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鄍 一径紧握掌心柔荑,道:“上一次你打算离开王府,本王曾经到之前和博卿常常去过的旧地徘徊整日。这一次,本王到她的墓前,向她正式作别。”

“作别?”

“我对博卿说,我终于决定放她离开。”他声音粗沉沙哑,“本王一直不肯打心底接受博卿再也不能参与本王未来的现实,一直将时光停在过去,身心俱疲,无从解脱,每一日皆将心沉浮于炼狱。不知在何时,你却将本王拉出那个越陷越深的泥淖,时间重新开始向前走动。”

他握着她手的五指紧了紧,继而松开:“我知道,那一次你将手递给我,有大半的原因是不想堂堂东则王在府中下人的面前丢脸。而我选在那时那地,也正是看准你必有这份体贴。但,现在不同,这里只有你和我,本王再问你一次:暖晴,你可愿做我的妻子?”

他掌心向上,虚位以待。

她盯着那只手,须臾后,问:“如果秀丽拒绝,王爷又待如何?”

他目底沉定不移:“本王会继续等待,而后再次发出邀请。”

她微生不解:“秀丽既然是名正言顺地嫁进王府,自然也会心甘情愿做王爷的妻子,王爷又何必一定发出这个邀请?”

“这个邀请,意味着我们迎接全新的开始,更意味着本王想要留在此处的,不只是暖晴的人,还有暖晴的心。”

即使明知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仍以这个仪式给予为过去的错待变相赔礼,东则王拿出了十足的诚意呢。缓缓地,她把手置于那只掌上。

他眸心一跃:“暖……”

“王爷也给秀丽时间如何?”她浅声道,“如果王爷想要秀丽的人,秀丽就在这里。如若王爷还想要秀丽的心,可否再容我一些时间?”

他握着她的指尖,点头。

“王爷不问多久么?”

他笑:“当你准备将心交予本王时,本王就在这里。”

她微怔。

“今日风大雨大,早点安歇罢。”他俯首,在她指尖落下一吻,旋身而去。

她目光落在他站过的地板上,那处积起一汪小小水洼,兆示着那个男子着实经过一场风雨,只是,不知其内可有博卿墓上的尘泥?

“公主,您没有立刻答应,是怕王爷仍然忘不掉旧爱么?”素问从里间走了出来,问。

她淡哂:“博卿是东则王平生首次的心动与热恋,倘若她仍然在世,成为东则王妃,兴许有一日因为年长色衰或性情生变失去爱人的专一,但当她在韶华之龄逝去,她便化为东则王心中永远不可替代的圣域。东则王也许仍会爱上别人,但永远不是那时。”

素问似懂非懂,道:“就是说,您果然是在担心罢?”

她低喟:“我担心:如果有一日我爱上东则王,会不会因为嫉妒他心中的那处圣域,而变成另外的自己?”

“那您准备怎么办?”

“顺其自然。”

“王爷的等待呢?”

“交予时间定夺。”

风雨如晦,鸡呜不已。她的异国岁月,不过才才开始,何须急于一时?

第100章 杀机四伏(1)

近来, 东则王、东则王妃常是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东则 王参与城中诸事,诸如新建庠序奠基、巡视堤防、荒田开垦仪式等,常有王妃伴在身边,王爷看着王妃时,眉目温存,呵护备至。城中人开始传说东则王的恩爱故事,千里姻缘一线牵,当牵出来的还是一对年貌相当、天造地设的璧人时,更宜成为千古佳话。

“公主,您在这歇一下罢。”

今日考察农牧收成。起初凉爽时,律鄍与她并走在一干农牧官员之前,在农田之前穿行,过后日头渐炽,他即吩咐随从扶公主前往凉荫处避暑。

树荫下,素问把伞收了,再拿下主子头上的帷帽,接过小丫鬟奉上的凉茶,道:“您的体质偏凉,凉茶是大寒之物,还是别喝了,车上有酸梅汤,奴婢去拿。”

“不必。”冉晴暖把人拦住,“天气炎热,体内多燥,一口凉茶不会有大碍。在熙禾城里,贩自大云的酸梅已经成了奢侈之物,今后还是少用得好。”

素问将凉茶奉到主子口边只喂一口,眨眸:“那就只喝一口。”

冉晴暖丕地失笑。

“其实,公主也为那些水果商人想想啊,他们用了那么多的心思,一路上也不知扔了多烂的霉的,才能将酸梅在熙禾城售卖,如果乏人问津,岂不可怜?他们也有一家老小要养的不是?”素问一边持扇送风,一边为自己的酸梅汤津津乐道。

她似笑非笑:“素问姑娘如此担心水果商人的生计么?”

