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再一次带上护齿,绑紧拳套,回到八角拳台的中央,颜浔阳才终于记起那个月色下的随口约定。

你的伤,不会影响比赛?

影响了的话,你怎么赔我?

让你咬回去一口?

那你记好了,我要是输了,就来啃你脸。

他不由自主笑了一下,仰头看向高而明亮的拳台。

脸颊上还残留着熟悉的气息,与其说是“啃”,更像一个带点惩罚性质的“吻”。

突如其来,却真真切切安慰到了只能坐在板凳上的他。

怎么能忘了呢,他们一直是同路的人。

他输了,还有赢的机会。

她赢了,于是继续和失败做斗争,努力走得更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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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很快就到了第四局,场上的形势却开始胶着。

短短的二十几分钟里,胡筱柔的体力迅速流逝,本来就不大聪明的脑子也开始混沌起来。

躲避对方的进攻和刻意的计算有效攻击实在太费脑子了,直觉再一次满是诱惑力地主宰了她的比赛。

她一次次的将人往围绳上逼去,也一次次被对方的重拳击中。

两人抱压在围绳上翻滚时候,裁判都没能及时阻止,以至在勉力拉开她们时被带得一起滚了一圈。

三个人的体重压得数层围绳都岌岌可危,下面的观众更是吓得纷纷离席——这要是被砸到,分分钟是要出人命的!

坐的远的观众则激动不已,完全没了刚才那副嫌弃女子赛事不够激烈的颓废模样,喝彩声一波接着一波。

这场景,蓦然就让场上的胡筱柔想到了古罗马的斗兽场。

像吗?

她是笼中供人取乐的野兽吗?

晃神的瞬间,对方的勾拳已经到了眼前。

她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戴着手套的双手护住了头脸,作为后手的扫腿紧跟着到来,下盘不稳,整个人猛地向后倒去。

即便有头盔的保护,腰背重摔在地上的感觉也非常不好。

但她已经顾不得了,自由搏击是站立式格斗,倒地就要失分,长久倒地就是认输!

她根本没有时间休息!

或许是她爬起的动作太过迅捷,也可能是她脸上的血渍太过骇人,场下的掌声震耳欲聋,几乎要超过她耳朵里的轰鸣声。

这是从哪儿来的声音呢?

这些又是什么人呢?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先要躲过去,要躲过这一拳!

这个角度太致命了,绝对没办法硬接下来!

胡筱柔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在第五次招架住对方拳头的同时,抬脚踢向了对方因为进攻而露出的空档。

暴风骤雨般的攻势在瞬间瓦解。

到了这个时候,任何一次有效的有力打击都可能让比赛直接结束。

谁被ko,谁成功摘冠,几秒钟就能产生逆转。

结束的铃声响起时,胡筱柔甚至是被裁判从对方身上撕扯下来,带回角落的。

只剩下一局了!

她听到有人这样说,不知道是霍英博,还是郭易林。

她把护齿吐掉,侧过头,看到的却是颜浔阳的脸。

挨得那么近,一脸的担忧,眼睛里倒映着自己满是汗渍和血渍的脸。

狼狈,憔悴…真是太难看了!

胡筱柔下意识就把头扭了过去,然后就听到他问:“怎么了,脖子扭到了?”

胡筱柔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助理已经把水拿过来了,她只好先低头漱口。

休息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了,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在叫嚣,一点不比台下的观众安静。

这就是她选择的道路,通向成功,也通向死亡。

所以父母反对,所以掌声遍地,辱骂如影随形。

再一次走向场中央时,胡筱柔不由自主想起jul离开时落寞的背影,想起6年前他拿着冠军奖杯,带着金腰带,从擂台上下来,满身荣耀,意气风发。

那眉眼愈来愈近,渐渐变成了颜浔阳的模样。

从荣耀,到颓败。

就连雪亮的闪光灯,记者黑漆漆话筒下的责问,都那样的相似。

他们一路行来,胜负荣辱始终系在自己身上。

所有的旁观者,永远也只是旁观者。

汗水滴落在睫毛上,很快又因为她急速的移动而被甩落。

落到嘴唇上的汗滴却没那么容易摆脱,一点一点渗入口腔,又咸又湿。

再一次将对手抱着对手压倒在围绳上的瞬间,胡筱柔的目光正对上底下一张观众激动的脸。

他满脸通红,双眼的光芒比她的对手还要炽热,张大嘴巴大吼着:

杀死她!

