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剑知大怒,举起右掌盖向沈瑄的头顶,然而终于渐渐收回了手:“你可想清楚了?”

沈瑄点头。

吴剑知长叹一声:“你忘了你是谁,可我还记得。师父只有你一个后人,我不杀你,你带了她走吧,不必再回三醉宫了。”

沈瑄知道,这就是“逐出门墙”了。他心中一酸,却淡淡道:“多谢舅舅!”他将清绝剑捡起来,抱着蒋灵骞向湖边走去。

吴夫人心中不忍,冲着他的背影道:“瑄儿,你手上的伤…”

沈瑄没有回答,他跳上一只小船,把昏迷的蒋灵骞放置好,然后撑开船,向洞庭湖深处划去。

 

洞庭湖边有一个僻静的湖湾,生满了芦苇浮萍,白荻红蓼。岸上稀稀落落的住了几户人家,皆是打鱼为生。其中一家姓杨的,只一老一小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皆因从前那小孙儿害恶疟,全靠沈瑄抢回一条性命,所以这家人对沈瑄尤其敬慕。这时,沈瑄就带了蒋灵骞来这里住下。

淡淡斜阳铺在湖面上,碎裂成无数明亮的残片,幽幽的的摇曳着。湖水“哗”的一响,靠过来一条小船。沈瑄出来,看见船上跳下一个带着斗笠的人,不觉惊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叶清尘皱眉道:“我叫胡正勇的人帮我打听的。你住在这里,甚是不安全!”说着把一张黄纸递给他看。黄纸上原来用朱笔写着:“蒋灵骞接令:黄鹤楼上,莽撞行事,至计谋全泄,一事无成。论律当死。现命汝将功补过,速往三醉宫杀吴剑知之甥沈瑄.三日之内,赴岳阳凌霄阁,以其首级换今年解药。此人武功低微,谅不足以为汝之敌。”后面盖着篆章,是“沉香”二字。叶清尘道:“这是卢琼仙的记号。二弟,你如何惹上他了?”

沈瑄道:“从前他在庐山上说过,倘若我学武功,她就要杀了我。——真是一言不苟。黄鹤楼是什么意思?”

蒋灵骞大闹黄鹤楼的事情,传得比风还快,一两天之内,江湖上几乎无人不晓,纷纷议论。可是沈瑄足不出户,一点都不知道。叶清尘也不解释,只道:“这份密令,是她前天晚上下给蒋姑娘的。——你可能不知道,蒋姑娘也成了她们沉香苑的人——你表妹也说,蒋姑娘昏过去之前提到过此事,还叫你小心。她现在醒过来否?”

沈瑄摇摇头,只是道:“我知道她在卢琼仙手下…”他琢磨着黄纸上的话,忽然问:“大哥,你说过樊胡子是巫山老祖任风潮的弟子?”

叶清尘道:“是啊!”

沈瑄道:“原来是这样。她昏了一天了,我本来以为是舅舅的掌力伤了她,但什么法子都试过,一点没有好转。后来发现她体内有一种蓄积已久的剧毒,正在发作,到了明天晚上就会攻入心脉,无可挽回。我已经用了一些解毒的药,可以将毒性控制的缓和一些,但维持不了多久。幸亏你告诉我,我才知道她是中了‘金盔银甲毒’。这是巫山老祖的独门密药,想来传给了他徒弟。樊胡子既然与卢琼仙勾结,卢琼仙当然也会用这种药。”

叶清尘道:“是‘金盔银甲毒’么?我听说沉香苑对一些外来收服的手下人,用一种毒药控制。每年十一月十五日月圆之时发一次解药,解除一年的毒力。否则浑身溃烂,口吐黑血,死得苦不堪言。你既然知道这药的来历,可否解得此毒?”

沈瑄道:“我家倒有这‘金盔银甲毒’解药的配方,不过需要巫山金盔银甲峡里生长的一种草作药引子。而且,配制起来极不容易。明天就是十五,无论如何来不及了。所以,大哥,你帮我一个忙。”

叶清尘看他说得不动声色,可是眼神中还是透露出一丝奇异的绝决,便料到他的意思了,于是斩钉截铁道:“这个忙我可决不帮!”

