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让青瞳的眼泪唰的流下来,她大声道: 是我!是我!武本善、胡久利,我真想你们啊!

武本善什么话也不想说,扑倒在地,号啕大哭。青瞳跟着流了满面泪水,正哭着,一个喽啰快步进入,道: 大统领,有人闯山!山下的弟兄拦不住。 进来发现统领趴在地上哭呢,不由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

胡久利怪叫一声: 娘的,这时候谁来打扰,宰了他! 武本善站起一摆手道: 调一个弓箭队去,硬闯就格杀!好叫人知道,我们莽虞山不是谁都可以上来的。 神色冷峻,那喽啰一躬身立即退出。

青瞳笑道: 武将军威风不减当年! 武本善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头也低下去了。林逸凡道: 参军,今日渝州是你所夺吧 参军是威风更胜当年啊。 青瞳扑哧一笑,道: 林逸凡,打仗你不如武本善,这嘴巴可是喝了油抹了蜜,你们两个正好互补,怪不得这莽虞山在你们手中如此兴旺! 林逸凡苦笑: 这是没办法,官当不成只好做个山中王,好过藏头露尾,四下逃亡。 胡久利道: 丢他娘,俺觉得山大王挺好,比留在那儿受鸟气强的多!不过也许俺官小,所以丢了不可惜,林将军和武将军大概是舍不得他们那个一品将军的头衔,总是说这些丧气话。

武本善道: 胡久利,我不是可惜我的官位,我是惭愧自己只顾着独善其身,云中百万生灵,我可以一走了之,他们呢 我们定远军不在了,谁能善待他们 说着,眼中已有泪光。青瞳知道武本善深得周毅夫器重,不光因为他是大将之才,而是心怀宽广,悲悯众生。过了半晌她才道: 武本善,我在西瞻听说你叛逃,真是吃了一惊,说林逸凡、胡久利反了我信,你怎么也会叛逃

武本善眼睛一下涨的通红,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响。林逸凡使劲拉他一下,武本善垂下头,慢慢放开了拳头。林逸凡勉强冲青瞳一笑道: 也没什么,朝廷要我们剿匪,因为要定远军追出云中地带,所以打散了我们的编制,每个营都重新安排临时长官。我们前锋军来的将领是宁国公亲信,知道神驽先机营弓箭厉害,他负责范围内的匪徒都镇压了以后还嫌人数不够,严刑拷打,逼着那些匪人攀咬别人,指着街上打铁的都说是匪徒,拿着个扁担都能说是有凶器,其实就是要我们杀平民给他冒领军功,弟兄们就反了。我拉着他一起的,光我自己怕冲不出云中去。

胡久利道: 我们呼林守军来的也是鸟官,平时对士兵打打骂骂、克扣军饷也算了,反正他们是临时的,呆不了多久。可看着他们杀百姓可真受不了。我们云中是草原啊,尽是牧民,因为别人四处走就是流寇吗 武将军一反,我就带着手下跟来了,反正老胡死活一个人,没有家眷连累。我现在日子挺好。留下的人才难过呢,杀不够数目就是一顿军棍,常胜都挨了打。林逸凡说我们留在云中给以前的弟兄们为难,他们剿杀我们不剿呢 所以带着人马来这了。

青瞳听得难过,可以想象他们受了多大委屈,她擦了一下眼泪,道: 我本打算骗骗莽虞山的山贼,现在自然是说实话了。渝州城眼下只有五千多新招募的民勇在守,这些人是我精心挑选的,都有热血有勇气,但是没有经验。我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大概元修已经开始攻城了,渝州城墙是土制的,扛不住重攻,我父皇现在在城中十分危急,你们可否帮我一把,打退元修,化解这次危局 事成之后父皇定会还你们声名。 她本以为应无问题,武本善会全力相助自己,可没想到话出口后,那三个竟然全部闭嘴,一言不发,气氛沉闷。

青瞳轮番看着他们,三人顺着她的目光依次低头,还是不说话。青瞳心里发沉,问: 你们不可能想要我许下升官发财的诺言,我们的情分不至如此。你们也不可能惧怕征战。武本善,你治匪严如治军,绝不会甘愿一生当贼寇,你别和我说你没盼望着重回战场。眼下正是还你声名的绝好时候,于情于理都不应犹豫,我想不出,你为什么不能答应我

武本善猛然抬头,道: 我不帮着皇帝,绝不!我恨死这个朝廷了。我操练这几万兵马就是保护我们自己弟兄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参军,你若有难,我和我的弟兄全算上,拼死也会相救,可是朝廷!哼,我不当它的狗!这个国家与我无干,你从西瞻回来如果就是要帮着朝廷打宁晏,那我死也不插手!

武本善! 青瞳喝道, 你这是什么话 每个士兵从军的第一天开始,学的不就是忠君爱国吗 君你不忠有情可原,国也你不忠了 我知道朝廷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你要认为我在逼你,我这个姓苑的可以跪下给你赔礼,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才对得起你受的委屈

参军! 武本善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他脖子倔强的挺着,道, 你今天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去!要让你跪下逼我,那我就没脸活了,但是我宁可死,也绝不救国,这个国家就是和我无干! 青瞳眼前发黑,她咬牙道: 死也不救国!武本善,这是你说出来的话 我逼不得你,但你还有脸说自己曾是定远军的军人吗 这番话你敢当着我父帅的面说吗

怎么不敢当着元帅说! 武本善霍然跳起,冲到正厅上首一张供桌前跪下,大声道, 这个国家与我武本善无关,我死也不救国! 说罢一个重重的头磕下去,当时就见了血。

青瞳进门后一直心情激荡,没有好好打量这个莽虞山的正厅,此刻顺着他看过去,见供桌上没有牌位也没有香烛,不由松了一口气,刚才武本善的行为,让她以为这是周毅夫的灵位呢。她勉强自己镇定地走过去,见桌上只有一团破布垫着,上面黑黝黝不知什么东西。林逸凡默默跟过来,也跪下拜了拜,才拿起供桌上的东西递给她看。触手冰凉,这是一块不规则形状的铁,表面凸凹不平,估计有半斤多重,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青瞳看了一眼林逸凡,林逸凡半晌才道: 这是从元帅骨灰中捡出来的,元帅身中一百余箭,已经不成人形,火化后,筋骨尽成灰烬,这些铁箭头不能炼化,凝成这么一块!参军 他也跪下, 不能怨武本善将军,你不知道,元帅 是被朝廷害死的啊!是被他效忠了一辈子的皇上害死的啊!

