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阿哥顿住脚,不敢置信地看着八阿哥:“什么?”

八阿哥叹口气:“你没听皇阿玛说,二哥以前犯的错都是因为患了狂疾,而狂疾的由来,自是大哥的魇咒之术,如今,魇咒已破,二哥恢复常性,皇阿玛说仍可欺待。而他找李光地去说的,便也是类的话,话里要复立二哥的意思,就差明说出来了。”

九阿哥气极败坏,吼道:“老二,凭什么又是他?他这刚废了,又立,皇阿玛这是出尔反尔。”

八阿哥吸口气:“皇阿玛自不想担出尔反尔这个名声,召见过二哥多次后,与臣下的言谈中不时流露出欲复重立之意。这样过了数十日,之后,他老人家估摸着满朝文武皆了然其心,这才说让众臣推举,而他只是跟李光地授意而已,让李光地说予众臣知道,之后满朝大臣都推举二哥,彼时,皇阿玛随水推舟应下众臣之请,既如了意,又得了个善纳谏的美名,应了‘于诸阿哥中,众议谁属,朕即从之’之言。”

九阿哥又在屋里绕开了,只是,这一次,是气得。转了半天,胀红着脸狠狠道:“不能让老二上去。他若上去了,指定得报复我们。”

八阿哥脸上带着郁色:“可是,皇阿玛圣心属他呀。”

九阿哥又绕了好半天,坐回椅子,一拍小几:“皇阿玛错就错在不该让众臣推举,八哥,你说,要是推举你的人,比推举老二的多,皇阿玛会怎么样?咱现在要紧的是,不能让李光地把话透出去,前些日子,皇阿玛自己不是把保奏老二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劳之辨革了职还逐回原藉了吗,嘿嘿,咱把这事儿和众臣说说,这样,保举老二的,指定少。到时,众人推举了你,皇阿玛若要名声,他就得顺着众臣的意立你做储君,谁让他这次说得这般清楚明确呢,嘿嘿。八哥,咱拼吧,成败,在此一举,面成事儿的可能至少占七成,败则只占三成,成远大于败呀。”

八阿哥看着胀红了脸,紧咬着牙期盼的看着他的九阿哥,兴许是被弟弟的血气所激,八阿哥深吸口气,一拍桌:“好,咱们总得再搏一搏,不能听天由命。”

下定了决心,八阿哥很快使人在李光地耳边说皇上说过的话,做臣下的,应该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唯独不能挂在嘴上轻泄于旁人,于是,深觉有理的李光地楞是没把皇帝的心意说给别人听。之后,九阿哥开始大肆活动,拉选票,而好些大臣也确实意属八阿哥,加之佟国维居中推波助澜,太子隐于幕后加油,于是,最后的结果,推出的皇太子人选,便成了八阿哥。

皇帝看着手中的名字,一张脸布满煞气。

“甲丙,老九和佟国维达成协议了?”

“是,九阿哥找过佟国舅。”

皇帝的牙咬得叽咕叽咕直响,这个孽子!

正在此时,李德全从外面走进来,“皇上,八阿哥在外候见。”

皇帝的目光如利箭一般落在李德全身上,“老八?他在外面?他怎么来了?”

李德全被皇帝的目光扎得打了个哆嗦,没敢再吭声,垂头静立。

皇帝想了想,冷笑出了声,不用说,自是为着推举结果来的。

“宣他进来。”

八阿哥得宣后,进了乾清宫,微抬头看到坐在御桌后的皇帝,急走几步跪在御桌前。

“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皇帝坐在椅上,目光莫测,看着跪在下面的八阿哥。

“老八,你求见朕有什么事儿?”

307罪藉

八阿哥微抬了抬头,却未敢逾矩与皇帝对视。

“儿臣请皇阿玛训示,儿子以后当如何行事?”

皇帝的眸中幽深一片,老八的请示是真心?是卖好?是示威?是逼迫?

“老八,你想说什么?”

