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灵骞叫道:“笑话!我爱嫁不嫁,用的着你来操心!天下多少事你不管,偏要来管我的闲事。曹老太太,你堂堂镜湖掌门,几时做了汤家的爪牙啦?”

曹止萍沉声道:“休得胡言!像你这种伤风败俗,自甘下贱的妖女,正派人士,人人管得!”

蒋灵骞冷笑一声,道:“算了吧,我替你说了。你的宝贝师妹两番折在我手里,镜湖派不把我除了,怎消得心头之恨?反正杀我这个妖女,你们名正言顺。”

曹止萍道:“说得不错。你的武功的确高强,倘若你是正道中人,那是武林之福。可惜你出身妖邪,离经叛道,大家只得尽早除了你。这个道理,原不用我明讲。”

蒋灵骞嘴上虽强,其实早已气得面色惨白,冷冷道:“你有本事就除了我呀。除了我,你们镜湖派去流芳百世好了!”一招“霓为衣兮风为马”,撩向曹止萍的左肩。蒋灵骞虽然功力修为不可与曹止萍相比,但她剑法高明,动作迅捷,几招急刺之下,曹止萍只有招架之功。曹止萍连退几步,缓开攻势,居然面不改色,立即展开本门剑法,与蒋灵骞拆解起来。

沈瑄伏在栏杆上,动弹不得。他见曹止萍剑法严谨,好整以暇,比她的师妹强多了,只是干着急。但蒋灵骞也不是易与之辈,天台派轻功卓绝,游走之间步履灵巧,滑不留手,就算落了下风也不容易被人擒住。何况,蒋灵骞武功只稍稍逊于曹止萍,此时未落下风。

曹止萍久战不下,渐渐焦躁,出剑越来越快,虎虎生风。蒋灵骞此时反把剑慢了下来,只是招架躲闪,心存诱敌之意。曹止萍大喝一声,一招“天马行空”剑锋左撩,削向蒋灵骞的右鬓。蒋灵骞早就在观察她的破绽,等待时机。这时看她全力都在右臂上,下盘空虚,不觉莞尔一笑,将身子轻轻偏过,剑尖点向她的两处膝弯。曹止萍招式使老,来不及回剑相护,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蒋灵骞退开半步,不觉得意洋洋道:“你出口伤人,还不给我赔礼道歉!”周围所有的镜湖弟子都把剑对准了她。

蒋灵骞又道:“你们镜湖门下没一个人打得过我。要想为武林除害,还是另请高明吧!”忽然天外飞来十二道银光,交织成网,把蒋灵骞全身罩住。蒋灵骞大惊,快速转身,扬起手中长剑,一阵叮当之声,银光落地,竟是以天罗地网手法掷出的一串飞刀。只是这一阵偷袭,蒋灵骞毫无防备,右肩上还是插上了一把飞刀,鲜血直流。就在这一瞬间,跪在地上的曹止萍长身暴起,扑在地上,伸手捉住蒋灵骞的脚踝一拖,将站立未稳的蒋灵骞拖倒在地,旋即点了她的下身的穴道。

曹止萍一派掌门,竟然使出这种卑下的招式来,蒋灵骞大怒,挥剑向她砍去。无奈她坐在地上动不得,右肢受伤无力,一招未竟,被曹止萍一把箍住小臂。只听“喀啦喀啦”两声,手腕就被这老妇人折断了。

蒋灵骞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像一只断了翅膀的燕子。曹止萍蹒跚起立,朗声道:“何方高人援手除妖,镜湖派先谢过了。”

蒋灵骞咬牙冷笑道:“你们可要好好谢谢他!”

只听得一阵兵刃响,每一只乌篷船中都钻出了四个披戴盔甲的武士。曹止萍等人大惊,发现他们手下的船夫神不知鬼不觉的,全部被这些武士扣住了。一个戴黄头巾的中年书生摇着纸扇翩然而下,笑道:“曹女侠也是成名人物了,这样对付一个小姑娘,未免太狠辣了吧!”

