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开始,我们的每一个信息来源都出自权威者,教授、警察,我们相信,因此我们服从。然后我们顺着每一个得到的信息去找出另一个信息,在寻找的过程中,我们是否依旧服从于权威,还是挣脱枷锁——这就是实验的目的所在。”

海风吹在身上,竟然觉得有点凉。知乔不自觉地抚了抚手臂,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咸味,她舔了一下嘴唇,轻声问:

“那么后来呢…”

原本把头埋在膝盖之间的周衍缓缓抬起头,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口吻说:

“就像《失控的逻辑课》一样,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场悲剧。”

“…”知乔觉得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她很想伸手把他搂在怀里,但最后,她还是忍住了。

周衍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我的同学,就是那个被袭击了的同学,在听完教授所有的解释之后,忽然拿出一把枪…把教授…打死了。”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知乔还是忍不住颤抖地捂住嘴。

周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望着天空。看着他的侧脸,知乔忽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也许永远都不能了解他。

耳边只有海浪的声音,轻柔却隆重,如同一首低吟的诗,回荡在心中。

“后来,”他说,“我们都看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医生,那种内心所受到的伤害,不是肉体的痛苦所能比拟的。根据心理医生的说法,从教授说出事实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心理都开始变得扭曲,尤其是那个曾经遭到过袭击的同学,他对于整个事件的感知,比我们来得更强烈。于是他忽然分不清什么是实验,而什么又是事实,最后开了枪…医生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是。

“但我还是无法解脱出来,我崩溃了。

我发现自己也开始变得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脑子里开始出现幻觉,无数的信息从大脑的各个角落蜂拥而出,我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只是日复一日地翻看那些调查笔记,甚至不自觉地忘记最后在仓库里出现的场景,以为自己还在调查…我觉得我必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才能令自己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

说这话时,周衍脸上的表情也痛苦万分。过了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说:“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十七岁的男孩,也许他的智商很高,但他所经历过的世界非常单纯,他无法接受现实的残酷和残忍,于是他深深地陷入到这种痛苦中去,无法自拔。他休学了,跟家人失去联系,他开始抽大×麻,然后是那些能更加令人忘我的药物,他自甘堕落,觉得全世界都与他为敌。

“然后,在某一个周末,他带着一把枪——别问那枪是哪儿来的,因为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了——他去了旧金山,那是离学校最近的大城市,他去那里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去个别的什么地方。他混迹于各色的酒吧里,好像在跟每一个人讲话,又好像谁也不理。然后他终于发现自己没钱了。钱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钱能够买来的那种麻醉人的快感是他极其缺乏的,于是他走进一条小巷,那是一间酒吧的后门,有一个男人正在那里打电话,很快就打完了。他走过去,把枪对准那个人的脑袋,大声说把钱交出来。”

周衍忽然低下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等他抬头的时候,原先的那种痛苦消失了一大半,剩下的,竟是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温暖。

“乔,你知道吗,”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

十(中)

“我父亲…”知乔错愕地张着嘴,她从没想过,周衍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和父亲连系在一起的。

周衍微微一笑,尽管那微笑有点勉强,可是却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激动:

“你不是说过,如果有一台时间机器的话你很想回到十二岁那一年,看看你生病的时候,你父亲在干什么,他究竟为什么没有及时回来看你…现在我告诉你,当时,他在拯救我。”

知乔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如同在逆流一般,随着周衍的叙述,她回到十几年前的那一个早晨,当时的她神志不清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旁是焦急的母亲,而与此同时,在地球的另一端,她的父亲正在黑夜中面对一个用枪对准他脑袋的男孩…蔡家雄举起双手,非但没有往后退,反而借着昏暗的灯光向前迈了一步,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气喘吁吁、骨瘦如柴的少年,他和他一样有着一张亚洲人的面孔,黄色的皮肤带着灰暗的色彩,双颊和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说明他正经历着一种令人难以自拔的痛苦。

少年看到他往前走了一步,也颤抖着后退了一步,手上的枪像是随时都拿不稳的样子:“别…别…”

在异国听到乡音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此时此刻的蔡家雄反而有一种哭笑不得的心情:“是中国人?”

