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妤记 作者:一半是天使

【文案】

红尘中,前世为引,后世为续,若然一朝巨变,则尽化为虚空。

从卑微哑女到倾世名伶,历尽艰辛之后是蜕变成蝶?还是繁华凋零?

章一 前世为引

这是花子妤穿越而来的第十个年头了。

十年中从婴孩到稚女,她几乎忘记了前世的种种,甚至名字,但却记得那短短的二十四年里周围总是寂寞无声的,因为,她生来就是个哑女。

从小父母俱亡,一直由外婆拉扯长。聋哑学校毕业后,她每日在自家小书店里帮忙守铺子,生活简单而缺乏任何波澜。幸得有满满一屋子的书香相伴,否则日子会过得愈加空虚无寄。

当青春寥度了二十来年之后,平淡而平静在某天清晨被打破了。倒霉的她刚打开店门就被一个手持利刃的凶徒胁迫,清幽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能相助,惊惶失措间她想要开口喊“救命”,却早利刃刺进胸膛的那一刻,还是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濒死的她只感到眼前一片血红,冰冷刺骨的感觉瞬间蔓延了全身。她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不甘心做了二十多年的哑女就这样死于一个卑劣凶徒手中......可所有的不甘心却无法说出口,无法表达,使得其整个人生犹如一个讽刺。

所以,当花子妤再次睁眼,发现自己竟变作一个“呀呀咿咿”叫嚷着挥动着小胖手的女婴时,她坦然地接受了穿越的事实,想着或许自己临死前心中的呐喊被老天爷听见了,怜悯她,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至少这次,世界是有声的。

......

“家姐,你愣着作甚?外面风那样大,小心嗓子哑了被钟师父骂呢!”

说话间,一个有些瘦弱的小男孩儿从屋子里跑出来,鼻头和额上均是闪晶莹微光的薄汗,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梳着利落的一个童子髻,迈着两条小腿儿冲过来一把夺了子妤手中的木桶,顺势往院落一角的桦树根下“哗啦”一倒,复又拖住她的小手,两人一并回了院落一角的屋子。

子妤看着这个穿越得来的便宜胞弟,脸上终于不再是没落的表情,泛起一丝笑意伸手拢了拢他耳旁的乱发,捧着脸蛋心疼的问:“子纾,今儿个就别功练了吧?回头姐给钟师父求情,就说你脚崴着了,好不好?”

“姐,咱们虽然是寄人篱下,但这尊严还是要有的。若不练功,哪里能出人头地,哪里能让别人承认我们是花无鸢的一双儿女!”花子纾小小的脸蛋儿上有着无比坚毅的表情,话音虽然软糯,却含着一丝谁也无法忽视的倔强。

“嘘——”子妤赶紧过去关上屋门,拉了弟弟在身边坐下,又起身替他斟了一杯麦壳茶递上:“好弟弟,亏得同屋师姐们都出去了,要是让别人听见岂不麻烦。古婆婆说了,母亲当年因生我们而亡,除非你我能为皇帝钦封的‘大青衣’,否则也别让人知道咱们是花无鸢的一对儿女。”

“可是。”子纾擦了擦被冷风吹得有些红肿的鼻头,晶亮的眼眸瞬间变得有些黯然:“钟师傅只早晨的时候让我们吊吊嗓子,练练功罢了。其余时间不是劈柴烧火就是烹茶做饭,这样下去,别说做大青衣了,就连入宫唱戏都是不可能的事儿。”

“你看这那些能真正坐在教习屋里学戏的师兄师姐们,哪一个不是从干杂活儿开始的?磨练耐性,也是做戏伶的一个重要过程,且不能急功近利。再说就快到九月初九了,别着急啊!”子妤就着袖口替子纾擦了擦脸上的灰,又上下替他拍拍,看着整齐体面了,这才牵了她的小手,一齐往膳堂而去。

......