此人正是吴越王妃手下两大干将之一的王照希,以十二把飞刀横行江南,武功颇为不俗。

曹止萍等人也顾不得倒在地上的蒋灵骞了,一排女弟子背靠着背,严阵以待。曹止萍大声道:“王照希!你待怎样!我们镜湖剑派与吴越王妃仇深不共戴天。你就把吴越王府的侍卫统统带来,镜湖弟子也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

王照希打了个哈哈道:“哪里这么严重!什么样的时候,做什么样的事情,决不打岔。——这是我们王妃一向的规矩。你们镜湖派把反贼钱世骏窝藏在会稽山上,想伺机而动,我明天再找你曹掌门要人。”曹止萍听到此处,禁不住脸色发白。钱世骏秘密潜回越州,那是不久前的事。不料已经被吴越王妃打听到,而且说了出来,显见得捉拿钱世骏是志在必得了。王照希续道:“今天么,我们只要带走她,”他指了指蒋灵骞,“就心满意足了。”

蒋灵骞此时穴道被点,双腕剧痛,只能躺着任人摆布。她侧过脸去,紧紧的闭上眼睛。

李素萍叫道:“休想!我们姐妹辛辛苦苦捉来的人,你想坐收渔利么?”

王照希做出惊奇的样子,道:“李女侠,讲话可得凭良心。不是在下出手相助,你们镜湖派早被她打个落花流水了,还说什么捉人!”他虽然故作儒雅,眼中却精光四射,杀气隐隐。

曹止萍高声道:“我镜湖剑派恩怨分明,阁下援手,我们已然谢过。但这人是不能让的,我镜湖派今日誓死也要捉了这藐视礼法、悖乱纲常的贱人去,以谢天下君子,肃正武林风气。”

王照希摸摸胡子,微笑道:“藐视礼法、悖乱纲常,很好、很好啊!那可比自命清高、多管闲事的老太婆强多了!我们王妃不是欣赏蒋姑娘这一点,还不会费力请她呢!”

李素萍大怒,就要挺剑与王照希比试。曹止萍喝道:“师妹退下!”一手却伸向蒋灵骞,想带了人走路。王照希身形一闪,一把折扇敲在曹止萍的虎口上,又麻又痛。曹止萍怒喝道:“真要过招么?”王照希笑而不答,袖子一卷,竟然也去拉蒋灵骞。

“住手,谁也不许碰她!”

这句话声音不大,甚至中气不足,但所有的人还是一愣,不觉停了手,只见沈瑄缓缓的走了过来,布衫上全是血。

沈瑄倒在栏杆上时,体内气流冲撞,鲜血狂喷,一会儿就晕厥过去。然而他终于听见了蒋灵骞的叫声,一咬牙挣扎着站起来,拄着长剑一步一步下了楼。

王照希见他面色苍白,双眉紧锁,早已明白了大半分,笑道:“我早该料到,蒋姑娘在哪里,沈大夫也就在哪里。沈大夫最近身体还好吧?”

沈瑄置若罔闻,径直走到蒋灵骞身边,伸手想给她解穴,可他自己现在半分内力也使不上,双手只是颤抖着。蒋灵骞依旧闭紧了双眼,不肯看他,睫毛上挂着泪水。沈瑄见状,心里千般滋味,难以描摹,只是握住了她的手,想先把断腕接上。

王照希笑咪咪的瞧着他俩,并不打扰,反而退开几步。李素萍一干人有认得沈瑄的,纷纷叫他快退开。沈瑄心里茫然,他知道这两帮人都是蒋灵骞的死敌,而他自己现在真气奔突,正是发作到痛不欲生的时候,连站着都难,如何能够带她走呢!他虽然不顾一切的走了出来,却一点营救她的希望也没有。

曹止萍已知沈瑄的意思。她这时脑子里转过了几个主意,害怕蒋灵骞如若被王照希带走,投靠吴越王妃,岂不更加头疼!遂呼喝道:“沈公子被这妖女迷惑了,先将妖女刺死再说!”

一干镜湖弟子呼的一声围了上来,十几把寒光闪闪的剑向毫无还手之力的蒋灵骞扎来。王照希也不免大惊,正要掷出飞刀,忽然听见一阵叮当之声,那些镜湖派的长剑都掉到了地上。竟然是沈瑄,在这生死之际,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恍恍惚惚的横扫一圈,居然一招之内点中所有人的手腕。这一下顿时把包围消于无形,沈瑄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是五湖烟霞引中“浩荡洞庭”里的一招。他自己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摇摇欲倾。

曹止萍又气又急:“沈公子,你,你太不明事理了。我们还说是谁诱拐汤家的媳妇,居然是你!身为名门正派之后,和这妖女搞在一起,你真是愧对先人…将沈公子一并拿下,带去给吴掌门教诲!”

