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羽毛完全浸湿,衣服和鞋子都散落在池边,长长的尾羽泛着柔软的金光,翅膀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在地上。

宁瑟叼着手镯,卧在自己的衣服上,试图把羽毛擦干。

浅风从门缝处吹进来,悬在半空中的灯盏跟着摇曳,清岑的话传到她耳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和许多。

他说:“我这里有毛巾。”

宁瑟双眼雪亮地望向他,迈开爪子跑了过去。

铺了软锻的长椅边,宁瑟裹着毛巾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她问了一个问题:“你养过鸟吗?”

清岑道:“养过鹦鹉。”

宁瑟从毛巾里伸出头来,偏着脑袋看他,接着问:“然后呢?”

他顿了一下,并不是很想答话,因为如实回答,将显得他很不会养鸟。

但宁瑟的眼神实在很真挚,那一双浅金色的眼眸又十分漂亮,他便诚实道:“养了一个月,笼子开了,它飞走了。”

宁瑟闻言,披着毛巾跳到了他的身侧,就在长椅上这么卧着,凤凰尾羽拖上了软缎,哪怕浸了一次温泉水,羽毛仍然泛着明光。

像是初晓时分的晨霞。

她问:“是什么样的鹦鹉?”

“记不清了。”清岑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哦,那就不想了。”宁瑟仰头看他,接着续话道:“鸟都喜欢飞,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你以后要是想养鹦鹉,可以每天去鹦鹉群居的地方喂它们,喂着喂着,它们就会亲近你,还会追着你飞。”

他伸手想摸她的羽毛,手抬了一半,又放下了,“喂熟了也不是我的鹦鹉。”

宁瑟低下头,一双凤凰爪向后刨了刨,“但是你把鹦鹉关在鸟笼子里,它们也不是你的鹦鹉啊。”

清岑没有接话,却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他伸手搭上毛巾,修长的手指碰到了她的翅膀,她愣了一瞬,发现他正在用毛巾擦她羽毛上的水滴。

宁瑟简直受宠若惊。

她甚至不敢抖水,生怕有一滴溅到他身上。

“鹦鹉会说话,羽毛也生得漂亮。”宁瑟低头看着长椅上的软缎,看得十分仔细,仿佛在研究缎子上的纹理。

她并未看他,心里仍有几分忐忑,于是将一席话说的结结巴巴:“但是我也会说话,凤凰的羽毛其实也不差…”

凤凰的羽毛当然不差,作为百鸟之王,他们的羽毛当属最好看。

清岑的手却停了下来。

宁瑟从毛巾里挣脱,一下跳到了他的腿上,正色道:“你要是想养凤凰,一定和我说一声。”

“不用说了。”清岑道:“我会去凤凰群居的地方喂你们。”

宁瑟没想到他学的这么快,附和道:“别忘了带梧桐木的树枝,我们没事的时候也喜欢叼着。”

她说完这句话,就在他腿上十分安静地卧着,等待晾干羽毛。

又听到清岑的问话:“你今日带了多余的衣服么?”

宁瑟“啊”了一声,反问:“带多余的衣服做什么?”

话音才落,她自己明白了过来。

今日所穿的衣裙和鞋子,都摊放在水池边,浸水以后又弄得很皱,想来已经不能穿了。

宁瑟思考了一阵,答话道:“等羽毛晾干以后,我会飞回去。”

明月挂上树梢时,宁瑟穿着宽大的衣袍踏出了院门,这衣服很不合身,在地上拖了一截。

以凤凰的样子飞回去,确实有些太过高调。

清岑仿佛看出了她的纠结,很好心地给了她一件外衣,她穿着他的衣服光明正大地走在回去的路上,手腕上套着她今日失而复得的手镯。

次日清早,晴空万里无云。

日光尚且熹微,宁瑟坐在院子里磨剑,脚边蹲着两只滚圆的山雀。

宁瑟磨剑的时候,两只山雀偶尔会叫一声,或者蹭一蹭她的脚,以求吸引宁瑟的注意。

磨剑需要全神贯注,稍不留意便会切到手,所以每当山雀叫出声,宁瑟就一脸冷漠地看着它们,然后道:“不要吵。”

纪游一路狂奔而来时,发出的吵闹声却是山雀的数十倍。

他推开院门进来后,眼中就浮出了水光。

“师姐!”他停步站在她身侧,见她低头不语,只一个劲地磨剑,心中又咯噔一下,话便堵在了喉咙眼。

他拢着袖子坐在一旁,斟酌了半晌,才开口道:“师姐,他们都说、都说…”

宁瑟抬头,看着他问:“说了什么?”