子妤姐弟口里的钟师父不过是花家班最底层的一个教习师父,只管新进的弟子们。上头还有六个大师傅,十二个小师傅。

每日卯时初刻,钟师父就负责叫子妤子纾他们这些九等弟子起床,得先烧水做饭,伺候了师傅和师兄师姐们,之后才能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吊吊嗓子,练练基本功。

用过午膳,他们还得洗衣和准备所有人的晚饭,运气好的男弟子会被派到前面打扫戏园子看官们的桌椅板凳,摆上茶盅糕点瓜子水果等。这是个不轻松的活计,若是出错了会被罚跪,但好在可以顺手捎带些吃食藏在袖中,所以大家都很愿意。待到上夜时分客人来了,就由戏园子请的姐儿们招呼,他们便会被打发到后面继续做清扫劈柴之类的杂活。等回了寝屋,大家就悄悄拿出先前在园子里藏的瓜子水果等,凑在一起打牙祭。

子妤和子纾去年十一月来的花家班,是最末的九等弟子,也是所有人中年级最小的。呆了虽不到一年,但也逐渐摸清了花家班的诸多规条。

戏班里的规矩,只有前五等的弟子才能到前面的园子里上戏,每月有半贯钱的薪饷可领。别看半贯钱并不多,但总比低等弟子每月二十文钱的月例好太多。而且在前院上戏还能得到客人偶尔打赏,虽不丰厚,但一个月下来总能再得些进项。花家班的弟子都是签的死契,吃穿用度都按份例领取,若身边没个多余的钱财,生个病也能死人的。

等熬到三等以上的弟子,就不用抛头露面给普通众客演出,会排出花名册专供富人权贵挑选去唱堂会。

而一等弟子,就是大师兄大师姐们,则是专门和师傅一起去宫里给皇家表演,身上都有皇家赐的艺牌,地位在普通老百姓里顶的上半个宫里人,平素里想要看到他们登台,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子妤对她穿越而来的朝代感到奇怪的地方。

前世的她虽然是个哑女,却也上过聋哑学校几年,直到高中毕业后给家里的书店守摊,无聊时多翻翻各类杂书,肚子里的人文历史知识虽比不上中文专业学生,但肯定比普通人要丰富的多。据她所知,在中国的历朝历代,戏子的地位都是极低,属于三教九流当中的末流。可是在这里,体面些的戏子不但能领了朝廷俸禄,还能像她这一世未曾谋面的娘亲花无鸢一般,得到皇帝的钦封,御赐牌匾,地位不可谓一般。

所以,就算是穿越而来块十年的光景,子妤也没搞清楚自己到底处在哪朝哪代,单看穿着打扮,总归不是大汉金元,也不是每人都顶着个光头留粗辫子的清朝,倒有些唐宋风味,民风开放,百姓富足。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这个朝代既然给了戏子一个较高的地位,子妤觉着未来的日子至少不会过得太艰难,也就没太在意是哪朝哪代。要知道,中国历史上的戏子们下场都没个好的,就算再是色艺双绝,也免不了最终卖身青楼,或是被富户权贵看上抬回家做侍妾,一世颠沛坎坷。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老天爷给了自己做个正常人的机会,花子妤不会挑三拣四,早已默默地接受了这里的一切,也在漫长的十年里,渐渐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也把花子纾当做了真正的家人。

注:关于三教九流和古代戏子的地位。

民间将人分为三教九流。

三教:佛教、道教、儒教。

九流:

上九流:一宰相,二尚书,三督抚,四藩臬,五提督,六镇台,七道台,八知府,九知州。

中九流:一医,二金(算命),三飘行(测字),四推(推算历法),五琴棋,六书画,七僧人,八道士,九星相(观星相定吉凶)。

下九流:一忘八(开妓院),二龟(纵妻**),三优伶(唱戏),四吹(吹鼓手),五大财(耍大把戏),六小财(刷小把戏),七生(理发匠),八盗,九吹灰(卖鸦片)。

从上面足可见艺人戏子的地位。

章二 后世为续

花子妤姐弟俩所在的花家班是宫制戏班,在京城只有三家。.另外两家一个叫陈家班,一个叫佘家班。宫制戏班里的女伶叫做戏娘,男伶叫做戏郎,与民间戏班的戏子不同,算是有些体面的。