青瞳头脑一晕,手中铁块剧烈颤抖。这就是父帅 这就是手把手教她本领,舍了自己也要护着她的人 这就是让她又敬又爱、心中当成生父一般的长辈 虽然她预计周毅夫必有变故,然而没有事到临头,总是抱有希望,这个冷冰冰的铁块摆在眼前,她的希望骤然倒塌,全身都没了力气。青瞳眼泪奔流而下,恶狠狠转向林逸凡,道: 父帅是谁害死的

四十九、不救

借着剿匪的名义除掉周毅夫其实不能说是景帝的本意,这个软耳朵的皇帝听了左丞相一派朝臣轮番奏章轰炸,怀疑云中大灾后,许多匪人都暗中投靠周毅夫。所以他才下旨要求定远军剿匪,然而周毅夫剿匪的成绩不能让他满意,似乎证实了周毅夫包庇匪人,于是他又在杨予筹的鼓动下,派出相当数量的官员暂时接收定远军各军将领的职务。打散编制分别行动去剿匪,官员派的多了些,武本善的前锋军就分到了两个。这些人剿匪的方式前面已经提到了,他们并不敢去追击真正的悍匪,而是抓些因为饥饿闹事的牧民,最后撒开了手,老老实实在家里的平民也要抓了。

这样大规模的抓匪行动又换来周毅夫一封血书,详细说明边关现在的情况,恳请皇帝调回这些京官。

景帝一接到他的奏章就恶心,上次萧图南进逼京都,他就收了周毅夫八道血书,二十多天快马送到京城,血迹早成暗褐色,腥味刺鼻,他都不想用手拿着看,心中先生反感。勉强看了内容,不管说的怎么客气,实际上就是要皇帝把这些人领回去,别给他云中添乱,景帝御笔饱蘸朱砂,直接批了一个大大的斥字,颜色远比血书鲜亮,又下令周毅夫必须约束部下协同剿匪,如若不听,即刻论罪。

其实这件事情从皇帝的角度来看还可以理解,即便景帝不讨厌血,这般沥血上奏的举动对于周毅夫是表决心,对于皇帝则是一种无形的威胁,没有当权者会喜欢这种感觉。景帝喜欢的是顺着他心意的臣子,周毅夫在这方面的能力远比不上领兵作战的能力,何况在景帝心中,周毅夫一直是要密切防范的对象。

要周毅夫约束部下,是因为景帝同时接到边关京官的报告,定远军军中原将领不服调动,已经和他们产生数次冲突,甚至有一个呼林的千总在大庭广众下将京官一刀宰了。这个呼林的千总事后服了军法,但是他的部众和同僚群情激奋,若不是周毅夫及时赶到镇压,当时就是一场军变。其实呼林守兵在城中多有亲眷,那个千总也是因为亲人被杀才怒而杀了长官的。这些京官的所作所为,若按照周毅夫制定的军法,个个都不用活了,周毅夫不顾京官威胁,连斩数人,这才立下军威,迫使这些京中来人不敢明目张胆胡乱栽赃。

这样做当然得罪人,京中派来的官员和亲兵,多是朝中大员的亲信子侄,景帝很快接到他们联名密奏,说周毅夫图谋不轨,有谋反迹象。景帝拿着或真或假的证据到朝堂讨论,结果大出他所料,京中朝臣分成截然两派,以王敢为首的朝臣人数虽不多,却个个敢拿身家性命为周毅夫担保。另一派虽认为周毅夫真有反心,但没人敢提议杀了他,景帝这才知道定远军在国中的威慑力远超他预期。

杨予筹恰在这时一句话说到他心里: 即便周毅夫没有反叛,通匪是无疑的,若打听到万岁曾在朝中怀疑他叛乱,一定会心慌,他既然有不请旨就诛杀京官的胆子,臣深恐他铤而走险,率部南下,那么国中何人可敌 万岁的江山危矣! 于是景帝采用了杨予筹给他谋划的计策,表面安抚定远军,并派出了杨相的侄子杨洹去边关辖制京官。

别人还听他辖制,但是在这些京官中,宁晏的族弟宁理官职本就比杨洹高,而且他手段高明。他把分到手下的定远军人马派去大漠追击匪徒,大漠路途遥遥,别说匪人随便往哪里一躲就不好找,就是追上也要十天半个月。他自己带来一队亲信,在城中剿匪不动用定远军人马,也不似其他人一样暗地出动,偷偷抓几个百姓冒领军功,而是故意把粮草运到饥民的村落边,又不设守兵,引诱饥饿的村民偷窃,等几日后家家都有粮食,再围住村子按户搜查,他信奉死无对证,是个只要人头不要活人的主,结果就是血洗村落。

青瞳边听林逸凡说,边自己分析,大体知道了事情的起因。

元帅不许我们闹事,当时我还埋怨元帅太过胆小迂腐。 林逸凡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事后又人人后悔,不该让他亲身涉险。 他凝神远望,半晌才接着道, 宁理就这样做了两次,云中大多是牧民,一个村子也没多少人,大概收获没达到宁理的预期,所以几天后,就又领了军粮走了。这次夜间出兵他却一点儿好处也没捞着,他的亲信在村中遇到一个黑衣蒙面人,一个人拦住他们一队人马,将村民放走了,粮食也被分掉,只剩下有标记的粮口袋扔在原地。宁理发了怒,派重兵围剿,可是那个村子的人早逃的不知所终。以后这个黑衣人成了老朋友,次次都会及时出现坏他好事,两次后这黑衣人不再容情,宁理派出的亲信再回来个个重伤,不能出去了。宁理根据部下的报告得知这人骑着马,用一根长棍,将他们点下马来,判断此人惯用的兵器是长枪,并且见他马上作战娴熟,极可能不是游侠,而是边关的战将。定远军的战将我还不熟悉吗 用枪好的只有那么几个,能一个人击退一个百人队的以前还有周远征将军,现在只有元帅才行。 青瞳摇头道: 不会是父帅,他没有这么浪漫。

