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宁瑟穿了一条莲青色的锦纱长裙,衣袂翩飞站在琉璃宫墙下,抬起一张蒙了面具的脸,对着那群少年擦了一把口水。

宫灯通明如昼,照出她蜡黄色的面容,粗糙如莽汉的皮肤,堪比大蒜的鼻头,和额上一条狰狞长疤。

美少年们先是惊声一叫,接着便争先恐后地落荒而逃。

还有人高声吼道:“哪门子的美人,吓得我腿都软了!”

另一人愤怒应道:“谁说公主化形后千娇百媚,我们全部上当了!”

话音未落,又传来巡夜侍卫的斥责声,那群偷爬宫墙的少年郎,无一例外地被当场抓了起来。

宁瑟哈哈大笑一声,从此对那面具爱不释手。

而今,她顶着这张刀疤脸,心里却没了底气。

天边月圆如明珠,光晕却冷淡的很,蛮荒之地的夜风吹得她耳根发软,她打了一个喷嚏,复又开口道:“天君殿下,若是给别人看到我们这样,您的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了。”

清岑停步站在帐门前,迎着帐内夜明珠的柔光,身后落下一道挺拔的长影。

守夜的侍卫目不斜视,不敢看他一眼,只听他缓声发问:“你们看到了什么?”

侍卫呼吸一滞,嗓音格外响亮地答道:“回殿下的话,属下们什么都没看到!”

话虽这么说,他们还是在心中默默流泪,希望他们殿下看上这猥琐的刀疤脸,只是因为一时兴起。

清岑初入魔城,就能一战大捷,与他对战的魔怪几乎没有反抗之力,由他布下的战局几乎攻无不克,短短一个月过去,他在军营中的威望已然无人能及。

守夜的侍卫却黯然伤神,心想也许是因为压力太大,他们殿下才会用这种方法找刺激。

宁瑟默不作声地望着那些侍卫,妄图从他们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心理活动。

清岑见她紧盯着侍卫不放,也没开口同她说话,直接将她抱入帐中。

踏进门的那一刻,清岑瞬移了几丈远,宁瑟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扔在竹床上。

宁瑟往床里缩了几分,抬头与清岑对视,见他神情冷淡,一言不发,仿佛要同她秋后算账。

虽然宁瑟将清岑拐到手的时间不长,但她暗自揣摩两下,也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冰凉的指尖挨到宁瑟的脸颊,她一动也不敢动,任由他的手指划到她的耳后。

他挑开那张假面,顺手将她的下巴往上抬。

床顶吊了一盏银灯,灯芯是通透流光的夜明珠,清晖洒落在她的脸上,映出精致的眉眼,秀挺的鼻梁,细腻白润的雪肤,和诱人品尝的红唇。

宁瑟尤其自觉,不仅解开变声手链,还将身上盔甲一并脱了,甚至把衣领拉开几分,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清岑却移开了目光。

宁瑟睁大双眼看他,那张易容的面具被他扔在了桌上,她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你一句话都不说,让我有点紧张。”

“方才不是说,你是第一次见我么。”清岑依然没看她,语声平静如常:“我很少和不熟的人说话。”

宁瑟闻言简直惊呆,心想他表现得这样冷淡,是不是还在和她生气呢。

她已经让他揭了面具,现在又安静地坐在他的床上,他有时间和她冷战,不如对她做点别的事情啊。

宁瑟甚感惋惜。

“我没想到你一眼就能认出我。”宁瑟低头看着地面,同他推心置腹道:“我从凤凰宫溜出来,路上还遇到了凶残的魔怪,好不容易混到这里,只是想偷看你一眼,没有别的企图。”

她搓了搓手,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直言不讳道:“现在被你识破了,我反而变得更贪心,除了想抱着你以外,还想亲你一下。”

若是放在平常,清岑大抵会让她如愿以偿,然而这一次,他却岔开话题道:“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回凤凰宫。”

宁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半晌方才接道:“你才刚见到我,就要赶我走吗?”

