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岑的回答实属宁瑟意料之外,她睁大双眼看他一阵,感慨道:“果然,我的眼光就是好。”

因为心里激动,她双手搭上了他的衣袖,不由自主地搓了搓,而后又问:“可不可以都摸一遍?”

清岑点头,并且松开了她的手腕,窗外天光正好,午后暖阳依然明灿,他不大能看得清周围景色,只顾着抱紧怀里的宁瑟,同时嗓音低沉道:“摸完以后,你不能走。”

宁瑟见他如此黏人,且黏的又是自己,内心陡然生出一阵自豪感,心想学好酿酒果真是没错的。

正如她母后所说,酒中自有黄金屋,酒中自有颜如玉,也许不久的将来她就能将清岑完完全全地搞定了。

思及此,她按捺下一颗激动的心,手指攥紧他的衣袖,十分郑重地应了一声好,又诚心诚意地安抚他,“你放心,我一直是用真心待你的,我看中的不仅是你的外表,还有你的内在。我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无论做了什么事,一定会对你负责,以后我们在一起过日子,我也会处处体谅尊重你。”

清岑没有应声,高挺的鼻梁抵在她的耳后,无意识地蹭了一下,蹭得她的心都要化了。

恨不得立刻将他绑回天外天。

宁瑟话中一顿,平复心跳后,又接着补充道:“虽说凤凰族一向低调,但我绝不会亏待你,等我们成亲那一日,我会用凤凰族的七彩祥云迎接你进门。”

用凤凰族的七彩祥云迎接你进门。

清岑大约只听到这一句,他想了想什么是七彩祥云,就觉得这桩买卖很划算,甚至不记得方才宁瑟还说了什么,就低声应了她的话:“我记下了,你说话要算数。”

宁瑟呼吸一顿,几乎以为婚事敲定,但转眼想到这只是酒后醉语,又觉得不能当真。

他的话兴许不能当真,但她方才说的那些,却都是发自心底。

庭中鸟啼清脆,风拂树叶沙沙作响,帐幔也被吹得微动,不知过去了多久,宁瑟的呼吸仍然没有平定,反而觉得气血上涌。

她抬手拉好清岑的衣服,坐在他的腿上仰脸望向天花板。

清岑的话音在她耳边响起,平淡一如往昔,“你怎么了?”

宁瑟的眼中隐有泪光闪动,双手攥紧他的衣领回答道:“流鼻血了。”

“是么?”他伸手扣上她的下巴,力道并不温柔,还有些野蛮,下一刻却抬起自己的衣袖,用那袖摆…擦掉她的鼻血。

他靠近她的脸,仔细打量一阵,满意道:“现在没了。”

宁瑟屏住呼吸与他对视,这种经历也是第一次,心跳快得不受控制,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一些感激的话,或者投桃报李做点实事,她在心中斟酌了百转千回,最终结结巴巴地应话道:“等、等你醒了酒,我帮你把这件衣服洗了。”

这句话说得不够圆满,她顿了一下,又添了一句:“我保证会洗得干干净净,晾好以后还给你。”

清岑听了这话,面上没什么反应,手却搭上了木桌,修长的手指挨着酒坛,语气不容置喙道:“不用洗,留做纪念。”

宁瑟闻言一愣。

她侧过脸,瞧见清岑再次拎起那坛酒,连忙按住他的手,“你也知道自己醉了吧…”

“嗯。”

“那你还要继续喝?”

清岑想了一下,不紧不慢道:“味道好,不喝可惜。”

宁瑟轻抽一口气,从他腿上跳了下来,抢走那坛酒以后,闪身移到一丈开外,“你的酒量需要磨练,这坛酒还是让我封起来好了。”

远景不甚明晰,流云似乎染上雾色,宁瑟的身形也隐没在纱幔里,清岑静了一阵,扶着梧桐木桌站了起来。

他抬步向宁瑟所在的地方走,脚步依然平稳,看不出半分喝醉的样子,话也说得十分清晰:“酒没了,你也跑了。”

房间内弥散着浅淡的酒香,宁瑟抱着酒坛子,站在原地怔了一怔,心想清岑真是厉害,哪怕喝酒喝醉了,表面上还能保持住正常的样子。

但她转念又想,总不能待在原地等他来捉,于是身影一闪,抬脚跑向门外。

清岑见她消失得这样快,想起她方才说的那句“我会对你负责的”,还有她答应的摸完以后绝不会跑,忽然觉得自己遭受了诓骗。

清岑如今的心境,类似于被登徒子占了便宜的少女,原本以为对方会负责到底,不料人家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一个。

