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惑了。

好在,这是一个梦。

啾啾鸟鸣把我从梦中唤醒,天亮了。

一个人睡这么一张豪华大床,还真不习惯。

这是一张足够三个人睡的床,床以红木制成,雕花繁复,看起来有点岁月。床单、被褥俱是簇新的,触感光滑细腻,绣工精美绝伦。下得床来,看着屋里红红的窗帘、红红的帐幔、红红的桌布…一切如昨,在在昭示着我已然成婚的事实。

至少,六礼已行,祖宗已拜,从此,我就是天家的人了。可我和天若颜,却没有夫妻之实,他之于我,也只是个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的陌生人。是了,顶多再加上一个突如其来的亲吻。

好复杂的心情啊!

小慢端来水帮我梳洗后,那个有点别扭的别冬姑娘来给我请安。

“早餐已经好了,王婶正在准备碗筷,嫂嫂可先随我四处走走,熟悉你的新家。”不待我答,别冬摆出一个请的手势,径自在前引路。

天家祖宅并不像我想像的大,也没有一般广陵豪族修建的那种精致园林景观。前后两幢小楼,我的新房在后一幢,一楼是东西两间卧室、中间一间客厅,楼上据说都是藏书室。出得房来,是一个庭院,房门口一条青石板路通向前一幢楼,路两侧都是花圃,种植着各色鲜花,沿着院墙是两个风雨连廊。前一幢楼中间是个很大的会客厅,东边一个偏厅是餐厅,厨房与之连通,西边偏厅也布置成会客厅的样子,楼上是几间卧室,目前小慢和别冬姐妹就住那。这幢楼前是个很大的空地,沿东院墙一排屋子是那些个老家人的居所,沿西院墙一排房子是客房和库房。

别冬拿出好大一串钥匙,道:“嫂嫂,这是昨个大哥走前嘱我交给你的。你没事可以自己把各间房打开看看。”

小慢帮我接下。看着钥匙,意识到自己已是当家主母,心里怪怪的。

早餐是红豆粥、八碟小菜,还有一笼汤包。王婶大约四十多岁,个子不高,略胖,看起来很慈祥,站在一旁连连问我爱不爱吃。

我说很喜欢,就是做得太多,邀她一起吃,她摆摆手,笑咪咪地下去了。别冬说她已和小慢在厨房吃过了,于是我就一个人静静享用。

早餐后,无所事事,几个老家人来给我请安,汇报各自手上的工作,他们完全适应了家里多了一位夫人,并把我视作当家主母。

我只好一一聆听,然后叫他们按规矩各忙各的。

独坐新房,凝望着窗外一些陌生的人发呆,这就是我新婚第二天的生活。

哪有新郎在大喜之日抛下妻子呢?这是老天对我背叛了明哥哥的惩罚吧?我想,很可能,明哥哥已经知道了天将军娶的是我;很快,他也会知道天将军现在又随公主走掉了。毕竟,这种事很罕有,很快会传到宫里。

明哥哥会怎样看待我呢?他知不知道,我正孤零零在一个陌生的宅院里,默默承受后悔的心痛?明哥哥,是我太懦弱,不忍反抗那么爱我的父母呵。

起风了,有点冷。我和小慢打开陪嫁的箱子,想把带来的新衣挂进房内的大衣橱,却惊讶地看到了里面挂满了各种各样漂亮的新衣服。

别冬捧着一盘金锭子、银锭子走进来,道:“这些衣服都是前些日子为嫂嫂定制的。这盘金银是大哥吩咐给嫂嫂零用的。”依然那么恭谨冷淡,像是对上司说话而非她口口声声的“嫂嫂”。

打开另一个柜子,则是好几顶漂亮的帽子和大量绢帛(南北商贸有时拿绢帛代替金银);梳妆台里,有一盒首饰,说也是给我的。

“哇,将军对我们小姐还不错嘛!原谅他昨天跑掉了!”小慢看着这些东西,眼睛闪闪发光,就差手舞足蹈。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为我抱不平,但又怕大喜的日子,说了惹我不高兴,所以一直忍着。

她在首饰盒里左挑右拣,选出一支嵌着小小的各色宝石的桃花形玉花钿,在我头上摆弄:“小姐,我给你梳个最流行的回心髻,配上这个花钿,肯定比天上的仙女还漂亮!”