只是镜湖弟子被沈瑄伤了一半多,一时却无人上前。曹止萍亲自去抓沈瑄.这时王照希突然发难,一掌拍向她胸前。曹止萍一时无防,被打的连退三步,嘴角流出血来。王照希笑道:“曹女侠,你真是老糊涂了。你看沈大夫和蒋姑娘郎才女貌,情深意重,正是一对好鸳鸯。你非要说这些话煞风景。我的巴掌可也看不过去,要给你一点教训。来来来,沈大夫,这一回你和蒋姑娘双双回宫,娘娘一定高兴得很,比之从前更会青眼相加了。”

曹止萍和一干弟子已然受伤,镜湖派虽不愿蒋灵骞和沈瑄被王照希带走,也只好干瞪眼。沈瑄想到此番又落入吴越王妃之手,恨不得立刻死去。他此时油枯灯尽,胸中似有玩把尖刀在攒刺,缓缓道:“你放了蒋姑娘,我才跟你走。否则我进了宫,也绝不效力!”

王照希打哈哈道:“这些条件,你跟我说没有用。”忽然,他“啊”了一声,转眼间明明在身边的沈瑄,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只是隐约觉得白光一闪而已,而自己的半边身体也几乎在重撞之下酥麻了。在场那么多人,没人看清了白衣人的来去踪迹。王照希待要追又不知上哪里追,害怕镜湖派看出自己受了伤,只得带了蒋灵骞匆匆离去。

 

“我知道你是桐庐一带有名的医生,所以不想你被恶人擒去。但我不认得那个女孩,所以没有救她。”

沈瑄第一次与这个神秘的白衣人如此接近。那是一个女子,声音清婉,似乎年纪很轻。但她披着沉重的白面纱,一点也看不见容貌。沈瑄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很象蒋灵骞。

“我有点想知道她是谁。”

沈瑄遂道:“她叫蒋灵骞,是天台派蒋听松的孙女。”

白衣女子似乎很惊奇:“蒋听松有儿子么?”

“不,她是蒋听松收养的弃婴。”沈瑄黯然道。

白衣女子默然,半日道:“你内伤很重,我治不了,但可为你缓解一下病痛。”言毕将两股真力输入沈瑄体内。这白衣女子的内功极为深湛。沈瑄体内的逆流顿时平息下来,几乎恢复如常。只是她的内功法门,却颇有几分象叶清尘的。

沈瑄又忍不住问道:“姑娘和叶大侠是同门么?”

白衣女子不回答,却道:“你还会去救她?”

沈瑄点点头。白衣女子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来历,沈瑄原也不必向她坦白。但这白衣胜雪,武功卓绝的年轻女子,有一种凌驾于上的不可拒绝的力量。

沈瑄只能猜测,她既然出手救我,又似乎对蒋灵骞没有敌意,能不能请求她帮助我呢?但他在打量了她一眼,就明白自己这是非分之想。她和蒋灵骞颇为相似,是因为都有冰雪之态。但蒋灵骞是如同冰雪一般玲珑剔透,吹气即融。但她却是冰山绝域,拒人千里,是姑射山上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神人。

 

当沈瑄出现在钱世骏面前时,钱世骏真的吓了一大跳。他刚刚听曹止萍数落完洞庭医仙这个不肖儿子的种种罪孽,不想此人这就潜入会稽山,偷偷见他来了。钱世骏想了想,将左右支开。

沈瑄开门见山道:“九王爷,蒋姑娘给你画的那张地图,借在下一观。”

钱世骏奇道:“什么地图啊?”

沈瑄冷笑道:“你上三醉宫去纠缠她,弄得天下皆知,不就是为了吴越王妃地下迷宫的地图么?蒋姑娘已将真本失落了,凭着记忆画了一张给你。九王爷,蒋姑娘和吴越王妃结仇,大半是为了你的缘故。如今她落在吴越王妃手里定然无幸,你纵不管也罢了,难道还要吝惜这张地图?”

钱世骏默然半日,道:“她真是什么也不瞒你。”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卷绢画来,递给沈瑄.沈瑄看见蒋灵骞的笔迹,心中一酸,旋即定定神,默默的记着图上标记的路径关卡。看毕还给钱世骏,钱世骏道:“这只是一张草图,蒋姑娘说许多细节她也记不清了,只怕不足为凭。”

沈瑄道:“这个我明白。”忽然道:“九王爷,明天吴越王妃的人会上山搜捕你,你要连夜离开是么?”

钱世骏皱眉不答。

沈瑄道:“九王爷若不想被捕,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钱世骏一愣,这才明白过来,沈瑄说的得很不错。他不禁点点头,又道:“你从我的院子后面出去,不会被人看见。”

沈瑄谢过,翻窗出去。钱世骏瞧着他,忍不住道:“你去救她,是不是太危险了?”

沈瑄淡淡道:“我若不去救她,是不是问心有愧?”