此时将近傍晚,霞云染了苍穹,抬头遥望天边,隐约能瞧见半轮弯月。

清岑踏出房门后,看到站在院中央的宁瑟,又听她道了一句:“我刚刚把酒封起来了,你站在原地不要动,我扶你去休息。”

清岑低头思索她的话,想她说“你站在原地不要动”,类似于他方才嘱咐的不要走,她答应了不跑最后还是跑了。

思及此,清岑抬步继续走,希望宁瑟能明白他刚才的感受。

酒劲阵阵上涌,他心知自己喝醉了,也许走不了几步就要倒下,这种局面他当然不想看见。

与其失足摔倒,还不如优雅地趴下。

门外几步处就是台阶,宁瑟担心他会被绊倒,跑过去打算扶他,然而还没伸手碰到他,眼前便有一道盛极的流光闪过。

他化出了原形。

在三界之内,纯血龙族都有格外重要的地位,并且备受仰慕和尊崇,然而所有龙的数目加在一起,也超不过十个。

是以宁瑟从未亲眼瞧见一条龙的本形。

几丈长的黑龙伏卧在她的门前,龙鳞泛着暗色的华光,她呼吸一滞,伸手去摸黑色的龙角,觉得不仅冷而且硬,回头看龙尾离得那样远,才反应过来这条龙有多巨大。

她低头,叫了一声:“清岑?”

他没有应话,她才反应过来,他在她的门口睡着了。

以这样一副无法对旁人言说的姿态。

夕阳倾颓,可见万里霞晖,浮云仿佛柳絮,洒满了此刻苍穹。

宁瑟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了一会天,自言自语道:“我听说,你们龙族的防备心都很重。”

她一边摸着他的龙角,一边袒露心扉道:“你在我面前喝醉了酒,还化成原形睡着了,是不是说明你不仅信任我,还很喜欢我呢…”

她倾身将他抱住,又低头亲了一口,“你放心,我会对你非常好的。”

一个时辰后,夜幕已沉,宁瑟坐在院中打盹,怀里揣了两只圆滚滚的山雀,那山雀也阖眼浅眠,几乎快要进入梦乡。

宁瑟先它们一步入梦,因为所见景色影影绰绰,她大概想到自己是在做梦,抬头环视身处之境,看到流云从脚下划过,轻薄的雾霭弥漫山河。

山上开了一片芳菲桃李,花色浅淡如素樱,远处腾起七彩祥云,带着凤凰王族的标记,她仰着脸看云,却见天外雷光涌动,那云散得不见踪影。

疾风骤起,漫山繁花凋谢一地。

宁瑟猛地清醒,连带着怀中两只山雀一惊,她将山雀放在石桌上,站起来去找清岑,却发现门口不再有那条黑龙,只有铺了一地的棉被。

方才宁瑟以为他会在门口睡一夜,因为拖不动他,也没有这么大的床,只好从卧房拿了棉被,一张一张地盖在他身上。

眼见棉被遍地,宁瑟怔楞了一瞬,心想清岑走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就听到他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

他说:“酒醒了。”

宁瑟闻言转身,看到衣袍齐整的清岑站在她面前,一如既往的风姿卓然。

月挂柳梢头,星盏在天际耀动。

“醒酒了吗?”宁瑟哈哈笑了一声,搓了搓手道:“醒了好啊,我原本以为你会在这里睡一晚。”

他走到她身侧,明明没有说一个字,在宁瑟看来,却仿佛秋后算账。

宁瑟咽下一口唾沫,有些心虚道:“虽然我在你喝醉了以后摸了你,但是当时…”咳了一声,又说:“当时你也同意了,而且、而且…”

她而且不出所以然的时候,清岑应声道:“你说要负责的话,还算数么?”

宁瑟猛地抬头,定定将他望着,隔了半晌方才回答:“当然算数。”

她说:“还有要用七彩祥云接你进门,往后和你在一起也会处处体谅尊重你,会对你非常好,这些话全都算数。”

清岑顿了一下,想起一个叫甜言蜜语的词。

他没有顺着她的话继续说,转而开口道:“我要回一趟陌凉云洲,今天来是和你告别。”

庭中花香依然,旖旎风情却减淡,宁瑟楞然看着他,想到他喝醉以后那么黏人,清醒完却突然要告别,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攥着自己的衣袖,出声问道:“那你还会再来昆仑之巅吗?”