八阿哥恭敬道:“儿子听得消息,众臣推举了儿子,儿子骤听此事,心情一时茫然无措,是亦喜、亦忧、亦恐。儿子能得百官推荐,表明儿子平日禀持皇阿玛的教诲行事无差,不曾恶了百官,众臣推举儿臣,让儿子知道了儿子在百官心里必是一个优秀的皇子,儿子高兴,儿子没有辜负皇阿玛多年教导,为皇阿玛争了光。

只是,儿子知道,皇阿玛圣意其实心属二哥,儿子心里也敬重二哥,原希望众臣荐的是二哥的。可如今却闹得这般情状,儿子惊惶万分,不知以后当如何行事。儿子若还如以前一般,是否众臣心念不绝?若要众臣不再起今日这般念头,儿臣就须得恶了众臣方好,可这又与皇阿玛打小对儿子的教导相悖。

皇阿玛以前说过,咱爱新觉罗家要坐稳这江山,就须得收揽天下汉人士子与满朝文武大臣的心,得汉人士子与满朝文琥之心者,就能坐稳这天下,否则,便要如前明的皇帝一般,失了帝位,丢了天下,什么权势富贵、祖宗家业、家族兴盛都必然成为镜中花,水中月,虚幻没有根基。

儿子是皇阿玛的儿子,皇阿玛养育了儿臣,教导了儿臣,儿臣愿为大清的江山尽一分心力。这些年,儿子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儿子便是再好的脾性,也不可能从不与人发火,只是,每次儿子快忍不住要发火时,儿子就想起皇阿玛曾经的教导:当忍则须忍。为了大清的江山,当年皇阿玛以稚龄登位,为鳌拜所协迫时,便是忍了一时屈辱,才能最后诛杀了逆臣的,因为一直牢牢记着皇阿玛的教诲,并在每日的晨起时反复吟咏,儿子才有了如今的一切,儿子的一切是皇阿玛给的,皇阿玛是亘古帝皇中未有之慈父,平日关心儿子们的衣食住行,时时担心儿子们是否会过得不好,便是连儿子们的心情,也时时顾及到,皇阿玛如此父爱,如山高,比壑深,儿臣只恨不能以身相报。

可如今,百官们未能体会圣意,偏推举了儿子,违逆了皇父心意,儿子,儿子惶恐无以名状,行动没了主张,不知当一如从前任劳任怨办差,动心忍性增益自身之不能,尽力维护众臣对我爱新觉罗家地位的尊崇,还是该当违背皇阿玛当年让儿子们行事始终如一之教导,变得暴戾恣肆以远众臣为好。儿子请皇阿玛训示。”

八阿哥不曾打一个结,一口气说完后,以头触地,恭敬地等待皇帝指示。

皇帝看着趴伏在地的儿子,心里酸甜苦辣全涌了上来,深深吸了口气,按下心中所有因父子情感而产生的波澜,让帝王的理智占满整个身心…

皇帝右手搭在御桌上,挺直了腰,沉声道:“老八,你还记得朕是你的皇你,是生你育你养你教你的皇父,朕很高兴。朕对所有儿女付出的淳淳父爱,没有白费,你能想着遵从皇父的意志,一切听从朕的决断,朕,很欣慰。朕能从你的话里,听出你敬爱朕的真心…”

真心是有,只是,却并非只有真心。老八,你的话里,有你的野心,你的威逼,你的得意,你的有恃无恐。你用朕的话来逼迫朕,让朕不能食言,只是,老八,你不知道,帝王,从来不应该只是君子,一个合格的,有益于国的明君,更不会迂腐得为言所困。帝王只做于国于家于己有益之事,而不会管这些事是否有悖于某些约定俗成的准则与教条。

皇帝,是制定规则的人,而不是被规则捆缚的人,帝王,站在所有人的头顶,国之巅峰,手持大义之名份,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一个强势英明的帝王,不会屈从于压力与逼迫,当他认为自己所坚持的是正确的决定时,他无畏亦无惧。

老八,你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因为你被自己、被百官、被四书五经捆缚住了手脚。一个帝王,一个于国于家有益的帝王,不应被朝臣奴才们摆布。你爱名,名声就会捆缚你;你爱色,美人会让你迷乱;你爱财,钱财会晃花你的眼;你现在爱权势,因此,你利令智昏,联合百官用朕自己的话逼迫于朕。老八,你皇父是一个墨守陈规的皇帝吗?