钱世骏独自坐在灯下,摆弄着那张地图,心不在焉,惘然若失。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当头棒喝:“王爷做大事业的人,何必挂怀于些些小事,效儿女之态?”

钱世骏猛然回头,奇道:“咦,又是你?”

来人微微一笑,道:“王爷也知道蒋灵骞的地图不足为凭,想不想看真本呢?”

 

沈瑄来到钱塘府,得知世子钱丹早已逃出王府,下落不明,心里暗暗诧异。他颇费了几番辗转,找到了徐栊。他这时因为钱丹走脱,贬黜在家,还是吴越王妃格外开恩才没有丢掉性命。徐栊从旧僚那里打听来,蒋灵骞的确关在玉皇山上的地下迷宫里。

吴越国的王宫建在凤凰山脚下,依山傍水,穿林越壑,风景尤为秀丽。吴越王历代笃信佛教,曾大兴土木,修建梵天、灵隐诸寺。吴越王妃尤觉不足,即位后又在王宫后面的慈云岭上开凿了一处壮丽的佛像石窟,吴越百姓俗称观音洞。“天台派的剑术武功源自道家一脉,她却信佛,倒也奇怪。”沈瑄立在观音洞里,对着大大小小的神佛发呆。

迷宫本来有四个入口,一个在王宫里,直通吴越王妃的卧室,一个在玉皇山脚下的八卦田,一个在钱塘江畔白玉塔中,还有一个则是蒋灵骞也未记住,只远远的似乎在东边。沈瑄查探了宫外那两个入口,皆有人把守,难以进入。他细细的回想那张地图,记得王宫到迷宫的那条地道走型奇特,似乎特意绕了个弯子。而拐弯之处的地形,恰好与慈云岭观音洞左近相同。

沈瑄白日里做了整天的吐纳功夫,将体内流窜的气息安抚得平稳了些,料想一天之内当不会吐血。天色已黑,遂束了夜行衣,到这观音洞里来查探。这石窟里佛像甚多,主龛内一座弥陀,一座观音,一座势至,两旁又有菩萨、天王、飞天,看不出机关在什么地方。

月光渐渐的透进石窟里来了,照见洞穴深处主龛的北面,还有一龛地藏王菩萨像,上端刻有“人道轮回”。在地藏像的两旁雕刻着供养人,一色的云鬓高耸,宫妆打扮。这些宫人雕刻的面目如生,情态各异,竟比佛像更为精致。沈瑄就着月光一一打量过去,忽然发现左首第一个宫人的笑容十分眼熟。是谁呢?她的裙裾上绣着艳若桃花的云霞,竟然正是吴越王妃蒋明珠闺房里那张古画上的“霞姑仙子”!

沈瑄更不怀疑,绕到了“霞姑仙子”的背后,轻轻的推开塑像。像座下面,果然露出一条通道来。

这条地道阴冷潮湿,不常有人走动。过了一会儿,就和王宫里来的那条地道会合了。沈瑄照着地图上的标记向迷宫深处走去,一路上居然一个把守的人也没有。如果不是吴越王妃自恃没人能从宫里这条通路找过来,就是另有圈套。沈瑄不免笑笑,同时觉得这里路径似乎很简单。蒋灵骞画的地图果然有谬误。有那么一两回他钻进了死胡同,但退出来后立刻找到了出路。他隐约感到这只是一般的地下巢穴而已,连机关也没设置几个,称不上什么迷宫。看来江湖上的传闻并不尽实。前面拐角处,一盏鹿角形的松油灯闪闪烁烁,沈瑄心里颇有些激动,因为他自己也在那里呆过,那是牢房。

牢房前面,竟然也没有人把守。

沈瑄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此时还是不由得紧张了一下,旋即朗声道:“有劳王妃久等了。”

“咦,”监房那个人转过身来,明眸皓齿,果然是吴越王妃,她淡淡笑道:“四处入口的卫兵都没有接到你,我还担心你今晚不来了呢!”

沈瑄笑而不答。

吴越王妃道:“你果然有办法。只是你千算万算,也料不到千辛万苦找到的,竟然不是你那个心上人儿,却是我这老太婆吧?沈大夫,你就是心地太好,连徐栊这样的人也要相信,你以为他真的对钱丹死心塌地,不会出卖你么?”

沈瑄心念一转,道:“王妃有所不知。在下去找徐栊打听消息,正是委托他通知王妃在下来了。王妃果然屈尊下驾,竟在这种地方等候在下——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吴越王妃皱眉道:“你找我?不会吧。嗯,你出去这些日子,身上的内伤好像没什么好转,你也知道,普天之下只有我救得了你。你是不是心回意转啦?”