一旁两只山雀原地蹦了蹦,发出极其清脆的啼叫声。

浅青色的树影拂落,蒙住纪游的半张脸,他低头垂目,搓着衣袖道:“说你把清岑师兄睡了。”

剑锋偏移了半寸,在宁瑟的手指上割了一条微浅的血痕。

“这当然不是真的。”宁瑟镇定道,而后又忍不住问:“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纪游道:“昨晚有好几个人,看见你穿了他的衣服…”

宁瑟顿了一下,又问:“他们还说了什么?”

纪游头更低了一些,“他们说…”,声音更小了一点:“雪莲花插在了牛粪上。”

宁瑟的手握上剑柄,说了一句非常让纪游吃惊的话。

她说:“把清岑比作雪莲花么?也是,他确实长得好看,性子也冷,高不可攀,又招人喜欢。”

纪游坐在另一侧,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师姐,他们说你是牛粪,你不生气么?”

“生什么气呢。”宁瑟将地上两只山雀捞起来,捧在手心摸了一把,继续同他说:“只是我的长处…他们不知道啊。”

第9章 泽秦

谣言就像一阵风,静默无声地刮遍昆仑之巅。

宁瑟毫不避嫌,仍然每天和清岑碰面,他常常在武学法道上点拨她,虽然话说得不多,但几乎有问必答,显得很有耐心。

于是宁瑟除了激动外,还十分的感动。

她花了一上午的时间,蹲在厨房做了一笼屉的糕点,糕点出锅的那一刻,软糯的香气飘了很远。

在天冥二界,法力越高的人越不需要进食,像清岑那样法力临近巅峰的强者,已然不需要吃饭。

但宁瑟对自己亲手所做的糕点实在很有信心。

正午日光偏斜,薄云漫过台阶,像仲春新裁的柳絮。

宁瑟提着一整盒的凉糕走在林中小路上,天光从树荫中漏下,影影绰绰落在眼前。

山林极静,偶尔有清风从耳畔经过。

在这样平静安宁的时刻,忽然有一个黑影窜出草丛,爪子踩满了泥巴,朝着宁瑟狂奔而来。

宁瑟有所感知,侧过身一看,竟然瞧见一只…

浑身是泥的重明鸟。

那重明鸟仰脸对上宁瑟的目光,便将双眼睁得更大了一些,过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重明鸟的叫声和凤凰相近,素有仙音之称,很是清脆动听。

这一声叫下来,就十分的惹人怜爱。

宁瑟靠近一步,打量它一阵后,出声问道:“你怎么…全身都是泥巴?”

重明鸟闻言有些委屈,低头没再叫出声,宁瑟又问了它一句,它干脆把脑袋藏进了翅膀里。

它的年纪不大,尚且有一颗敏感如少女的自尊心。

山林空濛寂静,却在此时传来急切的呼唤,宁瑟听出这是千绣师姐的声音,又想起上一次在杏花林边,恰好碰见了千绣和其他几位师妹师姐。

这一次的千绣乃是独身一人,她找过来的时候,容形都有些狼狈,远没有上次所见时的姿态端庄。

她站在一丈外的地方,芙蓉色的裙摆被草木勾破,鬓发散乱地搭在额边,眼中甚至蕴出了泪光。

那重明鸟听到声音,抬起脑袋瞧见她,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

千绣提着裙摆蹲了下来,冲它柔声道:“阿花,过来。”

阿花歪着脑袋看她,不仅没有过去,反而退了一步,站到宁瑟的旁边。

宁瑟恍然想起,上一次碰面时,千绣就同她说过,自己养了一只并不听话的重明鸟…

倒是没想到,这只重明鸟名为阿花。

阿花的举动显然伤透了千绣的心,她低头一言不发,少顷,忽然道了一句:“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养鸟。”

她说:“我放你走好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养鸟了…”

说完就站了起来,又补了一句:“我什么灵宠都不想养了。”

话音未落,重明鸟也低下了头,看起来十分沮丧。

千绣转身踏出去一步,宁瑟出声叫住了她:“等一下啊千绣师姐!”

千绣脚步一顿。

宁瑟弯下腰,用云团把重明鸟卷了起来,裹成一团带到千绣面前,然后道:“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阿花它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很喜欢你啊。”宁瑟道。

言罢,还伸手摸了摸阿花的脑袋。

这只重明鸟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满目都是千绣的倒影。

千绣怔了一怔,抬眸看向宁瑟:“我养了它七年,它是什么样子,我心里很清楚。”

“七年里,它经常失踪,一走就是一个月…”千绣道:“每次都是像现在这样,靠我把它找回来,我叫它的名字,它很少回应我。”

阿花听了这番话,头垂得更低,似乎更加沮丧。

宁瑟闻言想了想,忽然问道:“是不是每次你看见它的时候,它都有羽毛呢?”

话说到这里,云团里的阿花似乎抖了一下。

千绣点头,随后又问:“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重明鸟是神鸟,怎么会没有羽毛?”