她的双眼一霎暗淡,手里握着今日新得的军牌,心头涌上几分酸涩,其中滋味很不好受。

清岑低头看她,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宁瑟也不出声,眼中泛起泪光,她这一次是真的难过,可能过不了多久,眼泪就要掉下来。

她努力往好的方面想,清岑担心她在战场上的安危,正如她牵挂他一样,送她返回凤凰宫,的确是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但他为什么一句好话也不和她说,见面没多久就要赶她走?

在泪水掉下来之前,清岑俯身吻了她的脸,宁瑟立刻环住他的脖子,并且没有撒手的意思。

宁瑟抱得很紧,清岑也没有怨言,她心下略一思索,干脆将他整个放倒在床上。

清岑并不想惹哭她,所以她将他推倒在床,他不但没有反抗,还非常地配合。

宁瑟果然不再难过,脱了外衣趴在他怀中,安静地像一只睡着的雏鸟。

清岑抬手搂住她的腰,平躺在床上同她道:“这一个月以来,天兵总是战捷。”

话中一顿,又道:“魔族积怒已久,反攻就在近日。”

他的手摸上她的脸颊,不轻不重捏了一把,“我不能让你有事。”

我不能让你有事。

这话让宁瑟一愣。

“可我不是弱不禁风的花朵。”宁瑟想了想,如实道:“我今天得到了一块新的军牌,往后职位会比天兵高一级。”

清岑嗯了一声,冷冷淡淡地应话:“明日就撤了你的军牌。”

“你不能仗着自己仙阶高,就对我做这种事。”宁瑟攥着他的衣领,据理力争道:“我今天还碰到了萧若,他是我的手下败将,也能为军营出一份力,为什么我不可以?”

清岑握住她的手,在她仰脸之际,低头用吻封住她的唇。

宁瑟一下来了兴致,回应地十分热烈,手指勾开他的衣领,往里摸了几把。

肌理分明的胸膛,手感一如既往的好。

和清岑争论的问题,也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清岑却扶住她的肩,即刻收手道:“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

“为什么?”宁瑟惊讶至极道:“你不想我吗?”

清岑已经打算起身,并且顺手拉好了她的衣领,在他即将离开的那一刻,宁瑟抱住他的手道:“你不要走啊,我们继续好不好?”

她说:“结束之后,我会自愿返回凤凰宫。”

清岑侧目看她,见她衣衫不整,娇颜绯红,眼中映满灯色,缭乱的青丝披散在肩头,他的心中倏然一动。

宁瑟发觉有戏,赶忙补了一句:“我一定会说话算数的。”

话音落罢,清岑复又吻上她。

身下的竹床有些硬,不像梧桐木床贴合宁瑟的心意,临到午夜时,她极轻地道了一声:“床不舒服…”

清岑吻了吻她的脸,哑声隐忍道:“乖,很快就结束了。”

语毕力道更重,整张竹床都吱哑作响。

宁瑟攀紧他的肩膀,还想对他说些什么,然而快意流遍四肢百骸,她的脑中渐渐一片空白。

一刻钟后,**终于停歇。

宁瑟缓了一会神,呼吸尚未平定,还觉得又累又困,要不是这张床不舒服,她下一刻就能睡着。

清岑披衣而起,抬手给她盖好被子,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上。

军帐重在防寒御雪,装饰总是格外素简,竹床边立了一架粗布屏风,不远处还有一张圆桌,两把平淡无奇的木椅,和一方半人高的长柜。

虽然朴素节俭,却十分整洁干净。

清岑静坐片刻,凭空抽出一张地图,直接铺在圆桌上。

地图上共有魔城三十六座,清岑挨个打量完,心想至少还要两年九个月,才能打道回府迎娶宁瑟。

好在对神仙而言,三年的时间根本算不了什么。

第33章 雪霰

天色尚未大亮,守夜的侍卫悉数退下,早起的兵将开始巡视军营。

苍茫大雪覆满了荒野,遥望远处崇山峻岭,犹自素裹一层银妆,雪光清寒如薄烟,衬得天色愈发冷冽。

宁瑟睡得不太好,裹着被子嘤咛一阵,就被清岑抱进了怀里。

她懵懵懂懂地贴紧他,说了几句无意识的梦话,神思游离在梦境之中,仍然将他的衣摆攥得很紧。

睡到后来,她半梦半醒,轻声呢喃道:“我不会回去的…”

