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则王听得懂小儿国的语言么?”他和蔼浅笑,“要不要本王给翻译一下?”

律鄍望一眼那张胖嘟嘟的小脸,淡淡道:“本王听不懂,却猜得到。”

“是么?”他声含怀疑。

东则王迎着那双纯澈无尘的眼睛,缓缓道:“令世子很聪明。”

“当然,他是我的儿子。”

“他对本王很不满。”这双眼睛足以说明一切。

“当然,他是我的儿子。”

律鄍顿了顿,道:“本王此来,一为赔礼,二为通报大成君乱事的进展。”

这么快转移话题么?遂岸耸了耸肩:“你执意要说,本王姑且听听也无妨。”

“若非南连王妃的奇袭打乱了大成君的节奏,令其仓促应对,他原本是要在本月十五的集庆节那日起事,届时将有洛南、镇北、乌东三大营与之配合。”

“三大营?”遂岸浓眉蹙起,难以置信,“这三大营便是大氏国北疆近半数的兵马,你确定?”

律鄍颔首:“三大营中并非全部,但各营至少有五成的追随者,将领皆为其昔日旧部。”

遂岸先是疑怔,忽尔心中一动,坏笑道:“归于你麾下的三大营中也有其昔日部下,他们是否有跟随旧主脚步行走的迹象呢?”

律鄍未答。

“那就是有了?”遂岸恁是幸灾乐祸,“看来阁下的魅力不足以征服众生呢。”

律鄍晓得自己不能动气,否则就被他步调带走随之起舞,沉了沉呼吸,道:“这些旧部约定是在集庆节的卯时发动叛乱,先趁不备,铲除军中异己,进而将大营最近的城镇攻下作为起事据点,声援大成君扶新主上位。”

“儿子,听到没有?很严重的样子,若非你家那位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娘亲,十几日后的大氏国将燃起战争的硝烟呢。”遂岸捏着儿子的耳朵,道。

“良良,良良!”小世子对这个字符尤其敏感,欢声大叫。

他满意颔首:“对,就是你的娘娘,她可是这个大氏国的福星兼救命恩人。有那样的娘亲,是你的福气。”

世子大人蹬着结实有力的小腿,嘎嘎笑个不住。

律鄍别开目光,道:“国君想知道令王妃手中是否当真有那封将大成君逼出原形的信。”

“当然有。”遂岸淡哂,“那时,我家娘子所求的不是唬住大成君,而是将他拿下,手中自是有铁证如山。”一言至此,两眸内熠熠生辉,“我家娘子不是帅才,是相才。为帅者擅长兵不厌诈的诡变之法,为相者更擅长有备无患的周详之道。她若是男儿,定然早已子承父业,成为云国朝堂上的股肱之臣。”

所以,她才会选择了此人么?因为,他可以看到真正的她,看得到她隐藏在秀弱表象之下的强大内在?律鄍唇线绷紧,道:“国君想亲眼看到那封信。”

遂岸将儿子举过头顶:“她已经交上去了。”

律鄍一怔:“什么时候?”

“在收到那封信之后,她便将它送到了素妃娘娘的手中,确保它能够出现在国君面前。这个时候,国君应该已经看到了罢。”南连王与儿子四目相视,交换心语:你家娘亲了得罢?将来,你是想如为父这般成为一位沙场强者,还是如你的娘亲一般成为庙堂大家?

律鄍默然。

彼时,察璎珞登门求见,向他毛遂自荐道自己有办法助他夺回王妃时,他在最初的刹那是想过拒绝的。但,察璎珞毕竟是个懂得操纵人心的高手,选的那一日,正是东则王妃的“忌日”。

在对方到来之前,他刚刚在明秀园内坐了两个时辰,在那个充满她所有痕迹的空间内,抚着她抚过的琴,读着她读过的书,描着她描过的画,在那顶各色宝石攒就的百花珠冠前怀念她的温柔如水,思忆她的刚烈如火……然后,寻找那把一直不见踪影的琵琶,尽管当下已经断定她在离去时带走了它,仍然继续着这个最初形成的“乐趣”,当成对自己错失珍宝的嘲弄与惩罚。然后,察氏女找上门来。

在他因为一丝迟疑错过了最初拒绝并将对方掷出门外的时机后,察璎珞得以有机会将整盘计划详细道来,说到冉晴暖痛失南连王之后必定悲伤怜弱,亟需一位强者提供坚实的肩膀及付出温暖的关怀之际,他的心动了。