宁瑟侧过脸,继续解释道:“师姐有所不知,重明鸟和大部分的鸟都不一样。”

山林中草木葳蕤,遍地芳菲绿茵,宁瑟带着千绣走了一段路,前方草木渐疏,继而出现一条清澈的小溪,泉流激石,泠泠作响。

那只重明鸟也被宁瑟放进了水里。

水流冲走它翅膀上的淤泥,它低着头趴在小溪里,一脸的悲壮决绝看破红尘。

千绣站在岸边,看了不到半刻,诧然问道:“它的羽毛…掉光了吗?”

宁瑟坐在一旁的山石上,一脸正经地回答:“是啊,每六个月掉光一次。”

“重明鸟每六个月换一次毛,在新的羽毛长出来以前,旧的羽毛都会掉光。”宁瑟道:“它们生性含蓄内敛,没有羽毛的时候,会十分的自惭形愧,一般都要躲起来,很少见人。”

风拂涟漪,流云沉入浅溪,晕开一片细碎的波纹。

千绣低头看着溪水,在岸边静了一阵,忽而轻声道:“从来没有谁告诉我这些,我也没有问过别人,我以为光靠耐心就能养好它。”

她弯腰将阿花从水里抱了出来,接着问:“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宁瑟想了想,站在一只鸟的角度回答:“大概是怕你嫌弃它没有羽毛,比原来长得丑吧。”

千绣愣了一瞬,应话道:“我养阿花是因为喜欢它,既然养了它,无论掉不掉毛,只想让它过得好。”

怀里的阿花瞪大了双眼,眼中又蒙上一层雾气。

宁瑟点头,十分赞成她的意见,跟着接了一句:“对!就是这样,喜欢他就要对他好。”

这日下午,天空依然晴朗,明澈如一汪碧蓝色的静湖。

清岑在书房里翻书,门边有人通报道:“殿下,有客人在正厅里等您。”

他的手一顿,语气平淡道:“是么?”

书页翻了一半又合上,他问:“叫什么名字?”

门口的侍卫毕恭毕敬道:“兰微。”

清岑重新翻开书,淡声道:“没空见。”而后又补了一句:“你们代我送客。”

那侍卫点头,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又觉得清岑殿下他…实在有点不懂得怜香惜玉。

这么一想,他不禁有些惆怅,觉得他们殿下可能要像老天君那样,几百万岁都是孤身一人。

兰微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宁瑟就站到了门口。

侍卫通报以后,宁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路走进了清岑的书房,瞧见他的第一眼,就开口道:“你这里的侍卫是近日多出来的么,以后我来找你…”

清岑的书桌上没有一本书,似乎宁瑟来的刚是时候。

他低声应了她的话:“侍卫不会拦你。”

一旁的侍卫已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了。

过不了多久,清岑就要回陌凉云洲,承袭天君之位,而这些多出来的侍卫,正是来自陌凉云洲,隶属天君部下。

侍卫出门前,将方才那一腔担心全部收了回来,又贴心地将书房的门掩上,甚至开始盘算,也许等清岑天君即位大典之后,陌凉云洲又能迎来一场喜庆热闹的婚典。

书房里,宁瑟将食盒递给清岑,一边同他说:“你有空可以尝一尝这个,我是按照你的口味做的。”

清岑顿了顿,顺着她话问:“我的口味?”

“嗯,我从掌门仙尊那里问来的。”宁瑟道:“不过他也告诉我,这是你小时候的口味,也许现在变了也说不定。”

云风临窗,映得树影微动,她搓了搓手,又说:“你要是喜欢,一定要告诉我啊,我做起来很快的。”

这话其实是假话,她做的那样用心,至少要花一上午。

清岑拎着那食盒,见她一脸真诚,忽而又问:“你从掌门仙尊那里听说了什么?”

宁瑟双手背后,“我还听说你喜欢黑色,下雨从不打伞,经常御风而行,很少乘云,惯用五十斤的长剑,收集珍贵的兵器和法器,但是很少会用。”

她抬眸将他望着,见他也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话堵在心口,像是闸门外压不住的洪流,迟早要说出来。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而后道:“之所以会做这些,都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她牵过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口上,“你摸着我的良心,我不会说假话的。”

清岑的手似乎僵了一瞬。

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摸起来犹如冷玉一般,她不由自主地多摸了两下,听见他没什么情绪的话:“你这样成何体统。”

话虽这么说,却没主动将手收回来。

夜晚华灯初上,宁瑟从他的住处走出来,凉风吹过她的脸颊,她仍然觉得心头很热,每一脚都仿佛踩在棉花上,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今日她说完那些话以后,清岑并未回应她什么,这让她觉得,将他拐回凤凰宫成亲的大计,还需要从长计议。

好在虽然没有回应她,但也没有拒绝她。

她想得有些出神,走回属于她的院子时,刚好撞上一个人。

宁瑟抬头,发现撞上的乃是纪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