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老狐狸,应该猜出了大致的前因后果。我还不如实话实说。

傍晚时分,我自窗口看到了蔡文良的车,很笃定地停在了楼下。我甚至想像得出来,他安然地坐在驾驶座上,颇带点洋洋自得地吸着烟。

这些糖衣炮弹,一定把周宁儿轰晕了吧。

只是他真的忘了。我已经三十岁。不是十八岁。十八岁对糖衣炮弹尚无免疫力,可三十岁,就只热衷于坦荡实在的人民币。他应该直甩我一张支票,要不然就一张无限透支的信用卡。

可能他又犹豫地觉得,我还不值得。

我直接和靳总乘电梯直抵地下停车场。

靳总说,“这个男人,真的不错。宝儿,说实话,我是真心看好你,才介绍你们认识。”

这句话他说得倒很真诚,我顿时也正经起来,“好,我明白。”

车子一路疾驰,前行的路很是熟悉,最后竟然在云顶餐厅前停了下来。

我吃了一惊,笑道,“太破费了吧。”

靳总说,“他这个人,认为这是一种礼貌。”

我轻轻笑了一下。目光落在了云顶餐厅萤光闪闪的玻璃壁面上。呵。这地方。我虽然很少来,不,应该就是那仅有的一次,还挨了一个女人的耳光。

也正是在这里,拉开了我和蔡文良之间的序幕。

我最最狼狈的模样,尽落在他眼底。他以一个救赎者的身份,高高在上地赐我一张纸巾,让我无地自容。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丧失了与他平肩站立的资本。

我暗叹一声。看。我还是想起他。

我们想念的,除了我们爱的,就只有我们恨的。其它的,都不过是过往路人,各自生死无关。

泊好车,靳总带着我一路前行,我暗自庆幸,今天的打扮尚不丢人,起码走在这厚厚地毯上并没有滋生自卑感。

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男人,看到我们就站起身来。走近了,我才看清楚他的长相,年纪不轻,却也不老,算不得好看,但眉目周正,穿着浅棕休闲西服,里边套一件圆领横条休闲毛衫,微笑恰到好处,整个人的风度便出来了。

我很满意。一度我操心着靳总会给我介绍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手戴闪闪金表,一笑起来脸上的肥肉可以夹死苍蝇,牙齿间的烟垢若隐若现。

男人礼貌地帮我拉开椅子,“一定是周宝儿了。”

我下意识地就认为他并不喜欢浓妆艳抹的女人。对性感的小吊带女郎们也不感兴趣。我立刻松下心来,庆幸自己不是以上两项的其中一员。

他点了牛排,问我,“要几成熟?”

我反问,“几成熟最好吃?”

他便笑起来。

我并不想掩饰,我一年到头吃不到两次西餐,我的生活最多也就是表面上看着光鲜,实际上最朴实无趣的那种。偶尔去K点歌,泡点吧,已经是极致。哪有别的余力和余钱来玩弄高档西餐厅?

他主动自我介绍,“我是沈嘉榛。”

啊,名如其人。舒服而不张扬。我侧头批评靳总,“太不尽责了,也不介绍一下。要让人家自己来。”

靳总轻咳一声,滑头地说,“他喜欢凡事自己来。”

沈嘉榛主动给我叫一客冰淇淋。

靳总先发笑,“喂,你用不用这么体贴啊。周宝儿爱的是真金白银,一客冰淇淋打动不了她。”

我也笑着附和,“靳总真的太了解我了。可就是有一点他总也假装不明白,我想加薪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愣是装做无知懵懂。”

大家都笑起来。

我诚然喜欢真金白银,可是,一客冰淇淋真的也打动了我。这么一个小小举动,让我的心在刹那间温柔起来。它让我想起了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从前,我喜欢的第一个男孩,他第一次给我买冰淇淋,我舍不得吃,到最后它化了,我还心疼得要死。

这餐饭吃得还是挺快乐。除了我的手机不停地响。

是短信。一条接着一条。

我知道是蔡文良那厮。他今天空放了一整天的糖衣炮弹,竟然没等来我的缴械投降,实在心有不甘吧。

突然靳总轻轻踢了我一下,我顿时回过神来,抬起头来问,“什么?”