林逸凡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突然苦笑: 参军,要是你没离开就好了,我们可是个个上了他的当,当时我们认定那黑衣人就是元帅,一时士气高涨,明里不会和他们硬抗了,可是暗里很多人效仿,一时间云中多了很多黑衣侠客,老百姓见了黑衣蒙面人就拍手称好,热情招待。

哎呀! 青瞳急道, 我要是宁理,随便在哪里设下个埋伏,都能抓住你们几个。你们还当自己个个有以一当百的本领吗 还有更恶毒的,若他也派出身手好的部下,黑衣蒙面在云中抢掠,你们就军法也犯了,民心也失了!林逸凡,别人被蒙在鼓里也罢了,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智囊,这样的主意怎么会是父帅出的 她刚大声呵斥完,随即就知道自己急的毫无用处,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有什么后果都早已发生。

林逸凡道: 参军,你当时没有在边关,如果你亲眼见到百姓成了什么样子,也不见得能冷静下来!我也不是毫无知觉,可惜定远军上下有二十万人,凭着意气冒名出去的又很多是士兵,我怎么能做到又不让那些京官察觉,又让每一个士兵都知道小心有诈 青瞳定定神,道: 好,我知道了,后来呢。

林逸凡道: 很快京都知道了边关形势紧迫,派来左丞相的侄儿杨洹,他假装同情我们定远军和百姓,不但不限制,还暗中鼓励黑衣人的行动。定远军将士不明就里,都对他十分敬重仰慕。接下来的事情不出参军所料,黑衣人多了许多,都是抢掠之辈,杨洹又领着弟兄们暗中出动,围杀了几个抢掠百姓的黑衣人,自从京中那些官员到来,弟兄们就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于是大家都爱跟着杨大人偷偷出去。几次之后就失去警觉,凭着他查出来的线索就出动了。直到一日白天他带领神弩营的弟兄出去巡查,街上跑来一个人哭说刚刚有个黑衣人杀了他的妻女,弟兄们冲过去远远就见到满地鲜血,一个黑衣人背对大家俯身在一个女子身上,杨洹的亲兵大叫一声一箭射去,我们也义愤填膺,纷纷拉响手中弓箭。等靠近,那黑衣人已经被箭矢淹没,没一处好地方了。面目已不能辨认,但是他的腰间 林逸凡突然哭起来,好容易才挤出后面的话, 是元帅从不离身的令符和玉牌! 说罢号啕大哭,武本善和胡久利也一起哭出来。

不会! 青瞳喘着气, 不会,首先父帅不会去杀什么人的妻女,而且以他的武艺,也不会由着你们射死没有躲闪的能力,他只要喊一声,就是杨洹也不敢不住手。

林逸凡哭道: 我开始也和参军一样抱有希望,但是事后得知,杨洹早有预谋,在元帅喝的茶里下了迷药,等他昏迷,再套上黑衣黑巾置于街上,他竟借我们的手害死元帅,当日射箭的弟兄没有一个活着,大多自尽了。定远军从此军心涣散,元帅和他一生的心血,都断送了!

青瞳勉强稳住身子,道: 林逸凡,杨洹确实阴毒,不光你们,我也不会放过他,但这却不能算朝廷害死了元帅。父帅死了我也很难过,可不应该因此连国家都一起痛恨啊。

林逸凡突然长声痛哭,道: 天可怜见!要不是我们抓住了杨洹的长随,也认定这是左丞相的主意。谁知在他身上搜出一道圣旨,是皇上认定元帅通匪,又相信如果明着抓他,定会引起定远军军变,于是要杨洹将他秘密暗杀!杨洹担心事情败露,自己难以逃脱,特地让亲信随身藏着这道圣旨保命用,后来见计划顺利,定远军已经打散,觉得没有危险了才让亲信秘密销毁证据。我们看此人鬼鬼祟祟,跟了十几里才在无人的地方抓了他,他正准备烧掉圣旨。

他回头直视青瞳: 那道圣旨上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 卿至云中,可酌情安排,务必除去周毅夫,然行事需密,不可让军中知晓,免生哗变。其人若去,则边关无忧,定远军无虑,朕之江山可固,爱卿之功,不次开疆扩土矣。 事后我和武本善抓了杨洹,他招认自己假借请元帅来商议军事,在他的茶里下了药。本想趁他不知不觉做成这件事,然而元帅却见他神情有异,只几句话就诈出茶中有毒。杨洹当时大求饶命,将圣旨给元帅看,不断叫着这不是他的主意,请元帅饶命。他说当时他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只听见纸张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元帅正在看圣旨。杨洹怕的要死,认为元帅必然大怒,一怒之下他还能活命吗 于是叩头不止,嘴里胡乱说着元帅忠君爱国,他一定回京向皇上明言,说了半天见元帅不答,又改口说昏君无道,元帅顺应天意吊民伐罪的话,他愿意冲锋陷阵。

青瞳想着当时情形,嘴里全是苦味。父帅之威,让杨洹惧怕至此,然而拿着圣旨看的周毅夫,会是什么心情 他一生为国为民,皇帝却说其人若去,则边关无忧,江山可固

林逸凡又道: 杨洹正说着,忽然听到一声叹息 你觉得我会谋反,那么朝中会这么想的人一定不少,必然会给人利用。既然万岁猜忌的只是我一人,杨大人,请你回禀皇上,这云中之乱若能以我死为了结,那么臣觉得是臣这辈子打得最值的仗! 杨洹受惊抬头,正看见元帅冲他微笑,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喝尽了!

参军! 林逸凡道, 林逸凡绝无一字假话!杨洹不是个硬骨头,我用了很多办法,可以确定他没说假话!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元帅白死,尸身不全;只能眼睁睁看着定远军解散,流离四方。这都因为下令的是皇上,是大苑至高无上的君王!元帅的仇我们不能报,却也不能忘。 他一字一字斩钉截铁的道, 无论是这个朝廷、这个国家、还是这个皇上,我们都不救!