虽说是宫制戏班,但每年宫里的俸制却远远不够戏班百来人的花费用度,所以三家戏班也都在各自园子里开戏,用低等的戏伶为老百姓演出,好赚取些日常的用度花费。三等以上的戏伶就拿来好生当少爷小姐般地养着,若能得了权贵之户青眼,则能赚取不少的赎身金。

但养出一个一等二等的戏伶则十分不易,耗费的时间自不必说,单是打造行头就所需不菲。各家戏班也视如珍宝般地碰在手心里,轻易也是不会卖了的。戏娘过了二十五,扮相显老了,唱不下去了,班主才会张罗着把她们嫁出去。戏郎则可以唱到二十八岁,要么自赎身到外地开戏班子,要么留在戏班子里做师傅,将来娶妻生子,也是个好归宿。

钟师傅当年就是五等戏郎退下来的,武生行当,一手长枪耍的很是漂亮,所以子纾相当崇拜这个师傅,每日抽空就在他身边腻着,求他教自己一招半式。

子妤看在眼里也欢喜,毕竟钟师傅虽然严厉了些,对待子纾这样好学的弟子却很是上心,也不嫌弃他是个十岁稚童,常亲自教导指点。不过学武生太苦,身上常有不明不白的伤,来了这花家班近一年,子纾都偷偷痛哭过好几回,只是怕姐姐担心才咬牙没说。可身为姐姐又怎么能不知道呢,看在眼里虽然心疼,却也并未阻拦他继续学武生。

因为武生虽然苦些,但却好过扮旦角的戏郎们。

不知为何,这个朝代竟有些偏好男风。花家班模样好些的戏郎有不少被大师傅打发去学旦角,女扮男装竟比真正的女人还要妩媚风情,惹得京城名士们争相追捧。

戏郎不似戏娘,若是被破了身就不能再唱下去了,就算做妾没人会愿意娶一个破鞋回家暖床。因为是签的是死契,大部分的下场都是被班主找来的人牙子再卖出去。

但戏郎则不一样,陪了客人也没什么损失,最多是几天下不了床趴着睡罢了,总归对将来没什么要紧的影响。等从戏班离开,改名换姓也没人知道当年的那些龌龊之事,娶个老婆也能安稳的过日子。

看着自己弟弟一张白皙俊秀的脸庞,若是将来长开了绝对是个惹祸的,这也是子妤唯一的担心,所以也是巴不得他学武生,就算多吃些苦,总好过被那些变态大叔的拿来当玩物。

......

今儿个给师兄师姐们做了午膳,下午九等弟子们就可以歇一歇了,因为每年一次的选角都在九月初九重阳这天举行。

穿上花了二十个铜板买来的藕荷色细布衣裳,淡青色的水纹滚边儿,群角绣了两朵淡紫色的团花,腰间是一抹略深些的腰带,坠了个宝蓝色的粗绣海棠荷包,头上一双羊角髻,也没什么钗环装饰,只一对儿鎏银的流苏坠在两旁,稍显得不那么寒酸罢了。虽说是花掉了一个月的例钱打扮自己,但子妤看着水盆中那张脸的倒影,不免有些叹气。

柳眉杏眼,唇红齿白,模样虽居上乘,但身为姐姐的花子妤竟还没有双胞胎弟弟长的好看,让她郁闷之极。也不知道是不是两人当初在娘胎里弄错了性别,否则哪里有如此道理。再说,花家班的女弟子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的,个个生得就不同一般,要么眉梢带笑,要么娇媚清甜,想要入选旦角,均是百里挑一的。特别是唱青衣,不但要相貌出众,还要身姿不俗,嗓音了得。

估摸着自己这长相,花子妤怕连最初的颜选一关都没法子过的。

在花无鸢给一双儿女留下的绝命书中写的很清楚,若是要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就必须成为本朝独一无二的“大青衣”,否则,他们姐弟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对于子妤这个穿越者来说,父母是谁根本就不重要,她也懒得去知道花无鸢为何会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女后一夜暴毙。但是子纾不一样,他渴望着知道母亲的死因,渴望着找到生父,他又是子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花子妤不能让子纾唱青衣,就唯有自己这个姐姐去实现这个艰难的任务。

要能入选青衣虽然极难,可花子妤毕竟是现代人,略想了想,就想出个法子。只是不知道行不行得通,等到时候去试试才能见分晓,所以现在难免觉得有些紧张。

“怎么,想着等会儿的选拔,心中忐忑?”