沈瑄还要申辩,叶清尘急急道:“她到洞庭湖来杀你,你就当真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她的么?你就是当场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提了你的头去求卢琼仙赐药。说到做到!”

沈瑄正色道:“她不会为了自己活命而杀死我。你们都当她是妖女,但在我看来,她却是心清如水的仙子。”

叶清尘无奈,遂劝道:“是啊,所以你为了救她自己去死,将来她知道了,如何受得了?听我说,你不是有办法将毒性控制一段时间么?明天晚上她未必会死。你在这里守着她,我去找解药去!”

可是他虽然这么说,心里也知道这“金盔银甲毒”的解药自然是沉香苑中极其要紧的东西,他纵然在江湖上神通广大,也很难在一日之内弄得到。到时候,蒋灵骞还是只有去死。沈瑄想了许久,道:“不必了,大哥。倘若你为此失陷,我就更难以自处了。”说着转身回屋去。

叶清尘犹豫不决,不知是应该去找解药,还是应当留下。他也想救蒋灵骞,但沈瑄的安危更重要。渔网邦的人未必不会把他们的藏身之处告诉卢琼仙,何况他一走,沈瑄说不定真的自己就去找卢琼仙了。他回到船上拿出墨额琴来:“吴姑娘叫我给你带来的。”

沈瑄轻轻的抚摸着琴弦,悠然道:“当初我第一次遇见她时候,她也象现在这样昏迷不醒,只是静静的躺着。”他看看一动不动的蒋灵骞,紧闭着双眼,面容白得几乎透明,又道:“可是现在,连我的琴声也不能唤醒她了。她说过我会后悔,我果然后悔已极!大哥,你为什么非要把她带到君山来?”

叶清尘叹道:“她那么厉害,我哪里有本事带她来!是她自己一心要来找你的。本来她不知道你在三醉宫,倒是欧阳云海一纸密令给了她消息。”遂将黄鹤楼上发生的种种事情,对沈瑄细细说了。谁知沈瑄不听时,尚可自持,听见蒋灵骞手裂红装,又听见她被群雄围剿,激动得浑身颤抖。他背过脸去,紧紧捉住蒋灵骞的手,半天出不了一声。

“二弟,二弟,”叶清尘急了,“这也是各人命数,你不要太难过。”他深悔不该讲出来,沈瑄这个样子,看来是劝不了。他望着灯下一坐一卧两个人影,生离死别,情仇依依,忽然心中有所触动,拉过那架墨额琴,击弦长歌起来:“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沈瑄此时已是痛到极处,听到这曲摧心断肠的悲歌,心情有所宣泄,反倒平定了一点,忽然想到:大哥这一曲由心而发,难道他也有什么难言的心事么?

叶清尘唱完这首《长相思》,已经拿定了主意:倘若真的让蒋灵骞死去,沈瑄必然活不了。他站起来,正色道:“二弟,我这就去找卢琼仙,要她把解药交出。你和蒋姑娘一定等我回来!”

沈瑄正要说什么,忽然门外传来两声大笑:“何必找什么卢琼仙!叶大侠,我家主人亲自送解药上门来了!”

第十六回 水远山长处处同

叶清尘手扣暗器,冲出门去,却看见门外空地上,两个人笑吟吟的拱手立着。正是在婚礼上那个客商和那个戴黄头巾的人,叶清尘略一沉思,笑道:“难道吴越王妃凤驾亲临了么?”

原来这两个人是吴越王府的大侍卫,武功和官阶都还在徐栊之上,据说是吴越王妃的挂名弟子,那个客商叫桑挺,戴黄头巾的是王照希。这两人跟随吴越王妃南征北战,在江湖上也出了名。只是他们平素不露真面目,故而那天叶清尘一瞥之下没有认出。

湖上飘过一阵香风。环佩声中,一个淡紫色衣裙的美人翩然落下,不是吴越王妃是谁?

叶清尘冷冷道:“王妃找到这里来,不知有何见教?”

吴越王妃笑道:“叶大侠多心了。我真的是特意送解药来的。蒋灵骞是我同门师侄,我一向对她眷顾有加。此时她被卢琼仙算计了,我不救她谁救她?”