老八,如果你皇父是一个会被百官左右的帝王,当年怎会有撤三藩,平台湾,征噶尔丹之壮举?你皇父如果不敢乾纲独断,以一身担天下,大清,哪有如今这般强盛?皇权,又怎会全集于你皇父之手?如果你皇父的手段哪怕软弱一次,如今这天下,做主的,还不知是谁…

老八,这些为君之道,皇父不会教导你,朕已经把你教得太聪明了,聪明得联合外人来逼迫你年近花甲的老父,违逆他的心意,窥伺大宝,欲夺取他至高无上的权力,老八,你这真的是一个孝子之当为?

八阿哥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半晌未曾言语,皇父是个宠爱儿子的好父亲,如今,他是在思虑什么?是准备覆行诺言立己为储,还是在想那住在咸安宫里已废的唯一嫡子?或是已夺爵幽禁的大哥?

皇帝注视着八阿哥头顶的目光平静无波,眼中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只有帝王的无情与冷酷。

“…老八,朕当年说过,你要在宫里,在朝堂立足,唯有借势,这一切,只因为你母家微贱,系辛者库罪人之后,你是所有皇子中位最卑之人。朕当年因爱你聪慧体会了朕之深意,甚晓世故,又从小养成了亲切随和的待人之风,朕看到了你的努力,因此,早早封了你为多罗贝勒,并晋了你生母为妃,即使那是位份最低的妃,这一切,全是朕为着奖赏你的识时务,通人情,知世故,练达勤慎。

只是,老八,你忘了?何谓良?

恭敬寡言曰良,孝悌成性曰良,小心敬畏曰良。良是用在身份微贱的低等嫔御的字。这些,你读书多年,不曾想过吗?

老八,若朕应百官之请立你为储君,那么,当你登基为帝,你让那么多出身优于你的兄弟们以后如何自处?你让宫里位在你生母之上的母妃们以后如何自处?你想让天下臣民以为罪藉之后也可为帝?那么,彼时,天下人谁还惧悚王法?

罪藉之后可为帝,那罪藉之后自也可为吏、做官、为大臣。罪藉之后与良善之后无差别对待,彼时,作恶之人,自不会再因后辈而心生顾虑,是否会恶念丛生,行事更肆无忌惮?彼时,天下,是否会礼制崩坏,再无秩序尊卑良贱可言?彼时,我爱新觉罗家还有何尊贵处?你让朕百年后见着爱新觉罗家的祖宗又当如何自处?你若为帝,以你的出身,你以后如何弹压众臣?一句罪藉之后,兴许就能成为你皇位倾覆的引子,彼时,朕这一脉,是否又再回复你皇玛法当年为君时的孱弱与无奈?

你皇玛法当年之策明明英明睿智无比,薨逝前却被众臣所逼下了罪已昭,承认自己治国有误。老八,这是何等的屈辱?皇帝由着众臣凌压威逼,朝政由着宗室权臣把持,彼时,朕的后人便是想要收纳一个心喜的女子,也不能自主,坐在帝位之上,最终却只是一个傀儡。老八,朕能让朕的后世子孙落得如此地步?

老八,你说,八王议政,届时会不会死灰复燃?朕努力几十年才架空了宗室王爷们的一切实权,你一坐上帝位,就要让朕几十年的辛劳付之东流?

老八,你有才华,朕知道,只是,你的出生,便早已断绝了你的帝王之路,这世上,位最卑之人为谁?罪藉!老八,你是想让朕传给后代的天下翻覆,倾塌?

这些年,朕知道朝中有人称你为‘八贤王’,朕也默许不曾追究,为何?朕以为,你如你裕亲王叔一般打小便立志‘愿为贤王’,朕由着你与王弟亲近,为的,便是让你学他的敬慎、勤勉、自律,学他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学他安时守份,不做妄想,不务矜夸,朕一直希望你学会他的一切,与下一任继位者再相扶持,把大清江山的盛世繁华再延续下去。朕已为你想到了最妥当的安排,你则只须按照朕安排的路去走,你的一生,便可发挥你的才华,名垂青史,又可安享富贵尊荣,老八,这是朕做为一个父亲,也是做为一个皇帝为你做的最好的安排。你可知道?”