那孩子皱起眉头,失神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头。

“几天没吃饭了?”

少年吸了吸鼻子,含糊地回答:“不记得了…”

蔡家雄点点头:“那么,如果你不介意地话,咱们能不能放下枪,我请你去对面的餐馆吃一顿?”

少年似乎有些动摇,但手上的枪仍没有放下。

这时有人推开酒吧的后门,是一起工作的同事,蔡家雄连忙挥手示意那人进去。

“怎么了…”同事有些错愕,因为还没有看见黑巷中的少年。

“没事,没事。”他看着少年的眼睛如是说。

同事关上门走了。少年终于在他注视的目光下,缓缓地放下了僵直的手臂。

蔡家雄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过去,从少年手中夺下枪,只是一瞬间,少年就倒在了他怀里,好像刚才那一脸的戾气只是一种假象,放下了防备后的他是如此地脆弱。

“好了,就像我说的,先去吃一顿。”

他把枪藏好之后,带着少年来到马路对面的中式餐馆,点了一碗面,少年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之后,少年的表情缓和下来,怔怔地坐着,一言不发。

蔡家雄拿起手边那只如同砖块一样大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去航空公司订了一张第二天清晨回国的飞机票,妻子在电话里说女儿病得很厉害,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回去。

打完电话,他看了看对面的这个少年,又抬手看了看表:“那么,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少年一脸茫然,过了很久才回答道:“周衍。”

“多大了?”

“十八岁。”

蔡家雄抬了抬眉毛:“多好的年纪。你应该在学校的图书馆,而不是这里。”

少年先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过了很久,忽然流下了眼泪。蔡家雄有些吃惊,这个刚才还凶狠地用枪指着他的少年,现在却哭得稀里哗啦,他不禁有点想笑,但又…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帮助他。

他又提了许多问题,少年一一回答了。他惊讶地发现,这孩子非但不是个小混混,而且还是一个高材生,使人振作通常需要很多理由,但堕落的理由却只要一个就够了。他又抬手看了看表,离飞机起飞还有六个小时,也就是说,他还有三小时的时间来处理眼前的事,然后回酒店拿了行李出发去机场。他必须赶上这班飞机,不然下一班飞机要在两天以后。

思考片刻之后,蔡家雄看着对面这张糟糕万分的脸孔,温柔地说:“那么,能告诉我,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少年沉默着,终究什么也没说。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却开口了,诉说自己的痛苦,滔滔不绝,仿佛他很久都没有跟人说过话了,如今坐在他对面的蔡家雄,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当他终于鼓起自救的念头时,伸手抓住了这根稻草。

三个小时很快过去,蔡家雄的心里却越来越不安,他有一种强烈的念头,如果他现在走了,这个孩子就完了。也许他永远再也无法遇到一个能够帮助他的人,也许下一次当他用枪对准别人脑袋的时候,就会发生一出悲剧,他的人生将被彻底毁掉,他将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想到妻子和女儿,他终于果断地说:“对不起,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有很重要的人在等我,所以…现在我必须走了。”

少年原本开始闪烁光芒的眼睛忽又暗下来,只是一瞬间,他眼里的火,像被熄灭了。

蔡家雄心情沉重地掏出皮夹,放了一笔钱在桌上,说:“无论如何,答应我,别再拿枪指着别人。”

少年空洞地看着桌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轻咳一声,站起来从椅背上拿起外套:“我得走了。我们…以后可以保持联系吗,你有没有电话号码,或者你住在哪里?”

