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跨越了门第与地位的婚姻,是由灵枢的主动追求开始。尽管那时即是公主,但作为被追求一方的王烈,所见最多的只是一个对自己满眸爱意的华衣少女。及至二人私奔,进入的便是王烈的世界,在灵枢的面前,王烈越发能够志得意满。而当回到万安城,成为摄政公主的驸马之后,且不说那些绕耳不绝的讥讽非议之声,单是目睹曾经仰望着自己的妻子在庙堂间挥斥八极,恐怕已然心生排拒。而后,那个妻子再也不能将所有心思尽投己身,是而愈行愈远,再难交逢。

“冉冉,本王不会哦。”遂岸抱着妻子,开始每日必行的撒娇大计。

“不会什么?”她不知所云,似笑非笑,“不会酒后乱性?还是乱性之后不会一味逃避?”

遂岸噘嘴:“冉冉是在帮着姐姐欺负为夫么?”

“不然是什么?”

“即使地位变迁,我也自认能够做一个配得上冉冉的丈夫。”他道。

她莞尔:“我姑且相信。”

他丕地呲牙怪笑:“即使做不成,又有什么关系?”

“哦?”

“本王也很品尝一下软饭的味道,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招人喜爱,哈嘎嘎……”

这位卸任的南连王此时还不知道,他将很快将今日的憧憬经为现实。

而眼前的现实是离别在即。

边境线前,遂宁将女儿交到冉晴暖怀内之后,即挥鞭远去。

危珏盯着那道背影,忽地挥鞭驱马。

“你做什么?”遂岸高声问。

“不劳过问!”后者直追遂宁背影。

嗤,当谁爱过问不成?遂岸对那支商队的领队道:“你们常在大氏与大云之间往来,应该有齐备的通关手续,你们的主子走了,你们就暂且守在这里等着他回来罢。”

本以为可就此甩开一剂狗皮膏药,谁知才要下令迈出过境前往关口,听得背后马蹄声疾,沿着官路而来的尘土飞扬中,王烈身形渐现。

“南连王,请留步!”

他恁是无可奈何地带缰驻马。

“南连王,王某有事相求。”王烈到了跟前,于马上抱拳一礼。

“好说。”他扬眉一笑,高举两根手指,“但有两件事不能开口,一是借钱,因为遂某已经不是南连王,从此要依靠着妻子生活,不敢做主。”

王烈眉心生紧。

“第二,帮你与灵枢破镜重圆,因为遂某自诩没有那个本事,没办法将一对貌不合神已离的夫妻劝归一处。”

王烈蹙眉:“是晴暖授意你这么说的么?”

他耸肩:“遂某惧内不假,可也不是我家冉冉的提线木偶,而且也很不喜欢有人如此无端怀疑自己的妻子。”

“是王某失言了。”王烈抱拳,“灵枢如今必定不肯见我,身边又是护卫重重,所以王某这番前来,是想拜托阁下向灵枢递一句话。”

“请讲。”

“我要把儿子接出来随我生活。”

呃?遂岸一怔,凝视着对方那张写满淳正之气的脸孔:“你当真想这么做?”

王烈重重点头:“对。”

“不怕她更恨你?”

王烈目色一闪,短暂的停顿之后,道:“恨就恨罢,到了今日,我也只能做自己想做的。”

“遂某有话不吐不快。”遂岸朗声道,“作为朋友,你无可挑剔。做为江湖侠客,你风生水起。但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你真的有欠火候呢。”

王烈面上一丝窘迫浮现。

“你凭什么这么说?”如此质问的,是随王烈之后到来的一位红衣女子,此刻她打马上前,“烈哥为了那个公主,受尽那些达官贵人的冷嘲热讽,她可想到为烈哥做些什么?即使把烈哥的儿子放在她的身边,她又有分得出多少心思照顾那个可怜的孩子?你们这些人只喜欢高高在上的指责别人,怎么不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

车内的冉晴暖推开车门,望着这位仗义直言者,当即猜出了对方身份。

遂岸目觑女子,笑得温文尔雅:“你一口气问了这么多个问题,容遂某一一解答罢。第一,敬国公主为王烈做得最大的一件事,是随他亡命天涯……”

红衣女子不屑一笑:“那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事,还需要烈哥记着大恩不成?”