八阿哥趴在那儿一动未动,无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也无人知道他心里所思所想。

冷酷的帝王声音如金石,一字一句清晰判决,“老八,朕的儿子,谁都能为帝,哪怕汉女所出之子,唯独你不可以!你若为帝,则乾坤乱,你若为帝,礼制必坏,其时,良善之人必苦,奸恶之人行事再无顾忌。其时,不知怎样一个乱字了得。

你既问朕以后当如何行事,那么,朕告诉你:你今日想得太多了,以后,但如从前一般行事既可,无须顾虑,更不须惧悚。朕为父,子不负朕,朕必护子。你,可记住了?”

八阿哥的声音从御桌下轻飘飘传来:“儿子谨遵皇父圣训。”

皇帝闭上眼:“跪安吧。”

“嗻!”

看着神思恍惚的儿子脚步虚浮地走出乾清宫,皇帝的目中,冷酷渐退,复杂的情绪慢慢占据双眸:老八,希望打此后,你能明白,帝王的威严不容轻亵,帝王的决断更不会轻易更改,臣子不应比帝王更得人心,那是乱之开始;以众臣之力挟迫帝王的蠢事,希望你不会再干,若不然,朕薨逝后,你会逼得新君不得不放逐你,架空你,贬斥你。希望你能自己想明白这番道理,若不然,朕便是告诉了你,你也会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回头,拼一个玉石俱焚的下场。而那种兄弟相煎之事,并不是朕想看到的…

“李德全,把起居注官叫过来,起居录也带过来。”

“嗻!”

皇帝看也没看地上跪着的起居注官,自顾翻看着起居注,末了,冷声道:“朕今天只说了一句话:八阿哥思虑过多,以后但如从前一般行事即可。”

听完了父子所有对话的起居注官头上的冷汗摔在青石砖上,啪地一起轻响,浑身哆嗦,“是,八阿哥进来后,臣只听到皇上说了一句话。”皇上说了一句话,八阿哥自也只说了一句,若不然,岂非显得皇帝心里有愧。

皇帝抽出两张写满字迹的纸,“拿火来。”

李德全很快送上烛火,皇帝点燃了那详记帝言的萱纸,看着它在盘中化为灰烬,目中的冷意渐消,“你修饰一下,把那句话记上去,下去吧。”

“嗻!”

皇帝闭上眼:“李德全,朕今日和老八说的话,一句也不准流出去。”

李德全轻声道:“奴才会办妥当。”乾清宫今儿有三个小太监,一个起居注官,一个皇帝,一个八阿哥,加上自己,如今,起居注官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自不敢漏出一句去,否则便是杀身之祸,三个小太监,其中一个是梁九功的弟子,一个是自己的弟子,唯可虑者,是最后一个,且先关起来,查完他所有的底细,若无牵扯,还能留他一命,若有一点不清白处,唯有一个死字…

308带歪

八阿哥回府的路上还习惯性地对给他请安的人露出一个和沐如春风的笑容,只是,刚踏进他自己的府坻,便软倒在地,吓得府里所有人一团惊乱,好在,郭络罗氏素来是个强势的内当家,混乱很快被止住。

看着被安置在炕上收拾妥当后仍紧闭双眼的八阿哥,郭络罗氏叫来侍候的人问是怎么回事,八阿哥的贴身太监跪在地上哆嗦:“爷进了乾清宫,好一会儿才出来,出来时,还如平日一般,谁知道一回府就晕倒了。”

郭络罗氏审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心烦地把人赶了出去。一回头,却对上八阿哥黯淡无一丝光采的双眸。

郭络罗氏惊喜道:“爷,您醒了?”

八阿哥点头:“明月,我没事儿,你勿需担心,只是一时累了,头晕了一下罢了。不用请太医了,我歇歇就好。”

郭络罗氏皱眉道:“爷,您真的没事儿吗?”

