子不缺,檀婉清便让瑞珠少做些,够用就好。

瑞珠每样份量弄的倒也不多,可便是如此,正月还是吃的满口流油,在她看来,在这个宅子里的日子,就像与她的家是两个世界般,好的就像做梦一样。

瑞珠自厨端来一碟切好的小枣糙豌豆黄儿,这是卫安集市上卖的小吃,瑞珠看着新鲜买了些,小姐竟然赞不绝口,她便学了回来做,与卖的相比,她做的不仅用料足,还费了巧思弄的十分精致。

将豌豆煮烂过筛成糊,加上蜂蜜、桂花与枣浆,还掺了些花生浆,待凝固后切成两寸宽,半寸厚的小方块,上面放几片蜜糕,色味俱佳,香味扑鼻,质地细腻,入口即化,不仅檀婉清喜欢,连小福荫都爱吃这个。

福荫已经画了一个时辰之久,小孩子精力足,画画的时候,他的精力更是足的很,只要给他纸笔,他可以一动不动画上一个下午,檀婉清伸手抚了抚他的头,画手的身体都不太好,便是这般了,精力投入到纸笔中,反而忽略了身子,并且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容易饿,吃不足哪能长出肉来。

便取了他的笔,让正月给他擦了擦手,牵到桌前,一起用糕点。

福荫虽然不会说话,可心里头什么都知道,性子也奇倔的很,从小伺候他的几个奶娘仆人,有心好好伺候,可他若发了脾气,你便是塞到他嘴里也会吐出来,在学院被欺负,比他大的男童让他趴着当马骑,他就是不趴,哪怕被嘲笑挨打,一声不吭也绝不下跪绝不当马,这脾气倒是与他的大哥像了十成十。

可旁人他爱理不理,但檀婉清却不同,他极听话,有的很时候还很亲近她,经常抱着她的腿,仰着头看檀婉清的脸,小眼晴亮晶晶,似乎有话想说般。

虽然眼前这个人不会像其它人一样顺着他,讨好他哄着他,可他就是知道她好,比旁人好,甚至比大哥好,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依赖,并不知道她给与他的是一份尊重,是他日后于画道一途最珍贵的启蒙。

他从小失母,大哥常年忙于军事,因无亲人的陪伴,他幼年的情感匮乏到极致。而檀婉清的出现,是他生命中第一缕阳光,多少年后回忆起来,尽管记不得很多事,可是那种无尽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一片亮堂堂,就像印在了骨子里,就算日后才力枯竭,每当回想起那一片绝望中的亮光,就会如雪后阳春,无尽的生机蓬勃腾腾升起。

对他而言,她不止是嫂嫂,更是老师,是朋友,是知已,是母亲……

是……他喜欢的第一个女子,她在他的生命中占了太多的第一次,就算垂垂老矣,回忆起整个人生,都只有一个人,一个改变他一生的人,从来不曾消失,从来不曾忘记。

檀婉清吃了几块小枣糙豌豆黄儿,两块玫瑰糖,就见瑞珠与正月抬着只箱子进来:“早上小姐未起身的时候,谢大人让人送过来三箱子东西……”

卫安城行水路旱路的几多商行粮草大户,想要在内外城走动无不要仰仗谢承祖,来年外城门建起,大批车马运货进出城门,少不得一纸通行文书,可银子金子谢大人皆不收,这些人也算想破了脑袋,投其所好的又给军库又填了十几车运粮草,顺便夹连带些零零碎碎。

这不就搬了过来,两人将箱子小心放在地上,瑞珠道:“其它两箱子都是大乌参、干贝黄,鹿茸等滋补养身的药材,这一箱是头面首饰与妆盒,小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箱子一打开,正月忍不住瞪大眼晴,箱子里的东西实在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女人上至七老八十,下至三岁小童,就没有不喜欢这些精致事物的。

瑞珠在檀府就管着小姐的衣笼箱箧,夫人去世的时候,留给小姐的嫁妆单子就有好几个册本,这点东西还真不够看,她都这般了,小姐又怎么会放在眼里。

不过是谢大人送来的,开了箱子后,倒也瞅了眼,瑞珠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拣了出来,一只双层匣子,里面放着一套精美的牙雕梳子、篦子、抿子,通体乳白,打磨出了一层淡淡的光泽,也算不错。

另一紫色香檀妆匣,五层木屉拉开后,里面摆满了江南时下流行的彩妆口脂,瑞珠分别打开了香露,细粉,胭脂给檀婉清看了看,虽然不及馥春斋的脂粉自然香郁,可胜在瓶罐精致投巧,颜色多种,倒也难得,尤其是其中一管五寸口脂,檀婉清到是多看了两眼,类似于后世的唇膏。