后者点头:“当然,奴婢很善良。”

她指着前方:“善良的素问姑娘为眼前的农户想些办法怎样?”

“他们怎么了?”

“大氏国建起城镇房舍已有百年,但民众显然更擅长游牧而不是种植,那些旱稻的长势慢弱,你擅长种植药草,可否为他们找到症结?”

素问紧着摇头:“奴婢只熟悉药草属性,哪懂得农物的生长?”

她嫣然:“都是土中生长之物,总有触类旁通之处。”

素问稍作思量,道:“土中生长之物,如果不提品种的优劣,外因无非空气、阳光、土壤、水分。空气和阳光这里要多少有多少,水分靠人力和老天帮忙。西漠的土中多沙,适宜用腐叶土作为肥料。”

冉晴暖沉吟:“据此不到百里就有密林,可在每年落叶之时取土储存,来年备用。”

“还好,暖晴精神不错。”律鄍大步走来,“刚刚本王还在后悔不该在这样的日子带你出门。”

素问福了福,笑道:“公主的身子虽然娇弱,意志却强悍,适才还在要奴婢为稻子的长势想办法呢。”

“哦?”律鄍含笑,“你可想到了?”

“奴婢是根据自己种植药草得出的经验,也不知有没有用。”如此这般,她一一转述。

律鄍目色倏亮:“如果是腐叶土,长古山上有一片长了几百年的森林,资源充沛至极。”

冉晴暖淡哂:“改变土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取肥也不且过滥过重。”

“好!”律鄍眉目盎然,“明日我们便去长古山打围行猎,顺便观察实地。”

此时,侍卫们林立四遭,几个在农田弯腰劳作苦觅不到可趁之机的“农户”在东则王话声朗朗之后,无声退去。

第101章 杀机四伏(2)

长古山。

古木参天,积叶如毯。

律鄍行 走其内,欣喜不胜,连不时跃过身边的小兽也无心关顾。

“暖 晴,你帮本王解了一桩心头大事!”他回首道,“因为接连两年收成不好,许多农户都有弃耕还牧之意,倘若这些肥料能够使他们的谷仓丰硕,何须官员们的劝说压制?”

“昨夜,我在随嫁册籍中找到几本有关农事的书,素问所言不无道理,但未必能够立竿见影。”

今日,冉晴暖特意换下不利行走的宽袖长裙,身着大氏国窄袖紧衣,脚蹬大氏女子麂皮小靴,秀发编结成辫,身姿愈显婀娜修长。

他不由自主的回身,伸双手将她扶住,道:“耕种关乎民生,乃国之根基,本身便是百年大计,皇兄若是知道暖晴的这个办法,一定欢喜至极。”

她冁然摇首:“这不是我的办法,是素……”

丕地,律鄍脸色赫变,揽起她向旁一跃。

一支寒镞钉在他身后树上,直入三寸。

他稍加辨认,以树干为基,蹬落茂密的枝杈间,进而在树间飞身行走。

下方,乱箭齐发。

“杀东则王,为奉先将军报仇!”有数人齐声扬喝。

“蠢货!”立刻有人压着声量斥骂,“你们想把他留在山下面的侍卫引过来不成?你们的箭也要看到人再射,浪费了大好的机会!”

“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赶快上去杀了他!”

一百多条身影倏忽而现,向东则王逼近。

是奉先将军的残部。冉晴暖觑向身边男子。

后者面如寒霜,感受到她的注视,低声道:“别怕。”

她颔首。

“闭上眼睛!”前后各有人影飞来,他拔出腰间佩剑,两线血光之后,对方各自坠地。

她阖眸,鼻间尽是血腥之气,脱口道:“可有办法召唤山下的侍卫?”

“须到了林外才有办法。”不然在这参天树木的遮挡下,发出任何信号也是枉然。只是一旦到了林外,没有乱枝屏蔽,对方的弓箭也将派上用场。

今天说好是行围打猎,到山下后,他却不准左右随行,是为与佳人私下独处。如今遇上这等险事,难道是出云庵里的菩萨显灵,以惩他心术不正?