靳总恨恨地瞪着我,“你又魂游太虚啊。”转头对沈嘉榛说,“这女人就是这样,大把年纪了,还这模样。所以一直没有第二春。”

沈嘉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体贴地说,“宝儿脸色不太好,可能累了。这样吧,吃好了我送你回去。”

这么知情识趣。

我在心里再给他加上一分。

我趁势站起身来,“好了。我吃好了。”

沈嘉榛也站了起来,“那么靳总,我们就先走了。”

我们一块离开了云项。

手机响,是靳总。他低声嘱咐我,“沈同志真的不错。三十九岁。比你大九岁,正好。知冷知热。可以容许你偶尔发点花痴,耍点小脾气。有过一场婚史,没孩子。和你一样。看,果然有缘分。宝儿,我看出来,他对你印象不错,你要抓紧机会啊。”

这上司未免也太关心下属了。我唔唔两声,挂断电话。看一眼沈嘉榛,笑,“靳总好像对你很关心。”

他笑,“我和他姐离婚,一直是他心头恨事。”

啊。

我忍不住再看他一眼。但是乖乖地闭上了嘴。

车子驶到小区门口,我执意下车。

沈嘉榛也不多说,道了再见就摇上车窗。

我一直走回家去,打开家门,赫然发现蔡文良好端端地坐在我家沙发上,很专注地看着电视。

像他才是主人,我是蓦然闯入的客人。

我不客气地伸脚踢他,“喂,把我家的钥匙还我!”

他看也不看我,“不。”

我恼羞成怒,抬高了声音,“喂!”

他懒洋洋地看我一眼,“干嘛?”

我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很自然地答我,“男女关系。”

我冷笑一声,“你和多少女人保持着男女关系?”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了,“我跟你说,蔡文良,我讨厌玩这种游戏。没劲透了。”

他看着我,皱起眉头,“我也不喜欢。”

我愈发暴怒,抓起桌上书本冲他一股脑砸过去,“滚!”没什么可扔的了,又抢过沙发上的抱枕扔过去。

他站起来,抱住我。

我使劲挣扎,他纹丝不动,任我拳打脚踢。我不解恨,张口就咬他的手,他显然吃痛,却没缩回手去。

我折腾得累了,松了口,一瞥眼间,他手背上清晰地印着一个齿印。

他说,“这样是不是舒服多了?”

我张口就骂,“你有病啊。”

他点点头,很认真地说,“是啊。我是有病。病入膏肓了,你到现在才发现?”他把头埋到我颈间,叹息一声,“我们能不能彼此坦白一点?你假如生我的气,就直接骂我一顿行不行?甩手走人不像是周宝儿的风格。最起码,你可以问我要个理由。”

我推开他,不客气地说,“是你,应该主动给我一个解释。”

他看着我半晌,笑了,“好了好了。我认输。那个女孩,只是我表妹。货真价实的表妹。”他叹息,“你不信任我。”

是了。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我们并不能彼此信任。我们即便有感情,却脆弱得经不起雨打风吹。一旦有点风吹草动,我就像受了惊吓的兔子一般,恨不得早早掉身逃跑。

他轻轻亲吻我的头发,“别怀疑我。宝儿。”

我放松下来,靠着他,喃喃问,“你爱我吗?”

他说,“爱。”

呵。这一番对话我臆想过多次,但没想到真正发生,却是如此平淡。

我仰起脸看他,“为什么?”

“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他微微沉吟,像陷入回忆,“第一次见你,你蹲在豪华的酒店大厅里恸哭。我看了你好久。不知道为什么。很想上去拥抱你一下。也许吧,从那时候起。”

他的唇蜿蜒而下,捕捉到我的,“我也犹豫许久,才确定我自己的心意。我爱你。宝儿。我说过了没有?可能没有,但是,我确实爱你。”

我试图自嘲一下自己,又不是第一次听到男人说爱。男人嘴上说的爱,哪里就能真正算数。

但是我的眼眶湿了。

如果是刀山。如果是火海。如果是炼狱。我都认了。

记忆里,那是一段最为温暖最为美的时光。

蔡文良每天都会到公司楼下接我,给我的感觉就是,他几乎什么都不管了,他的公司,他的亲人,他眼里只有我。

每次自窗口看到他的车安静地停在楼下,我的心就涨满了喜悦之情。

沈嘉榛给我打过两次电话,很有分寸地约我喝茶,我对这个人无端端地有些拂不下脸,总是礼貌地“约了朋友”为理由拒绝了,我想他也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我的婉拒之意。再说,蔡文良的车嚣张地停在楼下,靳总又不是瞎子。碍于两家公司尚有业务往来,他很快地就恢复了常态,像从来没有试图为我牵过红线。