少年仍然一言不发地看着桌面,没有任何要回答的意思。

蔡家雄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向大门口走去。当他走到木质玻璃门前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回过头,发现那少年倒在地上,撞翻了身边的桌椅,不省人事。

店老板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指挥伙计打电话报警。蔡家雄本能地、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扶起少年的脑袋,轻拍他的脸,叫他的名字。

这一晚,蔡家雄终究没有赶上飞机。接下来的两天,他是在医院里渡过的,只不过不是在他病危女儿的身边,而是在千万里之外的旧金山,陪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身旁。

“后来,”周衍把被海风吹起的头发夹到耳后,“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那一晚,他原本是要赶回去看你的,于是我曾万分内疚地问他,为什么不回女儿那里去。他微笑着回答我,‘我也想,我恨不得立刻飞到她身边!可是我又想,她还有她妈妈,无论如何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她身旁等待她好起来,也会有医生替我照顾她——可是你,如果我当时离开了,你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样一想,我觉得我应该留下,尽管这样我一辈子对不起我妻子女儿,可是我做了一件对的事’。

“知乔,是你父亲拯救了我,他拯救了一个曾经差一点掉进地狱的灵魂。

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坚定地告诉我一个人可以痛苦,可以崩溃,但是不可以自甘堕落,不可以对生活失去渴望。短短的两天里,他告诉我的,他为我做的,足够我用一辈子。

“后来,我出院之后,在街头徘徊了很久,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回到学校。所有人都宽容地重新接纳了我,慢慢地,我的生活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毕业之后,我回国找到你父亲,我告诉他我想跟他一起工作,但他笑着回绝了我。他说我还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于是我再一次出发去寻找。

我做过很多工作,分析师、教授助理、调研员、写评论写剧本、市场开发…等等等等,我最后发现,我渴望的,是成为像你父亲一样的人——不是指他的工作,而是,一个像他那样宽容、睿智、拥有信仰的人。于是我再一次找到他,这次他接纳了我,我们是伙伴,又是师徒,甚至于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是父子,他把无法传达给你的爱,分了一些给我。他给了我重新开始的勇气,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就在你我都奄奄一息的那一天。”

知乔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她忽然想起自己十二岁那一年的某个夜晚,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父亲,在看到她的一霎那,父亲脸上的表情竟变得那样温暖,好像对他来说,再幸福的事,不过如此。

“啊…”

她失声痛哭起来。

她终于坐上了梦寐以求的时间机器,回到过去。但事实上,她发现自己渴望的并不是知道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是…她渴望了解自己的父亲。无论他因为什么理由没有赶到她的身边,她想要知道的,只是对于父亲来说,这个小女儿究竟是什么?

“你对他来说很重要,”周衍伸手搂住她,“甚至于,我觉得比他的命还重要,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他一定不会原谅自己,也许他内心的某一部分,也会就此死去。可是在当时,他选择了自己认为对的决定,他在做他认为对的事——仅此而已。”

知乔的眼泪如决堤般滑落脸颊,她终于打开了十几年来,一直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潘多拉宝盒。在这个盒子里,是她的痛苦,深埋着的,关于父亲的痛苦。

她不止一次地怀疑父亲对自己的爱,她甚至麻木地觉得,也许她就是得不到那种她所一直渴望的爱,父亲在离开家的那一刻,也永远抛弃了她。这想法深深地折磨着她,十几年来,日复一日地折磨她,她的灵魂因此没有一刻得到过安宁。

但现在,她似乎可以明白了,明白一个人的感情,未必是天天挂在嘴上,未必时时刻刻要叫对方知道。只要在心底,永远为此保留一个位置,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动摇这个位置,都不会抹去那个人的名字——这就是爱,这就是最珍贵的感情。

“你知道吗,”周衍把她的头压到自己的肩膀上,带着一些哽咽,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为什么对你说‘你不愧是蔡的女儿’?”