清岑想,如果宁瑟还在昆仑之巅,他大概会再来,倘若她不在了,回来也没什么区别。

尚不等他回答,宁瑟就扑进他的怀里,无比坚定道:“你要是去陌凉云洲,就把我也带走吧,你们陌凉云洲缺人吗?侍从,暗卫,厨娘,我什么都可以做,而且不要工钱。”

她这样投怀送抱,他顿了一瞬,仍然抬手搂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扣上她的下巴,她以为他又要说:“你这样成何体统”,却见他俯身越靠越近。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直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直到两唇相贴,舌尖相触,直到他搂在她腰上的手收得更紧。

他的身后是漫天闪耀星辰,月光静照苍穹,此刻风声恰如天籁。

第16章 熙华

天淡风清,初日照高林。

长廊外的水榭凉亭内,清岑执了黑子与修明下棋,亭外静湖吹来一阵凉风,临岸翠柳枝叶浅动。

柳叶落在棋盘上,蒙了黑白两颗棋子,修明抬手端起茶盏,开口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昆仑之巅?”

清岑落下黑子,应声道:“今日。”而后又添了一句:“我不在的时候,宁瑟若是有事,劳烦你通知我。”

修明喝了一口茶,指尖抵着杯沿道:“以宁瑟的法力,昆仑之巅没多少人欺负得了她。”

大概一个月以前,修明在清岑的房门外撞见了衣衫不整的宁瑟,彼时他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宁瑟张口想要解释,语塞半晌也蹦不出一个字。

修明见状,特意将清岑打量了一番,发觉他脖颈处有几道指甲挠出的红痕,就觉得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清岑来昆仑之巅修习法道后,一直与修明交情匪浅,而今数千年已过,修明从未见他沾染半点风月,秾桃艳李向来与他无关,温香软玉也挑不起他的兴致,修明便以为清岑和自己一样,在情之一字上,既没什么见地,也没什么造诣。

但那日之后,修明的想法有所改变,几日瞧不见清岑的身影,他便觉得清岑大概是和宁瑟在一起,也因此领悟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深意。

“我以为宁瑟会陪你去陌凉云洲,亲眼见证你承袭天君之位。”修明行了一步棋,抬头看着清岑道:“没想到她会继续留在昆仑之巅。”

清岑执棋的手一顿,低声道了一句:“继任天君后,我会领兵去北漠。”黑子落在白子的边上,他的语声依然平静:“北漠遍地妖魔鬼怪,不是她能待的地方。”

亭外水风连绵,湖畔烟波浩渺,静立了几朵半开的水莲。

修明侧目看那花盏,心神领会道:“所以你没告诉她,你今日会走么?”

清岑没有接话,算是默认。

“天君之位仅次于天帝,你没有战功,的确难以服众。”修明端过茶壶,往清岑的杯子里添茶,香茗溅出几滴,他轻叹了一口气,出言相劝道:“你打定主意去北漠,又不想让宁瑟跟着你,至少要和她解释一番吧。”

清岑执起黑子,岔开话题道:“你手上的伤还没好么?”

“上次在南海屠蛟怪,断了手骨,至今未恢复。”修明放下茶壶,从容且淡定道:“好在我们龙族骨头复原的快,再过几日就无妨了。”

清岑嗯了一声,应话道:“七八日就能好。”

约摸半刻钟后,棋局形势尚不分明,侍卫却走过来插话道:“殿下,正厅里来了客人。”话中略微停顿,接着道:“是宁瑟姑娘,她还给您带了…”

一盒糕点。

这话尚未说完,修明已然落下一颗白子,并且出声问道:“宁瑟来了,你还有心思和我下棋么?”

“没有了。”清岑诚实地回答道。

修明手指一顿,目光扫过整盘棋局,心头微涩几分,转而开口道:“既然如此,我回去看书了。”

正厅内添了一盏紫金香炉,香气浅浅外溢,袅袅如初春云烟,宁瑟坐了一小会,恍然发觉这是梧桐木制成的熏香。

她没等多久,就看见了清岑。

两旁侍卫恭敬行礼,默不作声地相继退下,并且为他们关好了门,显得非常贴心。

素纱垂幔,熏香气息浅淡,流云漫过地板,聚散沉浮恍若清野山峦。

在这么一个明净之地,合该做些类似于品书论画,抚琴温茶的雅事,然而宁瑟乍见到清岑的第一眼,就跑过去扯开了他的衣领。

似要对他行那不轨之事。

清岑呼吸一顿,却任她为所欲为。

“你今早给我的那封信,我来回看了七遍,最后收进了乾坤袋里。”宁瑟攥着他的衣领,抬头看着他道:“你在信上说,不会告诉我什么时候回陌凉云洲,往后还要去蛮荒北漠,率领兵将斩妖除魔,让我别跟着你,回天外天凤凰宫等你?”

