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游端了一盘仙果来找她,此刻正坐在桌边,看她随手捏了个寻物诀,一把扔出窗外。

那法诀即刻落地,金光一闪后变成十几个木偶,朝四面八方奔涌而去,竭尽心力寻找丢失的剑谱。

纪游的目光回到了桌上,他并不知道宁瑟丢了什么,帮不上忙也只能默默叹气。

桌上还有两只圆滚滚的山雀,并排卧在那盘仙果边,它们长了一身蓬松的羽毛,又因为身形有些胖,看上去比仙果还要圆。

纪游抬袖摸了摸其中一只,见它乖得不像话,忍不住发问:“师姐,这两只山雀是哪里来的?”

山雀丢掉了还会自己飞回来,其实有些招人烦,想到这里,宁瑟叹声道:“捡的。”

纪游心生向往,慨叹道:“哪里捡的,我也想捡一对,带回家养着玩。”

“路上捡的。”宁瑟道:“我站在树下,它们刚好掉到我身上。”

桌上那两只山雀闻言,羞愧地低下了头,抬了抬鸟爪子,互相挨得更紧了一些。

薄暮天光透窗而过,将流动的云影倒映在地板上,宁瑟对着窗户发了一会呆,纪游忽然凑了过来,盯着她额间的凤尾,万分惊奇道:“师姐,你额头上这个金色的东西,不是自己画上去的吗?”

宁瑟怔了一怔,不知道怎么回答比较好。

恰在此时,有只灰色的信鸟破窗而入,将一封信塞到了她的手中。

看那信封的样式和颜色,似乎出自玄音仙尊的手笔,宁瑟拆开信看了两行,觉得这字迹并不像她师尊的,但印章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她想了片刻,觉得有趣,抬眸对上纪游探寻的目光,低声回答道:“有人让我现在去浮云山。”

“现在去?”纪游望向窗外,眉头蹙起几分:“别去了,就当没收到吧,你看这天色,待会可能要下雨。”

夕阳倾颓,天外乌云席卷而来,漫开一片沉沉雾霭。

宁瑟坐在桌边倒了一盏茶,蒸腾的热气倏尔飘散,碧绿的叶梗在杯盏中沉浮,她用杯盖拨了拨茶叶,低头斟酌着回答:“浮云山不远…去一趟不妨事。”

第5章 穹川

浮云山坐落在昆仑之巅的东侧,风景秀美,毗邻洛川河。

但因地处偏僻,常年鲜有人迹。

时下傍晚已过,天幕暗沉不见微光,乌云洒下凉薄的夜雨,整个浮云山似乎只有宁瑟一人。

她撑了一把竹骨伞,独自站在山巅之地,低头俯瞰雨中夜景,并未留意身后有什么东西。

直到水波如洪流开闸般倾泻而来,澎湃汹涌更胜天外天的妙音海。

亮如白昼的明光一霎闪过,宁瑟撑伞站在三丈外的地方,抬头后着实吃了一惊。

沉哑的嘶吼声划破苍穹,长约百尺的巨大水蟒正盘踞在陡峭山崖上,粗壮的蛇尾凌厉一扫,召来一阵血雨妖风。

这是一条成了精的千年水蟒,天界排得上名的凶恶禁兽。

那妖风冲着宁瑟而去,蛇尾紧随其后,眼看就要卷上她的身体。

宁瑟蹙眉看着它,漂亮的眼眸里终于浮出怒意。

“凭你也想吃了我?”

白光变成金光,浮云山巅震荡。

暴怒的威压猛然扫过,水蟒的痛吼声和惨叫声霎时传到十里开外,甚至盖过了风雨响雷。

因这当头一击实在太痛,那水蟒连眼泪都流不出来,蜷成一团窝在山崖上,整条尾巴无力的垂下。

宁瑟慢慢地走了过去,雨水顺着伞沿滑下,悄无声息滴到她的脚旁。

那水蟒开始打颤发抖,血红的双眼映着她越来越近的身影,拼尽全力卷来一波水浪。

漫无边际的天火临空而降,把水浪一滴不剩地…

烧没了。

千年水蟒惊恐至极地嘶吼一声,听到宁瑟压低声音道:“我们凤凰最擅长的就是控火了。”

言罢,手中燃起一团跳跃的火球。

因这火是天火,雨水也浇不灭,而此刻夜雨当空,豆大的水滴浇灌在宁瑟的手上,那火光没有分毫衰弱迹象,反而越演越烈。

场景就格外的诡异。

水蟒仿佛看破红尘般,已经不再发抖,只一抽一抽地蜷缩着,蛇鳞掉了一地。

宁瑟撑伞站在它面前,白底锦缎的绣鞋未染尘埃,衣袖也翩然临风,当真有一派卓然仙姿。

但她说的话却让人齿冷:“你从哪里来的?不回答就砍断你的蛇尾。”

