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自是还在想着君舒颜的事情,对展昭的话倒是似听非听,只随便应了一声,由着他领着自己出了小花廊。

刚一出花廊,四周就明亮起来,展昭一身的官服还未换下,黑夜将他衬得格外显眼。淡淡的酒香萦绕在莫愁的鼻尖,气息暖暖,她心下千回百转,踯躅了许久,却终是难以出口。

一路上少见的安静,展昭只觉得有些不适应,他偏过头瞅着莫愁,却见她一张脸上写满了“不悦”二字,只道是她又遇上了麻烦,便笑着打趣道:

“今日又是何人惹了你了?难得见你这般寡言,平日里不都是喋喋不休,总有说不完的话么?”

莫愁停下步子来,像是挣扎了很久,她狠狠地咬了咬下唇。

“展大哥,我……有话问你。”

展昭亦是停下,微微侧身,嘴角仍留有笑意,似乎是在等她的下文。

“展大哥……君小姐她……她……”莫愁心烦意乱地扭过头看他,眼里竟有些担忧,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有答应?”

话虽是有些零散,展昭还是一听就明。他怔了怔,方才在八王府上君尚书所说的一字一句霎时浮在脑海,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个涩然的笑。

莫愁见他不说话,不觉又怕上三分,两手狠拽着衣角,冷汗直冒。南侠说话做事向来稳重,若他答应了……那就是真的答应了,半点反悔也不成的。

展昭苦笑着摇摇头:“我……并未答应。”

莫愁腾地一下瞪大了眼睛,顿时欢喜道:“你未答应?当真未答应?”

展昭张了张嘴,本欲解释些什么,但见她一脸喜色却又不想令她伤心,思虑之下方淡淡笑着另说道:

“我本就出生江湖,便是现下在朝廷任职但终究也只是一介莽夫,自是配不上君小姐。再者,若我真应下这门亲事,于己,于江湖,也说不过去。”

莫愁也没管太多,只拼命地点头称是。忽的,她记起上次展昭服下的药,看他如今面色尚好,想必那药定然有效果,莫愁忙转开话题。

“对了,展大哥,你既是巡街完自当补一补。我房间里的药还剩了很多,不如我又给你熬一碗,可好?”

展昭莞尔,却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适才在公孙先生那儿已服过药了。”

莫愁挠了挠耳根:“咦?公孙先生也有给你配药么?……那就不能再吃了,药吃多了伤身子。”莫愁犹自言语,点点头。

展昭自是不再提这件事,却说道:“三日后是王大嫂的生辰,刚在酒宴上,王朝曾对我说也叫你一起来。”

“王大嫂的生辰?”莫愁傻了眼,苦恼地跺了跺脚,“怎不早说呢,我还没有备好贺礼……”

展昭复笑道:“王大嫂有吩咐过,教你别费太多银两,心意到了就好。”他顿了顿,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你若是银子不够,自可找我借。”

莫愁听明白他的意思,嘻嘻一笑:“放心,我存有银子的。王大嫂平日待我极好,定要送她很好很金贵的东西!”

展昭无可奈何地解释道:“也不用太过名贵,实用些为好。”

“嗯!我懂的。”莫愁笑了一番,忽又好奇道:“展大哥,你的生辰是多久呢?”

“我么?”

莫愁猛点头,满是期待地看着他。

展昭微微笑了笑:“我自己,也记不得了。”

莫愁听完,顿时有些泄气。

“这样么……其实,我本想也陪你热闹一下的。”

见她有些哀丧,展昭略有不忍,柔声安慰道:“生辰,是哪一日又什么重要的。你若是真愿意,今日,明日,随意哪一天都好。”

莫愁觉得有理,闪了闪眼睛,抬起头来看他:“展大哥你这话说得对!那么就今日么?”刚一说完,她就自行否决:“……唔,不行不行,我还准备好要送你什么呢……明日?好像也不可以,明日我要去给王大嫂准备……那不如后一日,呃,后一日似乎……”

见她扳起手指慢慢在算,表情甚是纠结,展昭只觉得好笑。

“不急,等你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莫愁放下手来,笑盈盈地点点头:“这可是大事,我要回去好生考虑!”