知乔轻轻地摇了摇头。

“因为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我发现自己看到了跟蔡一样的东西,那就是——你们都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其实仔细想想,一个人如果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常常也会伤害到别人。当然,从理性的角度看,你父亲很成熟,他的对与错是充满智慧、充满责任感、充满宽容的,而你的对与错,常常是狗屁不通——”

听到他这样说,知乔再一次“哇”地大哭起来。

周衍微微一笑,搂着她,温柔地拨开她额前的头发:

“可是没关系。你是你父亲的女儿,所以总有一天,你也会有像他一样的智慧、有责任感和宽容的心…在此之前,我想我能做的只是帮助你,和你一起等待。”

知乔吸了吸鼻子,停止哭泣。

“所以你刚才问我,是不是对你失望了。哦,不,我想告诉你,我从没有对你失望,就像你父亲也从不会去想我会不会令他失望,别人会不会令他失望一样。当你坚信结局是好的,你又为何要在乎过程中的痛苦与残忍?”

“…”

“我想,这就是你父亲给我的最宝贵的礼物。他让我懂得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让我明白坚强和坚定不是嘴上说说,也不是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而是当遇到困难时,有勇气去面对去解决,而不是一味地逃避。也许逃避比迎难而上简单、更容易做到,可是人生不是这样的,人生很短暂,容不得我们逃避,必须面对。

“所以当你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就在想,我要把你父亲给我的这些宝贵的东西给你,尽管他没有机会这么做,可是如果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的话,这就是我唯一能够做的了。”

知乔抬起头看着周衍:“于是你来找我?”

“是的,”他微笑,“就像你说的,‘蔡家雄不会说,去找我的女儿,让她代替我’。

你父亲一直希望你能过你自己的人生,就像他也一直在坚定地过自己的人生一样。”

这一刻,知乔终于了然地明白,周衍和父亲之间那种如同朋友、师徒、父子般的感情,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周衍说,为了父亲,他可以做任何事。

“在你看来,我父亲是一个伟大的人?”

“是的,”周衍点头,“当然也许因为他拯救了我,我对他的崇拜被加倍地扩大了。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是这样想的。”

知乔笑起来,自嘲地说:“但我老妈可不是这样想的。”

周衍只得苦笑:“爱情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不能用常理来判断。”

她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客气。”

“也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宽容。”

“相信我,那比起你父亲给我的,不算什么。只不过我希望偶尔你的那些对与错,也会变得成熟起来,不再是那么得——”

“——狗屁不通。”

周衍大笑起来:“对,狗屁不通。”

昆士兰的阳光照在知乔的背脊上,温暖得有些烫人,她发现,在这样一个下午,她经受了一次人生的洗礼。

一直以来如同蚕丝般缠绕着她的痛苦与困惑消失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无法释怀,是因为无法原谅父亲。但此时此刻,她发现这无关乎原谅或不原谅,她只要知道父亲是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一直以来都没有变过,那就够了。就像周衍说的,父亲所给予她的这种爱,足够她用一辈子,不论他是不是在她身旁。

迎着海风,周衍站起身,拍了拍手掌上的细沙,一把扯下粘贴在信箱上的他和知乔的照片:“听着,时间到了。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做我们必须去做的事…好吗?”

说完,他对她伸出手,那曾经历过许多不为人知的苦痛与快乐的手掌上,写着坚定。

“好。”

知乔也握住他的手,她曾无数次握住别人的手,但,也没有一次比这次更坚定。

十(下)

直升机从空中俯冲到地面,还没停稳,周衍就跳了下去,他转身向知乔伸出手,把她拉到地面。两人在直升机螺旋桨的巨响中冲出机场,沿着狭窄的山坡向上跑去。远远的,他们看到立于山坡顶上的身着黄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那将是他们的最后一个任务,完成之后,比赛就结束了。

“这个任务要求两名选手同时参加,一名选手乘坐单人皮划艇去对岸的岛上把任务盒运回来,另一名选手则需要回答任务盒内的问题,如果回答错了,必须重新去取任务盒,直到回答正确,任务完成。”

“我去取任务盒,你来回答问题。”知乔立刻对周衍说。

周衍看了看海对面的小岛,最后点了点头:“我想我不会让你走第二趟的。”