五十、见识

 

青瞳上山不久,莽虞山山下的喽啰换班,退下来的一班人放松了精神,不由谈论起刚刚上去的女子来,这样一个人上他们贼窝,这些人也是十分好奇的。谈论了言谈举止,又谈起相貌,说的最多的还是她骑来的胭脂马,他们中有几个是军旅出身,识得好马,一提起无不啧啧称奇。正谈着,一个人脸冲外的人突然向山下一指: 快看,这匹黑马好俊! 几个人闻声转头,见山下的岗哨正拦着一个说些什么,应该也是要上山的人,那人手中牵着的黑马神骏非凡,竟然不次于刚刚见过的胭脂马。片刻山顶传来信号,众人知道意思是头领现在有要事,不见!底下岗哨正和来人解释,那人挥着手,不知说些什么,岗哨只是不住摇头,不肯让他上山。

众人正看热闹,忽听来人一声长啸,已从山下的岗哨头顶越过,身子一扑,如同弹丸迅速变成直尺,一跃就是几丈,随即脚尖频点,快如猿猴般向山上攀来,几个起纵就离他们不足十丈,山下也响起密集的铮声。

闯山! 先前几人大惊,立即拔出兵器向来人包抄,这人立住身子,喝道: 做什么拖延不休,我的朋友可以上去,为什么我不可以 统领有要事,阁下若是朋友,改日再来;若是敌人,休怪我们得罪!

我是你六舅! 这长大汉子怪笑一声,空手掠过众人,人人都觉一股气浪袭来,手腕酸麻,兵刃脱手,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再看他已经穿过他们,向山上冲去了。顿时铮声大作,全山隐哨一起现身,在各关卡处设栏,弓上弦,刀出鞘,准备迎敌。

来人正是任平生,这些人越阻拦,他越觉得青瞳在山上出了事,不想耽搁时间,下手颇重,随着他闯过一处处关卡,留下满地呻吟受伤的哨兵。前面转过一个缓坡,地上尽是高大的石头,石头后本来躲着许多人,见到他上来突然撤退,把一大片地都空出来,任平生脚下不停,嘴里笑道: 这就对了,早该给你舅舅让路。 他说的轻浮,其实心中暗暗戒备,眼睛越过巨石,见到远处林中整整齐齐排着一队人马,他们手中都拿着一张黑里透红的长弓,领头的喝道: 统领有令,闯山人止步!违者格杀! 弓手也一起喝道: 停下了!

任平生笑道: 好嗓子,等爷爷回来再听你们唱戏! 说 嘿 一声折过身子,预备从另一侧上山。不是说怕了他们这些人,他只是不愿意耽搁时间。

只一瞬间,他还没来得及跃起,林中鸟雀突然四下疾飞,任平生只觉得眼前一闪,一道黑色的闪电迎胸而来,势如雷霆。临近才看清这道闪电是由无数箭矢组成,眨眼之前,他们手中还只有长弓,以任平生的眼力,也没看清这些人什么时候搭弓瞄准,箭就已经射过来了。连空气也要给这些羽箭让路,连声音也追不上这些长箭的速度,直到长箭临头,林中射箭的 嘣 声才传到他耳边。

任平生行走江湖多年,有过许多次被人用暗器袭击的经验,无论被江湖人称赞成什么样的暗器手法他都见识过,在今日这些光明正大的羽箭面前却统统黯然失色,这些箭极快、极准、力也极大!带着君临天下的霸气,夹着排山倒海的威风,对着他直线飞来。他从没见过威力这么大的羽箭,尚未临身,任平生眼前突然出现假象,好似已看到这些羽箭穿心而过,带着自己的血花落在身后。

他猛向后弯腰,肩头几乎贴上地面,若是一般暗器,他完全不用俯这么低,然而这些箭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迫使他必须贴上地面才心安。羽箭凌空飞过,带起的气浪割的他脸颊火烧一样疼痛。

一轮落空,另一轮五十个箭手没有丝毫停歇,手指同时一松,又是五十支长箭射出。就像有人指挥一样,所有的箭手在羽箭离弦前都把手中长弓微微抬了一下,于是这次射出的五十支箭就比上一次抛的高出少许,在任平生面前五步达到最高,然后夹着雷霆之势,呼啸着对他当头插下。任平生一掌拍上身边一块巨石,岩石也经不住他全力的一击,化作无数碎块四下激飞,将羽箭撞的失去了准头,急切间控制不好力量,他自己也被几块碎石打得生疼。

他刚在心中暗自庆幸还好躲过了这些追魂夺命的长箭,突然耳边 嗡 的一下,瞬间失去听力,好似空气都被一下子抽空了,他脑袋旁边短暂形成真空。任平生维持着铁板桥的姿势平平飞出,几只后来的羽箭贴着他的身子落下,深深插进地里。看似同时离弦实际上却有前有后,这是这支弓箭队排练好的阵势之一,叫做阴阳箭,前箭为阳引人注意,后箭为阴,杀敌无形,专门用来对付身手极厉害的小股顽敌。真正在战场上他们只施展过几次,对付的都是人数和他们差不多的敌军重要将领,次次中的,还没有人从箭下逃生过。然而这次一百名箭手针对一个人,却还让他脱身,弓箭手们也是吃惊不小,但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吃惊却不慌乱。这一轮箭手射空,前面一轮五十人手中羽箭又是同时出手。

前面那一下平飞已经用尽任平生全力,他再控制不住重心,死狗一样摔在地上,随即也顾不得风度,一个懒驴打滚滚到一块巨石后面,双手抵住石头。又一轮羽箭刚好射到,快的好像弓箭本来就长在弓弦上,不用搭箭,也不用瞄准一般。这一系列动作都发生在一瞬间,无论射箭还是任平生几个闪躲都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若有旁观者一定会被他们弄得眼花缭乱,发生什么事情也看不清楚。岩石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任平生刚才一掌击碎岩石力气使过了,此刻觉得手上被接连而至的箭震得酸麻,竟然快扶不住岩石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强敌,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遇上,背后冷风飕飕,却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心脏咚咚直跳,这些人目光冷酷坚定,不像山匪,倒像是身经百战的军人。任平生所料不差,这支攻击他的弓箭手不是普通山匪,而是定远军武本善所率前锋军中赫赫有名的神驽先机营。

