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沉默地抽着烟,窗外街道两旁那乳白色的灯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的眼神看起来带着一些莫名的忧伤。他不是这样的人,知乔心想,也许他的眼神常常带着一点看上去有些颓废的忧郁,但骨子里,周衍从不是一个会莫名忧伤的人,他很坚强,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知道该如何去做,他是一个…这么这么理性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却是脆弱的,那个叫做蒋柏烈的男人似乎把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带回到他脑海中,他眼神里有一种很沉重的东西,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告诉我这些,”他缓缓地开口,“只是想说,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不太好的经历?”

“…大致是这个意思,但其实,事实上,我想说的是,”她有点语无伦次,“你没必要觉得只有自己经历了不好的事,也没必要把那些不好的事完全埋在心里。”

周衍看着她,平静的脸上慢慢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然后,他用不带有任何感□彩的口吻对她说:

“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

“让我安静地待一会儿。谢谢。”

十二月正值南半球的夏天,跟大洋路比起来,悉尼的夜晚就显得炎热许多,但因为是港口城市,海风吹在身上,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凉爽。

知乔在酒店楼下的花坛旁坐了一会儿,她脑子里一直在想周衍的事。他认识那个叫蒋柏烈的男人吗?他们是什么关系?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了一会儿,站起身,快步走到酒店前台,询问蒋柏烈的房间号码。工作人员很礼貌地拒绝了他,但是建议可以帮她把电话接到他房间去,她感谢地点了点头。

电话铃响了大约五次,蒋才接起电话。

“Hello!”他听上去有点喘,像是洗澡洗到一半被从浴缸里挖起来的。

“你好,请问是蒋柏烈吗?我是…蔡知乔,”她犹豫了一下,因为她不确定她的名字是否会对他记起自己是谁有任何帮助,但出于礼貌,她还是报了,并且补充了一句,“就是跟周衍一起参加比赛的人。”

“哦,”蒋柏烈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柔,“你好。”

“你现在有时间吗?”

“要看你有什么事了。”

“?”

“如果你说酒店失火了,请我逃命的话,没问题,我立刻赤着脚就奔出来。但如果你是想找我聊聊的话,很抱歉我现在满头都是肥皂泡,恐怕你得等十五分钟。”

知乔笑起来:“好吧,蒋医生,十五分钟后楼下见。”

在等待的这十五分钟里,知乔开始马不停蹄地猜想蒋柏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但当他穿着T恤、牛仔裤和夹脚拖鞋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的猜想都只是一些毫无用处的记忆碎片而已,真正的蒋柏烈,如同一面镜子,你在看他的同时,他也在看着你。

“周衍还好吗?”这是蒋医生把手中的冰啤酒递给知乔后说的第一句话。

“嗯…”知乔在花坛边坐下,打开易拉罐,“那要看你对‘好’的定义是什么。”

“他有没有摔电视机?”

“没有。”

“扯窗帘呢?”

“也没有。”

“那他有没有把自己的头塞进抽水马桶?”

“…没有。”知乔开始觉得心理医生说不定都是些可怕的人。

“哦,”他在她身旁坐下,“那么他表现得还算正常。”

“你又不是魔鬼,他见到你不会变成疯子。”

他点点头,开始喝啤酒。

“你们真的认识?”知乔问。

蒋柏烈用手指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嗯,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多久?”

他孩子气地噘了噘嘴,像是在思考:“大概十七…哦不,是十八年前。”

知乔错愕地瞪大眼睛:“也就是说,你们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了。”

“是的,”他笑起来,那对充满魅力的眼睛让人很难不去注视,“我们是同学。”

知乔张了张嘴,好像眼前这个男人是从中世纪来的:“你知道吗,周衍很少谈到过去…尤其是,十几、二十岁的事情,他如果说‘小时候’,那就真的是很小的时候,他好像是真空的,不,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

“——他跳过了人生的某一段?”

“…对。”她看着他,惊讶地发现,他的形容是如此地准确。

蒋柏烈微微一笑,喝了一口啤酒,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厉害,能够说中你的心事?”

“…嗯。”

“其实我没那么厉害。我之所以说他的人生跳过了某一段…是因为我也曾经经历了这些。”

他笑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的“凹槽”,当然,这种“凹槽”有时候也被称为“酒窝”。

“你和他…你们经历了什么?”

蒋柏烈笑着低下头,思考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不止是我们,还有一些其他人。”

“…”

知乔等待他说下去,但他却停顿下来,又开始喝啤酒。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似乎也有和周衍一样沉重的东西。

“你知道米尔格拉姆教授吗,他有一个非常著名的 ‘电击实验’或者也可以称为‘服从实验’。”

“…我不知道。”

他耸了耸肩:“你大学读的什么科目?”

“金融…”

“哦,”与其说他是接受,倒不如说他在感叹,“有时候我也会想,十几岁那会儿我要是去学金融该多好,现在说不定正坐在曼哈顿或者华尔街的高级写字楼里操控全球经济走势呢——不过当然,我得先躲过‘9.11’才行。”

“…”

他似乎接收到了知乔瞪视的目光,于是停下他的金融大鳄奇想,继续道:“那么,你有没有读过一本书,中文译名是《失控的逻辑课》?”