叶清尘奇道:“你哪里会有解药!”

吴越王妃道:“我便知你有此一问。桑挺,你可从实向叶大侠说来。”

桑挺清了清嗓子,道:“这药并不是从沉香苑那里来的,却出自岭南汤家。”

叶清尘更是糊涂了。桑挺却不紧不慢道:“其实我们王妃向来注意蒋姑娘,也知道她情有所钟,所以派我们去看看她的婚典。果然不出王妃所料,闹出了事情。”

叶清尘不耐烦道:“你拣要紧的说!”

原来那天黄鹤楼大乱之后,汤铁崖气得不行。与汤家交好的武林同道留下了一些,帮助料理残局。而后聚在楼上,商讨此事该如何了结。范定风就指责钱世骏向着蒋灵骞,说来说去,竟有怀疑蒋灵骞说的那个“答应了他”的人是钱世骏的意思。钱世骏一看难逃干系,就连忙把当初石佳手下幸存的人带回来的话,说了一遍,还道:“那个跟蒋灵骞在一起的人,正是当时帮钱丹出头的小子。我万不料蒋灵骞使计救了他,想来二人早有勾结。汤兄,你记不记得当时蒋灵骞从钟山悬崖上跳下去,有一个人也跟着下去了。当时你我都没看清是谁。”

于是大家纷纷猜测。有人说一定是在黄鹤楼上救蒋灵骞的人,又有人说不可能,钟山上那人岂有这样俊的功夫。汤铁崖咬牙切齿道:“不管他是谁,我一定要查出来。把这两人碎尸万段!”群雄纷纷附和道:“这等伤风败俗的男女,不可放过了!”只有楼狄飞一声不吭。其实那天第一个出手搅局放走蒋灵骞和叶清尘的人就是他,只是他蒙上了脸没叫人认出。

汤慕龙脸色凄然,却道:“我瞧算了吧!爹爹,蒋小姐其实很是对得起我家了。”

众人一片哗然,汤慕龙正色道:“她受沉香苑胁迫,倘若真的嫁到我家来,岂非后患无穷。我瞧她这番自己说出来,无异反叛。卢琼仙定不放过她。”

汤铁崖“哼”了一声道:“你也傻透了,现在还为小妖女说话。你怎知她是受了胁迫!”倒是汤夫人说:“也难说,沉香苑的‘金盔银甲毒’很是厉害。”

“说来汤慕龙也真是个多情种子,不知小妖女几世修来的。”桑挺道,“那天晚上,他竟然就去求他母亲,要‘金盔银甲毒’的解药去给蒋灵骞,想覆水重收。”

吴越王妃笑道:“叶大侠,这一点料来你也不明白。汤铁崖的夫人郁岚子,本来也是巫山老祖的徒弟,与樊胡子一同学艺的。只是她多年前与师兄曾宪子一起被废了武功,逐出师门,故而江湖上知道她来历的人很少。她未必知道解药配方,但当年师父配成的解药,还留有几粒。”叶清尘闻言,大吃一惊,不由得默默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来。

桑挺道:“汤慕龙跪着求了整整一夜,汤夫人拗不过儿子,只得给了两枚药丸,并不敢让汤铁崖知道。不过汤慕龙并不知道蒋灵骞在哪里,后来楼狄飞指点他到三醉宫来问沈公子。”

原来楼狄飞知道汤慕龙宅心仁厚,又曾受沈瑄大恩,不致下毒手,所以微露其意,好让他来救人。汤慕龙思前想后,打算送了解药,再向沈瑄问个明白。不料还没赶到洞庭湖,他自己就遭人暗算,把解药也弄丢了。

“薛莹莹那个女魔头大概在汤家还有内应,这些事被她知道了。她怎容得汤慕龙对蒋灵骞这样好?半路上一柱迷香就麻倒了汤慕龙,把解药拿到手。这些事情我和桑大哥都暗中看在眼里。这时王妃听见风声已经赶来,吩咐我们兄弟把解药拿到手。我们兄弟二人当然万死不辞,拼着被毒手龙女毒得七窍溃烂,总算制服了那女魔头,搞到解药。还做了个顺水人情,放走了汤慕龙。”