水蟒闭上双眼不想看她,伸出尾巴指了一个方向。

宁瑟抬头望去,眼见一个巨大的洞口,赫然立在半山腰上。

洞门外有七道封印长符,此刻都在风雨中飘摇。

封印被人毁坏撕开,也难怪这水蟒能逃出洞穴,蹲守在山崖上。

宁瑟腾云飞向洞窟,站在洞外看了一眼,连呼吸都停滞了。

满窟上下,皆是大大小小的水蟒蛇,睁眼的闭眼的,睡着的没睡着的,几乎堵满了她的视野。

“洞窟最深处,有一条蛇王。”

这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的那一瞬,宁瑟险些以为是幻听。

她抬高伞柄,当真瞧见了清岑。

清岑扯过一旁的封印长符,目光有些幽暗难辨。

宁瑟睁大了双眼,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封印是我做的。”他松开长符,话里依然无喜无怒:“不过现在没用了。”

宁瑟闻言诧然。

以她对清岑的了解,他并不是会下封印的人,面对一窝子的恶蟒,他更可能简单粗暴地斩草除根。

于是宁瑟不禁发问:“什么时候做的封印?”

“小时候。”

“多小?”

“两百岁,或者三百岁。”清岑道:“记不清了。”

宁瑟闻言又是一惊。

按照他们龙族的年龄算,两三百岁分明还是一只小龙崽,那时候的清岑,兴许还没现在的宁瑟膝盖高,怎么就能…

就能下封印,堵蛇窟了。

她想起自己两三百岁的时候,还在勤勤恳恳地背一些入门书,忽然就理解了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存在差距。

“两三百岁就懂得下封印,”宁瑟道:“你在道法武学上果真厉害。”

清岑没有回答,微挑了眉看向蛇窟,手下立时化风为剑。

夜色空寂,风雨萧瑟,满窟水蟒忽然一涌而出,连成一条蠕动的长河。

洞窟里不乏万年水蟒,宁瑟的年纪尚且不到三千岁,作为一只成年不久的凤凰,她的威压并不够用。

好在有清岑。

宁瑟还没来得及拔剑,势同惊雷的九霄斩已经劈向蛇流,龙族的威压恰如此刻倾盆大雨,奔腾着卷落一地蟒蛇。

滔天的水浪从洞窟中涌出,被宁瑟用天火团团围住。

她扔下伞,扯了一个挡雨的结界,偏过头去看清岑。

清岑没有撑伞,更没用结界,雨水滂沱而下,却没有一滴淋在他身上。

念力控雨,这样的水平堪称化境。

宁瑟收回目光,发现密密麻麻的水蟒仍在涌出,数条蟒蛇扭缠在一起,蠕动翻滚,看得她心惊胆战,想不到浮云山这个地方,原是这样一个凶险之地。

清岑扯下一截黑衣袖摆,将那布条蒙在了眼睛上。

宁瑟楞然看着他的脸,完美的下巴,薄削的唇,高挺的鼻梁…和被蒙住的双眼。

山岩峭壁经雨水冲刷,原本就有些站不稳,宁瑟望了他一会,脚下差点一滑。

她撑剑站稳,忽然想起对战天乾剑法时,似乎也是蒙上眼比较有优势。

想到这里,宁瑟了然看向清岑,笃定道:“方才听你说,洞窟深处有一条蛇王,那条蛇王是不是就像天乾剑法一样,喜欢用流光虚影扰乱人心,只要蒙上双眼,就能…”

“你想多了。”

清岑打断她的话,平淡且平静道:“蛇太多了,有点恶心。”

宁瑟脚底登时一滑,差点就摔了下去。

蛇群似乎愠怒,扭得更密集了些,宁瑟挥剑劈斩,转眼又看到一条血红色的颀长蛇尾。

那蛇尾上,串了一排死人头骨,敲打地面时,有毛骨悚然的碰撞声。

宁瑟抬头,刚好对上一双金色的蛇眼。

蛇王。

这两个字一闪而过,她的剑风劈头落下,那蛇王似有感应,猛然窜出很远。

刚好扑向了清岑所在的位置。

宁瑟叹息一声,心想蛇王在她这里兴许还能逃命,去了清岑那边…

怕是在劫难逃。

清岑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两下将蛇王打了个结,挂在一旁的峭壁上,挥剑斩向它命门。

这种上万年的蛇王,别名“不死之虫”,若非命门被刺,总能重新活过来。

它的命门在腰腹处,清岑落剑之后,蛇王就断了气。

宁瑟专心致志看着清岑,另一条万年水蟒匍匐爬来时,她并未留神。

血盆大口倏然张开,猛地咬向宁瑟,她用剑挡住了它的头颅,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毒牙居然一瞬暴涨,割破了她的手背。

