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怀中掏出一只油纸小包,一层层的剥开。这是她父亲唯一的遗物,保存得尤其郑重。

“湘灵吾女,当你阅此书时…你父为…害。你学成武功,定须手刃…以报父仇。其余…可问母亲和姑姑。”

白绢上洒满了澹台树然的血,隐隐变成黑色。想不到重要的字迹,偏偏被淹没了。

沈瑄把血书举起来,对光看了半天,依然瞧不出笔划来,不由得长叹一声。

蒋灵骞道:“母亲是不会告诉我了…原来我还有个姑姑,不知能不能找到她。”

“我记得舅舅说过,”沈瑄若有所思道,“你那个姑姑,好像叫澹台烟然。”

蒋灵骞道:“那你舅舅,吴剑知,知不知道这件事。他是做大师兄的,知不知道谁杀了我父亲?”

吴剑知,沈瑄一听见这个名字,心中就是浓云密布的忧虑。他把蒋灵骞的手握在掌中,翻来覆去,端详着那些细细的粉红色掌纹,拿不定主意,如何对她讲述心中的疑惑不解。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蒋灵骞仔细的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猜测他的心思:“你不会告诉我他就是…”

沈瑄连连摇头:“你别胡思乱想!”

其实胡思乱想的是他自己,所以迟迟不敢把心中的疑虑说出口,是因为他连自己的想法也不清楚。他虽然一直不喜欢吴剑知,离儿的仇人如果真是…他当然会帮助离儿,但这种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发生。他不愿意这些恩怨纠葛,牵连到本门内。何况吴剑知毕竟是他所剩不多的亲人之一。

“你放心,”蒋灵骞道,“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我不会为了…”

“怎么说没有关系!”沈瑄笑道,“不要说你父亲本来就是我的四师叔,哪怕只是为了你,我也义不容辞。我不过有些担心你…”

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一向最担心的是什么,不觉脱口而出:“离儿,你嫁给我好不好?”

蒋灵骞满面绯红,一下子抽出了自己的手:“说什么呀!”

沈瑄催促道:“你不肯么?”

蒋灵骞波光一转,低头道:“我早就答应过你了,现在又提做什么?”

“我是说,我们能不能现在就成亲,就在这里…”他也自觉唐突,脸上不由得发烫,硬着头皮表白道,“离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很不愿我们的事再生枝节了。上一次出了事,结果一别就是三年。如果这一回…我真的不敢想。咱们别再等了,行不行?”

两人相识已有五六年,却总是聚少离多,先是汤家的婚约,再是门户的冤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少有无忧无虑相处的时候。如今隔了三年,这些障碍渐渐消于无形。汤家的婚约早作了废,蒋灵骞成了四师叔的遗孤,门派的隔阂亦不存在,好像天地间一时开阔起来。只愿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什么反复了。

蒋灵骞拉着他的手指,轻声道:“既然你这样想,我也不反对。”

这花神庙不过丈许的斗室,没有灯笼、花烛,更不用说找什么宾客、司仪,证人只有一尊油漆剥落的花神像而已。两人在草蒲团上跪下,对着天地拜了三下,就算是行过大礼了。

甚至连遮住新人容颜的扇障也没有。是不是太委屈了离儿?沈瑄不由得想到。他一抬头,就看见蒋灵骞一剪盈盈秋水,悠然的瞧着他。

原来这花神庙的后面,还有几间屋子,床帐俱全。沈瑄四顾一看,道:“你和你姐姐,就是在这里住着?”

蒋灵骞点点头:“只是姐姐已经回巫山去了,不再过问江湖的事情。”她走到妆台边坐下,梳理着一头长发,然后一股一股的编成辫子,想盘到头上去,便是结发为夫妇的意思了。无如手生,老是盘不好。沈瑄走到身后给她帮忙,两人弄了半天,只搞得一卷春云又纷纷扬扬的洒在了肩上。

“算了,”蒋灵骞笑道,“明日再说罢!”

床上放着一袭青纱的衣裳,是蒋灵骞换下的秀霜仙使的行头。沈瑄瞧见,心有所触,遂道:“离儿,你总是穿黑色衣裳,与众不同的。只有一回——就是那年我上天台山找你的时候,你一身白衣,坐在竹林里,那样子美极啦!”