吴越王妃微微笑着,补充道:“我知道蒋姑娘是个极有骨气的,宁死也不会向卢琼仙求解药。明天晚上月亮一圆,‘金盔银甲毒’就要发作了,所以我们赶快把药送了来。”

沈瑄早就出来了,听吴越王妃讲完,立刻道:“算你消息灵通。可是你想要用这解药跟蒋姑娘换什么东西,那是不成的。她现在昏迷不醒,没法和你谈条件。”

吴越王妃点头道:“这我早料到了,可是我也不是来和她谈条件的。沈公子,我要的是你。”

叶清尘大吃一惊:“你敢!”

吴越王妃嫣然一笑,道:“听我说完。我位居王后,虽然心狠手辣,可也知道爱惜人才。在我看来,得到沈公子你,比找回蒋灵骞拿走的东西更重要。当初我在你家里曾跟你提过,叫你去钱塘府府做我的御医,也能跟丹儿做伴。你便是不肯。现在我别无它求,只要你肯答应做御医,我就给蒋灵骞解药。你想,早晚他们知道是你拐走了汤家的媳妇,你就成了全武林的公敌。不如跟了我,我一定成全你们两人的美满姻缘。”

她虽然说得十分好听,但谁都知道,落到她手中,简直还不如让卢琼仙杀了算了。沈瑄道:“你知道我绝不为你做事的。”

吴越王妃笑了笑,道:“可我也知道,你对蒋灵骞一往情深,连为她去死的心都有。不过是去做几天御医嘛,又算得了什么?当然了,你可以去找卢琼仙。我记得你和她在庐山上较量过一回,她该对你印象很深。”她顿了顿,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就算你拿性命换卢琼仙的解药,也只救得蒋灵骞一年,明年怎么办呢?而我今天带来的解药有两丸。一丸红色的,可以解明日毒发时的痛苦;服下以后,再吃一丸紫色的,可拔除毒根,永脱烦厄。汤慕龙想的真周到,是要让蒋灵骞摆脱沉香苑呢!”

沈瑄道:“很好,我…”

“慢着!”叶清尘喝道。

吴越王妃道:“叶大侠,你武功高强,我是打不过你的。不过我既然来了,那就铁了心肠。倘若你要硬抢,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得到解药。你在江湖上云游已久,该听说过我的脾气。再说啦,我以千乘之尊而来,好意帮你们的忙,你却向我动手,不是太说不过去了么?”

叶清尘和沈瑄都知道,吴越王妃是说到做到的。倘若她毁了解药,那蒋灵骞真的没救了。吴越王妃悠悠道:“今晚月色不错嘛!”

是的,几乎就是一轮圆月了。沈瑄已经下了决心:“你把解药拿来,如果是真的,我就跟你去钱塘府。”

吴越王妃眉开眼笑:“烟霞主人的嫡孙,自然是…”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沈瑄道。

 

那一红一紫两粒药丸,果然不是假的,沈瑄捻在手上,一闻便知。他把红丸化在清水里,给蒋灵骞灌下。过了一会儿,看她气息急了起来,一搭脉相,知道是好转的症候。叶清尘冲进来:“二弟,你真的要跟那妖妇去吗?”

沈瑄不答,却把紫丸塞到叶清尘手里,道:“大哥,看在你我结义一场的份上,请你照顾蒋姑娘。我只能把她托付给你了。”

叶清尘道:“放心罢。可是你不等她醒来再走么?”

沈瑄望了一眼蒋灵骞,摇头道:“大哥,你一定答应我,将来不要对她说起这些事情。”

 

王照希和桑挺撑过来一条小船,吴越王妃领着沈瑄,正要跳上船去。叶清尘忽然从小屋里扑了出来,也未见他如何出手,就紧紧的扣住了吴越王妃的手腕脉门。

“啊,叶清尘,亏你是鼎鼎有名的大侠,竟敢食言!”吴越王妃尖叫道。

叶清尘笑道:“不敢不敢。我没有不让你带我二弟走,只是他跟你去多久,总该有个期限,咱们商量商量!”