第401章 当断则断

烈哥,烈哥……幸好灵枢不在此地,否则这一口一个“烈哥”,她如何消受得住?冉晴暖心中叹道。

那间,遂岸依旧自说自话:“第二个问题,无论敬国公主能为儿子分出多少心思,她都是一个疼爱儿子的母亲,这一点,还轮不到一个外人置喙。”

红衣女子面色一变:“你……”

“第三个问题。”遂岸笑容可掬,“‘我们’这些人,遂某理解为你指得还是敬国公主。那么,她做错了什么呢?在自己国家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在居心各异的权臣、藩王中求取平衡,做为女子实在难能可贵,堪称真正的女中豪杰。如果这是错,只能说是她选错了男人,一个不够强大的男人,的确无法站在那样的女人身边。”

王烈垂首。

“你、你住口!”红衣女子疾声厉色,“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你也是个受过烈哥恩惠的人,那个时候的你,可敢对烈哥说这样的话?”

“不要说了。”王烈道。

“像你这种利用完人就把人甩在一边的达官贵人,不过是一些虚有其表的酒囊饭……”

“不要说了!”王烈咆哮如雷。

红衣女子吓得一震。

王烈双目一瞪:“你擅自跟来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打扰我和朋友说话?”

“朋友?”红衣女子难以置信,“烈哥当这个人是朋友,他可曾把烈哥当成朋友了?如果是朋友,会对你讲得出那样的话?烈哥你不要太傻……”

“你够了!”王烈斥喝,“这是王某自己的事,由王某来解决,你在旁边指手画脚算是怎么回事?”

“你……你这个不识好歹、分不清里外人的木头,随便你!”红衣女子满面羞愤,一手扯缰,一手举鞭狠击马股,在马痛声嘶鸣中一路狂奔而去。

冉晴暖想这又是一点不同之外,灵枢那个小妮子,无论到了何时都不可能被男人如是呼喝罢?

“对不住,南连王。”王烈抱拳,“我的朋友对你失礼了。”

遂岸一笑:“这倒是没有什么关系,还有,我已经不做南连王,王兄若是愿意,可直呼遂某的名字。”

冉晴暖摇首:自家这个男人啊,语气比方才和缓了恁多,该说他单纯好呢,还是笨蛋好呢?对方一个“朋友”,立刻便心花怒放了罢?

“不过,就算是朋友,遂某还是会有话直说。”或许有感觉到了后方车内妻子那两道眸光的压迫,遂岸不敢放水,“劝你你还是打消那个念头得好。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之一,莫过于将一个孩子从母亲的身边夺走……”怎么说着说着,自己的话里透出一股莫名的诡异感?啊,因为妻子车内有一个才与生身之母分别的“涓涓”。

“你如果见过她为了国事、为了幼帝十日内有七八日留宿宫中,与儿子一月内难得见上一面,应该不会说出这番话。”王烈问。

遂岸长叹一声:“遂某所了解的灵枢,是一个热情洋溢的朋友。这样的人,也一定是个好母亲。那个时候那么做,除了新帝初立之期百事待兴外,还因为家中有你在罢?她认为你会成为她最坚强的后盾,可以令她毫无顾忌地向前冲杀。所以,你的背叛不止是毁了你们的婚姻与爱情,还有她心中的‘家’。”

王烈沉默片刻,沉声道:“你说得都对,那么,王某也对你实言相告。如今,我已经很清楚自己无法如她所愿地永远做她背后的那个男人。尽管你曾经提前开解,嬷嬷也曾苦口点化,我和她依然成了今天这个模样。这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王某不会否认。”

很好,终于大彻大悟,坦然面对问题本质了么?遂岸挑眉:“即使如此,你还想把儿子接走?”

王烈重重颔首: “我不想我的儿子活在那样一个尔虞我诈的世界之内,不想他长成一个饱食终日声色犬马的王孙公子。”

遂岸哑然失笑:“这么说的话,难不成在王兄的眼里,遂岸是个饱食终日声色犬马的王孙公子么?”

王烈一窒,道:“你只是一个个例。”

“再退一步说,王兄所在的江湖,就是晴空万里的天下么?江湖中人,也个个都是光明磊落义字当先的侠士么?”