蒋灵骞微微一笑:“原来你爱看我穿白衣裳,那我以后做上十几身,让你天天看。——只怕你又要烦了。”顿了顿,又道:“我本来希望,能回天台山桃源谷去结婚的。”

沈瑄道:“等你报完了仇,我们就回天台山去,回到那间竹屋里去。就我们俩,一辈子住在那里,白头到老,好不好?”

“好啊。”蒋灵骞闭上眼睛,冥想着将来的情景。

过了一会儿,她道:“眼下,我想要你先陪我上一趟庐山。”

沈瑄道:“是啊,应当去看看你父亲的坟了。”

蒋灵骞想着想着,又从袖中抽出澹台树然留下的血书,看来看去。

仇人的名字,是再也无法找到的。沈瑄心里又是一阵子担忧,遂道:“也许是命中注定了吧?”

“命中注定什么?”蒋灵骞不解道。

沈瑄道:“注定不能复仇。——你,也不要太执着了。”

蒋灵骞摇头似不信。过了一会儿,凄然一笑道:“这么多年了,一直想知道生身父母是谁,不料却是如此结果。这血书,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印记了。”

沈瑄道:“我们去庐山看你父亲罢,也许能找到些线索。”

蒋灵骞叹道:“世上的事情为什么这么巧?正好是你,安葬了我的父亲。”

 

然而这个计划却也没能实现。他们从百花岭下来后,径往江西。才出五岭,就遇上了一个武夷派的弟子,给沈瑄捎来一封信。

信是吴剑知写的,叫沈瑄务必赶快回三醉宫。由于是托人带信,到底是什么急事,也没有写明。

沈瑄极不愿这么快就和蒋灵骞又分开。但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立刻转上洞庭,他实在很想知道吴剑知又要做什么。两人在山口依依分别,约好了蒋灵骞扫完墓后,到三醉宫与沈瑄碰面。

第三十回 离鸾别凤烟梧中

三醉宫大门前倚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殷殷的望着平静的湖面上,缓缓划来一只小船。船停靠岸,沈瑄不慌不忙走下来。

吴剑知迎了上去,忽然讶异道:“瑄儿,你没有把蒋姑娘带回来么?”

沈瑄吓了一跳,他的消息怎么这样灵通?

吴剑知道:“你和她两个人在南汉扫平沉香苑,除掉樊胡子,江湖上早就传遍了。我写信催你,以为你会和她一道回来的。”

沈瑄只得道:“蒋姑娘先去庐山,祭扫四师叔的坟墓,过几天才能到。我接到信先赶回来了,舅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吴剑知道:“这个,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沈瑄愕然,没有什么事情,却这样着急把他叫回来!看看吴剑知的神情,也不象真的没事,不禁满腹疑惑。他究竟想干什么?

吴剑知笑道:“我要不这样说,你会回来么?我听说蒋姑娘还活着,又和你在一起,心里也很高兴,希望能给你们俩在三醉宫完婚。”

沈瑄更加惊奇了,那时在三醉宫的后院,他将蒋灵骞视作洞庭派头号大敌,恨不得砍成三截,这时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个弯子转的也太快啦。他苦笑道:“舅舅不必费心。我和蒋姑娘,已经在那边成亲了。”

吴剑知道:“你们自己拜堂,又没有三媒六聘,又没有父母宾客,是不是太草草?瑄儿,你和蒋姑娘算起来都是我的师侄辈。你们的父母都不在了,我自当操办此事。帖子已经写下了,等蒋姑娘回来订下日子,就派人发出去。婚礼虽然不可能扮的像黄鹤楼那次似的隆重,但一定要礼数齐全、郑重其事。不能让江湖上的人,再说你们的闲话。”

帖子真的已经写好了,请下的客人不太多,却都是武林中的有份量的前辈,包括庐山、武夷、镜湖各派的一些长老,多是吴剑知和沈彬的旧友和世交。沈瑄觉得不知所措,他倒不反对再行一次婚礼,但他和离儿回来,是为了报仇的。他谨慎道:“舅舅,你先别急,这件事等蒋姑娘回来,再慢慢商议不迟。”等离儿一来,事情当然会变化了。

他忽然看见一张帖子上,写着“叶清尘”三个字,心有所动。

吴剑知也看见了,笑道:“差一点忘了,叶大侠现在岳阳。你若再晚一天到,他就动身走了。”

 

数着日子,七夕已经过了,叶清尘见到过印月了么?