不不不,应该说,他现在完全把我当成了一个公司职员。非常正经。非常地公事公办。无论是说话,还是神态,从前曾有过的那种小亲密感和友好,都消失了。

下了班,我就跟在蔡文良身后,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很大声地跟菜贩子讨价还价,农贸市场的傍晚,常常既嘈杂又污水横流,我眼睁睁地看着蔡文良的名牌鞋毫不犹豫地踏过那些污水烂菜,心头着实心痛。

我建议去超市,但是蔡文良板着脸教育我,“过日子要有过日子的模样。知不知道市场里的菜既比超市里的新鲜,价格更是便宜好几成。”

我瞪着他,简直啼笑皆非,“你不是很有钱吗?”

有钱人蔡文良对我的质问充耳不闻。他孜孜不倦地折磨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妈,非要她再便宜他一块钱。大妈被纠缠不过,丢过来一块钱,横他一眼。

他喜笑颜开。

吝啬鬼蔡文良,买起鲜花来却是大手大脚,家里到处是鲜花,绝对是一天一换。我才心疼呢。建议他把鲜花折价成现金,每天直接打进我的户头。

他很不客气地回我以几个爆栗。

他又自作主张买回来一张床。献宝似地把单子给我看,12888。我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他振振有辞,“这是为了使在床上的时光变得更为美妙。”

他并没有要求我住到他家里。他的样子好像也并不喜欢回家。我不是不纳罕的,他和姐姐的感情不错,却像是不太愿意见到她。他在我面前,绝口不提他们。

他很乐意下厨。笨手笨脚的。

买了许多烹调书。看得非常认真。

晚上我们到小区里散步,手牵着手。

碰到面熟的邻居,他们比我更兴奋,“呀,你老公回来了啊。”

我笑着不说话。

他倒乖乖地,一一朝人家微笑晗首,“你好。”

我被他的表现所盅惑,忍不住天真地问他,“我们会这样一直到老吗?”

他拿起我的手,轻轻吻我手背,“会的。”

天空黝黑,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只有风。轻微地,掠过耳际,掠过小区里低矮的绿植,发出轻咧的声响。

有点像梦。

陈良结婚前,我还是跟他见了个面。

是夏欧请我吃饭。自从上次见面后,我们一直没有联系过。此时突然接到她电话,我的心顿时软下来。

当然,即便是朋友,面子也需要相互着给。

我去了才发现陈良也在。

心里顿时不高兴,但好歹忍着。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当众不给夏欧脸,要不然这友情可算真正玩完了。

坐下来才知道,是夏欧要请陈良吃饭,陈良委婉地表示,希望能叫上我。

我们仨正喝茶,来了一个男人。

夏欧一看到他,脸上就发起光来。

她扬手叫他,“江恙,这里。”

男人也就一般姿色。

夏欧为我们介绍,“我朋友,周宝儿。我朋友,江恙。”

不用介绍我就知道,这男人就是那个江恙。

想起他骗了她那么多钱,我心里硬是憎恨夏欧起来,这人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贱。

我轻哼一声,假装喝茶,对他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

他倒不介意,自己坐下来寒暄,“良哥,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夏欧踩踩我的脚,凑过来低声说,“我的钱他都还我了。”

哦。我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菜还没上来,两个男人兴致勃勃地聊着房产和股票。我这才从夏欧嘴里听说,江恙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为了让夏欧别再来关心他,别再来找他,遂狠下心来自导自演了一场戏,不停地问她要钱,对她要求这样要求那样。后来进了陈良的公司,为陈良所重用,生活蓦然有了起色,心中有愧,把钱尽数还给夏欧,还许下诺言,一定好好做出个样子来。

我冷冷地问,“是不是还向你承诺,一定给你一个幸福的未来?”

夏欧脸红了一下,抿口咖啡,避而不答。

我继续冷冷地给她刺上一针,“别忘了,你可是有夫之妇。”

她答我,“我已经向他提出离婚。”

我失声惊叫,“你疯了啊。”

两个谈兴正浓的男人不约而同地住了嘴,看住我。我又急又气。没离过婚的人提起离婚二字,永远轻巧又潇洒,不是自己亲自品尝过,哪里知道那酒的滋味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