展昭莞尔一笑,并不作答,却出言催她:“小西,天色已晚了,你早些休息,我就先回房了。”

莫愁脑中只还在想着生辰的事,也没多在意,转身与他道了别就往住处走去。

“初六好呢还是初七好呢?不如上元吧,凑个吉利……嗯,不太好,上元大家都乐去了,肯定没有人会记得展大哥……初一好了……可初一展大哥又很忙……”

远远地,展昭还听见莫愁一个人在小声的碎碎念,他依旧停留在原地,半点没有移动过。嘴边的笑渐渐的凝固,而后化作淡淡的涩然。

他终是放不下,过来见一见她,自己心中好歹也安心一些……

莫愁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转去了尹姑娘的小院。

“锵锵锵”三声轻叩一响完,门就“吱呀”打开了,尹姑娘的发髻已经松开,显然是正准备入睡,莫愁觉得有些进退两难,傻呆呆地站在门口。

尹姑娘又是“噗嗤”一笑,忙拉她进屋来:“傻丫头,杵在那里当烛台呢?进来说话吧。”

莫愁被她半推着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尹姑娘起身替她倒了杯茶水,莫愁接过来,捧在手里,并没有喝。

尹姑娘在她身旁坐下,兴致勃勃地颔首看她:“怎么了?这么晚,你找我有甚事?”

莫愁犹犹豫豫地两手搓着茶杯,有些不敢正视她。

“早间我不是有问过你么?就是……你若很在意一个人,是不是就是喜欢他。”

“嗯?然后呢?”尹姑娘饶有趣味地等她接着说。

莫愁托着腮,颇为恼火地盯着眼前那支红烛:“可我发现,我不止很在意他,我还不想他娶别的人……且当我听到他说不娶别的人的时候,我反而还很高兴。”

“什么‘他’?什么‘别的人’?”

“你先回答我的话!”莫愁急道。

尹姑娘略一愣,随即轻轻笑出声:“你若在意他,说明你心里面有他;你若不愿意他娶了别的人,说明你不仅仅心里有他,你还喜欢他,你想嫁给他。”

莫愁当场骇然,手里的茶杯差点没打翻。

“怎的……这么严重?”

“噗……”尹姑娘哈哈一笑,摸摸她的头,“这哪里严重了,有喜欢的人是好事啊!”她笑罢,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莫愁:“你那个‘他’,是指的谁?”

“……展大哥。”莫愁抓了抓头发,万分苦恼,“怎么办,我好像,我好像当真是喜欢上他了。”

“这有什么好怎么办的。展大人生的一副好相貌,脾气又那般好,武功高强,在江湖上名气这样大,你喜欢他是人之常情。”尹姑娘笑着饮了一口茶。

“可你这话没说到点子上呀!”莫愁皱了皱眉,哀叹了口气,“光是我喜欢他有什么用?他又不喜欢我,到头来,还不如不喜欢。”

“你这就不对了。”尹姑娘拍拍她的肩,“古人不是有句话叫‘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你不去问他,怎知道他到底喜欢不喜欢你呢?”

“你叫我去问他?”莫愁连忙摆手,“不成不成,这我如何开得了口!”

“你不去问他,以展大人的性子又怎会亲自对你说呢?就这么几天,你就难过成这样,长此以往,你受得了?”尹姑娘何等了解她,一语便中定莫愁的死穴。

这倒是事实,莫愁本就生性开朗,教她这丝情感却不说出口,简直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莫愁想了半晌,最后败下阵来。她凑近尹姑娘,眼巴巴地瞅着她:

“那你说,我该怎么问他?什么时候去问他好呢?”

尹姑娘想了想,忽而笑道:“三日后不是二舅母的生辰么?那时候,趁着大家都高兴,你就把事情说了,皆大欢喜,双喜临门呢!”

“……这样,真的好吗?”

“你听我的,准没错!”