知乔转过身,穿上救生衣,拿起船桨向岸边的皮划艇走去。经过这么多天的比赛,她已经有些筋疲力尽,可是她很高兴,她正在做和将要做的,是她应该做的事。

她没有超乎常人的智慧,没有如大海般宽广的胸怀,但如果说她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什么的话,她想,也许就是对人生的责任感。

很小的时候,她就懂得要对自己负责,要对她所爱的生活负责。所以她始终坚持着,无论做任何事她都坚持不懈。海面上的风不大,可是驾着皮划艇独自行走于海浪之间,还是需要有一种坚定的毅力。

她想起父亲曾对她说的海的信仰,想起老妈每次吃到她做的早餐时高兴却又不动声色的表情,想起三年来始终默默地坐在她身旁的老夏、阿库以及鲨鱼,想起在夏日的午后如兄长般安慰她的冯楷瑞…她想到了很多很多,可是最后的最后,出现在她眼前的总是周衍。他常常安静地、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神里却透露着许多,只是过去的她从没有想到原来他与她有着这样的联系。

忽然之间,知乔发现自己竟如此地庆幸,庆幸她病危的那一晚父亲并没有急着赶回来,而是陪在他身边。他们都曾奄奄一息,最后却又都被救了回来。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们的相遇不是从他第一次撑着红伞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天开始的,而是…在更久更久之前,某一个人生的转折点上,他们就曾素未谋面地相遇。

小岛不远,却也不近。但无论如何,知乔知道,自己的心,已经靠岸了。

降灵群岛的夕阳在天空中的颜色是紫红色的,这是一种很特别的颜色,至少,很少在其他地方看到这样的颜色。知乔和周衍向终点奔去,沿途有许多游客微笑着对他们股掌或欢呼,但在知乔的眼里,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主持人今天依旧是一身白衫,嘴角的角度像是经过千万次的练习后计算出了一个精确的数字,每次面对镜头的时候,他都能恰到好处地露出那口白牙。

“恭喜你们!”他激动万分,就好像他们是凯旋归来的英雄,“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比赛之后,你们终于来到终点!”

知乔很想上去扯着他那件漂亮的白衬衫的衣领说:“别废话了,直接讲重点吧!”

可她终究没有那么做,而是和周衍并肩站在一起,又忍受了一会儿主持人的聒噪后,终于从他那口白牙中吐出几个字:“恭喜你们,最终获得了——第二名!”

知乔先是在心底叹了口气,然后转头看向周衍。后者给了她一个坦然的眼神,她也同样如此。然后,他们再一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两个携手走过比赛的人,庆贺彼此的胜利。

谁说第二名就是输了?在这十几天里,他们赢得的,也许是比名次更重要的东西。

她能够感觉到他拥着自己的手臂是如此的有力,她从没有比这一刻更想投入他的怀抱。很多时候,生命的意义在于不断前进,在过去的这十几天里,他们就是如此,从不间断地前进、前进、再前进。

他们到达了一个终点,但这终点只是人生路上的某一点,甚至于,这会是另一个起点。

知乔忽然意识到,即使没有赢得比赛,即使没有奖金,她也已经得到了人生最宝贵的礼物——爱、理解、以及对生活的信念。

“我会继续把节目做下去。”知乔把头枕在周衍的肩膀上,他的麻质衬衫皱巴巴的,上面汗水混合着海水,有一股咸咸的味道。

她忽然很想笑,那个常常在镜头前穿着优雅的衬衫与西裤的周衍,也有如此邋遢和狼狈的时候。

“我会继续把节目做下去,”

她又说了一遍,“也许很困难,也许要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也许我不得不为此去做许多其他的事情…但我不在乎。最重要的是,这是我想做的事,这是我认为对的事。”

周衍轻笑了一下,看不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可是口吻却是温柔的:“嗯,我想你终于做了一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对的事。”

他们放开彼此,脸上还是坦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