吴越王妃的两只手都被他捉住,越扣越紧。手腕虽不是人的生命要害,但叶清尘内力极大,稍一运劲儿,吴越王妃赖以横行天下的无影三尸掌,可就生生截下来了。王照希和桑挺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望着吴越王妃的号令。

吴越王妃咬牙道:“好,三年,怎样?”

叶清尘大摇其头:“三年太长了。我二弟还要赶回来和蒋姑娘成亲呢,三年岂不人都老了!三个月如何?”

吴越王妃使劲甩开叶清尘,可是叶清尘的手却牢牢地吸在她腕上。她本来就忌惮叶清尘,看看自己的一双手已经变成了淤紫,又气又恨:“三个月就三个月!哼,我就不信…”

叶清尘道:“一言为定,三个月后放人!”

 

黄鹤楼婚礼不欢而散,谁也猜不出事情的究竟,江南武林各路英雄就一一打道回府了。其后,小妖女蒋灵骞也绝了踪迹,再也没有人看见她。但是种种谣言却在江湖上流传得沸沸腾腾。有人说她早就毒发身亡,也有人说她是被欧阳云海的人救走带到了北方。关于她那个秘密情人,更是众说纷纭,仍然相信是钱世骏的人也有,更多人猜测是沉香苑派到江南来的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十二月底新年将近,岳阳楼上却有一个穿金饰绣,气度高华的青年独自在喝闷酒。他在两湖之地转了一个多月了,仍然一无所获。几杯冷酒下肚,想到自己奔走江湖多年,眼看年华渐逝,依然一事无成,不禁长歌浩叹起来:“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我知道。”

他猛然回头一看,只见背后竟然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暗色衣裳,蒙着面纱。那人徐徐道:“九王爷,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钱世骏这一惊,非同小可:“你,你,你怎么…”

那人似乎笑了笑,又道:“我知道你在找谁,因为我还知道你为什么找她。要我告诉你么?”

钱世骏将信将疑。那人将面纱略略掀了掀,钱世骏看见那张脸先是一愣,然后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呀,你真的知道她在哪里么?”

那人用手指沾了酒,在桌上写了三个字,旋即抹去,转身就走。钱世骏几乎不敢相信那三个字是:“三醉宫”。

 

吴越王妃和沈瑄前脚走,叶清尘后脚就跟到了钱塘府。他实在放心不下。当天夜里就潜吴越王宫探查。不用说,太医府里没有沈瑄.他往各门各府中搜寻,又下了一回吴越王宫中的秘密监牢,依然找不到。一连几个晚上,他进进出出王宫,连吴越王和吴越王妃的寝宫都不曾放过,整个王宫被他搜了个底朝天,连沈瑄的影子也没看见。他又想,或者沈瑄被囚禁王宫外面,就密切注意吴越王妃的动向。可说来也怪,吴越王妃自从带了沈瑄回西府后,几乎闭门不出,只登了一回六合塔。叶清尘又把六合塔上上下下掏了个干净。似乎沈瑄自到了钱塘府,就从世上消失了一样。吴越王妃肯放过蒋灵骞,绝不会只是为了要沈瑄的命。“那么,二弟只可能在一个地方。”叶清尘寻思道,“那就是玉皇山上,吴越王妃的地下迷宫里。”

可是地下迷宫,真的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了。那是江湖上所有人都纷纷揣测,谈之色变的险恶地方。以前有人冒死进去过,没有一个生还。想来不是中了里面的机关丧命,就是找不到出路活活困死。叶清尘并不怕死,只是硬闯进去只怕连沈瑄的面也见不到。他考虑了半天,想起来一个人,就去找他。

钱丹自从春天里被吴越王妃从葫芦湾捉回之后,被狠狠的责罚了一顿,连带徐栊他们也吃了不少苦头。他只得装作乖乖的,一点儿不提出去玩的意思。叶清尘夜入王宫,在书房里找到了他。钱丹律下甚宽,他读书读得晚时,身边的小太监们全都溜去睡觉了。这时猛抬头看见黑色夜行衣的叶清尘,吓了一大跳,还没叫出声来,就被叶清尘捂住了嘴。

叶清尘匆匆自报家门,说明了来意。钱丹一跳就起来了:“母后真是的,把沈大哥带来了,却不让我们见面,还把他关起来。明天我就去迷宫看他。”

叶清尘道:“我是要你帮我的忙,设法把他救出来!”

