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连王府东府的品梅轩内,冉晴暖身着大云宫装,端踞主位,面对各方来客。

虽然大氏女子善饮,但夫人们喝酒,如何也不似男儿们那般豪迈,几坛西域美酒之后,泰半现出醺意。随即,新鲜的果品络绎奉来,为酒后的夫人们送上清爽,堂下的乐声也由热烈欢快趋转清婉悠扬。

冉晴暖深知有自己在,夫人们终归不能全然尽兴,遂以换装为由暂别宴席。

前方的梅树下,一位身着白色衣裙系红色披风的妙龄少女正仰颈观望。身为主人,她自不能视而不见。

“察小姐喜欢梅花么?”她驻足问。

前者侧眸嫣然:“有谁不喜欢梅花呢?梅花姿态清艳,骨骼清傲,最得‘清’字之妙。”

她浅笑:“看来察小姐确是爱梅人。”

“是呢,称‘梅痴’也不为过。”察璎珞闭眸深吸梅香,“但愿天下都是爱梅人。”

“梅虽好,总有人不喜其清寒孤冷。”红 梅孤艳,白梅清芳,站在梅林内的察小姐衣饰也是红白相映,又见用心良多。

察小姐眉眼娇俏灵动:“那人定然是个贪爱繁华喧哗的俗物。”

她螓首微摇:“无非是各花入各眼罢了。以察小姐为例,相貌出众,才情过人,一定倾倒了无数的好男儿,可总会有另外一些人有另外的心仪之人。”

察璎珞恍然顿悟:“如此,倒是璎珞过于偏激了。”

如此轻嗔浅笑转换自如,几乎不见痕迹,好一位有备而来的察小姐。她淡哂:“察小姐如此年纪即有如此心性,实属难得。”

“王妃谬赞,璎珞惭愧。”察小姐巧笑倩兮,“如若王妃不弃,不妨直呼璎珞的名字,‘察小姐’听来好是疏远。”

“也好。”她从善如流,“本王妃还要更衣,璎珞在这院中随意即可。”

“多谢王妃姐姐。”察小姐喜上眉梢,恁般纯真清甜。

她莞尔,提足移步。

“稍后去向万俟总管打听一下王爷当下的行踪,若是回府了,一步不得离开书房。”她低声对身边藏花道。

“这……”藏花大眼眨眨,“难道小姐想收拾王爷?”

她只笑未应。

那位察小姐喜欢演戏,她并不介意偶尔作陪。

做公主陪读数年,见多了女人们为了争夺一个男人瞩目可以做到地步,比及那群百炼成精的妃嫔,察小姐还是偏于稚嫩。那般精心装扮后,却未让应该看到的人看到,当很是失落罢?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席间,甘夫人酒醉,误将堂下抚琴的歌伎看成了心头硬刺兆飞飞,突然便扑上去撕打斥骂。冉晴暖闻讯前来,双眼血红的甘夫人顺手一搡,将她推在了最近的酒案上,杯盘碎裂,一片瓷砾滑过指间,顿时血流如注。

当下,诸夫人花容失色。

“冉冉!”南连王脚步如飞匆匆赶来,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妻子抱起,“伤着了哪里?”

她不无羞赧:“只是手上划破一点。”

第258章 偶拾珍慧(1)

遂岸目眦欲裂:“流这么多血,怎会是一点?”

“真是只是一点。”她嫣然,举起伤指,“这中间还掺杂了葡萄美酒。”

他盯着伤处:“真的?”

她颦眉点头。

他仍将信将疑,俯首将那根血色手指含进口内。

诸夫人低声惊呼。

她则是恨不能此刻大地开裂,将自己与他一起收纳进去。

经过这番佐证,南连王确信无误,眸光扫过全堂:“抱歉扰了各位的兴致,改日再由王妃另择佳期相邀。本王带王妃就医,恕不远送。”

言讫,他抱着王妃兀自离场。

品梅轩内,诸夫人携着溢于眼角眉梢的羡妒,在丫鬟、仆妇的请引下缓缓散去。

方才还觥筹交错笙歌不绝的轩堂内,如今只余一地狼籍。

察夫人走到女儿近前:“还不走?”

后者瞳光如醉,呓问:“那人就是南连王?”

“要不是南连王,谁敢那样明目张胆地抱着南连王妃?”思及方才一幕,四旬已过的察夫人也不禁心旌神摇,“真想做南连王那样的女人呐,被那样的男人疼着爱着,这一辈子也值了。”

察璎珞颦眉。

察夫人两眼斜乜:“怎么,你连那样的男人也看不上?”

察璎珞一笑:“看上与否,我都须嫁进这座府门不是么?”