那一刻,他想起了她失去倩儿时的哀恸欲绝,其时自己不解风情伤及佳人,倘有第二次机会,必定将她紧紧抱在怀内,给出所有柔情……

就此,合作达成。

然而,他并不认识真正的她。

即使他将盛着遂岸“骨灰”的黑漆箧盒送抵面前,即使有遂岸麾下亲信的言之凿凿,她仍坚信遂岸未死,坚持寻其行迹,并坚强孕育着他们的孩儿,没有一步是按察璎珞的预设情景行走,也从不曾按其所料想得那般崩溃凋零。直到他因妒生魔,坚持将遂愿已死的“真相”送到她面前,惊了她的胎气,险近要了她与眼前这个蹦跳大叫着的娃娃的性命,他方惊觉自己是如此丑陋,如此惨不忍睹。但,其时其地,他更无法说出真相,何况,直到那时,躺在诺欢闺床上的南连王仍然徘徊于生死边境。

这个来自于另一个国度名中有“晴”有“暖”的女子,不是他以为中的闺阁弱质,甚至不是他自以为了解的刚柔兼济,她有学识为刀,有明慧为锋,用这把柔韧的刀锋披荆斩棘,辨别真伪……果如遂岸所言,她若是男子,必将成就非凡,位列人雄。

“我一直以为,她与本王是日久生情,是建立于相知甚深的心心相印。她对你,无非是对你那份孜孜不舍的感动,也是情势所趋之下的妥协,或者还有一丝对本王纳娶博怜的报复。在她心底深处,一定有着本王的影子,只需你消失不见,本王及时出现,终会重新唤起她那份潜藏心底的对本王的爱恋。”

遂岸对着儿子呲牙咧嘴,不予置评。

律鄍在心中给了自己一个嘲讽的笑容,道:“本王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她。”

遂岸不无得意,闲闲道:“也低估了本王罢?”

“本王从来没有低估你。”东则王目光扫来,烛光下暗影重重,“倘若本王不是晓得你的本事,恐怕很难察觉大成君的异动。”

遂岸一边眉毛挑起:“这话怎么说?”

“因为本王不认为你会那般无知无觉的长久受制于人,一直等着你清醒之后的反击。当情形与之相悖时,自然感觉反常,也就想要探查究竟,及至发现绑架你的人是大成君,所有迷团便如拨云见日,不言自明。”

“这么说,本王真是荣幸,倘若本王没有得到阁下的这份看重,大成君的这场乱子解决起来也不会有今日的顺畅。”遂岸忍不住在儿子光亮的额心亲上一口,“本王该谢谢你至少没有想过令本王的儿子消失不见么?”

“你——”律鄍面色微变,“本王要怎么做,才能消除阁下心中的不平之气?”

遂岸失笑:“看来国君对阁下当真施压匪浅呢,否则你绝不可能对本王这般低声下气,哪怕是做了那些事。”

律鄍不否认。这一次,皇兄是真的怒了,即使他带着审讯大成府幕僚所得到的珍贵资讯,仍不能使龙颜大展。皇兄劈头大骂,并随着每一声吼骂,将御书房内的所有典籍尽向自己投来。但当书房内狼藉遍地之时,皇兄亦脸色灰冷,气喘不已,他惊命内监速请御医。及至素妃闻声赶来,诊出皇兄龙心盛怒致使气血逆行,已惹得旧疾复发。

在此之前,他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削爵、流放,甚或杖击、鞭笞,俱无怨言。惟独向遂岸低头认过,绝不奉行。可是,皇兄的龙体重过一切,包括他的自尊与生命,故而有此一行。

“阁下真想认错的话,接收一个烫手山芋罢……不,两个。”遂岸摸弄着儿子壮实的小腿,颇为欣赏。

“两个?”律鄍目光一闪,“察璎珞与诺欢?”

“正是。”从这一点来说,他们也算是心有灵犀,“这起事件,若说是始作俑者,该说是遂愿,她是遂家人,自有本王归置。另外两个,察璎珞居心当诛,如果在本王没有与这个‘小人’相遇的时候,她纵是不死,也只会生不如死。但是,有了他,本王的心无端就软了起来,不想这双手沾染污血。”眼前,“小人”因为成功抓住他一根手指,又向自己炫耀起两颗门牙和一对酒窝,“所以,阁下代劳如何?”

第334章 家有悍妻

“你想我替你杀死她?”律鄍问。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便想弄脏他的手么?

遂岸轻嗤:“是杀是剐是存是留,悉听尊便,只要她不再出现在我家妻儿面前。你该知道,若她有机会,定然对他们倾尽毒手罢?”

那个女人的确会。她对冉晴暖的恨意,近乎是一种病态,一种对自己永远也成为不了的那个人还是那种人的病态妒念,使之比诺欢更为疯狂偏执。

“诺欢又如何发落?”