钱丹想了半天,道:“我从未背着母亲做违抗她的事,也不知能不能做成…你先回去,让我再想一想。”

叶清尘无法,只得约了他明日晚上在六合塔下见面。等到三更里,钱丹还没有出现。叶清尘焦急不堪,几乎要绝了望了。围着六合塔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一阵轻微的马蹄声传来,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宫里的小太监骑马赶到。走进时才见那“小太监”衣衫不整,满身血迹,原来是钱丹。

“叶大侠,人带出来了。”钱丹气喘吁吁,马背上横着一口大麻袋。揭开一瞧:正是沈瑄!

叶清尘大喜,忽然发现沈瑄昏迷着,满身是血。钱丹道:“出来时还好,想是他太虚弱,一路上震晕了。我今早见到他时,他一直在吐血!没有办法。后面人追来了,咱们快跑吧!”

果然那边山头火把闪现,叶清尘把沈瑄提到自己马上,催马便走,钱丹紧紧跟上。急急翻过一座山,却发现一队人马从侧路抄了过来,大声呼喝着:“贼子哪里跑!”

叶清尘道:“我去跟他们厮杀一阵,你带了人快跑!”言毕把沈瑄交给钱丹,大喝一声,冲到敌人队里去。那群官兵见他来势汹汹,如狼似虎,不觉缓下脚步。叶清尘长剑一卷,天马行空,立刻有几个士兵中了剑,哇哇叫着退开。叶清尘冷笑一声,抢过一杆长枪,横在当路,随手一撂,风扫落叶似的倒了一片人马。

钱丹趁叶清尘拦住追兵,狠狠踢了一脚马肚子,往前路冲去。偏偏有几个眼尖的士兵看见了,紧紧追了过来。看看一个马快的赶上了,钱丹手一抖,那人一翻身就滚了下来,栽倒地上断了气。原来钱丹放了一枚吴越王妃制的“绣骨金针”。他的暗器本来准头不佳,此时情急之下居然正中那人咽喉,要了他性命。可他看见那人死了,心想这些人本来都是忠心耿耿为他家效力的,却被自己亲手杀死,他不免手也软了,再放不出第二针。于是跳下马,把那具尸体放到自己的马背上,一拍马腿送他走了,自己抱着那只大麻袋,滚进路边的草丛躲起来。

夜色中看不分明人形,只是钱丹那马是白色的,容易辨认,后面的人果然中计,赶着马追了过去。钱丹看看后路无人,方从草中钻出,寻了一条偏僻小路拔腿就跑。他虽然武功平平,但轻功却是天台派当世无双的绝活,即使带了个沈瑄,也快似骑马。只是他不辨道路,东走西撞,地方越来越偏僻。忽然听得哗哗水声,抬头一看,已到了钱塘江边。

江边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此时未到四更天,四下里一片寂静。钱丹正在焦急,忽看见一条小船上有灯光,急忙奔过去道:“船家,让我上你的船躲躲好不好?有人追我。”

钱丹毫无江湖经验,这话讲的不明不白,谁去理他?只见一只白皙的手从船舱里伸出来,把帘子撩了撩,旋即有人道:“上来吧!”

钱丹大喜,扛着麻袋跳了过去。刚进得船舱,正要谢过主人,忽然嗅到一种奇特的气息,还没看清船里的人是谁,他就悠悠的倒了。

 

那一队官兵对于叶清尘来说是举手之劳。他把他们拨倒在地,也去追那匹白马。赶了一路,才发现钱丹使了掉包计。回头去找钱丹和沈瑄,怎么也找不到。天刚蒙蒙亮,王宫中就派出了人马在钱塘府里搜查,叶清尘料想他二人并未被捉回去,多半钱丹自行去了,遂过钱塘江,约了一些江湖上的熟人帮着寻访。哪知找了几日,仍是半点消息也无。叶清尘想到沈瑄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钱丹又是个不大懂事的年轻公子哥儿,不免焦急万分。这日在一个小镇上喝闷酒,忽然听见对面当铺门口有两个年轻女孩子在吵架。其中一个面朝着叶清尘,文文弱弱,面色苍白,却急急嚷道:“快放开我!我要去抓药救人性命的,谁跟你歪缠!”