八阿哥牵出一个和暖的笑:“明月,我自己的身子骨儿,自己知道,你放心吧,府内事儿多,你忙去吧,让我一个人躺会儿。”

郭络罗氏想再问,八阿哥却已闭上了眼,郭络罗氏无奈,只能起身吩咐侍候的人几句,走了出去。

八阿哥听着妻子的脚步声走远,终至消失,睁开一双晦暗的双眼。

罪藉之后?!

皇阿玛,你好狠!

八阿哥的脑子里充斥着皇帝在乾清宫的一字一句,却理不出一个头绪,唯有“罪藉之后”几个字,反覆地滚来滚去,辗压着他所有的骄傲与自得,让他的天地瞬时变成一片荒芜。曾经的雄心壮志,昨日的种种谋算,在这四个字面前,全成了笑话;这四个字,用讥嘲的目光看着他,看着他徒自挣扎多年,看着他所有的努力全化作白费,看着他的希望成空,梦想化影,壮志成灰。

有生以来,八阿哥的目光第一次呈现出呆滞的怔愣,皇父的话化为刀刃,在他心上一刀一刀地切割着,割得他鲜血淋漓,痛彻心肺。皇父的声音冷硬如金石,无情地剥开他身上所有华美的伪饰,蹂躏着他的骄傲,践踏着他的尊严,□着他的心志…

原来,自己的路,皇父早已安排好了吗?原来,自己是所有兄弟里,地位最不堪的那一个吗?原来,自己费了无数心思把太子拉下来,只是为他人做嫁人吗?

知道自己不能为帝,明月会如何?九弟会如何?十弟,十四弟会如何?那些往日谄媚的大臣们会如何?他们每个人都是希望他能登基为帝的。如今,皇父却说,无论哪一个儿子皆可为帝,唯独他老八不可以。

八阿哥茫然地想,这是皇父临时应对众臣推举而找出的推脱之辞,还是真的是他长久以来就是这样想的?

他胤禩十八岁封贝勒,是皇父看他有才,办事也妥当,人情亦练达,因此肯定他的能力,赐下爵位。可这能力被肯定、被承认,却是建立在为贤王之上的。

贤王?自己只能做一个贤王,不能做帝君?

贤王?贤王?自己为贤王,辅佐谁?废太子二哥?

八阿哥只觉全身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斗志,全化作烟云消散在屋里的虚空之中,他疲倦地闭上眼,努力操劳这么多年,到头来,全是一场空…

皇帝就众臣推举结果一事,着李德全、梁九功传谕众臣:朕当日曾言,举太子之事,若议时互相瞻顾、别有探听、俱属不可,今以佟国维、马齐为首之重臣,私相计议,与诸人暗通消息,联名保奏胤禩为储君,此一议实为渎奏,不可以之为凭。况八阿哥未尝更事,近又罹罪,且其母家亦甚微贱。尔等其再思之。

诸大臣回奏曰:立太子之事甚大,本非臣等所能定。诸皇子天姿,俱聪明过人,臣等在外廷不能悉知,臣等所仰赖者,惟我皇上。皇上如何指授,臣等无不一意遵行。

李德全又传谕大学士李光地曰:前召尔入内,曾有陈奏,今日何无一言。

李光地跪回奏曰:前皇上问臣,废皇太子病如何医治方可痊好,臣曾奏言,徐徐调治,天下之福。臣未尝以此告诸臣。

梁九功,李德全又传谕众臣:尔等且退,可再熟思之,明日早来。

以后的日子,皇帝频繁召见科尔沁达尔汉亲王额驸班第、领侍卫内大臣、都统护军统领、满大学士尚书等人,言道:“近日,朕梦中常见太皇太后,颜色殊不乐,但隔远默坐,与平时不同。皇后亦以皇太子被冤见梦。且当日回京途中,执皇太子之日,天色忽昏…”

如此几日,满朝之人,还有谁不知皇帝心意,自是见风使舵,随皇帝心意而定。

这日,雅尔哈齐下朝回家,坐下喝了没几口茶,便张口大笑,玉儿见丈夫笑得高兴,忍不住好奇,“你乐什么?”