寂寂的夜里,周遭的房间中皆是漆黑一片,独有一间屋中还亮着昏黄的光。

烛火在简单的室内缓慢燃烧,烛蜡顺着木桌淌出一弯浅水,很快,就变硬了。

床上,盘膝坐着的那个人眉头深锁,周身冒出不正常的白气,他面部与喉颈密密麻麻点着汗珠,皮肤已经惨白得有些透明。

忽然,他嘴角一动,“噗”的呕出一口鲜血来。

第55章 【奇毒·寿宴】

展昭一手撑在床沿上,止不住的咳嗽起来,蔷薇一样殷红的液体在被衾上晕染开来,点点落落,煞是好看。

毒发早已不在他的控制之下,最初那几日好歹也能抑制住一些,可现如今即便是用了师父所传与他的那几十年的功力也是于事无补。再加上在千穴山救莫愁时曾耗去他五层内力,现下更是艰难万分。

回想当初,他本没料到莫愁的伤势会这般严重,却更未料到自己竟又会如此失控,一时连后果都未想就……

不知是因叹还是因笑,一股腥甜从喉中涌出,他硬生生又咳了起来。

饶是如此,经那次历劫后,莫愁的身子也多少不比从前。俱荣俱损,他能做的,也就只如此罢了。

灯火微明,展昭歇息了好一阵才慢慢起身去整理,方才走到桌前,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那日莫愁在炭炉上替他熬药的情景。淡淡的药香至今似乎都还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展昭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这一身的病,仅凭那副来路不明的药方又如何治得了。可自己却偏生狠不下心来,终是不忍让她难过,她那般的神情,就是半点真话他也说不出口……

倘若真能骗,他也很想就这样一直骗下去,纵然他知道,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瞒不住。

如是想着,他刚弯下身子将要熄灯,门外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展护卫,你可歇下了?”

此声音儒雅清润,原是公孙策正立在外头叩门。展昭略一迟疑,匆匆将嘴角还残着的血迹抹去,走上前开了门。

他淡淡笑问道:“先生这么晚,可是有甚急事?”

公孙策手中携着一包捆好的草药,他轻捏了青须亦是朝他浅笑道:“倒也不算急事,我这些日翻看医书配了几个方子,兴许能将你身上的毒再缓一阵子……”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仰面盯着展昭,脸上一贯的温意笑容渐渐散去。

展昭略有不解,恍惚间又似明白了什么,只听得公孙策沉声问道:

“展护卫……你,莫非又毒发了?”

展昭解释着摇摇头:“先生多虑了,展昭不过是有些疲倦,睡一觉便好。”

公孙策何等聪明,且看他脸色苍白不必多言便已猜出大概,又在空气中嗅到几丝血腥,便料他这毒定发展到了难测的地步。

“展护卫,你先进去,我替你把脉一看。”

“公孙先生,这当真只是……”

公孙策自是清楚展昭的脾性,不由分说地将他在椅上摁坐好,一手扣上脉门。

展昭虽不精懂医术,但见得公孙策的脸色越加难看,也知道此事定然瞒不过他,索性也就不再多掩饰。

许久,公孙策才缓缓收回手,眉头深皱。

“展护卫,你这毒……到底是什么时候?”

展昭只是笑道:“大约从陷空岛回来后就时不时会犯病。”

公孙策感到奇怪:“这实在不该,我上次替你诊脉时,你的毒仅才在指上,怎的就过了这么几日已是蔓延至全身了呢?”

“你可知眼下便是找来了那衔龙草恐也无用了!我曾嘱咐过你,莫要用内力过度!……不过再如何厉害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这究竟……”

展昭无法,只好实话说道:“先生,我将一半的功力给了小西。”

公孙策顿时停住了声,微微愕然,随即他又了然地叹了口气,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一直没有出口。

他说:“哎,你……”

展昭未再说话,只眉眼中多了一分沉静。公孙策看在眼里,知他心里定然有千般情绪不能言,一时又有些感慨。

半晌,他拍拍展昭的肩,道:“无妨,我再回去将存的几本古籍翻来看看,或许里面会有记载这种毒的解法。”忽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略一沉思。

“既是如此,别无他路可走,那何不去寻那下毒之人?嗯,我这便去告诉大人……展护卫你可还记得那人的相貌?”