另一个女孩青衫双髻,显见得会一点功夫,一手扣着白面少女的手腕,不依不饶道:“要走先把剑留下!好小贼,哪里偷来的!还敢拿出来换钱!”

白面少女挣脱不开,眼泪都要下来了:“你这个外乡人好不讲道理,说我是贼…”

叶清尘听得那青衣女孩的声音甚是耳熟,走过去一张,竟然是吴霜的随身丫鬟青梅,不知怎的到了这里。叶清尘道:“青梅,有话好好说!”

青梅回头看见他,又惊又喜:“叶大侠,可找到你了!你看这个人偷了沈公子的玉佩来当,幸亏被我发现了!”叶清尘看见白面少女手里果然有一块小小的莲叶双鱼佩,却没见沈瑄戴过。青梅补充道:“这是夫人给沈公子的,所以我一见就知道!”

叶清尘沉声道:“姑娘,玉佩主人在何处?”

白面少女咬唇不答。

叶清尘猜不透她是敌是友,但也看出她并不会武功,遂一拂衣袖,玉佩到手,道:“如此我就先收下了。我是玉佩主人的朋友,将来替你还给他。”

白面少女跺脚道:“你要是他的朋友,总不好让他病死吧!”

叶清尘明白了,把白面少女拉到一边低声道:“在下叶清尘,是沈公子的结义兄弟,不是搜捕他的官差。你可放心告诉我他的下落。”

白面少女却也知道百变神侠的名头,遂道:“我前几日偶然遇见他,就留他在舍下。他吐血吐得不成样子,急切须千年老参补一补。我又没钱,只好拿他的东西来换,你们却说我是贼。”

叶清尘道:“你们俩且等在这里,我去找药。”说罢匆匆离去。

青梅笑嘻嘻道:“不好意思,姐姐。我刚才说错了话,你别生气啊!你姓什么?”

白面少女淡淡道:“姓季。”

原来这白面少女正是太湖黄梅山庄里那个害哮喘病的女孩,天台弟子季秋谷的小女儿季如蓝。

 

小镇边上的一间隐蔽的小小院落里,叶清尘和青梅见到了沈瑄,面色惨白,有气无力的躺着,衣襟上全是斑斑血迹。叶清尘握住他的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却是沈瑄先道:“大哥,你来了。她,她好么?”

叶清尘叹道:“她好得很,你不必担心。你怎的弄成了这样?”

沈瑄笑道:“我练了吴越王妃的无影三尸掌。”

叶清尘与青梅都瞪大了眼睛。

沈瑄道:“大哥,你知道吴越王妃为什么一定要我去作她的医生么?原来这妖妇练那害人的功夫,已然自损其身,倘若找不到解救的方法,必然活不出三年。她把尸毒炼在自己的手掌上,虽然自己有屏蔽的法门,但年深日久,毒质总要慢慢的顺着脉络往上行走,渐渐的每催动一次内力,毒质就要发作一回,痛痒不堪。这三年之内,尸毒将游遍她全身,虽然这样一来她的掌力更毒,但后患也会越深,总有一天要活活的毒死她自己。”说着说着,猛然咳了一阵,挣到床边,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叶清尘连忙扶住他,青梅道:“你可以治她,于是她就逼迫你,把你弄成这个样子。”

沈瑄摇头道:“我可治不了她。尸毒为天下第一剧毒,根本无药可解。只是我家原有一些方子可以将毒力稍稍克制一下,使得发作时不那么痛苦。她要我试着给她配制尸毒的解药,别说我配不出来,就算配得出也不能给她。象她这样练就阴毒功夫,荼毒生灵,现在正是自食其果,为世人除害!后来她见我不肯,就逼迫我也练她那无影三尸掌,搞成了这样。”

青梅道:“你自己不练不行么?”

叶清尘心想:若能自己做主,也不叫做逼迫了,问道:“难道你也中了尸毒?”