我笑笑,推开她乱动的小手。

看来,这个天若颜,至少还是郑重其事地对待我这个新娘子的,可谓礼数周全,考虑周到、安置妥贴。

心里的不满稍稍消弥。

信步走出房,看到厅里一角一块白绢覆着一样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一质地上乘的伏羲式九霄环佩古琴。

“这是大哥最爱的琴。”跟随在我身后的别冬介绍。

奇怪,一介武将居然房中有如此名贵的琴。

看我面露诧异,别冬傲然道:“我大哥的琴艺独步天下。”说罢转身离去。

独步天下?

我不信。

明哥哥的琴声如行云,如流水,太子都自叹不如。估计别冬比较崇拜她的义兄,也不太懂琴,故以为这个天将军琴艺了得。

随意弹了几曲,一张笑脸浮上心头。是那个冰人难得一见的笑容呵。

明哥哥的那首诗,为什么会让他笑?那明明是一首火热的情诗,明明是一个男人的笔迹,他不至于看不出来。

难道,天若颜是很高兴自己的妻子心中有别人的?

为什么高兴?如果他在意我,肯定会很生气追问的,这样的反应正说明他不在意。

不在意我…

我豁然开朗。是了,他在意的是父母之命,而不是我。我心中有他人,正好可以让他安心和公主双宿双飞了。

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因父母之命才走到一起来!

好了,想通了,但日子还得过,不管那么多了,先上楼找本书打发时间。

楼上是个很大的书房,隔成两间,一间藏书,一间摆放了一张古朴的大书桌。桌上,居然有一本去年以来在文人士子中很热的一本书――冰炎公子的《昊天诗集》。正是这本书,成就了冰炎公子惊才绝

艳的美名。

看来,那个美人将军,也是个附庸风雅的家伙呢。

翻开一页,是冰炎的《秋月感怀》:

我随秋风来,云月相探看。

天开碧波潭,皎皎连星汉。

相思如明月,可望不可攀。

且寄一书札,令予解愁颜。

再一首《山林寄兴》:

宝剑宛游龙,雪花照芙蓉。

寒光射天地,雷霆不可冲。

江水绵万里,楚山邈千重。

此去一相隔,何日会当逢。

真是好诗!

能把旖旎的情思,写出坦荡的豪情,确实令我崇敬。老实说,明哥哥的诗在这方面,是婉约有余而气魄不足的。

乾玄门,一个武林门派,同时还经营着南北绢帛、茶叶的往来,这个门主,应该既是个武林高手,又是个精明的商贾,怎么竟还有如此非凡的文才,如此出尘的气度呢?

冰炎公子,确实是当得起“惊才绝艳”四个字的!

子夜相思会有期

一个人的新婚生活,我不知道如何适应。来到天家的第三天,和小慢在书房画画,消磨了一日时光。第四天,和小慢在花圃修剪花木,又是一日。因为无聊,时间反而过得特别慢。

天下还有比我更倒霉的新娘吗?我猜想,天若颜此趟公差回来,说不准就会再次婚娶。永泰长公主,除了他,我还从未听她夸奖过一个男子,那是明显有意思的了。我那夫君,也确实仪容出色。娘那天说:“他,真的很出类拔萃。”的确没骗我。

若他真的尚了公主,届时,我将如何自处?