清岑静默片刻,低声接了一句:“你答应过我,今天自愿回凤凰宫。”

宁瑟没有回答,她甚至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也不知道现在是何时何地,只知道清岑正抱着她,即便身下没有梧桐木床,她也出奇的安静。

她睡着以后,当真能称得上乖巧,既不闹人,也没再嘤咛出声。

账外风刮落雪,天际不见朝阳,徒有熹微的晨光。

当下正值漫长的黎明,侍卫捧着一沓密信战报,在帐外默然伫立半晌,分外恭敬地通传道:“殿下,今日的密信…”

若是搁在平常,清岑大抵会让他送进来,然而今时今日,他却说了一句:“放在门口。”

侍卫闻言脸上一怔,双手先是僵硬一瞬,继而颤抖了两下。

他缓慢蹲下.身子,刚要松开手时,忽有流风卷过帐门,将那些密信和战报托进了门内。

这名侍卫自小在陌凉云洲长大,追随清岑时日已久,也懂得审时度势的道理,然而门开的那一瞬,他还是忍不住向里偷瞟了一眼。

心想无论看到什么景象,也要努力保持镇定。

昨晚那士兵随殿下入帐,至今一夜未出,实在让他忐忑不安。

他默默在心中掂量几分,兴许那刀疤脸只是和他们殿下谈论了一晚上的军机要务,聊到深夜还没回去,干脆直接睡在了地上。

可惜事与愿违,那侍卫往门内偷瞟时,只瞧见摊放在地的盔甲。

他心中大惊,仍然不敢吱声,缓缓站起来以后,神思都有些恍惚。

过了不下半刻钟,这名侍卫总算回神,对着帐门毕恭毕敬行了一个礼,就准备转身离去。

因那些密信战报入门时,带进来一阵冷风,宁瑟微感不适,就在床榻上翻了个身,还把被子踹掉一半,接着便打了一个喷嚏。

这个喷嚏,也将她整个人打醒了。

清醒后的宁瑟扶床坐起,看着挡在面前的屏风,若有所思一阵后,出声问了一句:“我的衣服呢?”

门外的侍卫即将离开,却听到了姑娘的声音,那声音清脆低软,仿佛凤鸣天籁一般,简直好听极了。

他实在想不通昨晚发生了什么,更不敢揣测清岑的身边究竟有什么,快步离开营账后,整个人都是懵的。

冷风仍在呼啸,朝阳微露白光,映出飞雪落满山头。

账中却是一片沉静。

清岑把叠好的衣服递到宁瑟手上,那衣服乃是由云棉软缎裁成,质地格外柔软,也很能抵御风寒。

宁瑟欢欣雀跃地接过,而后捧着衣服钻进被子里,打算将整套换上。

清岑拿起一沓密信,刚刚拆开第一封,宁瑟就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双眼雪亮地盯着他:“我睡觉的时候,你一直抱着我吗?”

在魔城的眼线尚不充足,内应也没有几个,传回来的密信总是屈指可数,信上内容也大同小异,清岑一目十行地扫过,淡淡应了她的话:“倘若不抱你,你似乎睡不着。”

宁瑟深以为然地点头,凑近了几分又道:“你离我越近,我睡得越好。”

言罢,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人影两相交叠,映上床边屏风,隐约有点画屏香暖的意思。

此刻氛围万般旖旎,清岑却视而不见,缓声同她道:“午时风雪转小,我送你上车。”

宁瑟怔了一怔,低头默不作声。

她方才换好衣服,浓密的长发从肩头垂落,更衬得雪肤白嫩如凝脂,脖子上却还有几道吻痕。

“我昨晚是说要自愿返回凤凰宫。”她半跪在床榻上,因为没什么底气,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但是我没说什么时候回去啊…”

