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飘忽浮沉,她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她恍惚回到了穿越之前,那个很陌生很熟悉的地方。自她到北宋以来,似乎从未梦见过现世,也不知为何,这一次居然清清楚楚的梦到以前的世界。

仍旧是炙热的太阳暴晒着窗外坚硬的建筑,汽车从平坦的泊油路上一驶而过,呼啸着留下身后一片污浊的尾气。她手里捧着还未吃完的红豆沙冰,冰冰凉凉的触感很是真实,手边却是摆放着一本书。

一本很古老的书。她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一本书的。这封面上的纸张已经泛黄、变粉。但依稀还能辨认出字迹。

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七侠五义。

徒然间,四周的景物顿时扭曲,在莫愁还未反应过来时,四周已然转化为另一个场景。

此刻她身处于一间厕所的门口,木门紧闭。

厕所孤立在院子的角落,不大不小,勉强能容下三个人。院落周遭的墙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常青藤,有一种,旧时欧洲建筑的气息。

莫愁不明所以地摸了摸厕所的木门,木门很老旧了,碎屑不停地掉落下来。

门上胡乱的涂着鸦,她很清楚,这是她小时候留下的痕迹,一笔一划,清晰可辨。但她分明记得,这间厕所自祖父死后就彻底废弃,再也无人来过。她十岁左右的时候,这间厕所就随着老屋一起被拆掉了,另外,还有厕所背后的那个小坟包。

正在这时,从门内传出一声凄厉的猫叫,就像是什么人用刀片在铁板上刮过一样,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让人的耳膜生生作疼。莫愁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她好奇地轻轻推开门,门打开的那一刹那——

眼前所见令她目瞪口呆。

那个穿着灰色大衣的男人背对着她,弯着腰,他的脚下有一个生锈的铁筒,里面装满了粪便。看得清楚,他手里正握着的,是那只她熟悉的白猫。

猫的手已被人活活扳断,掉在外面,眼眶空空如也,鲜血四溢。

好像痛苦难当,它不停的挣扎,可那个男人却像发了疯似地,不住的往它嘴里塞粪便,不住的塞,塞得满满的,似乎它越是挣扎,他手上的动作就愈加疯狂,直到那只猫再也发不出声儿来,四肢痉挛。

此情此景,莫愁始料未及,她下意识的往后退去,却砰地一下摔坐在地上。

听到声响,男人瞬间停住了动作。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阳光在这一秒准确无误的照射在他的脸上,刺目般的明亮!

莫愁几乎要叫出来,这张脸,这张脸……

为何这样像她的祖父!

她猛的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都睡了三天三夜了,她为何还没醒?你开的方子,到底管用不管用!”

“公子,您莫急,不是今日,那也就是明日了……若是明日再不醒来的话……”

“再不醒来?再不醒来如何?!你话可别说这一半!”

“公……公……公子,您先放手可好?老朽这,这没法子把脉啊……”

“哎!醒了,醒了……公子,公子你看……你看!”

头上插满了银针,莫愁狐疑地看向身边这个白胡子的老者,她现在很怀疑自己其实是被吵醒的。

却见得这老者喜笑颜开地将针从她头上取下来。又朝着身边的白玉堂重复道:“公子,这个姑娘醒了!”

“我知道,五爷我又不是没长得眼睛,还用得着你提醒不成?”白玉堂像是很不耐烦,一手拨开他,凑到莫愁跟前。

先是摸了摸她的头,而后又伸手按在她脉门上。

“怎么样?你可有哪里不舒服?身子可还疼?能动得了么?”

浑身除了有些轻飘飘的以外,就是脊背处有那么点火烧的感觉,不过倒也无碍。莫愁摇了摇头,转着眼珠左右看了看,这才稍稍安了心——房间很是熟悉,想来她人已是在陷空岛上了。

老者把桌上的一包草药递给莫愁,笑道:“姑娘可算是醒了,这昏睡了三日了,若再不醒,只怕命就保不住了。”

莫愁接过药来,正欲说话,却听得白玉堂略有疑惑瞅着她:“为何不说话了?往日见你话不是挺多的么?可是渴了?……莫不是伤了脑子,变傻了吧?”

老者轻咳一声,陪笑解释道:“公子,这位姑娘好歹才大病初愈,您就少与她说些话,让她好生休养一下……”

“笑话,说个话莫非还要了她的命不成!”白玉堂懒得管他,转头在床沿上那么一坐,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你这丫头当真厉害!毒龙掌你也敢接!光是替你护住心脉起码就耗了展昭五层的功力。这下好了,端端地吃了我三瓶紫金玉露,若是不醒,别说展昭睡不着了,就是我彻夜想着也寝食难安……”

一听到展昭的名字,莫愁猛地睁大了眼睛,翻身就从床上坐起来,看得白玉堂与老者皆是一愣。只见她焦急地哑着嗓子问道:“展大哥呢?他人怎么样了?”