沈瑄道:“我还没来得及往掌上炼毒,只学了她的内功心决,就不行了。”思索了一会儿,叹道:“吴越王妃的内功实在奇怪。她将自己的一些内力逼入我体内,然后讲了几句心诀,让我自己吐纳调理。不料…”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胸中又疼痛起来,闭了眼靠在枕上,想把嗓子里那些甜甜的东西压下去。

叶清尘把了把他的脉,果然发现沈瑄体内似乎有无数道气流在冲撞,这些气流说阴不阴,说阳不阳,十分的诡异。原来吴越王妃的内功本是天台功夫的底子,独擅阴寒。但着无影三尸掌的内功却莫名其妙的揉入了阳刚之力。她仗着自己武功好,尚能强行化解,其实是后患无穷,不仅有尸毒游走之厄,一旦走火,内息冲突涣散,不堪设想。沈瑄没有她那样的功底,被她逼入这种阴阳杂合的内力,体内气流乱撞,当时就支撑不住了。一旦运功调理,胸中如同有千万把尖刀在乱刺,只有吐出血来方能稍稍缓解。

叶清尘把沈瑄扶起来,双手按在他穴道上。沈瑄摇头道:“没有用的,大哥。我是怎样也好不了,别为我白白的消耗元气了。”叶清尘明白,沈瑄是医生,他自己都说没有用,自然是无计可施了。但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不停的吐血,直到血尽而亡么?

“至少能给你缓解一下!”叶清尘不由分说的点了他的穴道,将两道真气灌入他的身体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行功完毕,叶清尘吐了一口气,解开沈瑄的穴道。沈瑄略一运气,果然好了许多,遂微笑道:“多谢大哥费力,救了我一条命回来。”

叶清尘已是累得不行,苦笑道:“不要这样说,你的病情我已经清楚。实话告诉我,你还有多长时间?”

沈瑄道:“本来我活不出这个月。大哥你的两道真气将吴越王妃的内力暂时压住,将来发作的次数会少一点。大约我还有半年的时间。”

青梅在一边听见他们俩这样说,早就忍不住哭了出来。叶清尘道:“生死有命,你哭什么?”

沈瑄也道:“是啊。青梅,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舅舅和舅母好么?”

青梅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知从何说起,看了看沈瑄,忽然道:“叶大侠,蒋姑娘回天台山啦!”

沈瑄皱皱眉,不解的望着叶清尘。叶清尘遂道:“我出来找你之前,她尚未恢复。我就将她托付给吴掌门照管。”

沈瑄急了:“大哥,你怎么可以…”忽然胸中一窒,几乎晕过去。季如蓝正巧端了刚刚煎好的参汤进来,见这情状,赶快给他灌下一口参汤。沈瑄才缓了过来。

叶清尘颇为不安,道:“二弟,你舅舅的为人你该知道。他说过放过蒋姑娘,自然万万不会再为难她。本来我可以托别人照顾蒋姑娘。但是黄鹤楼上闹出事情后,江湖上想找她麻烦的人太多,还有欧阳云海。将她放在三醉宫,一来外人万万想不到,二来你舅舅不管心里怎样想,他既然答应了我,一定会尽力保护她,等着你回去和她见面。”

“舅舅保护她…”沈瑄低声道,他此时已有些明白叶清尘的用意。

叶清尘见他不信,郑重其事道:“二弟,我后来细细想过,吴霆兄弟的死,只怕另有其因。汤铁崖,我还有吴霜姑娘都吃过蒋姑娘的绣骨金针,可都没死。汤铁崖当时全身瘫软,后来几天动弹不得;我则是被冰住了全身,运功抵御方解开;而吴姑娘中的那一针,只相当于被人轻点了穴道,一会儿自己就好了。如此看来,这绣骨金针由她一人使出,威力竟是如此的不同,仿佛并不是针上有毒所至。”

沈瑄道:“是啊,她曾说过绣骨金针没有解药。无毒自然无解药。那时她在葫芦湾杀死四个人,在钟山刺我的印堂,用的针上确乎是无毒的。季姑娘,你可知道其中缘故么?”

季如蓝摇头道:“绣骨金针是天台派的绝技,连本门弟子也很少得到真传。我爹就不会,更别说我了。我想如果只是一种普通的毒针,不至如此难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