知乔摇头。

蒋柏烈却点头,点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就对了。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

“等等,”知乔说,“你回答了我的问题,但却是我不明白的答案。这算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没有权利回答你的问题。”

“?”

“我觉得这最好…还是由周衍来告诉你。”

“如果他肯告诉我,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那么也许是时机不对,他还不想说,那么我就更没有权利来替他回答。”

“…”知乔垂下眼睛,她不得不承认,蒋柏烈说得没错,他没有权利回答,她也没有权利非要知道周衍不愿意说的事。

“我想他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的,”他的口吻像是在安慰她,“既然他爱你。”

知乔窘迫地倒吸了一口气:“呃…不,不是的,他没有爱我…”

“?”

“也许你看到我们总是在一起就误以为…”她尴尬万分,又开始语无伦次,“但我们只是在比赛,因为比赛所以我们才不得不一直在一起,但其实我们只是…只是同事,或者…普通朋友…”

蒋柏烈似乎是大吃了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哦,对不起,我还以为…”

“…”

他又一脸迷茫地思考了几秒钟,最后说:“大概是我搞错了…你别介意。”

“没关系。”她能做的,只是故作大方地微微一笑。

回到房间的时候,知乔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经十一点了。

周衍还坐在窗前,没有抽烟,但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属于他的烟草的味道。

他看到她回来了,似乎松了一口气,说:“我去洗澡。”

说完,他起身走进浴室,关上门,没过多久,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知乔拿出笔记本,接入酒店的无线网络,开始查询米尔格拉姆的服从实验以及《失控的逻辑课》。

有关于前者,网上有一段资料是这样说的:

关于服从的经典研究是由社会心理学家米尔格拉姆(S.Milgram)于1963年在美国的耶鲁大学进行的。这项研究是社会心理学领域最具影响力的实验之一。米尔格拉姆通过公开招聘的方式,以每小的4.5美元的价格招聘到40名自愿参加者,他们包括教师、工程师,职员、工人和商人,平均年龄在25—50岁之间。志愿者被告知将参加一项研究惩罚对学生学习的影响的实验,要求两人一组,用抽签的方式决定其中一人当学生,另一人当教师。教师的任务是朗读关联词,学生的任务是记住这些词,然后教师呈现这些词,让学生在给定的四个词中选择二个正确的答案,如果选错了,教师就通过按电钮给学生以电击作为惩罚。

“事实上,实验小组事先已经安排了每次抽签的结果总是真正的志愿者作为教师,而作为学生的其实是实验小组的工作人员。实验过程中“学生”和“教师”被分别安排在不同的房间。学生的胳膊上绑上电极,被绑在椅子上,以便在记忆词汇发生错误时被教师惩罚。教师与学生之间是通过声讯的方式进行联系的。教师的操作台上每个电键都标明了电击的严重程度,从15伏的“轻微”到450伏的“致命”。这些电击实际上都是假的,但为了使教师相信整个实验,让其接受一次强度为45伏的电击作为体验。

“在实验中,每当学生出错,实验小组就命令教师施以电击惩罚,而且要逐渐加大强度;随着电击强度的蹭加,学生也由呻吟、叫喊、怒骂,逐渐转变为哀求、讨饶、踢打,最后昏厥。若“教师”表现犹豫,实验小组则严厉地督促他们继续实验,并说一切后果由实验小组承担。

“结果显示:在整个实验过程中,当电压增加到300伏时,有5人拒绝再提高电压;当电压增加到315伏时,又有4人拒绝服从命令;电压为330伏时,又有 2人表示拒绝;之后,在电压达到345伏、360伏、375伏时又各有1人拒绝服从命令。共有14人(占被实验者的35%)做出了种种反抗:拒绝执行实验小组的命令。另外26人(占被实验者的65%)服从了实验小组的命令,坚持到实验的最后,尽管他们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紧张和焦虑。”

知乔又在百科网站的搜索栏里键入“失控的逻辑课”,发现这实际上是一本关于真假谋杀案的书,她想象不出一场1963年的社会心理学实验和一本近年出版的推理小说与周衍之间会有什么关系。

但她又觉得蒋柏烈并没有骗她,只是她还没有想到而已。

周衍从浴室走出来,穿着一件紧身的短袖T恤和运动长裤,他似乎没有洗完澡要把身体擦干的习惯,总是任由T恤湿漉漉地粘在皮肤上。他的头发是出发前一天刚剪的,但刘海还是显得有些长了,水珠顺着发梢滴在T恤和地板上,让人看得很烦躁。

知乔不着痕迹地把笔记本电脑合上,把换洗的衣物装在袋子里,走进浴室,关上门。

镜子上的雾气很重,她用手掌抹了几下,才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这里有一股周衍的味道,并不是说他身上的气味,而是一种触觉,他刚才就在这里,这一点让知乔不禁有些心跳加速。

在她还没有下意识地往更深入的地方想之前,她就迫使自己把思绪转到别的地方去。比如蒋柏烈,比如米尔格拉姆的实验,又比如推理小说。

她脱下身上的衣服,站在模糊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

“扣、扣、扣”,有人在敲门。

“要上厕所的话去老夏那里吧。”她说。

“…”过了好几秒钟,周衍那略显沉闷的声音在门的另一端响起,“不是的,我只是想跟你说…对不起。”

“?”