沈瑄道:“心回意转,那也有可能。不过我的确是诚心诚意来找王妃的。不找到王妃你,谁带我去见蒋姑娘呢?”

吴越王妃哈哈大笑:“笑话,你疯了罢!我为什么要带你去见蒋灵骞?”

沈瑄道:“王妃希望蒋姑娘交出地图,希望我配制尸毒的解药。这两件事情,都不太容易办得到。即使以死相逼,我二人也不会屈从。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她的来胁迫我,拿我去胁迫她。要想这样,只好先让我和她见见面。”

吴越王妃顿时板起了脸:“哼,以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也想摆布我?乖乖躺在这里吧!”她反手一推,将沈瑄推入牢房,转身拂袖而去。沈瑄也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起觉来。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有一个侍卫过来把他叫醒,带着他往迷宫深处走去。

脚下的台阶级级向上,泥地和石墙也渐渐干燥,看得出是走向玉皇山顶。沈瑄默默的记忆着道路,以备将来脱身之计。

穿过一扇石门,眼前陡然明亮起来。四顾一望,这一处石室,虽然仍旧没有人看守,却布置得十分雅致。四周垂着刺绣的帐幔,半人高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桃花,花下是一座巨大的山石盆景,装点着竹篱茅舍,还引来了活水作涓涓细流。沈瑄一眼撇去,只觉得象极了天台山上那个桃源仙谷。

引路的侍卫揭开一处绣幔,露出一扇挂着大铜锁的铁门。侍卫取出钥匙开了门,十分客气的请沈瑄进去。沈瑄早看出此人武功绝对不弱,打是打不过他的,只得听命再说。

屋子里回荡着甜甜的幽香,好似女子的闺房一般。绕过一扇美人屏风,室内红烛半明,熏笼里升起缕缕紫烟。丝织地毯上绣着红莲碧水,地毯尽头垂着一幅珠帘,珠帘后面隐隐是锦绣的床帐。沈瑄已觉出帐中睡得有人,到此情景,十分尴尬。他低头听了一回那女子的呼吸声,心中大喜。急忙披帘进去,掀开帐子一看,枕上一绺长发披下,果然是蒋灵骞!

第十九回 生涯尽处证鸳盟

蒋灵骞早听见有人进来,手里扣了一只簪子以防不测。与沈瑄一照面,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日方道:“出去!”

沈瑄这才意识到,人家是衣衫不整的躺在被子里,自己未免太也失礼。过了一会儿,蒋灵骞撩开珠帘出来了。玄色的长衣已束上,头发却未梳,乱纷纷披在肩上。

“她把你关在这里?”沈瑄问道。

蒋灵骞点点头。

沈瑄呆了一会儿,踌躇道:“那日你受了伤,可好些了?”

蒋灵骞又点点头,仍是不语。

沈瑄不知如何是好,终于道:“离儿,你还在恼我么?”

蒋灵骞叹了一声,眼圈就红了,道:“我知道爷爷的死,不能怪你。别再提这件事了。”

沈瑄如释重负,心情却反而愧疚起来。离儿无父无母,蒋听松虽然乖僻严厉,终归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么多年终归是相依为命,祖孙情深。他突然横死,离儿当然伤心欲绝。而沈瑄自己对于此事,也的确难逃嫌疑,无怪她大发脾气,说出那样的话来。自己拂袖而去,反而埋怨她绝情,实在是太不体谅她了。离儿若不是匆匆下山追赶他,怎会被镜湖派伏击,又怎会落到吴越王妃手里身陷囹圄?从前似乎总是他迁就离儿的时候多,其实离儿是非常理解他的。他想着想着,只是出神,竟忘了还要说什么话了。

“怎么你还是被捉进来了。那天不是有个人救了你么?”蒋灵骞问。

沈瑄道:“我想进来救你。”

“你觉得,你救得了我么?”蒋灵骞道。

沈瑄笑道:“救不救得了,总要试一试。”

蒋灵骞抬头瞟了他一眼,沈瑄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她看穿了:反正这样一来,就算救不了,生死不离的约许,总是如愿了。

“你们俩好像很开心嘛!”吴越王妃从屏风后绕了出来。蒋灵骞本来已握住了沈瑄的手,这时急急甩开,退开半步。沈瑄却又一把抓住她的手。

吴越王妃笑道:“沈大夫,我没有亏待你的未婚妻罢?”沈瑄第一次听人说蒋灵骞是“他的”未婚妻,对吴越王妃不知是恼恨还是感激。“蒋姑娘这样冰雪似的人儿,”她续道,“我怎忍心让她住在又冷又湿的地牢里。这间屋子,是不是很不错?”