“凤凰宫比北漠好很多。”清岑补充道:“北漠也没有梧桐树。”

宁瑟闻言蹙眉,没有接他的话。

清岑要回陌凉云洲,宁瑟便想跟到陌凉云洲,清岑要去蛮荒北漠领军除魔,宁瑟连加入天兵营的心都有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黑色的瞳仁里倒映了他的身影,眼中没有嗔怪,没有委屈,只有摇曳的水光。

清岑微侧过脸,避开她的凝视,语气却放缓了很多:“陌凉云洲有几种仙果,我会差人送到你手上。”

他问:“你喜欢吃偏酸的仙果,是么?”

“我不挑食。”宁瑟道:“如果是你给的,酸的甜的我都能吃。”

言罢,拉开他的衣领细看了一下,一个月前挠出的红痕已经完全消退,半点踪迹都没留下。

清岑并不知道她在端详什么,想到可能有一阵见不了面,现下就变得非常大方,低声问她道:“你想摸哪里?”

“我心里一直有个遗憾。”宁瑟拉好他的衣襟,双手背后道:“以后可能见不到你了,能给我摸一下你的脸吗?”

清岑挑眉,答非所问道:“见不到我是什么意思?”

“你要去北漠收复天界的失地,那里的魔怪囤聚了几千年,你也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我觉得你可能回不来了。”

“三年之内,肯定能回来。”

宁瑟低头,心想三年就三年,大不了加入天兵营,随军出征北漠。

她深吸了一口气,复又问道:“所以你给不给我摸脸?”

清岑牵过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宁瑟怔了一怔,觉得他果然很讨她的喜欢,又跟着开口道:“我从前听父王说过,天君之位仅次于天帝,仙阶应该是很高的吧。”

她说:“你登临天君的位置,肩上担子大概会很重,陌凉云洲占地广袤,治理起来也不容易吧,可你不仅有这片封地,还要去北漠领兵打仗…如果我能在什么地方帮上你,你一定要和我说啊。”

言罢,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

清岑初次听她告白时,心中已有涟漪微起,而今听她说这些好听话,更难保证心如止水。

他低头看她,见她双眼明亮,隐有期待之色,似乎在耐心等他开口,将她一起带往陌凉云洲,而后捎去蛮荒北漠。

思及此,清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极少安抚旁人,更少出言劝慰,此刻竟也说了一句:“我不会有事,你不用担心我。”

这句话仿佛一句定心丸,宁瑟没有刚开始那么慌,但细想之后,仍然打算一直跟着他。

所以临近中午之际,宁瑟便开始收拾东西,她将满屋衣服首饰全部堆在了一起,又开始翻箱倒柜把所有宝贝一个接一个地刨出来。

刨到一半她忽然想到,清岑送她的那本天乾剑谱,似乎已经丢了很久了。

她还特意放出木偶人去寻找,却一直没有收到消息。

纪游握着笔杆坐在桌旁,一边抄宁瑟的课业一边看着她忙活,抄着抄着忽而反应过来,猛然从椅子上站起。

“师姐!你是不是要走了?”他问。

宁瑟正在清算书册,闻言点头应话道:“明天上午我就向师尊辞行,以后有空再回来看看你们。”

纪游握紧了手中的笔杆,眼中浮出一些水雾,内里更是百爪挠心。

他低头静静地想着,师姐突然离开昆仑之巅,肯定和清岑师兄有关,虽说他私心有些舍不得,但婚姻大事毕竟更重要,往后等师姐成家立业,他也好上门祝贺一番。

然后递上自己的份子钱。

宁瑟见纪游默不作声,捧着书册走了过去,将那一打古籍摆在他面前,一边同他道:“以后我不能教你写课业了,这些书都是适合初学者的,你没事的时候可以翻翻看。”

纪游鼻尖一酸,搓着衣袖道:“师姐,我会很想你的。”

而后又道:“师姐你走了以后,师尊就没有拿得出手的徒弟了,我觉得他会比我更想你的。”

宁瑟一拍木桌,坐在他对面接话道:“坦白的说,我觉得再过两三百年,你会是他最得意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