杀死她!

胡筱柔不知道这个“她”到底在指代自己,还是在指代对手。

但着念头冲进脑子里的瞬间,自己的膝盖已经用力地顶向了对方柔软的腹部。

并不是抱着要杀死她的目的,甚至还因为那一声声的怒吼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她想要向他大喊:我来比赛,可不是为了达成你的这种目的!

就像背负大量的装备,攀登风雪中的高峰一样——“山”在那里,所以要继续前进。

跟任何人的夸赞或者鄙薄,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这才是她的理想,或许并不伟大,甚至没有什么足够叫人敬佩的深度。

但她选择了,她为之奋斗了,并不想被人这样胡乱地下错定义。

可她已经转身,对手也已经吃下膝袭,尝试再次进攻。

至于那张脸,早已经被甩在身后。

在输赢面前,区区一个观众又能算得了什么?

胡筱柔抬手招架了她的快速飞踢,胳膊火辣辣的疼,脚下的步子却并未退却。

远踢近摔,距离缩短之后,踢这个动作就变得有些鸡肋了。

她看准时间,右拳挥出,摆了个交叉迎击的模样,对方甫一抬手,左手立刻转为勾拳击肋。

这几下动作快逾闪电,台下的观众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对方就已经重重地直倒下去。

胡筱柔往后退了一步,勉力站稳。

裁判飞速地抠出那女孩口中的护齿,保证她呼吸顺畅,并扶住她的双腿辅助急救。

这场景再熟悉不过,甚至胡筱柔自己都亲身经历过。

可在这时看来,却都不真实得有些茫然。

如同银幕中的登山家一样,她筋疲力尽,一步步往山顶走去。日光穿透风雪,铺照在她身上。

同时,也照在那些距离山顶仅有数百米之遥的同伴尸体上。

有人成功,就注定有人落败。

葬于高山之巅,犹如将士战死沙场一般悲情而无奈。

第六十五章 月色溶溶

第六十五章月色溶溶

得知那位前ka冠军得主的检查结果了,胡筱柔才终于松了口气。

没有人希望自己终结别他人的职业生涯乃至生命,至少她从未这样想过。

霍英博却不容她放松,拿了一整叠资料给她看:“现场的采访可以胡乱糊弄,接下去的几个特约却不能推的——回国之后还要谈话节目要上,可别乱说话!”

胡筱柔苦着脸看他:“霍总…”

她宁可再当一次举牌宝贝啊!

冠军毕竟难得,哪怕是女子赛事,也是很被重视的。

胡筱柔人还没回国,行程表已经排得满满的,甚至还有一些代言和商演的邀请。

至于网上那些琐碎的谣言八卦,在成绩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对于胡筱柔来说,网上的那些辱骂可以忽略,逼到面前的记者和主持人们,却是没办法回避的。

她颓然地抱着东西回到房间,正撞见颜浔阳冲完澡出来。

“东西收拾好了没有,怎么这个表情?”

胡筱柔耸肩,把资料都扔到床上:“我都不想回去了,这简直比打比赛还难。”

颜浔阳随手捡起一张资料瞄了两眼,把搭在头上的毛巾拿下来,张臂将人揽进怀里:“那我们就不回去了。”

胡筱柔翻了个白眼:“不回去干嘛?”