蒋灵骞道:“你就是把你的寝宫让给我住,我也不还给你地图。”她始终没有说地图不在她手中,防止吴越王妃狠下杀手。

吴越王妃淡淡一笑:“你还以为我要的是地图?那地图在你手里这么久,你就是抄上一千份在江湖上散发也尽可以了,我要你还来做什么!再说,反正这地图也是假的。”

“假的?”蒋灵骞和沈瑄同时惊呼。

吴越王妃面露得意之色,在一张花梨木海棠缠枝椅上坐了下来,道:“世人费尽心机,辛辛苦苦的去追寻来,却是假的东西,是一场空。江湖上的事情多半如此。反正你们俩也出不去了,我不妨告诉你们罢。我这地下宫殿没有几间屋子,也没设许多机关。虽然有几处布置得讲究了点,也并没有埋下金银财宝。试想,我若真的修建那么一个宏大复杂的迷宫,又弄得东海龙宫似的,那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钱家在吴越的江山,还坐不坐得稳?可那些江湖上的人听见了我有一个地宫,自然要想啦。吴越王妃嘛,骄奢淫逸,用心险恶。这地宫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什么迷宫,什么财宝,那都是他们自己以讹传讹弄出来的。哼,真有想象力!至于那些死在这里的人,那全是因为他们来之前走漏了消息,被我亲手解决掉了。”

蒋灵骞和沈瑄听得目瞪口呆。

吴越王妃道:“我弄了这么一个隐秘的地方,不过一时心情所至,想让这里成为我最后的归宿。所以也绝不允许外人进来。”说到这里,她的眼神迷离起来,“不料却引来这些谣言。我就索性弄出了一张迷宫地图,看看还能引出些什么来!蒋姑娘,你来盗图是将近三年前的事情吧,那时你才几岁?你想,我若真有一个迷宫,为什么还巴巴的画一张地图出来让人知道?就算画了图,又怎么会让一个小姑娘轻易偷走?不过你也不用太抱屈,我说过,这里本来没什么要紧的东西要隐瞒,所以那张假地图也并不是全假,那是在原图上凭空加了一些不存在的路径,其实是殊途同归。倘若有明眼人能去芜存真,仍是一张地宫的正确路径图。只不过——”她微微一笑,“恐怕很少有人能不受旁路的干扰罢?”

沈瑄渐渐明白过来,蒋灵骞拿到那张地图之后,一定细细研究过。聪明如她,也未能记住那些庞杂的路径。但她看出了正确的路经,也就印象最深。所以照着她画的草图,是大致可以在这地宫中穿行的。但若拿着地图“真本”,可就不免麻烦了。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这就是江湖。最复杂的迷宫是造不出来的,那是在人的心里。我在敌人心里筑了个迷宫,岂不比什么砖瓦泥石更强?”吴越王妃总结道。她看见一对年轻人默默不语,显然是被自己的高论震慑住了,又微笑道:“我把这些都告诉了你,蒋姑娘,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千辛万苦要捉你了么?”

蒋灵骞道:“我心里没有迷宫,猜不出你的意思。”

吴越王妃道:“早先我追捕你,确实因为气恼你一个初出道的小女孩,竟然敢和我作对。不过呢,后来我知道你是蒋听松晚年收的小弟子,就渐渐改了想法。我发誓杀尽天台弟子,那是因为当初他们七个人对我不住…”说到这里,她眼中泛出憎恨凄怨的寒光,“却与你无关。说起来你我还有香火之情,也许因为都是在天台山长大,性情也有相似之处…”

“嗤,”蒋灵骞道,“要和你性情相似,算我倒霉!”

吴越王妃并不理会,续道:“你几番帮着黄云在季秋谷这些人,我都放过你算了。其实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到我这边来。”

这句话早在沈瑄和蒋灵骞的意料之中,蒋灵骞冷笑道:“你觉得有可能么?”

吴越王妃笑道:“当然有可能!你离开钱世骏这不成器的家伙的时候,我就觉得有可能!蒋姑娘,莫要忘了,我们天台派的人武功太好,又不听话,所以在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人眼里,始终是邪魔外道。你现在的处境不用我说,只要你和沈大夫再回到江湖上,势必被那些正人君子乱刀分尸。但我却能够罩你,让你们俩有情人终成眷属。只要你们为我效力。嗯,沈大夫,你呢,只要你为我配解药,我也会帮你疗伤,让你好好的活下去。”

沈瑄道:“若是我们俩不答应呢?”