“这……这么说的话,哪里也没有净土,但在这里,他的身边有我在。”

“唉~”遂岸放弃,决定将话挑明,“既然王兄对自己成为一个好父亲如此有信心,那做一个真正的男儿该做的,走到灵枢面前,该认的错的认下,该说的话说完,即使想要儿子,也要看着灵枢的眼睛理直气壮的提出。否则,无论你在江湖如何慷慨豪迈,在灵枢面前,仍然是一个一味懦弱只知逃避的男人。”

这话,与方才因为红衣女子的挑衅所说出的激烈言辞的分量完全不同。王烈自认自己与“懦弱”这两个字全不沾边,此刻却毫无反驳的余力。

“抱歉,王兄将遂某当成朋友,遂某这个朋友却帮不上王兄的忙。”遂岸揖礼,“天色不早,遂某要抓紧时间通关了,告辞。”

冉晴暖放下垂帘,关了车门,安心闭目养神。

顺良嬷嬷眼眶湿润,黯然一叹:“可惜了,好好的一对璧人,就这么散了。”

“因为这一次,两人都无意走到对方身边了罢。”她道。

顺良一边伸手为并列睡在一处的愿儿与涓涓盖好小被,一边道:“但愿,敬国公主能够早早走出情伤。但愿这个王烈能稍稍懂一点事,不会真的冲到敬国公主面前索要儿子。但愿,两个人不会对彼此心怀怨怼。唉,老奴是真的老了,只想看人圆圆满满,最受不得各奔东西。”

没有人喜欢后者,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故而有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故而有叹“祝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故而有训“珍惜眼前人,莫负好青春”。可是,还是会有人失去,还是会有人分离,还是会有人伤害与辜负。

宁姐与国君,国君与素问,宁姐与危峰,看似扑朔迷离,实则大局已定。

而灵枢与王烈,若是到此为止,即是最好的结局,最怕得是继续纠缠,继续伤害。

此刻,她只盼:这一份担心,也如宁姐那时一般,是在杞人忧天。

“冉冉,你的公主金印极为好用,过去关口,就是大云地界了。”车外,传来遂岸欢声,“进了明岸公主的地盘,还请您好好照顾小的,小的一定为公主鞍前马后忠贞不渝!”

顺良“噗哧”失笑。

她也忍俊不禁。

一路艳阳高照,他们从大氏跨进大云。

梵阳城城的明岸公主府设立多日,今日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府中,早有礼部按规制派来的两名府官进驻。当主人进府之后,两名府官带着地契房书前来拜谒。冉晴暖为表示对这份职责的尊重,出示了册封圣旨与公主金印供对方验明正身。之后,即算是正式入住。

而这座府第迎来的第一位客人,即是灵枢。

“这里住得还好么?当初只说是为了给你和遂岸在来往大云与大氏之间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故而只吩咐他们选一处整洁宅院。如果你们打算在此长住的话,再找个更为宽绰的地方罢。”

“眼下就很好了。”冉晴暖笑道,“难得阿岸对它一见钟情,岂能坏了前任南连王化身花农的心情?”

这座府第,自然不似南连王府那般奢华庞大,却比冉家祖宅大了数倍,前后三进院落,东西两个跨院,数十间房间,放得下随同前来的侍卫,也住得下嬷嬷的女卫队与藏花那几个丫头。最得遂岸欢心的,是眼下她们所处的这个后园,因为花木稀疏且占地颇广,已被他定为花商生涯开始后的第一块花田。

“你这一次,是正式出使大氏国么?”她问。

灵枢颔首,呡一口当地以清心下火闻名的苦丁茶,道:“之前不敢离开万安城,是怕遂愿应付不了那些老奸巨猾的朝臣,现在她已然可以独当一面,我也可以着重于邦交之事。”

冉晴暖眸心一闪,道:“我家义子那个胖小子呢?不想多陪陪他?”

“嗯?”灵枢微愣,“原来你已经知道我把谦儿带来了?”

“谦儿?”

“对,你家义子的新名字。”灵枢嫣然,“不过,从今天开始,你不仅仅是谦儿的‘义母’,还是‘师娘’。谦儿将正式投师到南连王门下,做他的开山大弟子。”

“这……”倒是听他说过一次,作为国君那道救命药方的交换条件。说起来,灵枢将国君瞒过素问,瞒着自己,便意味着她身上“灵枢”的存在越来越少,“暖晴”的回归越来越多,灵枢大夫成了敬国公主。“你当真敢把儿子交给阿岸那样的人?”