话音落罢,账内安静更胜以往。

宁瑟不敢抬头,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门外的风雪呼啸声。

思索片刻后,她觉得方才那番话,实在有些无耻,还有些蛮不讲理,说不定清岑已经生了气,此刻再不愿同她讲话。

想到这里,宁瑟心底陡然生出一阵寒意,激得她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将被子裹紧,还不忘给清岑盖上一半,生怕他盖不到被子会着凉。

清岑握上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扯进怀里。

宁瑟猝不及防,猛地跌入他怀中,脸贴在他的心口,脑中什么也想不到,只觉得他的心跳沉缓有力,听得她心下渐臻安定。

“魔族的反攻就在三日后,附近的魔城将会倾巢出动。”清岑手握战报和密信,话里没有半分不耐烦的意思,似乎打算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若是执意待在这里,无人能保证你的安危。”

宁瑟静了一阵,忽然出声道:“十几万年前天界爆发魔乱,我父王奕和仙帝作为一只上了年纪的老凤凰,都能从战场上平安无事地回来,你也可以相信我啊。”

清岑没有应声,不为所动地拆开战报,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而且我已经拿到军牌了,现在跑掉实在可惜。”宁瑟话语一顿,斟酌片刻,又接着道:“你想守卫天界安宁,我也有同样的愿望,即便你把我赶走了,再过三天我还会回来。”

说完这番话,她从床榻上爬了起来,下床后先是捡起了盔甲,继而拿走了易.容面具。

约莫半刻钟后,宁瑟重新扮成了刀疤脸,因她不太想用这张假脸面对清岑,所以甚至没回头看他一眼。

蛮荒北漠日出很迟,朝阳初现之际,圭表已过卯时。

宁瑟从乾坤袋里翻出变声手链,低头将它系在手腕上,预备出门之际,她听见清岑道了一句:“我送你回凤凰宫,你意下如何?”

“不要。”宁瑟道:“我会继续留在这里,像所有的天兵一样。”

话音落罢,她大步跨出帐门,深吸一口气后,抬头遥望雪山远景。

大漠升起寥落孤烟,雪光也是白茫茫一片。

不远处站着几名侍卫,无一例外地偷瞥了她一眼,眼神极其复杂,似乎欲言又止。

宁瑟被他们的目光看得一愣,忽然觉得很心虚,暗想是不是要和他们解释一番,以免玷污了清岑的威名。

然而她刚迈出一步,就后知后觉地想到,她还要解释什么,昨晚确实发生了不可告人的事,并且持续到今天早上才停止。

宁瑟脸面一红,抬脚正要跑掉,身后却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清岑站在她的身后,从容牵过她的手,语声也依旧平静:“你把腰带落在了床上。”

言罢,好心将那腰带递给她。

这还不算完,宁瑟接了腰带后,他拉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

虽说宁瑟的手还是白嫩得很,但她此时毕竟顶着一张粗糙的脸,就这样清岑还能对她动情,宁瑟自己都觉得十分佩服。

不远处,站了几个巡查的侍卫,眼见这一幕,呼吸都凝滞在心口,手上的长剑也接二连三地,“咣当”摔落在了地上。

宁瑟猛地转过头,以为自己会和他们对视,然而那些侍卫不敢再看她,已经纷纷低下了头。

“你既然要留在这里,我不会拦你。”清岑道。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似要离开,徒留下一脸呆相的宁瑟。

宁瑟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赞叹他就算背影都这么好看,难以用三言两语描述,总之十分惹人遐思。

过了没多久,风雪渐渐转小,宁瑟扯了一个挡雪的结界,缓慢踱步回到自己所在的军营。

清岑账外的侍卫,口风都非常的紧,没人透露昨晚他们看到了什么,更没人敢说今早又目睹了什么。

等到宁瑟返回天兵的营账,才发现萧若抱剑站在路边,仍然端着一副不易近人的表情,而兵长似乎已经等了很久,盔甲上落了一层轻白的细雪。

“你昨晚去哪里了,怎么一夜未归?”兵长瞧见宁瑟,快步走了过来,“倘若再有下次,必当按照军法处置。”

宁瑟心想,这种问题如何回答呢,毕竟事实的真相太让人难以启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