瑞珠也稀奇的瞅了瞅,没想到才大半年,竟又有了新货,之前京城时,口脂还都只有薄片状,或盒中糊状,用时挑出来晕开,这样成形的倒是没见着。

剩下的便没什么稀奇之物,几对银笄花钿,与玉、贝所制的珠花,都是卫安不常见的新样子,另还有些瓶瓶盒盒的花粉,缎面的红背子,冬日貂皮的遮寒帽,与几件锦缎比甲不知是谁人赠于谢大人,一并送了来。

除了那两匣子东西,其它的就让瑞珠与正月分了。

瑞珠倒还好,小姐对下人向来大方,当年檀府时,光小姐给的赏钱她都存了好大一笔,吃穿用度都于一般府邸的世家小姐无异,可正月却是瞪大了眼晴,久久没反应过来,不敢置信的看着瑞珠分给她的东西。

花粉两盒,珠花五支,银笄两对,缎面的红背子与几件锦缎比甲,瑞珠自己能做,所以只挑着样子不错的一样挑了一件做样子,剩下的都给了她。

不说至少要百来文钱的珠花一支,单是银笄与花钿上面点的翠就绝不是三五两银子的便宜货,她在宅子里一个多月,看也看得懂了,还有那背子和比甲,无论料子和做工,都顶顶的好的,她一人竟得了三件,她身上这身棉衣还是来宅子时,小姐让瑞珠带她买来的料子与棉花做的,那是今年顶顶好的新棉花,又软又松。

正月正在发愣,檀婉清让坐在那里一个劲儿拿豌豆黄儿吃的福荫,把奶喝了,随口道:“正月想家了吧,晚上不用跟这伺候了,让瑞珠到厨房给你割块肉,拿些糕点炸食儿,再装一口袋米,回去跟家人团聚吧,好好待两天,过了初三再回。”

檀婉清一说完,正月当即反应过来,立即跪下嗑头,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口里直道着:“正月谢小姐,正月代爹娘谢小姐恩情,代弟弟妹妹谢谢小姐的恩情……”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猪肉蒙了心,竟还觉得伺候的小姐不过是傍了大人,命好些罢了,若她吃过她们吃的苦,哪还会那么糟践东西。

泪水咸咸的流进嘴里,这一刻,竟觉得自己有些忘恩负义。

瑞珠给她多割了两斤,一小袋上好白面,正月不要,只要一袋糙米耐饿的就好,可厨房还真就没有糙米,只拿了一小袋大米给她,让她回去让家焖一锅米饭,扔两块肉进去,开锅后,米粒上都带着层油,油滋滋的,又香又好吃。

各种糕点肉窝装了一包袱,另还给她拿上一条鱼,正月不敢要,瑞珠塞到她手上,小姐不是计较的人,她有的话,大家都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就算知道了,也只会夸她机灵。

这么多东西,正月一个人拿不了,反正路又不远,瑞珠索性给送到了外城。

正月一家七口,爹娘养了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闺女,正月排行二,上头有个大哥,下面全是弟弟妹妹,最小的弟弟还在吃奶,妹妹也才六岁,瘦的像个竹竿支着衣服。

家里实在是太穷了,根本养不活这么多孩子,才想把正月卖了,本打算卖给城里一五十岁掌柜子做小妾,正巧被谢大人看到领了去,现在听说在大人的宅子里伺候夫人,吃的好穿的好活儿又轻省,每个月还有银子拿,靠着那点银子,一家人总算存了点米过年。

本以为过年宅子里都忙着,二妹是回不来了,一家人早早的就吃了,哪想到傍晚竟是大包小包的回了来,而且被宅子里夫人身边的圆脸大丫鬟送了回来。

正月的爹娘激动的弓腰跟瑞珠说着话,正月的弟弟妹妹高兴的围着正月转,眼着盯着她里的东西,正月笑着摸摸他们的头,将东西递给他们,让他们提回去。

只一会儿的东西,破陋的屋子里便传来惊喜声,瑞珠走的时候,正月的爹娘将人送出老远,回来的时候,同是难民不少人羡慕的看着,有的还道正月娘养了个好闺女,有了好主家,以后日子可好过多了。

她们听着,自是挺直了脊梁,将头抬得高高的,进了屋子。

今年注定能过个好年。

到了晚上,外面的鞭炮“噼里啪啦”一通响,然后是孩子的笑闹声,檀婉清与瑞珠等了又等,不见谢大人来,瑞珠嘀咕:“谢大人真是的,既然不来,也不让人支会一声儿……”还要让小姐等。

檀婉清倒无碍:“忙了一年了,不容易才松快松快,许是与人喝上了,忘了此事。倒也清净,往年每当年节,总能让我头疼一阵,今年倒是未疼过,只苦了瑞珠你只能守着我孤孤单单啦。”