展昭微微摇头:“不必了,我此番去陷空岛已遇上了那人,只是还未问出解药,白玉堂就出了手将他毙命。”

见他依旧淡笑着,说得这般风轻云淡,公孙策却再想不出别的什么可行的办法。

毒入血脉,若再不治,少则十天,多不过一月……即便是他学医多年,也束手无策。

烛火慢慢将熄,二人皆不再出声,万籁此俱寂,独闻风音。

展昭突然轻轻地开了口,仍旧是淡淡的,听不出别的情感。

“先生,劳烦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

展眼就是三日以后,莫愁一大早就被叫到王朝家中去帮忙,此刻已近晚饭,却也正在灶台前忙个不停。

尹姑娘与王大嫂的手艺本就比莫愁好,自不用她下厨,只叫她在一旁打下手。

锅里炖着两只荷叶包鸡,香气四溢,扑鼻而来,莫愁一面细细地洗着荷叶,一面歪头盯着锅中,垂涎三尺。

尹姑娘撩起帘子一进来便见了这样一副场景,顿时笑起来。

“瞧你,这是在洗荷叶呢还是荷叶在洗你呢?这般馋样儿,小心给展大人看了笑话你!”

莫愁满不在乎地拎起洗好的荷叶来,笑吟吟地转头回她:“展大哥才不会笑话我呢!”

“当真?你倒是有信心得很……要不,我现在就叫他进来看看,我看他会不会笑话你……”说着她就要掀帘子出去,莫愁没料到她说风就是雨,赶忙拉住她,口中却没忘着问:

“你说展大哥他来了?”

尹姑娘笑得合不拢嘴,一手戳戳莫愁的头,调笑道:“是啊,刚才来的。想是夜巡完,官服都未换掉呢……”没等她说话,莫愁就解下围裙一蹦三跳地挑起布帘往外冲。

“我去看看他!”

“哎!小西,你得把菜先端出去啊……”

没喊得住她,莫愁早就奔出老远,尹姑娘站在原地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最后只得自己回身去拿菜。

还没走进厅堂,就听见王朝高声笑道:

“承蒙几位兄弟今日赏脸,这里带内子先谢过了!”

马汉毫不留情地杀他老底:“王兄,既是嫂子生辰,你私藏的那几坛子好酒也都一并取来喝了吧!好生庆祝庆祝啊!”

王朝满面含笑,连声应道:“好,好,好!我这便去拿酒!”

话音刚落,却又听得周遭几个人的笑声。

莫愁踏进前厅,一袭鲜艳的红色顿时进入眼中。相比之四周马汉等人说说笑笑,展昭只静静立在一旁,俊逸的脸上带着如春风般的笑容,看得莫愁险些没被绊脚摔上一跤。

正在这一刻,展昭的目光不偏不倚地移了过来,四目相对,竟是让莫愁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这样真实的面对展昭时,她没由来的有些退却,顿时便停在了原地,半步也走不动。

展昭自不知她心中所想,因见是她,淡淡一抹笑意就一点点在嘴角漾开,他朝莫愁点点头,招手唤欲她过来。未想莫愁却有些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挨着墙角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垂下头再没看他。

这个反应倒展昭略微感觉奇怪,正预备起身,只见从门外信步走来一个人,脚越过门槛,月白色的长衫轻轻拂动,他的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持着一个精美的盒子。

王朝率先走上前去迎接,笑得满面红光:“这不是君公子么,许久不见了!”

君子逸笑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拱手祝贺道:“嫂夫人过生辰,我也没什么东西可送的。正巧得了个玉观音,因听说嫂夫人也信佛,这点小心意还望嫂夫人莫要嫌弃。”

王朝朗声笑道:“君公子太过客气了,还谈什么嫌弃不嫌弃的!今日可要吃好喝好,不醉不归啊!”

又说了些闲话,王朝方归了位,君子逸也径直走到莫愁身边坐下。

再又过了一会儿,菜皆上齐,众人纷纷动筷,觥筹交错,喜乐无穷。

桌正中摆有一只荷叶包鸡,用筷子夹开荷叶来,香气立刻袭进鼻中,带着荷叶的清香与鸡肉的味道,引得人食指大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