雅尔哈齐笑了半晌,方道:“四堂兄、四堂兄那人,真是严肃认真得可爱。”

玉儿一听可爱一词,忍不住来了兴趣:“四阿哥做了什么事儿。”

雅尔哈齐想起今儿见着的事,又笑了好一会儿,看着妻子等得有些不乐意了,方道:“四兄幼年,嗯,十几年前吧,那时四兄不是长年跟着皇上吗?你知道,除皇太子外,只有他是皇上启蒙,平日又跟着皇上在一起的时间最多的,皇上自是很清楚他的性子的。我估摸着,除了太子,四兄的性子是皇上最清楚的了,毕竟是自幼龄开始就常年带在身边的嘛。

那年,皇上训四兄‘喜怒不定’,就这一句话,他居然记到现在,今儿还一本正经跪奏,请皇上将此四字恩免记载。哈哈,实属可乐,呵呵,四兄说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居心行事大概已定,已改好了。哈哈,玉儿,你说,四兄这人,这人,为着这么四个字,居然一本正经跪请,劳得李德全梁九功多次转奏,便连好些大臣都听闻了。你说,才多大的事儿呀,却闹出这般动静。这人刻板得,弄成这样,你说可乐不可乐?”

玉儿抿嘴笑,笑了半晌,又觉疑惑:“四兄这人,从不做无意义的多余事,他此举,应有他意吧?”

雅尔哈齐听着妻子这话,也不笑了,放下茶盏,若有所思,过了足有三刻钟,他方一拍膝头,赞道:“妙呀,四兄这人,有大智慧!”

玉儿说了一句后,便自做自事儿,未再多想,此时听着丈夫夸赞,问道:“想出什么来了?”

雅尔哈齐目露赞赏之色:“四兄,有大智慧!这些日子,为着推举太子之事,百官串连,结果举出一个八阿哥,却不合皇上的心,于是皇上又反复让大臣们思量,最后,又多方明示暗示废太子昔日之错,疑为鬼物所凭,又恰逢大堂兄魇咒之事发,乘此疑团,遂认为废太子一切之错皆因其被厌胜,非本身之罪;后又言太皇太后与元后入梦;又道太子旧习已改,最后,虽达了自己欲复立废太子的目的,只是,金口玉言之威权,却不免招致疑窦,此时,四兄为四字求恩,正表达出四兄对皇权的敬畏与对皇父的敬重。玉儿,你说,在此关头,四兄此举,有几益?”

玉儿想了想:“一,从侧面敲打近日显出浮躁的百官,提醒众臣应对皇权存恭谨敬畏之心;二,为皇上重塑金口玉言之权威;三,为皇子做出表率,孝父顺父敬父尊父,一切以皇父之意为行事标准;四,为自己在皇上心里争一个位置,让皇帝意识到,这个儿子贴心、孝顺、顾全大局又能力非凡,且行事从不如八阿哥一般轻浮张扬…兴许还有别的益处,我却是暂时想不到了,总之,四堂兄这一举措,百利而无一害。”

雅尔哈齐笑赞:“可不就是,四兄此举,比老八费尽心思的谋划,可高明了不只一点半点。毕竟,国之传承,一切,全看圣心,一切,唯有圣裁。”

玉儿放下手上的活计,叹道:“这才是孝道的最高境界吧,不动声色间,为皇父解了窘局,重塑了威权。四堂兄的政治手腕,心思行事,在这个时候,比八阿哥高明!嗯,也算拍了一记龙屁,拍得还很有水准,拍出了自己独有的风格。”说着自己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雅尔哈齐听着妻子最后一句话,也忍不住大笑了一阵,“平日,我只道他刻板,却原来,他也能这般圆滑,于不动声色间起风雷,震慑百官又不显丝毫逾矩,如今想来,他平日处理政事时,行事手段强硬不爱转弯抹角,亦不过是不想浪费时间,不屑使手段罢了,却并非是不知人情世故。皇上现在,大抵也觉四兄诚孝,将自己的话记得牢呢。”