“国外也可以打比赛嘛,舞台还比国内更大。”

胡筱柔抿嘴:“国外也有好多记者。”

颜浔阳下巴抵在她头顶上,闷笑出声。

头发上的那些水珠,纷纷坠落,滴落在胡筱柔肩膀上、颈项里,滑进衣领深处。

胡筱柔尴尬地躲了一下:“快去擦头发啦,冰得要命。”

颜浔阳却更紧地箍住她:“我说真的,你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英博?”

胡筱柔有些震惊地抬起头:“你要走?”

颜浔阳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我不是说现在,我是说以后——人又不是一棵树,总不可能永远待在一个地方。”

“为什么不能是一棵树,为什么不能待在一个地方?”

颜浔阳无奈地叹气:“因为即便是树,也并不是种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个道理你总是听过的。”

胡筱柔觉得他身上湿润的水汽,也随着这声叹息一起滴滴答答化成雨,落在了自己身上。

“可是,我在英博过得很好啊。”

颜浔阳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将冰冷的唇贴在了她的嘴唇上,亲昵的碾磨、舔舐。

拥抱久了,身上的水渍虽然没有彻底干涸,也渐渐带上了体温,湿润而温暖。就连嘴唇,都烫得像是在生病…

空调呼呼地吹着,床铺上还胡乱散乱着大叠的资料。

身体压在上面,像是被碎石硌着一样难受。

胡筱柔挣扎着往床头的方向挪了一下,又挪了一下。

颜浔阳到底不是木头,只得停手,“不行吗?”

胡筱柔涨红了脸,半坐起来,两只手掌撑着身体又往后退了一点。

颜浔阳叹气:“到底怎么了?”

胡筱柔咬了咬嘴唇,抬手往床柜那摸去。

颜浔阳随着她的手掌动作往那看去,一个台灯、一台电话机、一只拿掉了笔帽的圆珠笔…

依照胡筱柔打人的经验和实力,真要打人,也不需要这些器具的辅助…既然不需要…

颜浔阳无不尴尬地想到,难道她看到了自己藏在抽屉里的东西?

——但这么主动的画风,也实在不适合胡筱柔。

“我说了不会勉强,我们…”

“啪!”

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了黑暗。

颜浔阳这才猛然想起,墙上还有开关。

这惊喜来得太过突然,让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直到胡筱柔犹犹豫豫地挨近,才终于醍醐灌顶,再一次回拥住熟悉而柔软的躯(和谐)体。

一时间,房内就只剩下冷气和呼吸的声音。

窗户并没有彻底关紧,窗帘偶然被风带起,满床都是溶溶的月色。

第六十六章 归去来兮

第六十六章归去来兮

隔天一早,胡筱柔是在早餐的香气里醒来的。

床头边的小桌上摆着抹好了黄油的面包,煎得焦黄的早餐猪肉肠,味道浓郁的意大利咖啡,床的另一边却空荡荡的没有人。

8点多!

胡筱柔吓了一跳,立刻就要爬起来,稍微一动就觉得全身酸疼。

她毕竟也不是铁打的,昨天白天才打了一场高强度的比赛,整个晚上又没休息踏实。

下床后,更是觉得两腿发软,如同踩在棉花上一般。

浴室门“吱呀”打开,颜浔阳套着居家服探出头:“醒了?”

胡筱柔刚才还不觉得,现在看到人,却多少有点脸皮发烫。

她轻轻“嗯”了一声,颜浔阳趿着拖鞋往外走了一步,在她嘴唇上轻蹭了一下,“起来了就去刷牙——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当然有,全身上下都是!

对着颜浔阳那张满是笑意的脸,胡筱柔还是怂了。

她垂下头,踢踢踏踏地跟着进了浴室。

狭小的空间里还残留着熟悉的沐浴露味道,镜子上沾着浓浓的水雾。

她竭尽全力想要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偏偏颜浔阳不肯给她这个机会,一个劲的问东问西,甚至连牙膏都给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