白玉堂怔怔地盯着她,好久才从惊异中醒来,道:“展昭他比你先醒,现在大约在房间里歇着,你还是……”

话还未说完,莫愁几步跳下床来,也没去管身上那一股子灼痛,穿好鞋子就往外头冲。哪知她刚一开门,直直地就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嗳哟……”

才睡了几日,又挨了这么一下,莫愁只觉得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地就要往后栽去。好在来人眼疾手快拉住她。

“小西?……你醒了?”

莫愁眼冒金星,好容易才缓过神来,眼见着是展昭,立即又恢复了精神,拉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

“展大哥,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伤口裂开了么?之后你们是不是又动手了?那人有没有把你怎样?你这……咳咳咳……”一口气不歇的说话,才说到一半她就开始咳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被呛的,还是体内受了损。

展昭忙用手顺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我没事。倒是你……”

他顿了顿,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明明本欲责怪她的,可话到嘴边,到底说不出口。

“你无端来挡这一掌作甚么!没有内力,这也是你挡得了的?你可知道你差点经脉尽断?简直是胡闹!”

莫愁咳完一阵,抬起头来看他,反很认真地解释:“可你当时本就有伤在身,要是再受上一掌,万一……万一撑不住怎么办?”

“我的武功内力比及你来,挨上这一掌又算得了什么!”其实,他也不过是空口说说罢了。若当真硬接下来,只怕真如她所说……撑不住吧。

莫愁得意地朝他显摆着:“没关系啊!反正我也替你受了,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地么?这才真是大难不死!”

“胡说!”展昭敲了敲她的头,又是无奈又是黯然,“若不是我用内力护住你心脉,你怎可能撑得到现在!”

“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白玉堂忽然从屋中闪出来,半是嘲讽地朝展昭道:“你这伤,不休息个十天半月恐怕难以好全。看来,这段日子里,你是别想再出去查那什么案子了。”

“不查案子?”莫愁忽的想起什么来了,欣喜异常,转头拽着展昭的衣衫笑道,“这可好了,回去跟包大人告几天假,我带你去扬州玩玩儿,早就想带你去了。”

展昭轻笑着摇摇头:“开封府人手本就不够,若我告了假,只怕……”

“可你有伤在身啊!总不能带着伤去办案子吧?包大人又不是这般不通情理……再说了,开封府不是还有张校尉他们么?哪里会不够了。”

“这伤没什么,调理几天就好。”

“白五爷不是说了你伤很重,若非大半年好不了么?”莫愁歪头看他,“带伤兼职,若再受伤只怕就不是大半年,是一年、两年、十年……半辈子……”

“……”展昭说不过她,只好嘴上让步:“……且听包大人如何吩咐吧。”

“这好!”莫愁嘻嘻一笑,也没多想,心念着就算包大人不同意她应该也能想出法子来让得他同意。正在欢喜琢磨着,余光却看见白玉堂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目光让莫愁打了个哆嗦,挠挠耳根不解的望着他:“……我,我脸上有东西么?”

白玉堂抿了抿唇,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展昭,闷声道:“没什么。”

莫愁轻瞟着他,但想起他平日的作风来,也懒得多管。只转头面向展昭:

“对了,我还忘了问,那个鬼坊的坊主,他人哪里去?”

展昭淡淡道:“死了。”

“死了?你杀了他?”

“……不全是。”

“是五爷我一剑结果了他的!”白玉堂毫不客气地插了一嘴,抬了抬手里的画影,煞有其事的挽了几个剑花。

莫愁好奇地问道:“咦?你也看出他的阴谋来了?”

“……这个,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白玉堂忽然暗下语调来,慢吞吞地靠着门应道。

展昭莞尔一笑,也不作犹豫,丝毫面子也不给直接说破他:“是厉大侠识破的。”

“哦!”莫愁很能理解的点点头,笑道,“我也觉得是他。”

“你还是差了那么点……展大哥,你说是不是?”

展昭淡淡笑着,也不作答,但从表情看很明显是默认了。

被这两人一人一句气得够呛,白玉堂咬着牙忍怒道:“若不是有我五爷提醒,他也想不出来!”

“提醒?对了,那个罗素呢?他去哪儿了。”

“让他给逃了。”白玉堂略有遗憾的摇摇头,“那老泥鳅滑得很,我跟那姓厉的才追进他屋子里,他就不见了人影。”

莫愁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她“啊”了一声,一拍脑门儿懊恼道:“遭了,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

展昭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何事?”

“厉也城呢?厉也城厉大侠人现在哪里?”莫愁焦急地扯着展昭的衣衫追问道。

“他好像是说……去了无枫山。”

“无枫山?什么时候去的!”

