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上)

果不其然,当天下午,老三慕珣便带了一只雄鹰奔往东宫。

其时,太子正在绘一副春游骑射图,图上一群锦衣少年纵马前行,神采飞扬,雄姿英发,最不起眼的后方,还有一个坐马车的瘦弱少年,面色苍白,沉寂而淡漠。

老三望着那图,哈哈大笑,将那只双目锐利的大物从肩上拿下。

“大哥,我刚收了一只鹰,这可是我熬了七天七夜才将它降住的!”老三道。

太子笑着将马鬃上了色,笑道:“三弟真有雅兴。”

三王慕珣道:“大哥可比我有雅兴。只可惜,我熬得是鹰,你熬的是虎。”

太子笔锋一顿,那鬃毛处沾染了大滴的浅棕色。

“鹰再凶猛,终究有驯服的一天,想训老虎,却不是你死,就是它亡。”慕珣一把抽出太子的笔道:“大哥,猛虎都要咬到你喉咙了,你有刀不试,却把它的爪子磨利了,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太子盯着那画上的雄鹰猎物,淡然道:“三弟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老三道:“我知道,是父皇来求你,让你出征的,因为他担心老六还在病中,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父皇告诉你说给老六点恩惠,等他日你继位之后,他好用心辅佐,可是,你真觉得老六会那么老实?你断了他的右脚,他砍了你三分之一的顶梁柱,你忘了吗?”

太子低头望着画中的飞驰的的卢:马蹄画得足力太大了些。

“或者,大哥真的以为父皇是为了你吗?”老三冷笑:“父皇最疼他的六子天下谁人不知道?要不是因为你是皇长子,你当你真的能做国储?”

太子淡笑:“瞧你说的什么话。”

“什么话?你前年得了肺病咳血的时候,父皇有没有守你一夜?有没有喂你吃过药?他老六犯了病,父皇一夜没合眼守着他,连他的大小便都亲自处理,你有过这种待遇吗?”老三笑道:“我知道,这话我说出来,你不信我,不过你自己想想吧,别给人家铺了路自己还不知道!”老三说着,携鹰而去,太子望着那副春游图,越看越觉得刺眼,竟撕扯了投进火里,烧得灰飞烟灭。

当晚,就传闻太子肺病复发,咳喘不已。

凌宛天探望时,太子干脆卧床不起,还咳了血,出征之事便不了了之,同时,京城谣言四起,每个谣言都像一只利箭,直指殷王。

“听说了吗?殷王爷不肯去打仗!”

“他为什么不去打仗啊?鞑子都快打过羊河了!”

“听说是装病。你想啊,他刚娶了那么美丽的锦瑟姑娘,被窝还没热就打了两个月的仗,守着这种娇妻,你舍得走吗?”

“那也不能不打仗啊!皇帝就不管这事吗?”

“这殷王可是皇上最疼的儿子,皇帝宠着他。苦的可是咱们老百姓了!”

慕辰得到这个消息时,忍着幻肢痛惹得一身虚汗在亭中抚琴。

初拨,削白的手指之下,缓和而如暮春的梨花绽放。

再拨,低眉,信指下江水淙淙,云山泱泱。

忽地,琴声激烈起来,像是生离死别,刀剑鸣,草原的广袤,,刀舞剑挥的铿锵激越,再又如九死一生。渐渐地,琴声缓和了,宛若置身山谷,芳花大片,像是缠绵而情浓的交合。

琴声如卷起千堆雪,万堆浪,又忽入幽谷,兰花幽香,药花的芬芳,似是从那琴声中飘逸出来。

碧波汤汤。

人鬼俱寂。

苍山之间,登时天籁回荡,仙乐渺渺,激越铿锵。

嘈嘈切切,如有金戈铁马,惊蛟在舞,如将升腾于江上苍穹。

刀枪雷鸣,气吞万里如虎。

阿信忍不住在亭间闻琴挥剑起舞。

阿忠忍不住在阿信屁股上踹了一脚,对慕辰道:“够了。难不成,瘫子你真的要去打仗?你不要命了?”

阿信走出凉亭,看一眼天色,回来道:“嗯,一个时辰了,王爷该卧床静养了。”说着,将慕辰连人带椅搬下凉亭,阿忠跟上去问:“打仗这事,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下)

慕辰不语,抬头望向远方。

阿信推着慕辰的轮椅,扭头道:“哥,我们有得选吗?现在老三到处散布谣言,还挑拨太子不帮咱们,现在连皇上也搭了进去,不但我们没得选,连皇上都没得选!更何况,从王爷打败哈但巴特尔开始,老百姓们就把他和你们当成能抵抗鞑子的救星了!咱们不战谁战!”

阿忠一把拦住慕辰的轮椅扶手,双目彤红:“你不是没有能力反击!为什么非要任由天下所有百姓的误解带病去送死!”