“今天晚上,我有点失控,我叫你让我安静地待着,并不是叫你走开,尽管实际上是请你离开一会儿的意思…”他顿了顿,好像也有点语无伦次,但最后还是整理了自己纷乱的心情,继续道,“知乔,我是说…我不是要你离开我。你懂吗?”

知乔几乎是屏住呼吸在听周衍说这番话,她觉得心底的某一个角落正在死灰复燃,可是她没有让这种情绪表现在她的回答里:

“好的,我明白。”

“你没有生我的气?”

“当然没有。”

周衍沉默着,可是她知道,他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才走开的。

她想起刚才蒋柏烈听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时那副吃惊的表情,不禁露出苦笑,蒋是一个聪明的人,他非常聪明,所以应该看得出来,她爱着周衍——尽管她一直用各种办法压抑自己不要表现出来。

可是周衍呢?

他为什么吃谢易果的醋?(别以为她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一个成年男人的占有欲她还是看得出来的…)他又为什么特地来告诉她,他并不是要她离开他?

从理智的角度,她认为周衍不会爱上她。

可是从情感上,她又希望他会如此…

知乔打开水龙头,热水冲击在陶瓷浴缸表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她不觉得反感,反而感到自己的心就此沉静下来。

有些时候,她要的只是一个空间,能够把她和现实世界隔离开来,尽管她明白自己总要回到现实中去…但,即使多做一分钟的爱丽丝,也是好的。

 

八(上)

呼吸声很重,甚至可以用“气喘吁吁”这四个字来形容,镜头前的画面如同《寂静岭》中的场景一般,由高大的树木所组成的树林里,笼罩着一层薄雾,随着照射进来的阳光的变化,呈现出远近不一的景象。

镜头向下移,出现的是一只女人的手腕,上面戴着一只电子表,显示时间是11:20。

“天呐…”女人喘着气咒骂了一声,沿着铺满红土的斜坡向上走去。才走了几步,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镜头前。

“啊!”她大叫,“周衍…你想吓死我!”

周衍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伸手把知乔安全头盔上的摄像头调整了一下,然后两人一起朝斜坡上走去。

“嘿,”此时此刻,原本应该举着摄像机跟在他们身后的老夏却坐在装满了小型屏幕的通讯车里,跟他在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位摄像师同事,他用一种特殊的无线电对讲机对屏幕中周衍和知乔说,“没有我,你们感觉怎么样?”

“嗯,”周衍说,“这样就不用担心会因为有人执意要在熊或者鳄鱼出没的地区随意大小便而引来杀身之祸了。”

这番话引来同车其他工作人员的一片哄笑声。

“…我想听的是你们很想我。”如果这是一本漫画书的话,此刻老夏的额头上该有三道黑线。

“是的,我们很想你。”知乔气喘吁吁地说。

“还是你贴心。”

“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别当真。”

“…”

知乔登上一块平地,停下脚步,擦了擦汗。回头望去,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贾米森峡谷(Jamison Valley)的腹地,整个蓝山(Blue Mountains)最值得尝试的丛林徒步游地点之一。

今天上午,他们率先从悉尼出发,开车通过帕拉马塔路转上收费的西部高速公路,驱车数十公里来到悉尼以西的蓝山。之所以被称为“蓝山”,是因为这里种植的大量桉树常年散发出的油脂形成了蓝灰色的薄雾,与此同时,海拔1100米的砂岩质高原经过数千年的腐蚀,形成了一道道岩石暴露的山谷。蓝山由三个国家公园组成,无论岩洞、树林、峡谷、瀑布,抑或是土著文化中心、充满艺术风味的咖啡馆、以□画作闻名的艺术家画廊…一切你想得到的或想不到,应有尽有。

知乔和周衍第一个到达山脚下的停车场,几分钟后,科学家夫妇也紧随其后地来了。工作人员没有给他们线索信封,而是口头告知了今天的任务和路线。他们必须先驱车到达回声角(Echo Point),在那里听从安排,进行一次两天一夜的蓝山徒步冒险之旅。

“野、野营…?”知乔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在过去的几年里,她也曾有过几次野营的经历,但每一次都让她心力憔悴,所以在她心目中,“野营”与“糟糕”划等号。

“你来开车,”周衍命令道,“我整理行李。”

知乔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禁感到沮丧。

当他们到达卡通巴(Katoomba)的回声角游客中心时,周衍已经准备好了两只登山背包,他把稍重的那只给了知乔,轻的留给自己。

“你怎么能这样。”知乔忍不住抱怨。

周衍瞥了她一眼,说:“如果你不介意等下把整只帐篷和搭帐篷的工具塞进你的背包的话,我同意跟你交换。”

“啊…不,这样就好。”她很没出息地退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