一般军队中的弓箭队最多只能做到三轮换着发射,留下的时间才够其他两组搭弓瞄准。可是周毅夫当日硬是要求神驽先机营做到两轮一发,还要求准确率达到十发九中,半年考核一次,不合格的立时淘汰,从其他队伍中选拔合格者代替。整个定远军中士兵莫不以能晋身神驽先机营为荣,日夜苦练。一营的编制本应该是五千人,尽管主帅一再提高要求,能达到标准的还是有八千多,所以这神驽先机营虽叫营,其实人数已经比别的营多近一倍。至于战斗力更不用说,就弓箭手论,整个天下也找不出比他们精良的队伍,即便以弓马闻名的西瞻,或许有百十个箭比他们射的好的战士,然而比起整体威力,也是远远不如。何况现在这一百人皆是神驽先机营中的精锐。对于任平生来说,今日之险生平仅见,而让神驽先机营中的精锐一百对一,仍毫发无伤也是绝无仅有。

任平生赖在石头后面不出来,那队弓箭手中领头的使个眼色,率先一箭射中石头中间一条不起眼的裂缝,五十人手中箭齐齐落下,全都射中同一点,顿时石屑纷飞,方圆几百米只能听见金属撞击石头的锐响,另五十人借着声音掩护,悄悄向石后包抄。

片刻之后石头发出噼啪连声,一块巨岩竟然生生被弓箭劈开了。这时五十个弓手已经离岩石不足十丈,只等敌人现身就箭矢齐发。

随着石块被击碎,空气中腾起一片石粉形成的白烟,一片沙土突然暴雨一样从石后飞出,五十个弓手猝不及防,半数以上都被击中,本来被沙石打一下这些人谁会在意 但这些沙子和别的不同,像被施了魔法一般,让它打中的人个个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任平生已经在石后瞄了很久,所以这一把沙子一点儿没浪费,全打中敌人穴道。在那阵锐响中,别人可能听不见动静,但像他这样的内家高手,别说五十个人悄悄走路,就是一个人小声喘气也听得见。

他站起来大声道: 这些人都中了我的法术,你们带我上山,本法师就给他们去了法术!要不然传染开来,你们个个都成了他们一样的木头人,让你们莽虞山的山上多一百棵人树! 说的神气,可惜满头石粉灰头土脸,形象大受破坏。

没想到剩下的众人一起搭弓,齐齐瞄准他的要害,没有一个被他吓住。这些弓手虽然不会内功,但定远军中专门有教习教授外家功夫,那些教头中会内功的还是有几个,他们都明白这些人是被点中穴位,而不是什么法术,况且对这些久经战场的战士来说,就是真有妖法也吓不住。

任平生一见不好,另一只手中还有一把沙子就要扬手出去,同时右脚使力,预备沙子脱手同时跃出这可怕的羽箭包围,再找机会上山。要不是青瞳还在山上,他就算再没面子也肯定先撤了。他肩膀刚动,弓箭手们弓弦齐齐拉满,弓箭刚要射出,山上传来五声短铮鸣,领头的弓箭手眉头一皱,一摆手制住手下,道: 阁下走吧,统领有令,只要阁下不闯山,不得伤你。 任平生摇头道: 没想到小小的莽虞山竟然有这般好手,看来任某真是小看了天下英雄。上不去山我认命,但让我不去闯山万万不能。 领头的弓手眉宇间闪过一阵怒意,喝道, 好,留下命来!

哎哎 慢着! 任平生突然叫起来,一指山上, 先等等,好像是大眼睛下来了,我们等等再打。 随着他的手指,山上下来一匹白马,任平生眼尖,远远认出正是青瞳,等到了近前,见青瞳面色惨淡,她上山只一会儿工夫,竟好似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一般。任平生叫了句: 喂,你怎么了 青瞳看着他,突然苦笑,道: 任平生,你在这儿正好,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有事就说,怎么乌眉灶眼的 被欺负了

青瞳摇头: 没有人欺负我。我有事求你。现在这个时候,元修大军就算到了渝州城下开始攻城,也应该来不及包围全部八个城门,尤其渝州北门离他最远,我们现在赶快回去还来得及。回到渝州后,你不要作战,装成百姓在城中藏匿,一旦城破,城中必然极乱,王敢拖住敌军主力,请你趁乱进城救花笺出来。你武功盖世,在乱城中只救出一个人把握还是很大的。拜托了! 任平生仔细看着她,道: 我以为你会让我救你父皇,为什么是花笺

青瞳看他一眼,道: 我父皇是元修的目标,你要救他是不成的,没上过战场你也许不知道,在千军万马面前,你便是武功天下第一也不可能任你横行。 她目光莹然,温言轻劝, 任平生,这一次别逞英雄行吗 青瞳很少用这种带着关怀和求肯的语气说话,任平生听得有些呆了,只觉这话像是有了形质,热水一般从耳朵流进心里,一路烫得暖洋洋。

他吸一口气,才道: 若在一刻前你说这话我可能不信,可是现在我已经见识了。 他一指对面,道: 不用千军万马,再来这么一百人,收拾我就绰绰有余。 青瞳瞄了一眼,微笑道: 也不用气馁至此,我保证元修的军中没有这样的弓箭队。

任平生一摆手,道: 大眼睛,我可没有气馁。老任现在就去城中把花笺接出来,再找时机救你父皇,你别怕,老任是大苑人,为自己的国家就是拼了命也认了。

任平生,你为什么非逼着我说出心意 青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别说你救不出,就算能救出来,我们带着他能做什么,去找个有兵的将领给他当傀儡 还是去西瞻寄人篱下 她悠悠叹道, 与其做个亡国之君,不如让他在城中战死,还能成全他为国献身,要知道谁做了错事,都必须付出代价。

任平生有些吃惊,断没想到这个女子这样烈性,连自己父亲的主都要做了,替他选了一条壮烈的路。依着景帝自己大概是不肯如此的,但是这种做法却符合任平生的心意,他沉重的点点头,道: 大眼睛,那你呢

我姓苑,自从高祖得天下,指着自己的姓氏为国号那天开始,姓这个姓的人就不该让国家比自己先死! 青瞳坚定的说, 我们走!

他们二人刚下山,身后忽听马蹄急响,胡久利的大嗓门传来: 公主,等等我!等等我!

青瞳勒马停下,胡久利气喘吁吁跑过来道: 我跟你去!我带了自己手下的一千个兄弟来,虽然没有神驽先机营的,但是身手也都不错。

哦 青瞳道, 你放得下元帅的大仇 那不是,只是我是呼林的守军,周远征将军临走时给俺下了最后一个命令是好好保护你 胡久利抓抓后脑勺, 俺觉得,他要是活着一定还是想让你平安。他肯定就是这个意思!