“我知道离此最近的几处山洞。”她道。

“对方人多,这种情势下躲进去,正好给人瓮中捉鳖。”他在树间行走间,又将两个追来的刺客斩落。

“所有人不得单打独斗!”下方有人沉喝,“听我发令后,所有人一起上,乱刀将他砍死!”

“云国公主呢?”

“留得住就赏你!”

冉晴暖手心泛凉,切声道:“王爷,请给我一把刀。”

律鄍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道:“相信本王。”

“兄弟们听着!”下方又有人高声呼喝,“别管惊不惊动山下侍卫,在那些人上来前,把东则王杀了,咱们从后山逃走!”

“是!”

“杀东则王,抢公主,为奉先将军报仇!”

“谁第一个杀了东则王,美人就是他的!杀——”

冉晴暖容色苍白:“我相信王爷,但还是想要一把刀。”

律鄍双眉拧若刀锋,眸内戾芒遽现:“闭上眼睛!”

他单手紧环佳人,单手挥剑,向那些狂躁人影直迎而去。

这一次,她手心紧捧银簪,双眸定定未阖。

第102章 东王之怒(1)

冉晴暖 永远记得那一日,记得那一日的律鄍。

他化 身索命阎罗,又如虎入狼群,一只紧紧揽她,一手执秉长剑,冲进百余人的包围中。其间的每一步,她永不想融入记忆。但,她只记得那张冷峻如雕的侧脸,以及腰间绝不放手的力度。

那一日,他英雄盖世。

那一时,他威若天神。

为那一日,她永远不恨。

“王爷!”半山腰的开阔地带,卫随带着府中侍卫迎上一身血污的东则王,骇得心胆俱裂,“您……”

律鄍眉如立锋:“本王没事,素问在哪里?”

“素问?”卫随回头,“应该是在后面,她也知道王爷和公主出事了,正在向此赶来。”

“速去接她过来!”

“是!”卫随飞身而去,不一时便挟了素问过来。

后者一见半身血色的主子,当下就大哭:“公主,奴婢这就为您医治……”

冉晴暖抓着她,定定摇头:“没有疼痛,没有伤到。”

“她应该受惊了,你扶她回去仔细检查一番。”律鄍道。

冉晴暖知道自己的确是在害怕,血腥与尸体,仇杀与暴戾,绝对不是她喜闻乐见的东西,但她更怕得是……

心的沦陷。

自幼,她最引以为傲的,最笃信无疑的,是对自己那颗心的把握。当年,成为公主陪读,父亲对她说“皇家人绝非良人,吾儿切勿动念”,是而,在宫中数载,从金钗之年长到碧玉年华,她都使自己心静如水,未思未妄。

但在方才,那样的惊魂动魄,那样的惶怖战栗之间,那只手臂带她远离死亡,那只手臂的主人令她免于凌辱……她想,纵然是一时的错觉,也已心动。

无关救命之恩,而是为那一身英雄气概。

“公主,奴婢为您换身衣裳罢?”车中,素问检视过后,拿出一套干净衣裙。

她摇首:“先回府,我要沐浴更衣。”

“奴婢这里有定惊安神的药,先喂您吃一粒罢?”

她仍是摇首:“回去后沐浴更衣,再给我可以睡到明日太阳升起的药。”

“不等王爷了么?”

“不,不等,吩咐他们快点赶车。”

高行早到一步,吩咐丫鬟为主子准备汤浴。马车从侧门直接驶进府中,直达明秀苑门前。冉晴暖才进内室,即卸下血衣,置身黄杨木桶内,沉浸于散发着花草芬芳的热水中,安抚惊怦不已的心臆,回思不久前的血色梦魇。

素问端药进来:“公主,奴婢为您煎了一服安神药,但空腹用总是不好……”

她从水内仰颜,道:“此刻,纵使吃得下也会吐出来。”

“可是……”

“给我。”她伸手索来药碗,不顾尚微烫口舌的温度,将一碗药饮尽。

一刻钟后,东则王赶回王府,来到明秀苑。

“公主吃过药,已经睡下了。”素问道。

律鄍注视着睡榻上气息已沉的女子,问:“她还好么?”

素问叹一口气:“身上没受伤,但受惊匪浅,恐怕要好好将养一阵子才行。”

“好好伺候王妃,缺少什么只管向贺兰取用。”

王妃?素问愣愣点头。

律鄍旋身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