一个青衣少年从对面的屋子走出来,容长脸,悬胆鼻,面色有些苍白,眉宇间含着半分忧郁的神色,看起来比女子还要清秀几分。

子妤终于从水盆上回过神,冲来人一笑:“止卿师兄,所有的师兄师姐们都先去了无棠院吊嗓子练功,您怎么还优哉游哉地这儿?”

“你不是也没去么。”止卿淡然的笑意中透出一丝与年龄不太符合的成熟:“从昨儿夜里开始,整个院子就没有一个歇着的。不是忙着打扮自己,就是练嗓子,也吵得人无法静心歇下。”

“毕竟一年就这一次选拔,入班的年纪越小越好,大家谁又不想攒足了劲儿呢。”子妤将木盆端回小屋,又取了一碗麦壳粗茶出来递给止卿,还腾着热气。

止卿却有些嫌,推却了,指了指西南角的那间屋子,带她过去给重新斟了一杯茶。子妤一看,竟是细末茶渣子,虽然碎了些,好歹飘出一股淡淡的茶香味儿,可比自己的麦壳茶要好了不止多少倍,便欢喜的捧在手里,慢慢地吹开漂浮在面上的茶沫儿,小心的喝了起来:“还是止卿师兄有法子,不但能一个人住一间屋,还有茉莉香茶可以喝。”

止卿也捧了一杯在手,极享受的斜靠在一把油亮的半旧扶倚上,不疾不徐地说话:“只是有时候一个人住太清净了些。”

“亏得只有五个师姐,加上我分开来三人住一间屋也不算太闹腾。师兄们却人多,得六人一间,您也愿意?”子妤不信,扁扁嘴。

“他们都不喜欢我,才让我一个人住了这间屋子罢了。”止卿放下粗瓷茶杯,动作文雅地掏出一张布帕出来拭拭唇角。

“你是九等弟子里的大师兄,敬您才让您一人住的。”子妤乐得多说两句好话,毕竟这止卿师兄将来在花家班一定会有大前途,从小就维系好两人的关系对自己也有利。说着又把茶碗抱得紧了些,才发现自己还一直穿着单薄的布衣,不由得起身来:“我得去找子纾,都到时间了,他不知在磨叽什么。”

“等等。”止卿起身来,从床板边上抱起一个有些旧旧的红木匣子,“听你弟弟说,你想入选青衣?”

“嗯。”子妤点点头,不知止卿为何有此一问。

“那你过来,我替你上点儿妆,如此素颜,可得不了大师傅的青眼。”止卿打开红木匣子,里面竟是一盒紫米粉,一碟子粗粒胭脂,和一支黛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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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旦,中国戏曲中旦行的一种,北方剧种多称青衣,南方剧种多称正旦。按照传统来说,青衣在旦行里占着最主要的位置,所以叫正旦,扮演的一般都是端庄、严肃、正派的人物,大多数是贤妻良母,或者是贞节烈女之类的人物。与花旦区别开来,是大多数剧中的主角。花旦则是扮演丫鬟一类的角色,非正角。

章三 重阳初选

九月初九已是深秋,京城又地处偏北方向,寒风一起,比之江南地区的冬天都还要冷上三分。。

因夹棉袄裳会显得身子太臃肿,子妤只要咬着牙忍住冷意,只穿了这件二十文钱买来的布衫。自己本就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身量虽然高挑,却还没什么腰身,若穿的厚了,如同个小包子般,哪里还能得了师傅的青眼入选青衣角儿。

亏得止卿有些胭脂水粉,虽然劣质了一些,但好歹让子妤有些发白的脸色多了两分红润之感,清秀的黛眉也衬托地小脸更加娇俏,加上唇上淡淡一扫也是娇艳欲滴,比之先前看起来要顺眼的多。