青瞳猛然瞪大眼睛,随即眉毛皱起,脸上表情阴晴变换,胡久利和任平生都熟悉这个表情,她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果然,片刻后青瞳咬紧嘴唇,道: 任平生,你带着胡久利的手下先回渝州,砚台留给胡久利,我要和他去一趟呼林关!

胡久利吃了一惊,道: 呼林 现在这时候去呼林,好几千里路呢,来回还不得半个月 等我们回来,渝州早叫元修踩平了 青瞳双拳紧握,嘴唇紧咬,喝道: 任平生,告诉王敢,他能守住七天,我就回来接应,他守不住,我就回来给他报仇! 说罢不再解释,打马就走。

哎哎 胡久利赶快就追,任平生催马上前,将他一把从战马上拎到自己所骑砚台的背上,道: 骑这个,要不你追不上! 然后自己一个纵越,大鸟一般上了胡久利的战马。胡久利只觉这匹黑马猛一蹿,赶紧拉住马缰,接着飞一般冲了出去,瞬间就看不见身后的任平生了。

据守(一)

什么 你说公主让我守这渝州七日 王敢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是啊,她说七日之后她来接应。 王敢脸若死灰,只觉得胸口一阵冰凉。这渝州城只是个首府商贸之地,不是重要的关防。城墙不但不高,还有多处是土制的,城池占地极广,为了通商方便,城门就设有四个,不似呼林关那样专门用来防敌的关卡,城墙又高又坚固,主城门只有一处,内外城之间还有凶猛的护城河渍水。

渝州虽然也有一条对于守城及其重要的护城河,但是这条河只围了半个城,从东和北两个城门环绕而过,偏偏把离元修最近的南门让开了。况且这河水势平缓,也不算太深,对付小股攻城的敌人尚可,对上五万大军,一人扔进去一把土也能让水断流了。

 总之,渝州是一座压根就不适合防守的城池,大苑开国前最乱的时候,许多队伍打到这里都是一略而过,将战场设在离此不远的天凌城。王敢的埋怨毫无道理,让一条河围城一圈本来就不太现实,河水又不是线团,想怎么弯就怎么弯,为了不生水患危害城里,只能顺着水往低处流的道理,略略改动河道,能护住两个门的已经是不错的护城河了,南门外有五里沟地利,本不太需要护城河。

 现在怎么办 王敢灰心极了,他手中只有五千多个没上过战场的民勇,公主出城一趟,就借来一千人,她自己还没回来,那有什么用处 而且胡久利那一千人里只有二百是原来的军人,其余全是武本善后收编训练的山匪,军人、山匪、民勇,这支队伍真够五花八门,不内乱就不错,还想守住七天 王敢觉得全身都没有力气,看来天亡大苑,没话可说了。

任平生见王敢忽然间痴痴呆呆,面若死灰,问道: 王大人,你怎么了 便在这时,有哨兵回报,元修已经在城下列队骂阵,叫着快快出来受死。

王敢有气无力的说: 敌人已到,我还没有部署好,怎能守得住啊。

任平生皱起眉头,道: 没有部署好 这样,我想办法拖他一拖,王大人,你赶紧部署。

元修正命人骂阵,无非是投降则生,顽抗则死之类的套话。攻城之前的这类骂阵本是平常,这样实力悬殊,要换了元修自己也只能坚守,他被没有指望能把敌人骂出来。

谁知话音未落,一声炮响,渝州城城门大开,一个小队列紧张的走出城来,好些人腰间鼓鼓囊囊揣着不知什么大兵器,他们来到在元修大军阵前顺次排开,看来是准备迎敌了。在他们身后,渝州城城门虚掩,城楼上穿梭不绝,一群守兵不知在做什么。

队伍最前面马上之人身材高大魁梧,元修一见顿觉牙齿痒痒,很想上去咬他一口,正是骗他在五里沟杀猪的改花。他打马上前,任平生老远就招呼他: 猴哥来啦!弟兄们欢迎! 回手一招,他身后之人把手伸向腰间,元修身边副将蓝威叫了声: 侯爷,小心暗器。 元修退后一步,立即有亲兵拿着盾牌拦在他面前。

但是那些人从腰间拿出来的不是什么兵器,而是喇叭唢呐腰鼓短笛之类的乐器,在任平生的指挥下演奏起来。这些人演奏的腔调怪异,却又十分耳熟,元修觉得自己听过,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不是战场上一般能听到的破阵乐、凯旋乐之类,他皱眉思索,突见演奏的人大多脸上习惯性露出哭丧的表情,一下想了起来,这就是死人送丧时所奏的哀乐。

他不由勃然大怒,任平生的举动接近调戏,其实这也不是任平生的本意,他只是出城时看见一个店铺的伙计个个穿着一摸一样的崭新衣衫,腰里都带着乐器,看上去整齐顺眼,于是就令这些人和他一起出城,他自己也是问了才知道自己挑的是个棺材铺。

元修喝道: 休得猖狂,我已经问过俘虏,你们只有区区六千民勇,还装模作样逞什么威风 元某片刻之间,就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任平生哈哈一笑,道: 猴哥,你问的是谁啊

元修冷笑一声,道: 我问了十几个人,不但你们的人数,就是训练、部署、就是你们昨天吃的什么饭我都一清二楚。

任平生装作十分认真的道: 你不知道,这些都是乡下人,不识数啊,你可别轻易叫他们骗了,咱俩可是老交情了,不如你等会,我进去给你一个个数清楚。

放屁!等你一个个数,天明也数不完! 元修懒得再和他废话,挥手命令部下列出攻城阵势,对着前军一个千总道: 颜彬,领一个大队杀了这些人,前军准备,跟着颜彬冲开城门。

颜彬得令,带着手下的千人队一声吆喝,向任平生带着的送丧乐队发起冲锋。任平生紧紧瞪着他们,大声道: 别急,先等等 再等等 等他们再靠近一点 ,他的声音十分大,颜彬听了不由有点心虚,他等什么呢 为什么要等他靠近 兵书上有记载在城门前设下成排一头削尖的长木桩,先用绳子拉着压到地上,等骑兵靠的足够近就把绳子一砍,木桩猛地弹起,能将来不及收住冲劲的人马一串串串在桩子上。

他吩咐: 大家小心,慢慢靠近! 他的队伍一放慢,任平生就叫: 奏乐,接着吹!

