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开到洛恩的时候,天空中又开始飘起了雨。周衍沉默着,知乔也一样。雨刮器来来回回地在挡风玻璃上摆动着,有时会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们却一点也不在意。

他们又回到来时的M1公路上,雨水似乎让那些肆无忌惮的油罐车稍微收敛了一些,快到墨尔本市区的时候,周衍拐上了通往图拉马林机场的高速路,他们并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可是知乔忽然觉得,不管是什么都好,她想跟周衍一起比赛,她喜欢跟他一起为着某一件事努力的感觉…尽管或许,再过不了多久当他们回到上海以后,他们会成为一对陌路人——她想不出如果没有赢得比赛,没有那笔奖金,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会再见面。

越下越大的雨,让高速路变成了慢速路,知乔透过布满雾气的玻璃看着窗外,整条路上的车子都放慢了速度,每次遇到这种情形,她总是怀疑:那些放慢车速的人,究竟是害怕雨水让发生事故的几率增大,还是…他们只是在欣赏这场雨?

“看吧,暴风雨王子又回来了。”她喃喃道。

过了几秒,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不禁有点尴尬地看向周衍。

他也看着她,一脸的严肃。

忽然,他笑起来,像是无奈却又带着孩子般的淘气:“有时候我都觉得已经习惯了。”

“?”

“这就好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是说这鬼天气——它变成了我的影子,尽管我不见得喜欢。”

她点点头:“是会有些东西…不见得让人喜欢,可是会跟随我们一辈子…”

“比如每个月的信用卡账单?”老夏说。

“对,”她笑起来,“还有人类无止境的欲望。”

老夏一脸认真地考虑了几秒钟,得出结论:“那么你说的实际上还是信用卡对账单。”

“…”

他们又在雨中开了将近90分钟才看到机场的交通指示牌,知乔抬头看着天空,祈祷这场大雨快点结束。

“停车库在那里,”她指着一栋四层楼高的建筑,“所有的租车公司都在里面。”

周衍把车开进去,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还车点。一个穿着租车公司衬衫制服的男人上来敲他们的车窗,起先他们以为只是来交接车辆的,但那人掏出一个线索信封交到周衍手里。

“这人一定乐死了,”周衍看完后说,“因为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他的工作。”

“什么?”

“上面说,我们得检查完十辆还回的车才能领到下一个信封。”

“但我们怎么检查?”

就像是为了回答知乔的问题一般,那工作人员走过来递了两件工作背心以及一台可以挂在脖子上的小型检测仪给他们,然后一言不发地退到一旁。

“看到那边了吗?”周衍穿上背心,把检测仪挂起来,下了车。

知乔回过头,是啦啦队女郎和科学家夫妇,他们正在争吵。

“看来,”她皱了皱眉头,“我们不止要学会怎么验车,还要学会怎么抢客人。”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周衍已经像模像样地引导一位顾客把车停在他们旁边,并利落地钻进车里,把测试仪上的接口插进液晶屏旁的小孔。

知乔和老夏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半羡慕半妒嫉的口吻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吗?”

“嗯…”老夏思考了半天,“生孩子?”

知乔翻了个白眼:“相信我,要是什么时候有需要,而且医学上允许的话,他是做得到的。”

说完,她下了车,站在路中央开始引导下一部驶进停车区的车,周衍从车里钻出来,测试仪吐出一张对账单,他递给客人之后,做了一个“OK”的手势。知乔对他招了招手,然后又回到路中央去“拦截”下一位客人。

“做得不错。”

她听到他在她耳后说,可是当她转过身,他又钻进了车里,继续摆弄机器。

知乔轻轻地笑起来,没有任何词语可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高兴或者雀跃都还不够。她好像终于找到一种,被需要的感觉,尽管很微弱,却足以成为她坚持下去的理由。

周衍检测完第九辆车的时候,知乔皱起眉头,一筹莫展,因为除了他们之外同时还有四队选手都开始了他们的任务,下雨减慢了这座城市的交通速度,同时也让大部分队伍的到达时间都挤在了一起。

一辆新的车子驶进停车区,装潢公司老板立刻奔了上去,但可惜他奔得还不够快,车被小胖“抢”走了。知乔看到不远处的谢易果也像她一样四处张望着,没有人知道其他队伍的进度如何,目前为止只有啦啦队女郎完成了任务。

“哦,天呐…”知乔忍不住叫起来,因为紧接着她发现科学家夫妇也拿着包离开了。

“别去管别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周衍在一旁提醒。

她点点头,却对自己是否能抢到最后一个客人感到怀疑。忽然,她灵光一现,走到周衍身旁低声说:“我们自己的车算吗?”