止卿也用淡粉微微敷了两颊,先前的粗布衣袍换作了一套簇新的天青色衫子,愈发显得清秀飘逸,美颜如玉。

出地屋来,见子妤子纾两姐弟已经候着了,止卿冲他们一笑:“走吧,去晚了免不了被骂。”

花子纾眨眨眼,只觉眼前一亮。本来就知道这师兄生的甚有女相,却没想稍作装扮竟比姐姐都还要美上三分,不禁脱口道:“止卿师兄本来就好相貌,如此打扮,倒更加让人过目难忘了。”

“子纾”,打断了弟弟的话,子妤略带抱歉地道:“想来止卿是对青衣志在必得,大师傅定会慧眼识才的。”

别人对于自己相貌的各种态度止卿都已经领教过,见子妤和其他人不同,对自己的长相装扮并不介意,心中不免有多了两分好感:“咱们走吧,去晚了就不好了。”

......

花家班是京城里最大,也是最老的一家官制戏班。前门大街上有间十二门阔开的花厅,偌大一方挑空高的三层观楼。一楼平座可容纳上百人在此观戏喝茶,二楼则是雅间十二,环绕戏台,观戏更为方便。三楼是六间包厢,可以将整个戏厅一览无余,也是京城达官显贵喜欢宴请宾客的好去处,因为只有在三楼包厢才能请出三等以上的戏伶演独戏,只是每间包厢的份银就得十两,加上酒菜和打赏,没个一百两的花销绝出不去,但正因如此,更得京城权贵追捧。

前门是花家班的戏厅,后面则连着一个三进的院子,和前门戏院由一个遍植梨花的花庭隔开。

一进是十二间讲堂,分了角色划开来,挨着花庭有一片空地,是武生的练武场,从早到晚都有人在此练功和吊嗓,和前厅一样都是极热闹的。二进则是师傅们的住所,一共十八间房,大小不同,尊卑有别。挨着二进的院子有一个偌大的偏院,住着十个一等戏伶。

三进则是五等以上弟子的住所,一共十二间房,分了东西两厢供戏娘和戏郎每人一间单独居住,当中有小花园隔开,两个婆子守夜。毕竟这些三等以上弟子都是已经成年的年轻男女,免得乱了规矩。

最末的则是后院,左右分了两个跨院。左院是六七等弟子的住所,十来人分住在四间间厢房中,并不显得拥挤。右院**等弟子的所居,还连着一个杂院儿。

这些低阶弟子们分在八间大炕屋里住着,剩一间大屋做灶房。只因**等弟子都是十来岁的孩童,此处便没有分东西两厢。五等以下的弟子形同奴仆,无论男女皆要承担整个戏班的活计,加上大家住在通铺上,又都是十岁上下的孩童,免不了吵吵闹闹有些小矛盾。

只是临到选角分课的要紧时候,无棠院中的候着的九等弟子们齐聚,气氛显得有些紧张。等子妤三人到了,剩余的师兄弟们也陆续到了,大家随意聊着,一边等班主亲临挑选。

“听说今儿个是唐师傅和班主一齐过来选角呢。”一个小姑娘怯怯地望了望门外,神色担忧。

“唐虞?”另一个稍大些的女孩子倒是有些兴奋的样子:“听说唐师傅虽然严厉了些,可是貌比潘安呢。我进来快一年,好几次都是远远的看了看他的样貌,这次能靠近些,真得好好瞧瞧。”

“唐师傅来了!”一个清瘦的小男孩儿轻声叫唤,打破了无棠院中原本有些躁动的气氛,大家都赶紧按平时练功的列队排好,等唐虞一到,齐齐俯身鞠躬行礼。

唐虞是八位花家班的大师傅之一,也是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扮的是小生中的扇子生。当年他以一出《西厢记》中的张君瑞一角引来京城权贵追捧,不过十五岁就升到了三等弟子。