“她?”遂岸蹙眉,神色复杂莫名,“国君也说过罢?她是当真救了我一命的。那个时候,若非她身边有一个精通穴道脉位的原山为本王点穴止血,并有上好的内伤药护住心脉,本王只怕没有机会再见到我家冉冉与‘小人’。单冲这一点,本王愿意对她既往不咎,但是,她对冉冉所怀的心思太过恶毒,又纵其不得。”

律鄍沉思多时,道:“大成君谋反,是满门伏诛的罪过,国君想网开一面,除了大成君,其妻妾儿女流放西南,终生不得返回熙桑城。而以诺欢的秉性,必定将这份苦难归咎于令王妃头上,届时后患无穷。本王之见,不妨令察璎珞对她施行催心之术,使她只记得对你的爱意,并自卑于自己家道中落配你不起,终生为此遗憾落泪罢。”

好……毒,不过,很好。遂岸高竖一根拇指。

“至于察璎珞……”律鄍眸光微闪,“本王自有安排。”

“有劳。”

律鄍长身立起:“如此,告辞了。”

“不送。”遂岸身势毫无挪动之势,只拿起自家“小人”的小手摇摇摆摆。

“本王还有一句话一定要说明白。”律鄍语声且缓且重,“原木山谷内,你被困受山,绝非本王所为。”

“本王当然知道。”遂岸不以为意,“任是阁下如何呼风唤雨,也没有办法唆使六国联军按你的意愿行动罢?”

律鄍眉峰遽扬:“我从没有意愿令你受那样的重伤。察、诺二女紧跟在侧,是为了寻找一切可对你实施催心术的机会,那个随行的原山便是在为了在找准时机后点你穴道之用。”

他耸肩:“于是,本王受伤,算是老天帮忙?”

“那个当下,因你的伤势之重,那一步算是不得不走。”

“好罢,本王接受这个说法。”他长叹一声,“起初你鬼迷心窍与察、诺合谋,而后为救本王一命迫势而为,之后是因为美好的结果近在眼前难抵诱 惑,可对?”

律鄍唇线紧抿:“本王是害你与妻儿分离的罪魁祸首,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

“啊……”遂岸怀内的“小人”歪头看向眼前那堵黑色高塔,忽发嘻嘻甜笑,小嘴大发其声,“害银,害曾,哒害曾!”

此子长大后,必是笑面虎一只,恰似其父。律鄍该说的话已然说尽,不想多看那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大小号面孔一眼,旋身扬步。

外间,自有管事恭身送客。

“做得好,儿子。”遂岸不吝夸奖,“既然你表现如此之好,不妨叫声‘爹爹’来听?”

世子大人小嘴翕动:“良良~”

他皱眉:“什么‘娘娘’?是‘爹爹’,我是你的‘爹爹’,快叫一声来听。”

“良良~”

“又是这语焉不详的‘娘娘’?”他煞觉不公,大鸣不平,“你家爹爹近在眼前不晓得叫上一声,总是‘娘娘’个不停,请问你家娘娘是在哪里?”

“可不就在这里?”屏风后,走出了他家王妃,鬓插一支青色珠花,身着一袭云青衣裙,清丽如今夜月华,不沾俗尘。

立时,他迷醉了心,笑弯了眸:“冉冉~”

“良良~”“小人”紧随其后。

冉晴暖笑靥柔美,向着他怀中人递出:“我的世子大人是闻到为娘的味道才叫个不止的罢?”

世子大人两只手臂奋力高举,予以确认:“良良!良良!”

偏不如你的意!遂岸将这团肉肉按在胸前,咄咄道:“什么味道?你来了有多久?本王武功高强,怎么一点也没有察觉?”

“当然是拜本大夫的迷失香所赐。”灵枢施施然走出,手举一顶小小香炉,炉上燃一炷与愿儿手指粗细相若的线香,“这香与阁下所用的‘失心粉’系出一脉,都是为了对付大成君府里的那群高手研制,失心粉被阁下用得淋漓尽致,这迷失香却好像成了鸡肋,正逢今夜有高手来访,本大夫索性试它一试。”

“事实证明这香极为好用,算上你,两个高手对我们的到来浑然未觉。”冉晴暖笑道。

“本王是高手中的高手没错,那个律鄍算哪……”对了,当下最重要得不是踩扁东则王,“愿儿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能知道你来了?”

灵枢打量着这个争宠之心奇高无比的大只孩童,强自压抑着对冉晴暖的同情,道:“因为这迷失香是专门针对内家高手,越是内功深厚,气血充沛,越易将它的味道运行周身,遭其蒙蔽。愿儿小小赤子一枚,自然不会受其影响。”

“是这样?”遂岸听得心头泛痒,“回头拿几炷给本王。”

“有用?”