周衍讶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迅速钻进他们租的那辆车,在十秒之内完成了所有的工作,然后从后备箱里拿出行李示意知乔背上,锁上门,脱下背心向真正的租车公司职员走去。知乔看到他们交涉了几句,接着那人就把线索信封给他了。

周衍回头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微妙,似乎是让她什么都别说,立刻走人。

“过关了吗?”知乔走过去,有点担心地看着他。

“是的,没错,”周衍一边拉着她的手臂向出口的通道走去,一边低声说,“但我不希望人人都像你这么聪明想到这一点,这样我们就能争取更大的优势。”

知乔诧异地看了看他,又看向停车场内的其他人,似乎所有人都用一种夹杂着嫉妒与绝望的眼神看着他们。她低下头,不去看他们的目光,但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谢易果,他也在看着她,于是她用唇语告诉他别忘了还有他们自己租的那辆车。

她感到箍在她手臂上的那只手掌收紧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到的是周衍警告般的眼神。她移开视线,不确定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不过她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假装若无其事而已。

当踏进国内航班出发大厅的时候,知乔才因为迎面而来的冷气意识到自己刚才出了一身大汗。周衍一手拽着她,一手拿着线索信封和行李箱。

“信里说什么?”

“最先到达悉尼并找到酒店的人能得到第一名。”说完,他把准备好的护照放到订票柜台上,要求订最早出发去悉尼的机票。

“4点25有一班,但现在已经3点50了。”

“求你让我们上飞机,我们有很重要的事,非常重要。”周衍的口吻与其说是求人,还不如说是命令。

柜台里的金发女孩犹豫了几秒钟,最后还是点头了。

“非常感谢!”直到这时,他才露出一抹笑容。

他们办完所有手续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安检通道,人很多,他们不得不一边频繁地看着手表一边排队。到达登机口的时候,离起飞时间只剩下10分钟,空姐露出敷衍的微笑,提醒他们下次最好提前半小时到达登机口。直到踏上飞机的一霎那,知乔才觉得自己那颗狂跳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看来我们的时间卡得刚刚好。”周衍在她耳边说。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今天上午在他们之前出发的那三支队伍都在这架飞机上。

“现在,”周衍微微一笑,“我们又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了。”

波音737是民航历史上最成功的窄体客机系列,据统计,世界上任何时候天空中都有近1000架波音737在飞翔。但知乔不太喜欢这架短途客运之王,她总觉得每次坐它的时候,那种起飞和降落时的强烈震感让她恶心地想吐。

“好点吗?”飞机终于平稳地飞行在离地面几万米的高空,周衍似乎知道她对波音737“过敏”。

“嗯,”她深吸了一口气,“但我不保证降落的时候不会吐在你身上。”

他的嘴角有一抹微笑:“会开玩笑就是没事。”

说完,他转身对老夏说:“现在我有点事想跟她单独谈谈,你能带着你的摄像机去厕所呆一会儿吗?”

老夏不情愿地起身:“我去后面坐。”

周衍确定他安全坐下后,才回过身,对知乔说:“我有事要跟你谈。”

“?”

“我希望你不要再跟其他选手有任何进一步的接触。”

“什么意思…”

周衍挑了挑眉,似乎正在保持自己的耐性:“你不擅于分辨人的好坏,也不擅于掩饰自己,这是一场比赛,它关系到巨额的奖金,所以我认为任何人都有可能为了赢而做出任何事。”

知乔对他如此地郑重其事感到有些吃惊:“你是指…谢易果吗?”

他的眼皮跳了一下:“我没有指任何特定的人。”

“但你的意思就是叫我别再跟他接触。”

“我说了,”他眼神很冷,“我没有指特定的人。”

“那么你指谁?除了他还有谁?”她被他的态度惹毛了。

“哈,”他冷笑,“你也会说‘除了他还有谁’。”

“他有什么问题?”

“…”周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头转开了,似乎在思考什么。

“我不过是…给了他一些帮助或者一些提示,他也帮过我不是吗,难道你忘了昨天上午——”

“——我没忘。”他打断她,“我很感激,但我还是要提醒你,离他远点。”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近乎蛮横地回答。

“那么我拒绝采纳你的建议。”她也毫不让步。

周衍挫败地摇了摇头:“你显然是那种最让父母头疼的女儿。”

“你不是我父亲。”她提醒道。

“但我跟你父亲一样不希望你受到伤害。”他眼里有一丝…坚持。

“…”知乔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是该继续跟他对着干,还是听听他到底会说些什么。

周衍轻轻地叹了口气:“乔,我很高兴这几天以来在你身上看到了许多好的变化,但是…这是一场比赛,也许远比你想象中复杂,也许当它开始走向失控的时候你根本应付不了。”

“你说得对,”她垂下眼睛,“但是别把我当孩子,我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很多年前就不再是了…”

“…”

“你说你把我当妹妹,我觉得不是,”她摇头,“你根本就把自己当作是我父亲的化身,我做的每一件事,你都是站在父亲的角度而不是一种…平等的、至少是平行的角度。”

“乔——”

“——别这么叫我,”她忽然觉得很难过,“我爸也是这么叫我的,我不喜欢听到你这么叫我。”