沈瑄找到叶清尘时,他正在湖边钓鱼,披着蓑衣,一动也不动。沈瑄有些不安的叫了一声“大哥”。

“听说你找到她了?”叶清尘抬起头来,笑吟吟道。

沈瑄见他掩不住一脸轻松得意的样子,自放了一大半心,便在一旁坐下,道:“小弟夙愿了却,却还惦记着大哥的事情怎样了。”

叶清尘摇着脑袋笑了,道:“原来那个医生当真就是你。她说不出名字,对我形容了半天,什么木雕鬼脸。我听来听去,就觉得除了你不会是别人。”

印月冷淡之极,古怪到从来没问过沈瑄的名字来历,但是,“曾老前辈,没有告诉你么?”

“可惜师父没等到我回去,就已经亡故了。”叶清尘长叹道。

“什么时候?”沈瑄大吃一惊,五月里他再上无根岛,曾宪子还神采奕奕的,怎么突然间就去了呢?

叶清尘长叹道:“听印月说,五月底岛上来了一个白衣女子,对师父说,他的师父临终前念他苦守荒岛几十年,便饶恕了他年轻时的过错,重新收入门墙。——我师父原来是个弃徒。师父失了武功之后,心脏一直不好,这一高兴,想不到要了他的性命。白衣女子过意不去,就带走了他的骨灰,说是拿回山门安葬。想不到,我竟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曾宪子于沈瑄也有半师之缘,沈瑄摇着头,望着一道道水圈把零落的青萍拉扯开来,又攒在一起,两人沉默了一阵。沈瑄又道:“那么说,印月师太终究没有服孟婆柳的解药了?”

“吃了,”叶清尘道,“你的药真的很灵啊!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沈瑄瞪大了眼睛:“那你们…”

叶清尘有些犹疑,徐徐道:“想起来什么,她没告诉我,只是说从前的事情让她很烦恼。谁知道呢?她一向是个很有主意的人,我也强她不得…不过劝了她一阵子,她就答应嫁给我了。只是还要等上几个月。”

“还等什么,不怕等出麻烦来么?”沈瑄见他一脸幸福的样子,嘲笑道。

叶清尘道:“她说还有一件小事要办完,不要我帮忙。我在北边事情紧急,耽搁不得。只好约了她在开封见面。”言语间甚是惋惜。

沈瑄遂道:“你放心么?印月师太好像不会武功。”

叶清尘道:“应该没什么不放心的。她会一点武功的,防身足够。你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很能干的。你觉不觉得…觉不觉得她长的像你的蒋姑娘?当时我第一次看见蒋姑娘,吓了一大跳。”

“是啊,”沈瑄道,“她们俩有什么关系么?”

叶清尘道:“我问过,她却说她不知道蒋姑娘是谁。也难怪,她失忆很多年了。大约她上无根岛时,蒋姑娘还没出世呢!昨天我遇见吴掌门,说是要给你们办婚事,是不是啊?几时能喝喜酒?”

沈瑄皱起了眉头,本来很放松的心又被阴云笼罩了。

“怎么?”叶清尘奇道,“这样小气呀!放心好了,我结婚时一定忘不了请你!”

沈瑄摇摇头:“大哥,我心里有些解不开的疑团。”

他坐在叶清尘身边,把洞庭派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和他心里隐藏的疑惑与担忧,对叶清尘通通吐露了出来。说来也怪,在他的心目中,蒋灵骞无疑是占了第一个位置的,可是这些话对她却讲不出来。

他们坐在湖岸边,一直聊到日落。

“以我对吴掌门的了解,你似不应这样猜疑他。”叶清尘道,“但…很难说,世事难料啊!我也不能妄下判断。”

沈瑄道:“我对你说过一遍,心里的思路就清楚些了。”

“你又想到了什么?”叶清尘问。

沈瑄想到了什么?他只是想到,尽管他和离儿,爱得这样深,可以甚过于生命,可以甚过于一切,然而彼此之间,还是隐然有雾里看花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他们自己造成,却总也躲不过。

叶清尘见他久久无言,道:“二弟,你这个人太重感情。本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你陷在这些复杂的恩怨里面,就很难了。”

 