察夫人面上一宽:“知道就好。”

殊不知,此刻察小姐的心中掀起豪情万丈:也只有那样的男子,才值得我察璎珞放手一搏。这座住着别的女子的王府,那个抱着别的女子的男子,都将是我囊中之物。

翌日,甘夫人在洛夫人的陪同下上门请罪。

甘夫人满面愧色,向冉晴暖一福再福:“小妇人酒后失仪,疯癫无状,冒犯王妃,听凭王妃发落。”

长了一张娃娃脸的洛夫人,竟似比当事人还要来得忐忑难宁,用一双圆溜溜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望着冉晴暖,求宽容,求谅解。

她轻叹:“本王妃只有一点轻伤,无甚打紧,可怜那个进府献艺的歌伎,无端遭此横祸,伤痕累累,至少十几日无法出门谋生。”

甘夫人垂首:“小妇人愿意承担她全部的医资药资,付银百两作为赔偿。”

“二百两罢。”她沉吟道,“她还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

“是。”

“大庭广众之下,你骂着‘狐媚子’‘贱人’之类,有毁女子清誉,可愿当面向她道歉?”

“是,小妇人愿意。”

冉晴暖凝视这位即使不施脂粉亦清秀晶透的年轻夫人,想到那时如疯如魔的扭曲眉眼,心发叹息:“兆飞飞已经离开嘉岩城,还望甘夫人早日医愈心伤,走出过往阴霾。”

“小妇人知道,那时不知怎地,就如同中了邪一般,将那人看成 了她。”甘夫人咬唇,懊悔不迭,“小妇人对天发誓,从今再不碰酒。”

她颔首:“那么,今后相聚,就以茶代酒罢。”

“嗯?”甘夫人惊诧抬睑,“王妃还愿意与小妇人相交?”

她莞尔:“朋友哪是恁般易散的?”

“朋友?”

她挑眉:“我与洛夫人是朋友,你是洛夫人的朋友,当然也是我的朋友,难道不是?”

“当然是!”洛夫人欢然应声,“看罢,我说过,王妃是个好人。”

甘夫人垂首半晌,忽道:“请王妃提防璎珞。”

第259章 偶拾珍慧(2)

昨日晚间,对席间发生种种心存疑虑的顺良嬷嬷将在席间侍奉的丫鬟聚集一处,细说各自所闻所见,而后组合一处,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有两个丫鬟的说法中,都有说看到甘夫人在酒疯发作前,与一位白衣女子说了些话。

而席间的白衣女子只有一人。

“甘夫人认得那位察家小姐?”冉晴暖问。

“小妇人……”

“既然是朋友,便无须这般拘谨。”她自指,“本王妃闺名晴暖,四下无人时,洛夫人、甘夫人直呼‘晴暖’就好。”多谢察家小姐的热情启发。

洛夫人眉开眼笑:“我叫廖青儿。”

甘夫人细语呐呐:“我……叫察珍珠。”

她了然:“你与察小姐是同族的姐妹?”

“家父是族中的二爷,璎珞是族长伯父之女,也是我的堂妹。”

这就是了。尽管察夫人是族长之妻,各样盛会邀请得却多是察家二爷的夫人。只因为二夫人的女儿为名门世家的正妻。难不成,这是察夫人急于将女儿送进南连王府的原因之一?

“你既与璎珞小姐是同族姐妹,为何要提醒晴暖提防于她?”

甘夫人苦笑:“璎珞的心智自幼便与寻常人不同,每一次与她对视,珍珠都有一种不寒而栗的异感。当初,察家要与甘家联姻,她看不上其时的甘家公子也就是我的相公,相公在族中女儿内遂选了珍珠为妻。从那时之后,她看我的眼神便更加怪异。昨日在席间,她走来告诉珍珠说:这里才是属于察家大小姐的战场,嘉岩城女主人的位子才勉强值得一试。”

她哑然:原来察家小姐也有如此直白坦诚的时候么?

“我和她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晓得她对什么东西起了兴致时的模样,也晓得她那些话绝不是随口道来。”甘夫人掩面,“对不住,王……晴暖一定认为察氏专出怪胎罢?一个酒后失德的我,一个白日做梦的她。”

冉晴暖颦眉深思,问:“你可记得昨日她与你说话的时候手放在何处?抑或眼睛有任何变化?”

甘夫人一怔。

“昨日宴上的酒,尽是水果酿造,适宜女子饮用。纵是饮酒过度,了不起是一场沉睡。但那时,你两目血丝密布,五官宛若痉挛,似被脏东西附身一般。所以,晴暖在想你那位堂妹有无可能通一些旁门左道的手法,令你不由自主地做了她所希望的事情?”

“她……”甘夫人苦思冥想,“她一直抓着我的手臂,手指格外用力。”

她颔首:“可能就是这里。”

“不是罢?”洛夫人惊奇,“你家堂妹当真有那样的本事?也太奇怪了点罢?”