她看着他,很想说:事实上,让我受到伤害最深的是你,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但她没有。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乌云笼罩在她脚下,一种莫名的悲伤环绕着她,她心里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可是她选择了闭嘴,同时也闭上双眼。

飞机降落到地面的一霎那,知乔还是忍不住想要呕吐起来,她紧紧地抓着扶手,她似乎感到有一种温暖的触感覆盖在她的手背上,但当她转过头,什么也没有。

她和周衍没再说过一句话,她只是努力抑制住自己想呕吐的冲动,跟在他身后快步走出了机舱。他们和其他几队选手一样,选择奔跑着穿过机场那长长的走廊,到楼下去领取行李。此时已是下午六点半,悉尼城华灯初上,出租车有序地开到每一个沿街的等候点上,等待乘客上车。

老夏问过他们是否吵架了,但周衍只回答了他一个苦笑。她避开了他们的眼神,好像无论发生什么都与她无关,她觉得自己任性,简直是太任性了,可是她又无法就此坦然地面对周衍——这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男人。

等车的队伍并不长,很快就轮到他们,坐上车,把信封里的地址报了一遍,周衍又开始了他的沉默。

“没想到悉尼的天气也这么不好。”看着淅淅沥沥的雨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老夏忍不住说。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不知道会不会演变成一场暴风雨,你们觉得呢?”老夏在某些时候也会展示他坚韧的耐性。

“没话说的时候,就说天气,这是屡试不爽的规则,”周衍终于开口,“不过,你的话题也太僵硬无力了。”

“我可不想回去剪片子的时候发现你们在演默剧。”

但知乔却觉得,也许默剧对她和周衍来说,会更好一些。

四辆出租车几乎是同时到达酒店的,他们得到了第三名,这是开始比赛以来他们所得到的最好的名次,但两人都对此有些意兴阑珊。

走进酒店的房间,知乔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床铺,幸好——是两张单人床。

“去吃点东西吗?”周衍问。

她摇摇头:“我累了,想睡觉。”

说完,她就真的钻进被子里,把自己整个蒙了起来。

她似乎听到周衍在叹气,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那代表他出门了。知乔掀开被子,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也许是真的累了,看着看着,她竟真的睡着了。

四周一片黑暗,她却醒了过来,因为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就在这恍惚之间,一种巨响打破了所有的平静,蔓延在她周围。

她吓得大叫起来,用被子蒙住脸,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喂…”有人掀开她的被子,拨去贴在她脸颊上的头发,温柔地说,“没事,只是打雷而已。”

她却害怕地抓住那人的手臂,怎么也不肯放开。

她感到自己的额头触到了一堵温暖的墙,然后,有人轻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说:“好了,知乔,只是打雷。”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觉得害怕了,仿佛恐惧就此消失了。她闭着眼睛,被一种熟悉的气息包围着。她来不及去想那究竟是哪一种气息,因为,她又睡着了。

七(上)

“说到悉尼,人们最先想到的一定是我身后这座白色的地标性建筑物——悉尼歌剧院。据说设计者的灵感来源于橘子瓣、蜗牛、棕榈叶和玛雅神庙,它有许多令人惊奇的地方,比如它67米高的屋顶上铺满了100万块瑞典瓷砖…”

主持人站在歌剧院前的长堤上滔滔不绝,有好几台摄像机同时对准他,由于今天的天空仍然是乌云密布,因此摄制组在四周不同方位上架起了照射灯,甚至在他脚下有一个微型的用来提亮脸色的白灯。

“他们的投资人一定很有钱。”站在一旁的知乔忍不住说。

“投资的目的是得到更多的回报,”周衍看向不远处的悉尼大桥,“如果你让他们看到了回报的巨大,那么他们也会给你更多的钱。”

“你觉得冯楷瑞能帮我们找到投资人吗?”

“不知道,”他耸肩,“现在没必要想这个。”

知乔点了点头,在心底叹气。

早上起床之后,他们似乎对昨天的争执达成了一种默契,谁也没有提,好像那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尽管她清楚地知道,没有人会真的忘记。但就像周衍说的,现在没必要想这个。

由于昨天他们到达酒店的时候,另外还有四队选手仍在墨尔本,所以她不清楚昨天最后是谁被淘汰了。早上集合的时候,她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下,发现谢易果仍在集合的行列里,她想上去问问他,可是想到昨天周衍说的那番话,她决定暂时什么也不做。

她不认为周衍说得对,可是…她愿意尊重他的“建议”,至少今天如此。

啦啦队女郎们获得了第一名,所以早餐时间,整个餐厅里都充斥着她们笑闹的声音。知乔看到女郎A或是女郎B对周衍眨了眨眼睛,后者礼貌地笑了笑,继续安静地吃早餐。

“你知道昨天是谁被淘汰了吗?”知乔低声问周衍。

“看到角落里那对父女了吗?”

“我有印象,他们好像都是医生。”

“父亲是脑外科的,女儿是法医。”

“哇哦…”她睁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