因他的所饰角色是位年轻俊秀的翩翩公子,加上唱戏时手拿竹折扇,头戴文生巾,身穿褶子长衫,风流如玉的模样一时间不知多少京城闺秀争相给花家班下帖子,要一睹唐虞的风采。只可惜有次堂会,招来一个偏好男色的四品官吏所扰。不堪其辱,唐虞竟一把摔碎了那官吏递上来的琉璃酒盅,当场在众多京城权贵前拂了那官吏的面子。自此,便没了人再请他唱戏,终于在十六岁那年被迫退下戏台,专职教导男弟子的小生戏课。

不过唐虞生性淡泊,倒也看得极开。本来就对那些达官贵人有些厌烦了,加上唱那两年也得了不少的打赏,退下来后教导年轻弟子也轻松有趣,便没再纠葛于此事,安心做起了大师傅。他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正当风华。

这是子妤第一次见到唐虞,暗自打量,不禁心中叫了声大大的“好”字。剑眉入鬓,清眸有神,修长的身板被一袭青葛布衫衬得潇洒清然,也难怪如此相貌,会被那好男色的官吏纠缠。

但让子妤想不通的是,这个朝代虽好男风,可都是旦角扮相的男子被亵玩,这唐虞明明就是扮的小生,又怎会让那官吏来了兴致?莫非那四品官吏是个真正的断袖?想到此,子妤摇摇头,几欲发呕,已不愿再多想,只是看向唐虞的眼神略带了两分怜意。

唐虞正清点人数,却一眼瞥见后排一个清瘦小姑娘正细细打量自己,薄唇抿起,似有怜意浮在面上。顿时心下有些不悦,沉下声来道:“今日选角,非你们意愿可随意挑选角色。各人资质不同,等会儿班主到了,自会依照你们的条件定角,切莫争执,否则就会被逐出花家班,所以大家好自为之。”

冰冷的言语,倒让子妤先前因为同情,而对这唐虞生出的两分好感打消了不少,随着大家一齐答了声“是”,便没再看他。

“唐师傅!”一个前头迎客的小厮打破了无棠院的沉默,上前福礼道:“班主今儿个被尚书大人的公子请去九阳楼吃酒,这会儿班主身边的陈哥儿回来了,说是让您今儿个看着资质好的就挑挑,等他回来再定夺便可。”

“嗯,知道了。”唐虞也没当回事儿,只因这些年班主年事已高,除了在外应酬和打理与宫中的关系,已渐渐不太管班里的琐事。但选拔弟子入各行当学习并非小事儿,不免有些觉得不妥,又问:“班主可说什么时候回来定夺?”

“陈哥儿说是明日下午班主会亲自来无棠院看看,请唐师傅先行挑选。”小厮一一答了,打了个千儿又退下了。

“你们也听见了,班主今日有事不能亲临,但今日的选拔也不能耽搁。”唐虞面无表情地走近了诸位弟子,“先抬头,从颜选开始。”

章四 但非所愿

进了花家班,做了弟子并不意味着就能真正学戏。。

每年的重阳节,九等弟子可以有一次机会参加行当的选拔。若入选,不但能升为八等弟子,还可以跟着师傅到前院的讲堂听课。若落选,则最多两年时间可复选。再没有师傅要就只得被人牙子领走。之后的去处除了青楼窑子,就是低阶戏班子,比之花家班的日子可就清苦肮脏了许多,这辈子也再没什么指望。

所以今日的选角对这十八个九等弟子异常重要,人生中有时决定命运的那一刻会悄然而来,只是当事人还不曾发现罢了。

......

“第一步是颜选,你们都把头抬起来吧。”

站在一众低阶弟子前,唐虞冰冷的话音几乎没什么温度,淡淡的,却让人无法抗拒。

第一排是男弟子,单看相貌,就先挑中了子纾,让花子妤舒了口气,想着即便自己落选,至少弟弟已经是有了眉目。

待唐虞走到止卿面前时,脚步停住了,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帕:“擦掉脸上的脂粉。”

止卿有些意外,却没问什么,照做了。布帕上有淡淡的胭脂痕迹,对比他的脸,就显得太过白皙单薄了些。

“你可有中意的行当?小生,还是旦角?”唐虞盯住止卿的五官看的极为仔细,瞥见他眼中听见“旦角”二字时微微颤了颤,不由得扬了扬眉,问:“想唱旦角?”