“反击了有什么用,现在迫于百姓的压力,王爷也必须去。”阿信一脸的惆怅。

“这一战,在所难免。”慕辰道。

阿忠不再固执,三人默默前行,任轮椅的车辙压过满地的白玉兰,压成泥,依旧清香四溢。

慕辰将所有侍者支退了,阿忠阿信在床头商讨到斜日将西,锦瑟从陶蓁的家中回来时,两人才离去。

“小陶的祖母情况如何?”慕辰问。

“好了些。爹对这种病人经验更丰富。”锦瑟在慕辰的薄衾上写道。

见慕辰神色疲惫,忙扶半卧的他躺下,锦瑟在他手上写道:“我刚和爹商量过了,如果我爹进宫面圣,告诉皇上慕辰的身体暂时无法出征,或许皇上可以改变主意。”

慕辰道:“父皇早已求过太子。”

锦瑟垂下眼帘,一时间青葱似的手指竟不知该放在哪里,勉强笑着写道:“我去看看,你的药好了没。”

慕辰却拽住她微微颤抖的手,一双黑曜石似的瞳子坚定而沉敛。

七日之后,慕辰终于再次被背上点将台。

这一次,慕辰没有身穿凛凛金甲,只是身着一袭单薄的青衣,将那煞白的面色衬得雪似的毫无血色。

“给父皇活着回来。“凌宛天道:”这是命令!““儿臣遵命。”慕辰道。

凌宛天的面色亦是铁青。这次,他派了三个御医相随,包括慕辰的岳父,并赏了一辆由西域送来的几匹矮脚的枣红小马驾驭的马车以减少颠簸。

三军将士望着台上清瘦得清风似的男子,无不心酸。待慕辰被背下点将台时,所有人都心揪起来。

澜山一望绝顶,莲花状的劈开成五瓣,每一瓣都尖刻如刀削,漫山的绿树更加丰硕,绿成浩瀚的绿海,秃鹰在长空凄厉嘶鸣。

山脚下,赤红的三角梅一排又一排竞相怒放,惺惺如血。

锦瑟在马车内遥遥相望,待到十万大军都在视线中遥成一条线,最后,连那青铜色的线都远远散去,依旧未垂下青色的帘子,凌宛天亦眺目望远,到最后,脑海里竟全是小时候的慕辰在杨德妃的照料下纯澈的双眼。

“啊!真是的,白瞎了一个貌美绝伦的女子了,又要苦守空房了!”

慕珣一声仰天的叹惋,将凌宛天的思路拽回到现实中,凌宛天挥马扬鞭,在远山下怒喝着,慕珣怎么也追赶不上。

慕辰这边,待夜晚安营休息之后,陶蓁便悄悄架一辆小马车潜出军营。铜雀背上慕辰,以轻功相辅,三人汇合之后,原路返京。

“哈哈哈,太子和三王肯定没想到咱们还有金蝉脱壳之计!有安义将军和阿忠阿信将军在,也够鞑子们喝一壶的了!等王爷身体好了之后,看咱们不回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铜雀驾上马,笑道:“小陶姐,你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回家照顾你奶奶了!“陶蓁低头“嗯”了一声。肩头的猫兔子呜呜叫唤。

原来,陶蓁怕慕辰病得太盛,这次竟将这小家伙也待在身上以便随时提供眼泪。

“多谢王妃救我奶奶,王妃真的很热心,竟主动请王御医为我奶奶看病,小陶十分感激。”陶蓁坐在铜雀的身边,离车中的慕辰远远的。自上次被拒绝之后,两人越来越生分。

慕辰在车中道:“回京后好生侍奉老人。”

“遵命。”陶蓁道。

铜雀觉得这两人尴尬不已,只得缓和气氛:“王爷您看,刚才天上还有很多星星,现在怎么就剩下一颗了?该不会突然要下雨吧?”

陶蓁抬头,果然一天的繁星竟全部潜伏了起来。

慕辰自小断了腰椎,阴雨欲来时,感觉便格外明显,他分明判断一场大雨将突如其来。

铜雀狠狠地挥起马鞭,飒露紫马冲将出去,陶蓁忙道:“别那么快,王爷受不了!”

“可是,荒山野岭的,大雨也会把马车淋湿!会很冷!”铜雀道。

两人正说着,就听“轰隆”一声雷动。

长空之上,黑压压的大片墨云黑压压而来。

下一刻,大雨劈头盖脸而来,毫不留情地将四周的山树打得噼里啪啦作响,铜雀、陶蓁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已浑身浇透。

猫兔子钻进马车,窝在慕辰的腰间。

“天啊!附近连户人家都没有!连客栈都没有!王爷您把那件鹤氅披上吧!”铜雀道。

“都进来。”慕辰道。

“不行!这辆车不大,哪有奴才挤主子的!”铜雀急忙摇头:“小陶姐,你进去躲雨吧!”

陶蓁摇头:“我身体好,没事。咱们赶紧赶路吧。”

慕辰冰玉似的嗓音又提高了些:“都进来。”

然那马车却十分精悍,仅能容下两人。

第十九章

“都进来。”慕辰道。

“不行!这辆车不大,哪有奴才挤主子的!”铜雀急忙摇头:“小陶姐,你进去躲雨吧!”