玉儿想了想:“皇上肯定能看到四兄此举的益处吧,反正,这事儿,皇上高兴,四兄高兴,大家都高兴,满好。”

雅尔哈齐想了想,“不行,我得和孩子们都说说,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皇子风范,大家手段。前几日弘普还说什么老八能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忍人之所不能忍,是真英雄所为。这和四兄一比,显得太跌份儿,可不能让儿子们形成错误的观念,以后长歪了。爱新觉罗家的人,不到万不得已,这高贵的头颅,还是不能低的。”

看着丈夫说完就大步走了出去,玉儿想了想,阻止的话没说出口。算了,这不是现代的民主社会,讲的不是全民意志,这是君权神授的帝王时代,讲的是君权的神圣不可侵犯。

可惜了,八阿哥若是生活在几百年后,一定会是一个成功的政治家,当上主席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他能顾及所有人的利益,这种政治才能,若在现代,会发出怎样璀灿的光华?到了现代,四阿哥强硬的作派肯定是敌不过八阿哥的,毕竟,八阿哥很会拉选票,和暖如春风的形象也适合几百年后的时代。

可惜,现在这个时代,皇帝要的是家天下,要的是皇权高度集中、高度统一。皇帝之言是谕令、是玉言、是圣旨,此朝既非宋时那般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宽容,也非明时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豪气与悲壮;这是一个皇权□达到顶峰的时代。

八阿哥,生错了时代。

康熙四十七年,整个官场闹得轰轰烈烈。从废太子,到推举太子,皇上闹完了百官们跟着闹,大家情绪尚未完全冷静,皇帝又病了。

十一月中旬时,皇帝病势已日渐加重了。皇帝许是在废太子立太子之事中,看尽了儿子们的心性,觉着四阿哥所行最合自己心意,认为他值得信任,也或者四阿哥是除太子外诸子中与他感情最深者,皇帝重病时,便召了四阿哥进宫。

四阿哥跪在皇帝榻前,看着皇父憔悴苍老的容颜,泪流满面。

皇帝虚弱地睁开眼:“痴儿,人之一生,谁不生病?生老病死,人之常态,何故这般小儿女作态?平日常见你行事果断,更有雷厉风行之态,这而立之年都过了,都进入壮年了,怎么还哭得这般全无形象?你现今已是郡王之尊,当多在意自身形象才是。”

四阿哥泣道:“皇阿玛,玉儿常言,儿女即使到八十岁了,到了父母跟前,仍会如幼时一般孺慕,儿子现仅三十一,便有小儿女之态,也属正常,这天下,哪个做儿子的,见着父亲重病,还能顾忌形象。儿子见着阿玛这般病势,实是心痛,便是念了多少次佛,想了多少个忍,也于事无补,这眼泪,却是他自己跑出来的,非儿子之过。”

皇帝便是这般时候,也忍不住失笑,呛咳起来,四阿哥赶紧倾身扶起皇帝,轻拍其背,让老父顺过这口气来。

皇帝咳过之后,待气平顺,用虽显虚弱却带笑意的声音取笑道,“朕素来严肃刚强的四儿子,居然也有耍赖的时候,这明明是自己哭了,却道是眼泪的罪过,你呀,是和雅尔哈齐那一家子走得近了,不自觉间也染了他们一家子的痞气了。呵呵,居然说出这般不讲理的话来,实出于朕之意料之外。”

四阿哥搂着皇父瘦弱的身体,鼻间止不住地酸意全化作了泪,为了不让皇帝察觉,却转开头去任其无声落在衣间,努力轻笑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儿子虽自诣立身恃正,动心忍性,居然也被雅尔哈齐那个痞子带得歪了。”

四阿哥话音一落,却听殿外传来不依的声音:“怎么还成了弟弟我的错了?四兄,你这明明是自己立场不坚定嘛,却诿过于人,实与你平日行事不符。”

皇帝转头,看到四儿子红透了的脸,呵呵笑出了声,背后道人长短,却被捉个正着,对于这个行事方正的儿子,估计应是人生第一次吧。

皇帝虚弱地正笑,李德全领了雅尔哈齐并玉儿进来,叫起行礼的二人,笑道:“朕估摸着你们现在也该到了。”

四阿哥呆愣,何着,皇父故意挖了一个坑,然后,自己非常自觉主动地就跳了进去?皇阿玛这行为,是玉儿说的挖坑吧?