就是慢慢靠近也终于靠近,令颜彬不安的是对面的敌人毫无抵抗的架势,人人都赤手空拳,连把短刀也没有,这烦心无比的哀乐声倒是吹得调子正过来了,越来越悲哀。这样的仗他可没遇上过,他吩咐: 再慢些,小心戒备!

任平生瞪着他们不断靠近,嘴里仍叫: 别急 等、等 等 颜彬骑马踏进离城门五十丈那一瞬,任平生突然大叫: 就是现在,快!

颜彬吓了一跳,猛地勒住战马同时喝令部下停住,看敌人要做什么。

不看还不要紧,一看只把他肚子也气破了,对面的棺材铺吹鼓手们终于得到同意,手中喇叭一扔,连滚带爬的跑回城门,原来等等、等等、等的是他们一靠近就逃回去啊。颜彬大喝: 给我冲进去!

眼见他就要来到城下,忽听身后铮响,鸣金收兵,军令如山,只好率部转头回去。

侯爷,这些人的战斗力稀疏平常,就是有十万人也不是咱的对手,您怎么不让末将攻城了

元修指着城门: 颜彬你看! 颜彬放眼望去,这些人进城后,城门仍然是虚掩的,并没有关上,里面安安静静,没有一点逃走应有的混乱。^

他们一停下,城门后伸出任平生的脑袋,一探就缩回去了,好似奇怪这些人为什么没有跟上来,他缩回头去,城门依然半开半掩,并没有关上。

我们并没有跟上去,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为什么不关城门

侯爷,您是说

等等再看!城中有个厉害的对手,他能骗我们出渝州,就不应该只有这么一点本事。这些人越是示弱麻痹,我们越应该小心!

太阳渐渐向西,等了许久许久也不见城中有一点动静,一滴汗水从元修额头滑落,直落到眼睛里他也不敢擦拭,另一边任平生的时间也不好过,此刻离城门最近的十几个士兵都躲在门后哆嗦,棺材铺的人冲进去后谁能想起来关城门啊 就是老任自己,因为完全没有守城的经验,也没想起要赶快关门。

等经过守门士兵的提醒,要关门时突然见到本来叫嚣着追来的敌军竟然撤了,任平生略想想,就笑了起来: 这猴哥大概以为我唱空城计呢。咦,那咱等会再关门,看看他们怎么应付

又等了一会,元修的副将蓝威急了,道: 侯爷,渝州城我们驻扎了两个多月了,他们进城才几个时辰,怎么也不会比我们熟悉吧 何况他们才六千人,就是玩什么花样我们也不用怕,好歹试一试,就这么干等着怎么是办法。

元修点点头,道: 全军成长蛇阵,拉开距离,攻城!若有不对,后军变前军,马上回退。

五万大军拉开长长的距离慢慢靠近城门,这样的阵势最安全,城头就是有强弓劲弩也没办法照成大伤亡,只是不利于集中兵力攻城。王敢一见十分高兴,他现在最喜欢元修求稳,拖得越久才越好。

 任平生拖延的时间比王敢预期的还长,城头之上,王敢已经详细部署了几队人持弓箭,几队人用礌石,还有多少人手持长枪贴着城墙制敌,这样的守城方法已经由上千年的战争经历证明最安全有效。

眼见敌军进入弓箭远程射击范围,王敢即刻命令弓手准备,因为手中的只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王敢又把守城武器出动的顺序反复讲了很多遍,尤其是对这些要首先动作的弓箭手,他更是不厌其烦的提示: 你们远程杀死敌人越多,近城的压力越小,从来守城战中都是大半敌人死于弓箭之下,你们是非常重要的,一会看我指令,红旗起你们就瞄准,绿旗下第一组就发射,第二队瞄准了。

他实在太罗嗦,设下的阵势也过于复杂,他的紧张情绪感染了周围,这些民勇眼见敌人列着整齐的队伍靠近,再听着他不停的说话,明显也是十分紧张的样子,哪能镇定的下来

 终于王敢喊了一声: 弓箭! 他是要弓箭准备,结果随着他的叫声,有一个弓手羽箭脱手而出,歪歪斜斜的射在城下,准头力道都一塌糊涂,半个人毛也没伤着。 ?

 随着这弓弦绷的一响,其余的民勇紧张找到了宣泄口,手中箭纷纷射下去,还伴随着嘴里连连大喊。

 这些人训练弓箭才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本来能射的准的就没几个,紧张之下更没用,元修的大军先听到城头杂乱无章的一片喊声,随即歪歪斜斜的一阵箭雨,箭支一起射出来了,密集了一下就没有下文了,全没有一般城头守军分成三组轮番攒射的威力,再看城头诸人也呆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分明一幅笨头笨脑的样子。

 这一下气得七窍生烟,先是任平生,后是这些破箭,将他吓得一身冷汗的就是这些玩意 他咬牙切齿的道: 出击!城上不过是些熊包软蛋,你们一天之内必须给我拿下渝州! )

任平生见事不好,连忙吩咐关上城门,门闩落下不久,外面就传来喊杀叫骂声,任平生登上城头,见王敢满头汗水,正不断喊叫着: 弓箭、弓箭!长枪队小心!

他问: 王大人,情况怎么样 王敢道: 这,本来五千人守城也勉强可以了 只是我们的准备不够充分,弓箭队失手,要是给我几个月的时间训练准备,还能有些把握,现在,现在

 王敢长叹一声,道: 王敢无能,渝州要守不住了。

任平生听得烦躁无比,喝道: 你死了没有 他对王敢一直很客气,从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话,王敢闻言不由一惊。

能守一天是一天,能战一刻是一刻,你没死,就不要说渝州丢。

说罢他伸手拿起一块礌石狠狠砸到城下,城下顿时爆出一片惨叫声,任平生踹了一脚旁边拿着石头看着他发呆的士兵,骂道: 没听见底下叫你们什么呢 熊包软蛋,还不狠揍这群小子

 那士兵发出一声吼叫,手中石块也狠狠砸了下去。一时间城头守军连声大吼,这场大战从此才开始动了起来。

王敢从胸腔里突然传出一阵血气,他以前驰骋疆场,什么时候畏惧过 只因为带着皇上逃亡,他这一路只顾求稳,数次将部下抛下,这在他心中造成重大打击,自己的勇气不知不觉都被消磨了,以前的王敢深受手下爱戴,上下一心,他几时怕过敌人