“小姐说什么呐,能守着小姐瑞珠不知道多开心,小姐放心,就算只有我一人,我也能伺候小姐舒舒服服的。”

其实檀婉清很早就想对瑞珠明言,因为瑞珠的卖身契早就被她赎了,她不需要再以丫头自居,且她们共生死共患难,实际感情早已是姐妹不分,她很想为她打算一番,寻摸着了儿郎有个家,有个好归宿,总比一直这么跟着自己好,可这丫头固执的很,三个丫头都嫁出去了,只有最小的她不肯。

她知道瑞珠七岁跟着她,不仅是主子,也是亲人。

虽然她很难理解那种即便不再是奴婢,也还是骨子里认她做主子的情杯,但若是将这一点理解为一种亲情,也就认可了,如果这样的话,若提出分离,必是要伤了瑞珠的心,她也就没有再提及。

饭菜是现成的,下午正月走前都做好了,只在炉子上煨着,福荫跑到院子里看了好久的羊,又趴在门缝看大人放鞭炮,满足后才被瑞珠抱回屋吃饭,吃完就迷糊的睡了。

将人安置到西厢,主仆二人舒舒服服的泡了回澡,瑞珠给檀婉清晾干了头发,两人也早早睡下。

谁知刚过一更刚过,外头就传来拉门声,瑞珠惊醒后,匆匆的掌灯下地,自门内向外看,竟是谢大人,她赶紧把门打开,迎面就是一阵扑面的酒气。

她在旁边小声道了句:“大人,小姐睡下了。”可谢大人即不应声也不说话,仿若未闻般沉着脸仍向东屋走去。

瑞珠赶紧关好门,等到她回身不放心的往西厢走的时候,就听到东屋传来一声凳子倒地的声响,吓的她手上的烛灯一晃,然后谢大人怒气冲冲的声音便传了来:“檀婉清,你给说清楚,你与郑源之子,你们……你是不是忘不了他?要给那个狗屁郑清名守着呢!”

第79章

檀婉清早早沐浴换了全新滑爽的衣衫,卧在床蹋间,就着明亮的烛光翻看着手中的画本,就在有了困意,放下本子快睡着的时候,听见了外头的响动,待她清醒罢自枕上起身时,见到门打开一阵风带进来,惹得烛光摇曳,幔帐轻晃,翠色的纱帐上,影影绰绰有一个高大身影走进来,脚步有些凌乱,似乎勾到了什么,传来一声凳子倒地的动静,接着就是瑞珠听到的那句没头没脑的质问。

她倒也屏息回想了下郑清名是谁?

哦,若非他此刻提及,檀婉清早已将此人忘却脑后,原来他话中所指之人,是早年与她订过亲的内阁学士兼副都统郑源长子,郑清名,后因郑家满门抄而殒命刑场。

郑清名自小文采出众,生的长身如玉,英俊倜傥,乃是京师有名的风流俏郎君。虽与她有婚约在身,可府中貌美姬妾早过一手之数,他虽心仪檀氏嫡女,可对美人一向温柔怜惜,是京城闻名的风流才子,竟有世家女生起嫉妒之心,嫉妒檀承济嫡女可得此完美夫婿。

而被京城众多名闺眼红的檀婉清,却一直忧心于檀府的祸福旦夕,对这位订过亲名义上未来的夫君,却不曾关注多少,印象淡到不过半年之年,就记不清他的长相了。

她迟疑了下,才抬手轻撩开面前的幔帐,向一进来便满屋子酒气的人看去,只见烛光下,他的目光如凶狼盯羊般盯着她,而本人却站在幔帐一步外,不曾过来。

檀婉清心里清楚,他不掀开帐子,是怕身上的寒意凉着了她,只能在帐外吼,怀着满肚子的猜忌与闷气,可笑的吃着一个已死之人的陈年老醋。

她不再是高高枝头的不被触及的花朵,早就落到了地上,沾了污泥,可他却还拾起来,当作宝贝一样护着,藏着。

其实,他不是不敢伤害自己,只不过会心疼而已。

她看着他,对他轻轻的笑,笑过之后,神情竟然微微哀凄起来,幽幽的道:“怎么能忘了呢,我与他自幼订亲,青梅竹马,如今未婚夫先亡,按礼教,原也是要为他守节……”

男人本就带着寒气的脸白了又白,眼神仿要吃人一般盯着面前人,不可置信的道:“你讲真?你果真心里有他?忘不了他?”竟要为他守节……竟要为他守节?男人的手不自主的紧紧攥在了一起,恨不得一拳砸碎面前的桌子,心口一时间竟被搅的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