“还望唐师傅成全。”肯定地点了点头,止卿略显得有些紧张。

“去吧,到那边站好,等会看一下你的嗓子,倒是个适合演青衣的。”唐虞肯定地颔首,便又挑了个男弟子,这才走到了第二排去看女弟子。

轮到挑选女弟子时,唐虞看的更加仔细,从身段到相貌,从眉眼到手脚,很是认真的参详了,才陆续选出六个来。因为子妤的位置是第二排的倒数第二个,等唐虞来到跟前时,子妤已经站的有些累了,穿着薄衣也冷的发慌,无奈此时只得挺直了背脊,打起精神,不然可就落选了。

看着眼前的花子妤,唐虞问:“今年多大?”

“到十一月初七就满十一了。”子妤没耽搁地答了,因为靠的近,借着深秋微薄的日光,清晰地从唐虞的黑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都十一了,身材怎么如此单薄?”唐虞蹙了蹙眉,看着她薄衫之下有些发抖的手,才发现她只穿了件单衣,瑟瑟秋风一过,柳叶似的小腰肢禁不住微微一颤,让人心生怜意。

子妤见唐虞蹙眉不语,一着急,不由得挺了挺胸,尽量把腰身凸显出来:“可我身量高,将来......若养养,会好些的......”话没说完,脸已经红的发烫了,见唐虞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知道自己不该说的这样明显,抿紧了薄唇。

其实子妤早前就有些担心。

这些古人,因为寿命不长,女子一般都发育的很早,有的十一二岁就会来葵水,自然到了十岁左右就会开始变得圆润,开始有前凸后翘的趋势。但子妤今年马上就十一岁了,看着自己平平的胸部和扁扁的**,看来除了平日里多做锻炼,也别无他法。

现在唐虞明显是觉着自己身段不够丰腴,子妤要紧一口玉牙,好半晌才又憋了一句话出来:“大不了我多吃些饭,总能长胖些的。”

看着子妤紧张的样子,唐虞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脸色却仍旧板着,显得很是淡漠,又略想了想,问:“你可是姓花,和花子纾是姐弟?”

“嗯,弟子姓花,名子妤。”花子妤见有的商量,赶紧答道。

“班主说过,花家远亲在这次的九等弟子中,让我好生看看有没有资质。毕竟花家一脉业已萧条。也罢,你过去那边站好吧,等班主定夺。”唐虞叹了叹,似乎有些不愿意选花子妤,毕竟她虽然生得有几分清秀温婉,比之其余几个女弟子却相貌差了一大截,而且身姿明显薄了些,就算入选也不过只能唱些小角色,凭白浪费师傅的时间。但她既然姓花,班主又专们有过交待,只好通融了这一回。

落选的几个女弟子见花子妤如此相貌身段也能通过颜选,还不如自己长的好看,顿时面色都有些不悦,怎么看那瘦丫头也不够资格,奈何人家是花家的挂名亲戚,便也不能说什么,只暗暗将不满记在心头。

渡步来到入选弟子一边,止卿和子纾都对着自己笑了笑,子妤也长长地舒了口,发现手心潮潮的都是汗,没想来前世活了二十四年,穿越又活了十年的她竟会为此等小事紧张如此,不由得暗自鄙视了下自己。

颜选完毕,唐虞对着剩下的两排弟子道:“落选的都回去,三日之后还有乐师的选拔,到时候若还是不行,就等下一年。总归还有两年的时间能让你们争取,好自为之吧。”

落选的弟子只得接受现实,灰心丧气地结伴回去了,看向止卿他们的时候,眼中有着掩不住的羡慕。

待落选弟子离开,无棠院显得空旷了不少,只剩下三名男弟子和七名女弟子,一共十人立在一株大梨树下,站的笔直,不敢发声。

“颜选过后是声选,你们各自选得意的曲子唱唱,段子也可,小调亦行。另外,武生和刀马旦要考量功夫,都先准备准备吧,一炷香之后就开始。”唐虞说完,渡步到上首的广椅上坐下,喝了口小厮递上来的热茶。