这日是我进门第五天。天别冬姑娘一早就在门外等我起身。今天她穿了条漂亮的草绿洒银花折裥裙,很有仲春气息,但脸上气色很差,眼睛还有点红,不知是晚上没睡好,还是刚流过泪。

别冬对我一直是冷淡又客气的,我也不便关心询问,只奇怪她一大早等我干什么。

她伸出一只手,面无表情地说道:“嫂嫂,你的信。”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她的动作彬彬有礼,她的神态一如往昔。可是,我就是觉得有种怪异的感觉。

什么样的信让她一早就急着给我?我接过那眼熟的信封,上面是“白云悠”三个字。

多么熟悉的字体――刚毅遒劲,愈来愈有王右军“龙跳天门,虎卧凤阁”的笔意。

明哥哥,竟然,把信寄到了广陵!他,一直是关注着我的!心头涌上一阵狂喜!

信竟然并未密封,我不及细想,急急抽出内页,依然是一首诗:

子夜歌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

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此去一别,不知相会何期?独坐灯下,形单影只,许是相会无期。长夜漫漫,辗转难眠,看天空皎皎明月仿佛你的容颜,呼唤着你的名字,却没有人回应我的思念…

我仿佛看到,那个如水的少年,伫倚窗前,望着月亮,轻唤着我的名字,就像小时候那样温柔的呼唤…

心慌意乱地抬眼,发现别冬的脸色变得更不赏心悦目了,那双大眼直直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有点虚。

我虚什么呀?我和明哥哥认识在先啊,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要觉得心虚?

我镇定下来,也看着她。

她依旧深深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实在忍不住了,我笑问:“怎么了?我脸上有花吗?”

她不语,咬唇半晌,留下一句硬邦邦的话――

“将军对你很好”。

然后,“霍”地转身跑开。

她,肯定之前看过信了吧,否则不会留下这么一句话。是警告吗?警告我莫要再和其他男人纠缠不清?警告我恪守妇道,莫要做出什么暗度陈仓的事情?

难怪,表情说不出的怪异。

警告,白大小姐是从来不理也不怕的。

握着明哥哥的诗,我心里百味杂陈。

信能寄到广陵天宅,他必定是知道我的一切了。可是,信上的寥寥数语透出的思念,依然是这样浓;流露的感情,依然是这样真。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欢别已然三年,何时才会相逢?明哥哥,原来你一直焦急地期盼着和我相见吗?可是,我嫁入天家,此生,恐怕真是相逢无望未有期了。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泪,默默流下。

有缘无分,有分无缘,人生,总有很多不美满。

一遍一遍地读着明哥哥的诗歌,心越来越乱。

他,是我冰冷宫廷生活中的一抹暖色,总是在我无助时投予一缕阳光。他曾为了我禁足罚抄,他曾为了我接受太子的责罚,还有他在山里找到我时的一脸惊喜,他在宫门口送别我时的满眼关切,他那几首深情的诗歌…

我无法忘却呵。

思虑再三,我有了决断。

“小慢!小慢!快,收拾东西!”

我冲出门外,拉住在厨房做早餐的小慢,把她拖到我房里。

“天家的东西一样都不带,把我自己的衣裳收拾一些!快点!”

“小姐,怎么啦?你要去哪呀?”小慢一头雾水。

我要上京。我要去建康找明哥哥。因为,我不能把我的一生虚耗在这个不属于我的院子;我不能错过一个如此深爱我的男人,不能让他背负着和我“暗度陈仓”的恶名;我不能和另外一个女人分享一个我不爱的男人,何况,那女人还是身份尊贵的公主!