她极快地抽回手,剑风反切,将毒蟒斩成了两截。

清岑御风而来,扯下蒙眼的布条,目光沉了几分。

雨仍然在下,天外仍然没有半点光,雷霆却呼啸而过,将整个蛇窟碾成了烟灰。

宁瑟呼吸一顿,抬头看着他问:“你一早可以用雷诀,为什么还要…”

“为了引出蛇王。”清岑打量她受伤的手,又低声补了一句:“蛇王只能用剑杀。”

宁瑟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脚底却有些发软,不仅脚软,头也有点晕。

她伸手想扶住什么,可山石离得那样远,她觉得自己可能走不过去。

膝盖一软,她往前倒下,手揪住了他的衣襟。

雨声似风声渺远,有谁的鼻息近在耳侧,她的手往那衣襟里探了几分,摸到的东西有点硬,手感却好的令人叹息。

漫天都是沉蔼乌云,风从脚下疾驰划过,宁瑟的意识渐渐模糊,她想自己必定中了蛇毒,是谁带着她御风而行,她其实有一句话想说…

他们凤凰王族几乎百毒不侵,被蛇咬了以后,可能会晕上一会,但只要睡上一觉,第二天就能好。

第6章 未央

宁瑟年纪尚幼时,很不让她爹娘省心。

彼时她尚未化出人形,每天都会颠颠跑进草丛,对什么都感到好奇。

她父王几次告诫她不能乱跑,她从未认真听进去,直到有一次钻进花园竹林,被伏眠的银环蛇咬了爪子。

她痛的掉眼泪,跑回去的路上踩到另一条红花蛇,不幸又被咬了一次。

晕眩兜头而来,她仰着脸栽倒在路旁。

宁瑟的母后将她抱回寝宫,她有些意识,又觉得爪子很痛,盼着母后给她上药解蛇毒,但母后把她放在床上就没再管她,完全没当一回事。

那时她并不知道凤凰王族不惧蛇毒,满心以为自己行将就木。

也没有谁守在她的床边,像如今这样握着她的手。

窗户关得很紧,仍能听到淅淅沥沥的夜雨,点滴敲打在窗扉上,落出簌簌的声响。

按理说,这样的清寒雨夜,的确应该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以免着凉。

宁瑟这样说服自己,就没有拽掉身上的被子,但她依然觉得很热。

她试着抽回被握住的手,却得到一个不容抗拒的命令:“别动。”

语气不够温和,还有些冷硬。

宁瑟闻言静了一阵,脸颊埋进枕头里,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听话。

她努力滚向床的另一侧,并且使劲抽回自己的手。

帐幔隔着灯影,恍若云絮般垂荡,她反抗了一小会,发现再用力也徒劳无功。

清岑握着她的手腕,语气缓和了几分,嗓音依然低沉:“你再动,药就上不好了。”

宁瑟嗯了一声,脸埋在枕巾里点头,似乎听了进去。

她此刻虽然晕的不行,但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中了蛇毒,无论是什么样的蛇毒,她都不需要上药。

是以方才那一声嗯,还有那一下状似乖巧的点头,都是为了迷惑对方,好让他放松警惕,自己也能将手腕从他掌中抽回来。

清岑见她乖了很多,打开瓷瓶往她伤口上倒药,千金难求的祛毒散,被他用了一大半。

冰凉的软膏浸入伤处,带来些微的刺痛,宁瑟低头咬上柔软的被角,并不是因为手痛,而是因为全身都热。

清岑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缓缓问:“手很疼么?”

宁瑟没有回答。

清岑便冷淡道:“疼也忍着。”

话虽这么说,握她手腕的力道却松了很多。

趁着这个时机,宁瑟用力抽回被握住的手腕,翻了个身滚进床的另一侧。

窗外细雨霏霏,雨势似乎减弱,清岑手中瓷瓶倏然落地,砸在檀木地板上,竟然没碎。

他的确没料到,宁瑟会忽然挣扎。

她蜷在床角,小声叫了一句:“好热。”

“热?”清岑俯身挨近她,目光有些深幽,“你中了水蟒的蛇毒,应该觉得冷才对。”

正因为怕宁瑟冷,他才把最厚的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

而现在,他见她额头冒汗,雪白的脸颊嫣红一片,伸手搭上了她的额头。

素色帐幔飘荡,房内似乎点了清浅的安神香。

宁瑟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额头上搭着的那只手,凉的恰到好处,令她十分舒服。

她的头很晕,手背有些疼,身上又非常热,这种舒服的感觉实在难得,于是她很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