甘夫人自嘲一笑:“更奇怪得是,她做什么我也不感觉奇怪,”

洛夫人惑然不解:“倘若真是她给你用了什么邪术,为得是什么?难道只是想让你在大庭广众下出丑?”

甘夫人嗤声:“铁定有这个原因在,她对我心存不喜已久,但,我想她更欲借机对晴暖不利。”

“她的目的也不仅仅是如此。”王府宴席失序,王府主人定当出面主持大局,这个“主人”,是南连王本尊无疑。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察家小姐,真正开始了呢。

第260章 新年余庆(1)

嘉岩城新年来临。

经过三日郑而重之的大庆之后,王府恢复了些许平静,冉晴暖这个女主人终可坐在花厅内品尝香茗,执卷小读,享受片刻的悠然时光。

花厅内的地龙烧得颇足,她斜偎长椅,身上的毯子直与地毯相接,慵懒而闲适。

藏花坐在主子脚下整理着一篮绣线,时不时地捶打自己的左膀右臂。

“初一祭祖,初二祭天,初三祭祀为守卫南疆而逝的亡魂,还要祈祷一年的风调雨顺牛羊成群,就这三天里,奴婢第一次开始怀念以前呆在别苑里的时光。”过去三日,不是跟着小姐行礼跪拜虐待膝盖,便是端着各样祭祀来回奔波累手累脚,端的是苦不堪言。

青妍正在后方调试一炉养心香,闻言嗤道:“知足罢,因为咱们今年是王妃跟前的人,还占了不少的便宜。每年这个时候,府里哪个人不是脱上一层皮?”

坐在小桌前拨弄算盘的青如当即紧着点头:“去年我整整磨破了两双棉鞋,起了两脚的水泡。”

藏花眼珠子滴溜一转:“照这么看,王爷往年不把我调到王府,是因为疼我呗?”

青妍、青如尽皆施以鄙视。

冉晴暖嫣然。

“王妃。”顺良轻叩门扃一声,“洛、甘两位夫人来了。”

“哦?”她一喜,“快请到偏厅说话。”

起初,她与那两位夫人结交,各自都有几分是顺势就势的场面应付,但多日往来,彼此投契之处颇多,便当真成了可以畅谈许多的朋友。

“见过王妃。”她进去偏厅,等候在内的屈身见礼。

她颦眉:“不是说不必多礼的么?”

“基本的礼数还是要的。”各自落座后,洛夫人廖青儿笑道,“不然回到府里又要被夫君说教。”

她浅哂:“洛公子如此严格?看他与王爷相处的时候倒像个大顽童。”

廖青儿瘪了瘪嘴:“他对谁都好就爱凶我。”

“至少他还与你说话。”甘夫人察珍珠闷声道,“不像我家相公,每日和我的说的话不过三四句,且每日都相差无几,如同走个过场一般。”

冉晴暖一笑:“至少他还晓得来走个过场,莫因此令自己心生怨怼,老了心,也丑了脸。”

“就是嘛。”廖青儿拍手大赞,“咱们这些人在那些文人墨客的笔下,本来就是一群春闺寂寞盼夫成石的怨妇,珍珠就莫再掺上一脚了罢。”

察珍珠既笑且气:“别人我不敢说,你的话,我很清楚不管你家洛公子对你好是不好,你都变不成怨妇。”

“咦?”廖青儿不解,“为什么?”

察珍珠剥个莲子投进口内,道:“因为你天生没心没肺啊。”

“你——”廖青儿眸儿大瞪,粉拳高举,“你才没心没肺,看本夫人打得你满地找牙!”

“你以为我会乖乖坐在这里任你打?”

这两个人,围着冉晴暖转着圈追闹起来。

她端茶在手,抿唇莞尔:为什么自己周围,无论是几个丫头,还是这两位朋友,都是如此活泼爱玩的性子呢?

“对了。”打着闹着,察珍珠倏地住下,“我今天来找晴暖是有重要的事要说,被你闹得差点忘了。”

廖青儿嘴儿撇撇:“肯定又是你那个堂妹的事,她就不能消停一下么?”

第261章 新年余庆(2)

“这一次好像不是她。”察珍珠皱眉,“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她的份,反正是我那位伯母大人近来在打听王妃这几日的行踪,听着像是要与王妃制造一场偶遇。”

廖青儿无聊一嗤:“她们还真是母女,难道不知道无巧不成书这种事,有一有二不能有三么?”

冉晴暖亦作此想:

“大伯母那个人一向好强,事事都要压家母一头,嫁女儿这件事上令她不快了好久,如今眼看就要逆转乾坤,当然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廖青儿眨了眨眸,狡黠笑道:“就由着她打听罢,晴暖接下来的几日最好都不要出门,看她的偶遇如何发生?”

冉晴暖浅笑:“看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