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日后,大云、大氏联姻之讯颁布天下:敬国公主与东则王将缔结百年鸳盟。

即便曾与夫君有过一席夜话,在得到这样的消息之后,冉晴暖仍然难抵错愕。

这一日,阳光甚好,她坐在花轩,旁边是女儿的小床。轩外树荫之下,愿儿、谦儿、涓涓正手执木杖玩着官兵抓强盗的游戏。

一本春秋翻了两页,即无心阅读:灵枢这个决定,是大势所趋,抑或大势所逼?

“明岸公主在想什么?”

她抬眸,稍稍怔忡:“灵枢?”

“是我。”来者眨眸,“这一次是特地来找你。”

“你……”她欲语还休。

灵枢闪身坐在她身畔,满面自嘲:“人生很玄妙罢?我当年费尽心机,用尽力气,与素问联手,利用你的报恩之心与大局之念,将自己最好的朋友设计成为代嫁公主。这么多年之后,素问回到故乡专心教子,你留在此处成为大云与大氏的缓冲屏蔽,而我仍须走上那条路,做回我的和亲公主,嫁给当年的那个人。”

既定的路还是既定的路,在多年的弯路之后,仍然以最初的方式继续前行。

冉晴暖默然良久,掀睑望着好友的面孔:“至少这一次,是你自己决定下的罢?”

灵枢颔首:“遂太后提议之后,我仅用一天来思考,便应了下来,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这都是眼下最稳妥的解决之道,不必劳民伤财,更不会惊扰民心。”

“律鄍怎么说?”她问。

“他说我是他的朋友,他愿意帮朋友这个忙。”

她颦眉。

“别这样的脸色嘛,我的挚友。”灵枢释笑,“这不是委曲求全,更与牺牲无关,律鄍是一个不错的朋友,与他嫁姻,总好过嫁给一个自己全无了解的男人。”

“边境那边如何?”

灵枢神采飞扬:“联姻的消息才一发布,便安静下来。”

是呢,一国的摄政公主与一国的亲王联姻,戎国在这个当头若仍敢生事,不啻是对大氏国的挑衅,届时大氏师出有名,即可挥师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度希望招惹上那个好战的民族,大云亦然。

“谦儿又长高了呢,方才我进来的时候,他向我问候,恁是彬彬有礼。”望着院中的儿子,灵枢喉头百味杂陈,“我终究是亏欠了这个儿子。”

“阿岸常与他谈心,他言间也能体谅你的苦衷,你今日既然特意来了,与他好好地去说说话罢。”

灵枢顿住。

冉晴暖黛眉一挑:“逃避不是敬国公主的风格喔。”

灵枢白眼相加:“你这语气与你家阿岸一模一样,果然是近墨者黑么?”

她明眸熠熠:“不得转移话题。”

“是,是,是,我遵命就是。”灵枢无奈投降,“今晚我会与谦同眠,做一次母子之间的彻夜长谈。”

二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

而这个时候,梵阳城有一家酒楼之内,前任南连王正与现任东则王拼酒求醉。

一个时辰前,遂岸正在外赁的花房内摆弄花草,律鄍踢门而入。两个男人才一见面即挥拳相向,打得彼此鼻青脸肿之后,走进这家酒楼。饮酒期间,每逢话不投机,二次便再次揪斗一处,全不管吓跑了一干食客。

“听着,姓律的,你刚才那句话不得在冉冉面前讲一个字。什么你会替她照顾她最好的朋友?明明是个薄情寡义的,就别把自己往情圣那边捣饰,明白?”遂岸又将一坛饮完,指着对面人道。

对方狂饮间隙,言简意赅:“你管我?”

遂岸大眼一瞪:“就是管了!”

律鄍嗤声:“你少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王岂是那等肤浅之人?”

遂岸翻个白眼:“承认罢,你就是。”

“方才本王话没有说完你就一拳挥了过来,肤浅的是你罢?”律鄍将手中空坛掷出,“灵枢也是本王的朋友,而且是惟一的朋友,若戎国当真敢兵犯大云,本王一定会率兵踏平戎国,这是本王对朋友的承诺!”

“你只有这句话才像句人话,喝酒!”

“喝就喝,你前面那一句纯属废话!”

两个男人既非朋友,更非知己,却喝得畅快淋漓,尽兴至极,也算是人间奇景之一。

酒楼老板站在二楼楼梯口处,听着二人言声,面如灰烬。

“王大侠,你怎么在这里站着?”遂洪上前说话。

对方勉力一笑:“终于真正了断了呢。”

“嗯?”

“麻烦代我告诉谦儿,我要出门一段时日,回来的时候,会有西域的礼物给他。”对方沓沓远行,背影僵直。

楼上的二人借酒起兴,又一次大打出手。

遂洪倚壁掩耳,不忍卒听:碎得不是那些桌椅杯盘,而是主子辛苦得来的一分一文,赚钱不易,夫人,您的家教该更加严厉些才是呐。

此时此刻,他家夫人自是浑然不觉。

“你与素问近来可有联络?”灵枢问。

“五日前才收到一封信,蒙儿已然入塾读书,她每日种田养鸡,尽在田园之间。”冉晴暖道。

灵枢目透怀念:“我听她有次醉后说过一次,当年是律殊恃病装疯,用强……”

“过去的事不必提了。”若非如此,律殊又怎会多年来对素问心怀愧疚?宁姐又何以对素问从无怨恨?冉晴暖淡淡道,“素问自己已经放下,我们也为她放下罢。”

灵枢轻微颔首。

天高云淡,南飞有雁。

她们扭缠在一起的人生,还将如是前行。

午后。

“呱哇——”

一记脆亮的婴啼划过公主府的静谧园林,三个正在敞榭内听先生讲书的大小娃娃当即跳起,任凭先生喝斥,一个个从门从窗,向哭声源起处疾奔而来。

“娘!”

“师娘!”

“舅母!”

三道声量不一的童声急迫而近,而后异口同音:“闲儿怎么了?”

花轩之内,百花之中,冉晴暖抱着自家犹在哼哭的小公主含笑摇首:“没事,只是在撒娇而已。”

“嗤,妹妹真狡猾,仗着自己是妹妹,就可以对娘撒娇!”愿儿如是鄙夷。

谦儿一手牵着涓涓,好是不以为然:“闲儿是小娃娃,当然可以撒娇,愿儿连闲儿也嫉妒,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你自己不也是小孩子?”

“我大你一岁,是大人!”

“才不是,爹爹大我二十岁,才是大人!”

“大一岁也是大人!”

“不是!”

涓涓吸着用指,张着大眼,在两个宛如斗鸡的小小少年间左顾右盼,笑容甜甜。

“冉冉,涓儿方才在哭么?”外面,拿着花锄的男人飞身赶至。

她回眸嫣然:“方才在哭。”

四个娃娃的簇拥中,从轩窗打入阳光映洒她半张粉面,肌肤如雪,难描难画。

“冉冉……”遂岸伏在窗前,望着妻子的双眸内尽是痴迷,“你真美。”

她笑睇一眼:“承蒙赏识,不胜荣幸。”

时光变迁,当长戟换成花锄,他也依然是她心中那个最为璀璨的白马少年。

微风习习,天光和煦。这次第,花好人圆。

正正是——

冉冉花明岸,涓涓水绕山。几时抛俗事,来共白云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