“自然。”

“好!”灵枢爽快应允。作为发明与制造者,最愉快的事莫过于看到自家“宝宝”发光发热,物尽其用。

冉晴暖从他怀内夺过儿子,从旁落座,狐疑睇来:“你想用它做什么?”

“当然是用来做一些当做之事。”南连王摇头晃脑道。

她黛眉高挑:“不能说?”

他讨好赔笑:“当然能,不过本王怕说得太早泄露天机,致使计划失灵,容稍后再告诉冉冉。”

她眯眸审视了这只前科累累的嫌犯须臾,姑且放过。

他暗松一口气,紧着寻找话题:“方才我与东则王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么?”

“听是听到了。”灵枢秀眉稍紧,面露讥讽,“左右东则王就是那等货色,本大夫不想多做评说。本大夫感兴趣得是,先前在素问别苑的大门前,察璎珞为什么对你言听计从?”

他扬眉:“第一,她的父母在本王手里。”

“还有第二?”

“第二,本王对她施行了催心术。”

“啊?”灵枢大张美目,“本大夫听错了罢?”

他处之泰然:“本王对察璎珞施行催心术有这么难以置信么?”

灵枢翻个白眼:“阁下对催心术的鼻祖施行催心术,就像你欲用针灸之术为本大夫治病一般,你觉得本大夫该不该表示惊讶?”

“她不是催心术的鼻祖,本王也不会用针灸之术为你治病。男女授受不亲,本王怕冉冉吃醋。”他一本正经道。

冉晴暖白其一眼:“话归正题。”

“是,王妃。”南连王当即正颜,“实则,她的催心术并不高明,否则本王哪会那么轻易清醒?”

灵枢颦眉,一脸惑然:“我正想问这一点。本大夫藏在素问别苑的门中,听见了阁下与你家国君的交流,你说你之所以能够清醒是因为在中招之前先给自己下了一个暗示,这寻常人如何做得到?”

“唉,看来本王神乎其神的外表下的秘密,一定要大白于天下了。”南连王垮颜哀叹,“实不相瞒,早在此女出现在冉冉身边之时,本王便命人对她进行过一番查访,连当初教授她所谓催心术的那个老古怪也找到了,还以一枚甲骨文的龟片作为交换,向他讨教了几招。当时学习那点东西,仅仅是一时的兴起,哪成想有一天当真派上了用场?要感谢的话,当谢本王那旺盛的求知欲么? ”

冉晴暖定定看着他,美目瞬也不瞬。

“冉冉……”后者不禁有几分瑟缩,两手搓搓,几乎要对上手指,怯怯声道,“我不是有意瞒着你,因为当时你忙着赈济灾民、审理账目、打理家务,还有好多好多的正事,我怕告诉冉冉,你气我不务正业……你没有生气罢?”

灵枢忍笑。嘉岩城中都在传南连王惧内,她只当那是人家夫妻间的别样情趣,身处这两人之畔时才鉴定无误——

这位南连王阁下当真惧内,且惧得不是一点半点。无论在他人面前如何趾高气昂嚣张狂放,当晴暖出现时,立时变成那只温顺无害的大型犬一只,尾巴摇摇,舌 头伸伸,时时刻刻讨抚摸讨拥抱。

“傻瓜。”冉晴暖起身,将儿子放进丈夫臂内,俯首将那张俊美脸容捧在手心,瞳心光华点点,“你都不晓得我有多庆幸多骄傲,我的丈夫当真无所不能呢。”

“诶?”遂岸一双大眼因为受宠若惊睁得更大,“不骂我么?”

这厮欠骂。灵枢如是忖道。

“我怎么会骂你?”冉晴暖唇畔勾起温柔浅笑,“我爱你还来不及,哪舍得骂你?”

南连王心花怒放:“冉冉这么爱我么?”

“是。”南连王妃含情脉脉,“我就是这么爱你。”

灵枢抱肩打个寒战,准备避之大吉还这对肉麻夫妻二人……半世界,谁知才掀起半只脚尖,听得——

南连王迟迟讷讷道:“那那那……我告诉冉冉想把迷失香用在何处,冉冉也不能生气。”

“好。”她点头,“我不生气。”

“也不能骂我?”

“好。”她颔首,“不骂你。”

“一言为定?”

她含笑:“一言为定。”

他双手捂住了儿子的元宝耳朵,脸上开起笑花一大朵:“我是想用它点在侍卫们的房内,让他们一个个全听不见。”

她明眸盈盈:“听不见什么?”

“听不见我和冉冉爱爱的声音,这样我们就能无拘……啊呀!”

灵枢两眸倏睁,见得南连王尊贵的耳朵被南连王妃的纤纤玉手高高扯起,再被全力旋转。

“冉……冉冉,你说过你不生气的……”他哀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