月亮清清冷冷的升了起来,照在风平浪静的万顷洞庭湖上。

叶清尘的小船向北边漂去了。沈瑄在朗吟亭里独自坐了一会儿。“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吕洞宾的笔迹在月光中浮动翻飞,仿佛真有人在那里舞剑。沈瑄如今的剑法造诣已深,从这二十八个字中,看到的东西又多了许多。

月上林梢,他站起身来,回房睡觉。那个栽满了湘妃竹的小院,吴剑知叫人收拾了一下,让沈瑄仍旧住那里。风摇竹影,其声簌簌。还没跨进院门,就听见一缕洞箫的低吟,甜美而空灵,仿佛殷红的桃花飘落在泠泠清谭。

沈瑄心中一喜,疾走向竹林中那个纤纤素影:“你这么快就来了。”

“一下庐山,就飞也似的往这里跑,”蒋灵骞的声音又轻又细,几乎听不见,“我急着想见你。”

他心里一荡,仿佛飘到了云中似的,伸出手去把她抱了起来。

 

半夜里不知怎么了,沈瑄忽然一惊而起,额头上全是冷汗,心还不停的跳着。

碧天如水,雁过轻云,更鼓拖着长长的三声响。离儿睡得很熟,像一只温驯的小猫。

三醉宫的深处,隐隐约约的传来一些低语声,待要细听时,却又飘得远了。沈瑄觉得很奇怪,这三醉宫门户萧条,已经没有什么人住了。是谁在窃窃私语呢?凝神细听,发现声音是从吴剑知的书房里传出的。他心中一凛,悄悄的披衣起来,向书房走去。

 

“我不同意。”

“四师弟死得早,他留下的独生女儿,我们本来就应当多加照顾才是。从前那些恩恩怨怨…”

“那是自然。但瑄儿娶她不合适。”

“我劝你看开些罢。瑄儿不娶她,也决不会要别人的。你难道忍心误了他一辈子?”

不知道吴剑知在劝说谁,这个人为什么要对他的婚事发表意见。沈瑄觉得那个声音,似乎在那里听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那人似乎在考虑吴剑知的话,一时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吴剑知轻声道:“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那是什么滋味!你也知道的。”

那人“哼”了一声,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经书是假的?”

吴剑知好像是愣住了,半晌不语。

“你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居然还认认真真抄了一份留在碧芜斋,让我带走什么‘真本’。你怎可以这样?你不知道练假经书有什么后果!”那人埋怨道,他声音虽大,却明显中气不足。

吴剑知缓缓道:“真正的《江海不系舟》,师父临终前让我看过一次。所以经书一偷回来,我就知道是假的。这可能是天台派的圈套,也可能是别有差错。我曾经怀疑是三师弟掉了包,后来才知道错怪了他。但不管怎样,当时我们动手去偷书,已是大错特错了,还有什么可说。”

“我就知道,你给我假书,是为了惩罚我。可是…”

“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在偷书这件事情上,我是大师兄,当初没有劝住你们,事后当然也没资格惩罚你。但是…我之所以‘只是’这样对你,因为你是恩师的儿子。”

是爹爹,爹爹还活着!沈瑄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不假思索的冲了上去,一把推开书房的门。

屋里的两个人看见他突然闯入,都吓了一跳,吃惊的瞪着门口。

然而沈瑄的表情更是惊奇,他分明看见,灯下坐着的那个人,是天台山上的老僧枯叶!

吴剑知苦笑道:“瑄儿,你都知道了。我急着教你回来,是因为你父亲回来了,他想看看你。”

沈瑄不敢相信。这个衰朽憔悴的老僧,难道真是自己的父亲,记忆中那个风采翩然的洞庭君子么?他紧紧的盯着那张风刀霜剑刻满了的老脸,发现那眼角中漾出了点点慈泪。“爹爹!”他扑了过去,抱住沈彬的膝头,失声痛哭起来。

沈彬轻抚着爱子的头发,道:“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只打算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不想还是被你发现了。师兄,你看瑄儿的样子,和我年轻的时候多象啊!不过他比我有出息。”

沈瑄拭去泪水,抬头道:“爹爹,当时你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多…后来是怎么得救了?”