吴越王妃道:“不用我再说吧?沈大夫你自己刚才也对我说过,我应该怎样。”

沈瑄和蒋灵骞相视一笑,心领神会。蒋灵骞故意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吴越王妃道:“蒋姑娘,我若不是相信你,怎么到现在也不没收你的兵刃,还让你住在这样好的地方?我若不是爱惜你,又怎么会在去年十一月十四日千里迢迢的亲自送解药给你?当时虽说是为了邀请沈大夫,一半也是因为很不忍心看着你早早送命。”

“什么解药?”蒋灵骞皱眉道,“那金魁银甲毒的解药不是汤慕龙给的么,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咦,”吴越王妃诧异的瞧了沈瑄一眼,“沈大夫还不曾对你说过药是怎么来的么?他怎么这么死心眼!解药是我拿来的。所以他为了从我这里拿到解药救你,自己到这个地宫来住了一个多月,受了一身的内伤。他为你连性命都不要了呢!”

蒋灵骞看看沈瑄的眼神,知道她所言不虚。

吴越王妃意味深长道:“我是可以救他,但他太不合作,宁死不给我配解药。现在你合作不合作呢?他眼下这个样子,你难道看不出来,没有几天可以活了?这样有情有义的郎君,你忍心一天天看着他吐血,血尽而亡?”

蒋灵骞傲然道:“我早就知道他要死!”

沈瑄大吃一惊。

蒋灵骞道:“你以为我怕么?”

不错,他们都不在乎牺牲自己的生命,而且即使用对方的性命来胁迫他们,也是没有用的。因为本来就抱定同生共死的决心,就没有对屈服和偷生的幻想。

吴越王妃显然一时理解不了这一点,反问道:“你不在乎他?”

沈瑄道:“她当然在乎我。只不过,就算天下人都容我们不得,我们也决不会屈意迎逢你的!”

吴越王妃脸色大变,一池芙蓉变成了满地秋霜,半日方道:“我懂你们的意思了。可是我有办法折磨你们,让你们咫尺天涯,让你们连死也别想在一处!”

蒋灵骞听到这里,不觉脸色微变。吴越王妃忽而一笑,道:“不过那又何必!我最恨棒打鸳鸯散的事情。今晚你们俩就在一起,好好再商量一下吧!”

吴越王妃站起身来,缓缓向门外走去。那扇石门再次打开了。

蒋灵骞向沈瑄丢了个眼色,一大把金针朝吴越王妃背后飞去。可是吴越王妃小心提防,听见身后微微的风响,立即跃开,左袖一卷,将十几枚绣骨金针尽数兜在袖子里。蒋灵骞和沈瑄立刻退开几步,长剑出鞘。

“我善意待你们,你们却下这样的辣手!”吴越王妃怒道,“居然用了这么一大把金针,多谢馈赠啦!”

蒋灵骞道:“拿去好了,反正你也不会用。我可不象你,不会使绣骨金针,就用敷了毒的铁针来冒充!”她说这话,意在激怒吴越王妃。沈瑄听了,却不由得心里一动,看看吴越王妃那只袖子,已经冻硬了,这金针上的寒气确实冷的怕人。

吴越王妃面色铁青,双掌一翻,分别向两人头顶扣下来。蒋灵骞迎上去,剑刃沿着她的右臂斜劈上。沈瑄认得这是一招“天姥连天向天横”,遂依样去劈吴越王妃的左臂。吴越王妃既不能向左闪,也不能向右闪,只得双臂一沉,反手去擒二人的手腕。还未等她触及衣袖,蒋灵骞早拉着沈瑄腾空而起,一个细胸巧翻云,飞到了石门之外。