原来是自己心虚了,元修虽然素有战名,可他王敢也不逊于元修啊。他大喝: 五千对五万,以一当十,王敢,你怕不怕

不怕! 这声音竟是无数士兵和他一起喊出来的,声音大的震动城墙。王敢哈哈大笑,指着城下: 元修叛贼,你来吧! 他观察形式,大声布置起来。

十二、据守(二)

开水!滚油!滚木!擂石!快! 王敢站在城头大声呼喝着,他脸上蹭了一大块黑灰也顾不上擦拭,汗水早把全身打湿,花白的头发胡子纠结在一起,成了胡乱的一团。

他早取代了任平生的前沿位置,任平生被他派回城中保护皇上隐藏起来。说起指挥作战,当然还是厮杀半生的老国公更有经验。一天喊下来,嗓音嘶哑的变了一个腔调。随着他的声音从城垛的射击孔里都喷射出了大量箭矢。

 元修出城是为了伏击,没有大型的攻城武器,就是现做也要时间,所以他们进攻完全是靠着最简单的盾牌,攻到城下,再通过人梯向上爬。这种形式下,守城的占了很大的便宜。距离近了,坚固的木盾也被这箭雨撕裂,血肉之躯更是无法承受。滚油开水如下雨一样,倒油的地方往往还会加上一把火,登时烟火升腾,阻住了一大片敌人。滚石重重砸在盾牌之上,经常一块石头能砸倒一片人。

但是在元修军中不住擂鼓助威下,敌军不要命一般涌上来,踏着鲜血,踩着死尸继续往上爬,第一天的守城就战成了白热化。

新招募的民勇难免畏惧,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眼看着城下一个敌人终于冲破拦截,满脸鲜血的爬上城来,距离近的可以清晰的看见那人狰狞的瞪着自己,他手里的刀举得高高的哆嗦,就是劈不下去。这和远远射箭扔石头又不同,要动手砍一个人那是需要极大的决心的,不但要不怕,还要够狠,他只经过了半个月的训练,砍得又都是草人,此刻看见满目鲜血,听着满耳惨号,竟然下不了手。

一般新兵立即用上前线的话,即便打胜,首战就会减员少半,总要三战过后,才敢称劲旅,他第一次上前线砍不下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转眼那个敌人就蹬着人梯上来了,对着那少年一声大喝,那少年手一软,刀掉在地上,敌人一只手攀上城头,随即跳了上来。他还没有稳住身形,一支长箭飞来深深插进他的胸口,发出噗的一声大响。血花标出溅了少年一脸,少年在满眼红光中看着他嚎叫着摔下城去。

少年被人向后一扯,身后的一个民勇嚎叫着挥刀挡住又一个攀上来的敌人,他也不是不怕,但是比这少年年纪大些,更沉得住气。

他冲那少年叫: 要做大少爷就不要当兵!滚回你娘裤裆底下! 富阳地近云中,民风承袭了西北的彪悍,人人都受不了被瞧不起。

那少年吼叫起来,捡起单刀向城下攻来的敌人劈头盖脸猛砍,片刻衣衫就被鲜血浸润的看不出颜色了,他少年特有的尖声响亮得很,在城头一片喊杀声中十分突出。

 最初的畏惧去了之后,富阳新招募的民勇也发挥了尚可的战力,从下午一直打到午夜三更,元修军中响起收兵的铮声,他本来认定能一鼓作气冲破渝州的计划搁浅了,必要整顿另想办法,这渝州算是守住一天了。

这第一日的战斗以元修轻敌冒进结束,军中伤亡三千多人结束,守兵后清点人数,守城的民勇死伤千余。守军有城池可以依靠,这样的伤亡算惨重的了,况且攻城军人数是他们的十倍,继续这样消耗肯定不行。

 第二日元修清早就又开始进攻,这次他出其不意突袭西门,好在城中调动远比城外方便,西门留守的士兵发现不对,连忙发信号招来主力支援,这边正战至如火如荼,南门又传来求援信号,元修兵多,他分兵同时进攻两个门也不太吃力,城中抵抗者就也分成两队,好在城门附近就是那么一点地方,任你有多少人马,能发挥最大力量的只有阵前的几组,尚可应付。

 今日的民勇不同昨天,尽管元修的进攻一样凶猛,但是守军经过昨天第一次开刀见血,活下来的基本已经适应了战场,有了一点战斗经验,加上王敢昨夜给他们恶补了一番守城的知识,心里有了一点底。守城本就比攻城容易,伤亡也要小很多,今天同时守两个城门,伤亡比昨天竟然还小不少。

 斗至中午,守城的民勇有些抵挡不住了,因为几个时辰激战下来,大家都饿了。元修命后军换下疲惫的前军,分批吃饭,其余的人加紧攻城,一刻也不放松。

王敢也命城中守军只留三组交相接应,换下来的也不能放松,暂充北、东二门的守军,在那两处城头边戒备边吃饭,将留在该处的几十人换下来战斗。但是守城军人数所限,至少要五六次才能全数换完,等人人都吃上饭,天已经快黑了。^

元修大概是下了决心,连夜晚也不放过,打着火把继续攻城,民勇近一天一夜连轴转下来,已经疲惫不堪,敌人想必也累得很了,这阵子攻势明显放缓,王敢说只要再坚持一下,应该就能打退敌军。

一个守西门的民勇举起一块礌石预备砸下,手臂一酸,石块顺着手溜下去没有拿住,突然眼前一黑,一块巨石呼啸而过,砸在他面前的城墙上,城墙被砸的砖屑四溅。那民勇呆了一呆,以为自己失守砸了城墙,但是自己拿的石块没有这么大啊 紧接着四下连连巨响,不断有巨石砸向城墙,有一些已经落到城头,也有许多力气不到,半途落下,一路乒乒乓乓的翻下城去,声势惊人。

元修趁着城中不暇顾他,伐下城南大树,赶制了几部投石机。夜间视力不能及远,元修命攻城者悄悄撤回大半,留下部分佯攻,将投石机暗运至战场,民勇没见过这么大的石头满天飞,一时吓坏了,只是四下闪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