沈彬凄然一笑,道:“你不知道闭穴之法么?内功深厚的人,当一刀插下去的时候,及时把穴道闭上,就不会流多少血,将来还可以再活过来。当然啦,如果那一刀插进了心脏,那就止不住血,谁也救不了。当时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是颜料…”

“假的…”沈瑄默默的摇着头,那充斥了整个童年记忆的、漂满了整个浩瀚洞庭湖的鲜血,原来是假的。

“那时我被逼着自尽,就用了这种法子。你舅舅事先是知道的,后来他把我救过来。但这是不可告人的。在江湖上,‘沈彬’已经没有了。我只好从此毁了面容,剃度为僧,在外边流浪。”沈彬唏嘘道,“瑄儿,爹爹装死,极不光彩,也没脸见你啊!”

沈瑄听了这个故事,心里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出。从前对父亲的种种绚丽幻想,一下子被击得粉碎,连渣滓也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现实。他望着父亲垂垂衰老的面容,衬着暗黄色的僧袍,愈发显得如秋风中一片枯叶。他只是道:“爹爹,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心里一阵阵发凉。

沈彬又道:“今日我们父子二人,总算见了一面,我也无憾了。明日我就动身回天台山,不再来了。”

沈瑄颤抖着声音问道:“爹爹,你知道‘碧血毒’罢?”

沈彬淡然一笑:“你真聪明。蒋听松是我杀的。”

“什么!”吴剑知吓了一跳,“师弟,你把蒋听松也杀了?”

沈瑄缓缓的站起来,他的心已经沉沦到了极点,绝望到了极点:“难道真有这样深的仇恨么?”

沈彬道:“倒不是为了仇恨。本来,蒋听松偷逼我自尽。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机杀他报仇…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也是个伤心人,也就算了,从此住在山里,采药行医,了此残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派扯上了瓜葛,竟找到山上来。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伤,又留你不住。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对你动手,那小姑娘又离得太远。我要救你性命,手头又没有兵器,只好捡了你的剑,从树丛后面偷袭老怪。”

原来父亲是为了救他。那天蒋听松神智发狂,如非受袭身死,沈瑄自己就完了。想到这里,沈瑄更加难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还有武功,本来也不用‘碧血毒’这样不留余地的药。但是你不知道,蒋听松让我们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系舟》。我练了之后,全身武功尽失。不是我自己及时设法治疗,连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见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杀他。我已经没有武功,那一剑掷出去,根本阻止不了他杀你。所以只好用上沾身即死的毒药。唉,赤城老怪也是江湖中一代宗师了…我自知对他不住,后来又上了赤城山,把他好好安葬了。”

吴剑知在一旁听着,心里十分焦虑,不住的看着沈瑄脸上的神情变化。

沈瑄心里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离儿交代呢?

沈彬也看出了他的痛苦,道:“我当时也来不及想到,这会妨碍你的婚事。你的未婚妻一定不能原谅,她若要报仇,就让她来杀了我,你别和她计较,将来要好好待她…我是个罪人,不配做你的父亲。”

“爹爹!”沈瑄重又跪在了父亲面前。

 

月亮斜斜的挂在西天。沈瑄恍恍惚惚走出来,也不知该向哪边走。他的那间院子里,盈盈亮着一盏寒灯。是离儿也起床了么?

“瑄哥哥!”蒋灵骞站在门口招呼他。

他不想让离儿看见自己哭红的眼睛,一手打灭了灯烛,拉着她回到帐中。

“你怎么半夜跑出去了?”蒋灵骞问道。

沈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热。”

蒋灵骞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果然很烫,有些惊慌:“你没事吧?起来喝点水。”

沈瑄笑道:“不用啦,你还怕我会生病?睡一觉就好了。”

习武之人轻易不为外寒所侵,何况以沈瑄的内功,蒋灵骞也不必担心,于是翻了个身就去睡了。沈瑄可如何睡得着,父亲的脸、蒋听松的脸、离儿的脸在脑海里换来换去。要不要对离儿说呢?说了以后,是求她原谅,还是听任她去向父亲寻仇?她的心里,又会怎样想?他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瑄哥哥,你睡不着啊?”原来蒋灵骞还醒着。

沈瑄轻轻的“嗯”了一声。

蒋灵骞道:“你睡不着,听我说话好不好?刚才就想对你说的。”

沈瑄又“嗯”了一声。

蒋灵骞悠悠道:“我这次去庐山,祭扫父亲的坟墓,又请人重刻了一块碑。——明年你再陪我去看看罢。结果立墓碑那一天,来了一个人,一个中年妇人,居然就是我的姑姑。”

沈瑄惊道:“真是你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