被晾在院子里的十名弟子当即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互相商量着该怎么露一手才能让唐虞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时又抱怨这个唐师傅果然一如传言般很是不近人情,忍不住小声埋怨了两句。

子妤见子纾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拉了他的手悄悄问:“你随钟师傅练了那么久的武生,这次你入选几率极大。”

谁知子纾却皱着眉摇摇头,憋了好半晌,说出一句:“家姐,我要入青衣行当。”

“你不是极喜欢学武么,武生正好适合你啊。”子妤有些急了,从未想过沉迷武术的弟弟竟想着要学青衣,想起花无鸢留给他们姐弟的遗书,顿时明白了他是为完成母亲的遗愿,无可厚非。但子纾的相貌实在是个祸水,做姐姐的只好把脸一沉:“一切有我,你好好学你的武生,给我断了做青衣的念头。”

“可姐姐不一定能入选,我却可以!”子纾扬了扬头,虽然个子没有姐姐高,却任显出了两分男儿气势。

“我说不准就不准,你若不听话,我立即给师傅说我们离开花家班。”子妤柳眉蹙起,撂下了这句狠话。只因为古婆婆的缘故,她们姐弟俩是以花家远亲的身份才能做学徒,卖身契倒是免了,所以可以随时离开。花家班的班主看在都是一脉之亲的份上,勉强答应了让两人留下,只说等成了三等以上的戏伶就必须签下死契才行。这也是那班主不太相信两个瘦巴巴的小孩子能真一直唱到三等的缘故。

也正是因为两人没有签下卖身契,让九等弟子的师兄弟们好生羡慕了一阵子。

转头看了看立在无棠院一角的香炉,发现离一炷香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花子妤一把拉住弟弟到一边,继续劝道:“你相信姐姐,姐姐一定能入选青衣。你只要好好考武生就行了。”

“家姐......”子纾还想说什么,眼底却闪过一丝隐隐的犹豫,终究还是缓缓的点了点头。

看到子纾妥协,子妤终于松了口气,将他抱在怀中:“放心,姐姐一定不会辜负了母亲的遗愿。一定不会......”

止卿在不远处看着两姐弟,虽然没能挺清楚两人的对话,但看神色总也明白了几分。看来这姐弟两似乎留存着什么秘密。平素里那花子妤性子淡薄,院子里同门私下会暗自较劲儿,她也是不放在心上的。本以为她并不看重选什么角儿,却没想竟如此执着于这青衣的行当。

虽然想不明白其中因由,但想这毕竟是她的私事儿,止卿也没有过问什么,只在心中将要唱的段子又反复了哼了几遍。

章五 半个月亮

初冬的寒风甚是凛冽,九等弟子们得空都三三两两地关在房间里,吃着茶一起聊天,内容无非是昨日的选拔,和那个运气好到家的花子妤。.

“真没想到,她竟能唱新曲儿,而且是咱么听都未曾没听过的。”说话的是入选的七个女弟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名唤桃香,今年整好十二岁,生得一副娇娇小美人模样,唇边一点朱砂痣,平添了两分媚态,此时她正嗑着瓜子儿,和几个围拢在炕上的小姑娘说着话。

“桃香姐,你别说,真没想来唐师傅竟买了她的帐,还说什么此等音律颇为清新。”一个稍苗条些的小姑娘不乐意地扁扁嘴:“不过唐师傅问她那山曲儿可是她自己作的,她却说是在乡下无意中听到的。偷听来唱的曲儿,有什么好得意。前些日子还听她做活儿的时候哼哼唧唧的唱呢,估计就是在偷偷练习。一点儿口风都不露,那小妮子真是个心机深成的。倒是桃香姐,你那一曲《玉堂春》,我们看到唐师傅眼睛都亮了呢,直道什么‘未曾想九等弟子中也会有如此嗓音的,妙之。’”

“就是就是,能得了唐师傅的夸奖,姐姐一定能被选上正旦的。”一旁几个小姑娘也随着附和了起来,神情很有些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