慕辰冰玉似的嗓音又提高了些:“都进来。”

然那马车却十分精悍,仅能容下两人。

陶蓁站在车帘前,手脚统统迟疑着。

黑夜中,慕辰的双眸依旧灼灼闪耀,甚至比往日更熠熠迸着寒光。这种光华,陶蓁不曾见过。他如天神,只不过,这次再也不是仙袂广带、云中飘飞的神仙,却成了翻手成云,覆手掌控众生之神。

这寒眸,一度让陶蓁沉湎不已,然今天,她彻底痴醉了。

皇上面前,他淡漠温和得像一缕初春的风;太子和三王面前,他隐忍得像四月的雨;锦瑟面前,他沉甸甸的爱让他犹如盛夏的晚霞,嫣红漫天,这都不是他。

他是雪,是千年的寒雪。

陶蓁就这样在雨中痴痴地望着他,忽地被铜雀推进马车,她这才知道这马车的构造竟如一枚精致的床,他倚坐在柔滑敦厚的锦被之上。

想到他腰以下没有气力让他如常人般坐车,陶蓁又心疼了几分。

铜雀蹲在车的外侧,被慕辰也一手拽了进来。

车外,雷鸣电闪,老天像是要把自己的天池都倾倒下来似的,瓢泼冲刷着一切:灌木、绿树、苍茫崇山,周围的温度也骤降。慕辰覆盖在薄衾内的腿情不自已地微微颤抖起来。

铜雀忙要脱下自己**的外衣:“王爷您冷么?”

“不冷。”慕辰道。

铜雀知他体恤自己,继续脱衣,陶蓁急忙拦住他:“你的衣服都湿了,给王爷披上有什么用。”

铜雀焦急地望着这为了引人耳目而刻意短小精悍的马车:车内除了一件供王爷明日更换的白袍,竟再也没有他物。

因为已入夏,那白袍纤薄丝滑如水,亦无法御寒,铜雀便道:“小陶姐,咱们靠近王爷一些,这样能暖和点。”

陶蓁一愣。

“本王不冷。”慕辰继续道。

少年和少女却离慕辰近了些,车内果然也暖和了些。

然而,这稍微增加了几丝几毫的温度,却被那大雨夺了去,湿透的少年上下牙开始打架,少女开始浑身发抖,薄衾之中的慕辰亦是腿抖得厉害。

“小陶。”慕辰道。

“末将在。”陶蓁道。

“脱掉外衣。”慕辰道。

“啊?”陶蓁一惊。

慕辰将那件白袍扔给陶蓁。

铜雀也紧抱着双臂:“是啊小陶姐,把外衣脱下来,穿件干净衣裳,女子比男人更怕凉。”

陶蓁不语,心下却一暖再暖,如跌进一汪温泉似的,眼竟也是热的。

“那么黑,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你换吧。”铜雀继续瑟瑟地说。

陶蓁手捏这薄缎袍,竟通身热汗淋漓:“我不想穿,我想收藏起来。王爷可以送给我吗?”

慕辰想起那窗外痴痴的眼神,竟无法拒绝,然他又不想引起锦瑟有半丝误会,一狠心,冷冷地道:“这不合礼。”

陶蓁在黑暗中吃吃一笑,缓缓将外衣脱下,将这干爽的白衣披上,从她的湿衣中掉下一个蟒缎红布包着的东西,顺势滚落在慕辰的腿上,缎布散开。

恰好此时,天空中闪电划破长空,竟霎车内时有如白昼,铜雀望着红色蟒缎包内之物,大叫一声:“啊!人脚!”

慕辰心下一滞。

“是义脚。”

陶蓁将慕辰的薄衾底部掀开,将这穿了白袜的义脚仔细安置在他小腿低处空荡荡的位置,那义脚安上了,犹如真足。

慕辰心里便如置身玉鸾池,暖流遍身。

注意到他残脚的人,只有三个,一个是他美丽的妻,自他断脚之后,再也没有为他泡仅剩的一只的凉足,只是每日为他曾加了按摩的时长;另一个是阿忠,他迅速取了一枚新绰号:三脚猫,第三人,则是她。

“王爷别误会…我早已对王爷没有非分之想,只是,王妃和王妃的父亲待我奶奶太好,王妃最心疼的人就是王爷…我本来想做了让王妃给你,又怕王妃误会,自己也怕您误会小陶,所以只能揣着…”

陶蓁颠三倒四地道。

“何必做这等粗活。”慕辰打断道,话音落时,他心头一涩,铜雀急忙去按慕辰的手,却大叫起来:“王爷的手好烫啊!”

铜雀一惊,伸手去摸慕辰的额头,果然熟了般的烫。

“王爷发烧了,小陶姐,怎么办?”铜雀问:“我们该怎么给王爷取暖?”

陶蓁心下狂跳。

“小陶姐,不如,我们抱紧王爷,这样他就不冷了!”铜雀道,说着,竟挥开双臂,要去抱慕辰的肩膀,慕辰丹凤眼一斜:“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