就这样逃了出来,未免太容易了。两人都觉得颇为意外。吴越王妃反身冲出,双掌作鹰爪状,黝黑尖利,锐不可当。蒋灵骞低声道:“瑄哥哥,海客谈瀛洲。”沈瑄心领神会,刚才两人同时使出梦游剑法,逼得吴越王妃撤招。这梦游剑法虽然不是象两仪剑法一样须双人合使,但因其奇巧诡异,往往令人无法破解闪避,所以当两个人同出一招时加倍的防不胜防。沈瑄得了主意,剑交左手,与蒋灵骞一左一右,将“梦游剑法”一招连一招的使下去。吴越王妃以前见蒋灵骞用过这天台派的顶级剑法,她的剑术造诣并不高超,仗着掌上有剧毒,可以打个平手。这时两人同使,威力大增,她居然被逼得节节败退,无影三尸掌的毒风,连两人的衣角都没扫道。沈瑄随手拽过一片纱帐,剑尖一挑,“嗤啦”一声撕断,朝吴越王妃兜头罩上去。吴越王妃急忙转向右边,忽然眼前一黑,却是被蒋灵骞抛过来的一段纱帐蒙住了脸。这时她已经听见金刃破风之声,知道再往前走,势必被两人的剑招呼上。来不及扯去脸上的纱,她急急的往后一跳。只听“砰”的一声,那只巨大的花瓶撞碎了,桃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吴越王妃怒发冲冠之时,反而哈哈笑了起来。忽然金光一抖,撒开三尺。沈瑄和蒋灵骞不得不立刻跃开,再一看,吴越王妃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金蛇鞭。这金蛇鞭原来也是吴越王妃自创的独门武功,因为没有无影三尸掌来得便捷毒辣,所以并不常用。但金蛇鞭也有它的长处,如非近身作战,对付多个敌人,却比无影三尸掌有用。吴越王妃此时打的正是这个主意,她料想沈瑄武功较弱,金蛇的蛇尾,先向他劈过去。沈瑄将身旁的帷帐一扯,闪身而去。蛇尾扫在柔软的帐子上,力道顿时缓了下来。忽然,白光又起,向金蛇滚滚的卷了过来。

这是蒋灵骞放出了她的飞雪白绫,与金蛇鞭缠斗。沈瑄忽然闻到一股腥气,不禁叫道:“当心,鞭上有毒!”吴越王妃冷笑一声,使出幻影鞭法,成千上万碧森森的金光,如网织一般笼罩下来。蒋灵骞却毫不在意,飞雪白绫在金光里穿梭往来,竟似十分随意。金蛇鞭是用三成金三成铜打造的,分了九十九节,兼顾刚猛和柔韧,无往不利,十分霸道。相比之下,蒋灵骞的飞雪白绫未免柔弱不胜。但沈瑄看了一个回合,便知蒋灵骞败不了,飞雪白绫看似柔软飘逸,其实对使用者的内功运用要求极高,正是以柔克刚,后发制人。而驾御白绫里暗藏的铁钩,挑、摘、刺、打,更是一门尽极了机巧的功夫,金蛇鞭何以能比?

“两个小贼,当真不想要命了么?”吴越王妃大叫一声,忽然跳到盆景上面,停手喝道。

蒋灵骞看见她的肩头渗出鲜血,知道她已经为己所伤,不由得大喜,白绫一卷,乘胜追击。

吴越王妃把金蛇鞭一抖,荡开飞雪白绫,喝道:“你看看周围再说!”

原来吴越王妃的侍卫已经在大厅四周满满的围了一圈,每个手里都挽着张强弓,每张弓的弦都已拉满,箭已在弦,瞄准了这两个人。蒋灵骞不禁怔住了。吴越王妃的眼角忽然飘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沈瑄大惊,一把拉住蒋灵骞的腰带,拽着她向后一跃。“嗖”的一声,斜拉里飞来一把飞刀,把蒋灵骞的腰带生生割断。就在这时,蒋灵骞脚下的地板哗啦一声散了架。下面必然是陷阱,她飞身而起。忽然头顶上砸下来一个黑沉沉的铁栅栏。蒋灵骞毫无办法,只得一沉身,坠进陷阱里。沈瑄一蹲身,在铁栅栏挡住陷阱口前的那一霎那,滚进了陷阱。吴越王妃要拉也拉不住,只听“砰”的一声,陷阱口合上了。

“好呀,好呀!”吴越王妃气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你们俩是死活都要在一起啦!你们,你们还想不想上来?”

她走到陷阱边向下张望,却见两个人手拉手站在一起,根本一眼都没有往上瞧。王照希这时从弓箭手后面出来了,低声道:“娘娘,要不然用机关吧?”她一咬牙,走到盆景后面,把水源上的机括狠狠一扳。

旋即大声道:“底下两个不知死活的小贼听着:一柱香之内,那间地牢就会灌满了水,你们出不来就只有淹死在里面。好好想想吧,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哼,我就不信,死在一起的滋味就那么好!”

沈瑄朝四周望望,这个陷阱其实是一间不小的石室,或者会有出路。此时所有的石缝中都有大水冲泄而下,看不出机关在哪里。蒋灵骞的清绝剑可以斩断栅栏上的几根铁条,但是上去也就是被乱箭射死而已。水涨得很快,已经漫到她的肩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