灵枢莞尔:“你这样的语气,你家夫君听到可要哭了。他的武功战略都是战场神将级别,把儿子交给他,我有什么不放心?至于文才,我另外找了位饱学之士长驻梵阳城,恰好也可以成为愿儿的先生。”

本来是一个设想周到的安排,但,王烈必定会以此为由,更加执意抢回儿子不可了罢?“王烈他……”

灵枢蓦地立起。

她怔:“怎么了?”

灵枢深深吸回一口气,道:“我晓得你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他,也知道你不那种盲目劝和不劝离的迂腐之流,可是,此刻我真的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一个不想听,一个不想见,这二人真真成了怨偶了罢?倘使如此,与其缭乱牵绊,还是早早断个干净为妙。她淡淡道:“在我们离开大氏国前,他曾经特地赶到边境,拜托阿岩向你传递一句话。你想不想听呢?”

第402章 残忍何妨

灵枢颦眉思索多时,眯眸道:“到了今天,他不可能再来认错忏悔,我这边惟一能够吸引他的,只有儿子了。那么,他是想把儿子接走么?”

她默然相对。

“果然是这样呢。”灵枢失笑,“可是,他应该知道如果他想这么做,除非当面向我提出来,否则没有一丝可能。他是有意想从你们夫妻口中讨点骂声罢?不过,他自己也不会意识到那一点就是了。”

她微讶。

“我之所以不想听到王烈的名字,不止是因为恨意。还因为……”灵枢唇泛苦笑,“一份歉意。”

“歉意?”

灵枢叹息:“因为不能原谅他而产生的歉意。明明曾经相爱到将对方看得重过自己的生命,明明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他一时迷惘犯下的过错,为这样的自己,为共有的那些过去,我感到抱歉。”

果然如此呢,灵枢的性格向来表里如一,明着是利剑,暗里绝不可能成为绸缎,当她决定下一件事情的时候,便已经是最后决意,没有左右为难的彷徨,也没有回转余地。

“这次你前往大氏国,如果他现身向你索要谦儿,你又准备如何?”

“我把谦儿送到这里,也是为了远离万安城那个风暴的中心。王烈若是愿意,自然可以住在这梵阳城里陪着谦儿一起长大。但是他打算带着儿子浪迹天涯,那就免谈。我不介意自己餐风露宿,却不想儿子自幼便居无定所。”

翌日,谦儿的拜师礼于新公主府大厅举行。

遂岸对于接下这个可能分去自己养花莳草时间的活计本来颇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但当见得那位向自己跪拜的开山大弟子之后,当下便眉开眼笑:难道这个孩子天生长得一身正气,满面忠厚,如果巧加雕琢,适时引导,用这个外表欺骗世人不是很值得期待的一件事么?

“王爷,王大侠在大门外求见。”遂洪进来禀报,欲言又止。

“看你这像是吞了苍蝇的脸色,莫非那个红衣女侠也跟着来了?”遂岸高踞正位,支颐闲问。

遂洪无声点头。

陪座在侧的灵枢淡哂:“来了就来了,越早越有个了断,左右不必把这桩丑事闹到大氏国不是更好么?”

冉晴暖起身:“谦儿,你可愿意随我到后院去找愿儿玩耍?”

“不必了,晴暖。”灵枢摇首,“就让他在这里罢。”

“你当真?”她问。

灵枢面色笃定:“他是我的儿子,也是王烈的儿子,就让他从现在就明白他的双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也免得我还要罗织语言去隐瞒真相。”

冉晴暖没有言语,却无法赞同。

遂岸眼珠叽哩骨碌一转:“冉冉若是担心谦儿,我们也留在这里罢?一旦发现不对,我们夫妻就自作主张把谦儿带走,如何?”

灵枢冷哼:“不如说阁下想在旁边看一场热闹?”

“就当是谦儿拜师的束修。”夫妻失和,新人登场,新旧交替,怨天恨海……这出戏怎能不看?

“关于束修,我记得已经提前支付过了。”

“我不介意附礼。”

“你还真是……”灵枢无力一叹,“也罢,有你们在,好歹显得我不那么人单势孤,被人欺负。”

真正无力的是冉晴暖,她一手抚额,一手揽住谦儿,道:“现在可以把人请进来了么,前南连王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