“今日一早便去了。”

“一早,嗯……好!我现在就去找他!”

展昭一愣,拉住她问道:“出了什么事?”

莫愁急得跺脚:“我给他的那个枯藤又不是石莲藤,要是乱用来招鬼的话,恐是会出事!”

展昭皱了皱眉,沉吟片刻,也应道:“好,我随你一同去。”

事不宜迟,两人未再多言,顾不得收拾,直往东大门处奔去,自然是连告辞的话都来不及落下。

“哎……”

白玉堂半句话也没插得上,怔怔地看着他二人离去的方向。许久才回过神来,想透了一件事情,颇为纳罕地摸着下巴勾唇一笑:

“想不到……猫儿对这丫头,还挺上心的。”

无枫山消失的那四具尸体到底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或许可以证明。

当年,在鬼坊坊主移开展昭的时候,四个人之中有一人或是两人并没有死。他们从死尸中站起来,相视点点头。而后,搬起同伴的尸身,消失在无枫山茫茫的大雾中。

武林,或是江湖;庙堂,或是朝野。

每一个人都有他们不同的生存方式。

聪明的人懂得应时事而生活,糊涂的人只将自己掩埋在尘世里,任自己的想法去采取行动。哪怕是错,也不会回头。

一部书,是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至宝。他们可以为它放弃自己已有的一切。

帮派,教众,妻子,儿女,家……

不疯魔不成活。

武功也罢,至尊也罢。到头来,是非成败不过只是一场梦,时光飞逝,转眼便是数年。哪怕是称霸群雄又能怎样?千金纵难求家和欢笑。

无枫山中,那条道的尽头,是一处悬崖峭壁。低头,看不见底,弥漫着茫茫的大雾。正是因为如此,不少误入的人会看不清路而失足摔下悬崖,所为迷失古道,不过如此。

纷乱的风卷起崖头的枯叶,洋洋洒洒,从厉也城的脸旁飘落。干枯的树叶边沿擦过他的耳鬓,生疼,就像一把刀,毫无症兆的划下去。

他手里的剑,这一刻,消散了往日的肃杀与凌厉。静静地,静静地躺在鞘中,就好似他平日一样。

一言不发。

原来一直以来支撑他信念的那股无形的力量,在不经意间轰然倒塌,这滋味,竟是这样的难受。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也甚至不愿再去想自己的过去。

他的人生仿佛很无趣,还是说,从来就未曾有趣过?十年以来,他幻想着手刃凶手的那一天,幻想鲜血染红剑柄的那一刻。

只是,幻想终归只能是幻想罢了。

他松了手,把手中的枯藤扔下山崖,只一眨眼,就再不见它的踪影。

一片落叶垂在他肩头,忽的,有人接了下来。他习惯性地收紧手里的剑,猛地转过头……却对上一张笑吟吟的脸。

莫愁歪头看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轻叹了口气:“没关系,我也没有爹。”

这句话有些出乎意料,但他仍旧无言沉默,好在莫愁早也习惯了,便自顾自说起来。

“你还算幸运的,至少你爹小时候还教过你武功……我爹就没有。”

“展大哥,好像也没有爹……”莫愁挠挠耳根,想了很久。

厉也城微微偏过头,展昭就站在离他们不远处。蓝衣如蔚,神情沉静,眼角带着淡淡的笑。

莫愁腾地一下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想到什么好事来,笑着拍拍厉也城的肩:

“既然我们都没有爹,不如结拜成兄妹如何?”

厉也城挑挑眉,并未开口。

莫愁兴冲冲地自问自答:“对,这样好!若是以后遇上打不过的人,我也就可以说,有个武功很高强的亲戚了!”才刚说完,她又皱了皱眉,犹豫道:“可是,我已经有了一个哥哥了啊……”

莫愁转头热情洋溢地看着厉也城:“那这样好了,你就做我弟弟可好?”反正她料定厉也城是如何也不会开口说话的。

话音才刚落,一刀冰冷的目光直直杀尽她眼里,莫愁打了个寒战,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她连忙补充道:“啊……好像,你是要比我大一些哦?那……还是做我哥哥吧?怎么样?”

厉也城侧过身子,从她跟前擦肩而过,往山下走去。

莫愁撅嘴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却还是继续跟上去,不依不饶地问道:

“你还没有回话啊!难不成做哥哥你也嫌弃?那你想做什么?做我爹?”

“……”

“啊,我什么也没说……那个,做我叔叔?舅舅?大伯?……不会是爷爷吧?”

“你总得开口说句话啊!”

身后,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地上,光华浅浅。

有时候,不回头,也是一世。

那日后,他这样问道。

“展昭,做官很好吗?”

“……这得看你做的是什么官。”

“都有些什么官?”

“于正一品说起,皆有诸太师,太傅,太保,少师……从一品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