看一眼被李德全扶到迎枕上靠好,用看好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皇父,四阿哥心里悲叹:热衷于看儿子的笑话,拿儿子出糗逗乐,皇阿玛,您也被雅尔哈齐这一家子带歪了!

309探病

雅尔哈齐给皇帝请完安,斜睨一眼四阿哥,“四堂兄,你居然也背后道人长短,这可太稀奇了。”

四阿哥尴尬地清咳一声:“我这可说的都是实话,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总像个无赖似的。”

雅尔哈齐不乐意了:“四兄?无赖?无赖能和我比?”

四阿哥唇角一翘:“是呀,无赖哪比得上你,你比无赖更无赖。”

雅尔哈齐大怒,皇帝大乐,玉儿失笑,李德全亦眯起了眼。

“四兄,你今儿得说清楚了,弟弟我怎么无赖了,你要不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弟弟我跟你没完。”

四阿哥看着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抬眼看看满脸不服气的堂弟,轻咳道:“放开我,什么样子?”

雅尔哈齐哼道:“不行,你先说,不说,我就不放。”

四阿哥睨他一眼:“你自己说说,那大街上的无赖,他敢这般撕扯爷吗?可你就敢!你还当着皇阿玛的面儿威胁兄长,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比那街头的无赖更无赖。”

雅尔哈齐一时放手也不是,不放手也不是。放手吧,不甘心,不放手吧,自己真成了无赖了?

皇帝看着这个平素在自己面前无法无天的侄儿吃瘪,一时心情极其舒畅,连日紧锁的眉头,也松了开来,笑呵呵看着那兄弟俩闹。

玉儿对于两个一把年纪还不忘耍宝的男人很无语,不过,既是彩衣娱亲,也就罢了,毕竟,连四阿哥这般严肃方正的人都放下形象不顾了,自家那个素来胡作非为的男人就更不用有什么顾忌了。

四阿哥见雅尔哈齐一时无辞以对,扯了扯自己胳膊:“还不放手?”

雅尔哈齐咬牙,放开手,却不忘威胁:“这个月的点心没了。”

四阿哥正正自己被扯歪的衣襟,瞟一眼没品的堂弟:“怎么就没了,还有半个月呢。”

雅尔哈齐吡着白森森的牙:“你弟弟我是无赖,无赖抢点儿点心吃,不是平常事?”

四阿哥的眼睛闪了闪,咳了一声:“无赖也有兄弟不是,兄弟的点心,还是不会抢的,又不是恶霸。”

雅尔哈齐气结,这又升级成恶霸了?

皇帝看兄弟俩斗嘴看得很乐,不过,到底病了多日,身体虚弱,此时,却觉头晕目眩,便是连枕也靠不住了,不由自主往下滑去,唬得一直留意着他的两兄弟急忙抢上前去扶住。

皇帝躺在炕上,闭着眼,虚弱道:“无妨,让玉儿给朕诊诊。”

四阿哥一皱眉,不过到底让出了位置。

玉儿走过去,按着皇帝的脉搏,灵觉探了进去,过了半晌,放下皇帝的手。

“皇上,您这是劳心耗神过了,加之,加之大怒大悲大惊,情绪大起大落伤了五脏,先前一直硬撑着,这放松下来后,这病就全跑出来了。”

皇帝闭着眼苦笑:“到底上了年纪了,比不得年轻的时候了。”

玉儿宽慰道:“皇上您素来也知道,这情绪大起大落对身体本就不好的,好在,您素来身体底子好,此次借机好好养养,便没有大碍的。”

皇帝觉得那一阵晕眩过了,睁开眼,笑道:“那你给朕开方子吧。”

玉儿还未应声,一边的四阿哥却轻声拦道:“皇阿玛,您是万乘之尊,怎能让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开药就轻易地服药?她除了做点儿哄孩子的糖丸,这么些年,也没给别人诊过病,儿子可不放心您服她开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