这一切,我现在顾不上和小慢细说。

“小慢,总之你照我的话做!我去一下书房。”

我坚定了离意,趁着我和天若颜与还没有夫妻之实,成全自己与明哥哥,也成全了他和公主,。母命固然重要,但不能因母命误了四个人的幸福。我相信,善解人意爱我至深的母亲,若看到我现在的状况会理解我的。

天若颜,从你那天的笑容,我相信,你对我的离去,不会太过震惊和难过的。

我磨墨,急急写道:

“吾右骁骑将军天若颜妻白氏云悠,与将军虽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二人情意不投,特立休书,决断夫妻之名。今日起,男婚女嫁,再无瓜葛。普通六年四月十一日。”

写好后,匆匆装进一个信封,下得楼来。

别冬听到这边的动静,早就在楼下了。

“正好,请别冬姑娘将此书信转交将军,并代我祝将军和公主生活幸福。云悠在此谢过。”

“嫂嫂,你这是要去哪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别冬不解。

“信没封,你看了就知道。小慢,你收拾好没有?不要带太多东西的。”我急急催促小慢。

“慢着!”别冬伸出手臂挡住我,“请嫂嫂有事情等大哥回来再说,否则大哥会责怪于我的。”

我一笑,“放心,此事不关你事。也许,将军高兴还来不及呢!小慢,我们走!”

小慢背上两个大包裹,傻傻地跟着我走出门外。

我回头,看到别冬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封休书,样子也是呆呆的。

“别冬姑娘,麻烦你一定要把信给将军哦!再见!”

父亲母亲,天长水阔,不知二老云游到了哪里,请原谅我的不孝吧!

天将军,蜀道难行,想必你还未到目的地吧,从此你自己保重,白云悠在此和你说“永别”了,莫要怪我先下手为强把你休掉,相信没有我,你会更自由。祝你和公主幸福快乐!

“小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小慢还没搞清状况。

“雇辆车,我们要去找明思诚公子。”我淡淡道,心情却好得不得了。

“为什么?将军叫我们在家等他呀?他回来见不着小姐肯定会不高兴的。”

才几天呀,就这么忠于将军了?看来美男是无往不利的,能到处收获女子的芳心。

“我现在,和他已经没关系了。我,把,他,休,了!”我一字一字的说。

“啊???小姐你疯啦”

那张嘴,可以塞进一个大鸭蛋。

我没疯。与其循规蹈矩禁锢自己一生,不如寻找自己想过的生活。

还记得,那日金殿之上,十四岁的我,大着胆子表示:自己一生追寻的那个人,必须与自己有心灵的相知、个性的相契及身体的忠贞,才能有一生的相守。

天若颜,对我并不算太坏,还很有可能是三年前救我的那个神秘白衣人,但,不可能是那个和我一生相守的人。

父母不知云游到何方,我无法向二老禀告我的所思所想,就当我不孝吧。广陵建康相距很近,若一切顺利,也就不到半日的马车车程。小慢很利落地找来车,我带着她踏上了上京投奔明哥哥的路。

车辚辚,马萧萧。

车上,我细细向小慢说明了原委。小慢那样子看起来并不是很赞同,满眼忧虑像在为我担心什么,但也没多说什么。这个忠心的小丫头,总是无条件服从我。我拉住她的小手,摇啊摇,一直摇得她笑起来:

“小姐,好啦。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

“不,”我笑着摇头,“我把你当我的小妹妹,过一年两年,你也会嫁人的。到时候,我可不要你再跟着我了。”

小丫头脸一红,不依道:“小姐!”

可爱的小慢!感谢你这么相信我,支持我。

正说笑着,马突然大声嘶鸣起来。

“大叔,怎么了?”小慢打开车门,正准备查看,一个深蓝色的人影像闪电般闪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点住我和小慢的几处穴道。

我连来人的样貌都没看清,就昏了过去。

好颠簸…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来。

怎么这么颠?我这是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

“小慢…”

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动,却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

仔细打量四周,终于确定我是在一辆大马车里。不过,这辆车特别大,因为,我看到小慢正躺在车厢另一边,和我中间隔了一个人的长度,车厢里,还隔有一个套间。车厢壁上,雕饰着奇花异草,俱以金粉装饰,说不尽的奢华。可以肯定的,这不是我原来和小慢雇的那辆普通小马车。

是谁?把我们劫到这里?我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百姓,没有卷入什么江湖恩怨,怎么会有人抓我们呢?

莫非是――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