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姐的父亲姜锋,字凌范,是河阳望族姜家旁支的子弟,有一个同胞哥哥。在兄弟俩年纪还小的时候,他们的父亲以犯七出为名,休了他们的母亲,这让他们兄弟的处境变得尴尬起来,尤其是在不久之后,他们的父亲就扶正了二房庶母,而那位庶母又很快生下了一个儿子。

虽然对于姜氏一族而言,他们父亲的做法不合规矩,有违族规,但对他们兄弟的遭遇并没做什么干预。他们这一房受到全族人的鄙视,是连身为受害者的两兄弟在内的。于是,他们在家里要受继母和弟弟的排挤,在外头还要被族人非议,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做哥哥的无奈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听从父母之命,娶了个小户人家的女儿,然后就分家搬出去了,只得了一份微薄的田产养活妻儿。而做弟弟的,却不甘心一辈子被继母弟弟压制,所以跑去考了武举。凭借着自小受人欺负时练出来的身手,他居然考中了武举人,让家人大吃一惊。

姜凌范有了功名,族人开始改变对他的态度,禁止他父亲继母再欺负他,又给他寻了好师傅、好先生,认真的培养他成材。而他也不负众望,在三年后的武会试中考进了二甲,得了正式的武职。

他有了前程,为家族带来荣光,家族也乐于回报他。于是,不但他的哥哥被补偿了一份田产,还在当地学宫有了个不错的差事,连他那被休弃的生母,也被姜氏一族接回来,安置在家庵里修行,每月供给钱粮。他的生母娘家已经式微了,那些年一直饱受亲人冷待,姜氏族人的做法可以说是帮了她大忙。

事情一切都似乎很美好,只可惜现在有了变故:姜凌范死了,而且只留下了一个女儿。

青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曹大哥,你的意思是…就算其他亲戚族人是想认我回去的,我父亲…的继母和弟弟,也会想方设法阻拦吗?”

曹玦明微微一笑:“你明白就好。若是你的族人和亲戚不想认你,又怎会让我来找你呢?但是…那毕竟是你祖母和叔叔。”

真是狗血的身世!

青云想了好一会儿,才正色对他道:“曹大哥,就算姜家人认我回去,我是个女孩子,想必也要在我父亲的继母和弟弟手上讨生活吧?”

曹玦明迟疑了一下:“呃…其实你的族人都明白的,也许会为你另行安排。”

青云摇了摇头:“这种受人操控不得自由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就算族人都明白,但是…明面上我是不是还要孝敬这样的长辈?那也太憋屈了,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所以…”她站起身。

曹玦明一急,拉住她的袖子:“你先别走!”

青云睨了他的手一眼,他连忙松开手,脸上有些发红:“失礼了,我只是…一时心切…”

青云笑了笑:“曹大哥,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但有些事,你可能无法体会我的想法,所以…”

曹玦明双手撑着桌缘,低头思索片刻,才抬起头来道:“姜家妹妹,其实…姜家族人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希望我找到令尊时,可以问一问他。但如今…令尊令堂都去世了,你又前事尽忘,所以…我也不知该如何向他们交待了。”

青云皱了皱眉头:“什么事?说真的,就算我以前是知道的,现在也没法告诉你了。”

“这个问题很简单。”曹玦明双眼盯着她,“令尊…官至四品武将,可以说是前途似锦,为什么…忽然弃官出走呢?”

“啊?”青云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

“他弃官出走了!”曹玦明正色道,“这完全没理由,若遇到什么难处,他知道该找谁帮忙。可他却忽然走了,没留下只字片语。家里人都吓了一跳,担心不已,找了他很多年,才打听到他的消息,谁知还没见到人,就发生了天灾,而他也…”他咽了咽口水,“我想知道为什么,你…是否记得些内情?”

青云哑然,这件事太突然了,而她完全想不明白,她开始猜测:“也许…是他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呃…或是在工作上犯了什么错?”

曹玦明摇摇头:“他为人十分尽职,无论上司下属,都对他评价甚高,他还立过好几次大功,连圣上都曾嘉奖于他。至于说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他自嘲地笑笑,“姜家妹妹,我看你真是忘了太多事了,你不知道河阳姜家是当今皇后的娘家么?令尊出走前的官职是楚王府侍卫长,而楚王正妃也同样是姜家女。他们同出一族,本是至亲骨肉,无论他得罪了谁,他都可以找到从中说和的人,可他…就这么走了。”

青云完全不知该怎么说了:“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七年前。”曹玦明的神情有些恍惚,“足足七年…我记得,那一年真是多事之秋,年初时年仅三岁的东宫太子忽然暴病身亡,接着废后罗氏被赐自尽,不久之后,太后也因急病仙逝了。整整一年,京城都在国孝之中,老百姓出门时甚至不敢大声说一句话!直至年底,姜皇后生下了三皇子,才为京城带来了几分喜庆,姜家那时正是最风光的时候,姜凌范身为皇后族弟…为何要在这种时候弃官出走?”

(为什么呢?你们能猜出来吗?)

第九章身世

青云久久不能成言。

姜青姐之父姜凌范的身世和经历实在太惊人了,青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身份!这简直比他的身世还要狗血!

皇后和王妃的娘家族弟,又前程似锦,无缘无故弃官出走,连族人都不知道原因,这完全没有道理,除非…他惹了个大麻烦,而这个麻烦,是连皇后、王妃这样地位尊贵的人都无法帮上忙的,甚至于,他得罪的人可能就是皇后、王妃!

到底会是什么原因呢?

曹玦明提及的发生在七年前京城中的变故,实在太复杂了,她不了解其中内情,但姜凌范出走的时间又太敏感了些,她不得不怀疑其中有什么关联。

于是她问:“我父亲…弃官出走这件事,皇后娘娘怎么说?楚王妃又怎么说?父亲原本是在楚王府做侍卫的,是不是?既然皇后和王妃都是他的堂姐妹,想必不会对他的失踪置之不理吧?”

曹玦明顿了一顿:“个中详情,我也不清楚,但据我所知,河阳的姜氏族人曾经到楚王府问过,楚王妃对此也十分恼火,若是换了别人,早已下令缉拿,查清真相了,但楚王妃顾虑到姜家声名,就把这件事压了下去,只说姜凌范是得了急病,无法再任武职,才会请辞离京的。因是皇后的娘家人,又有楚王出面作保,吏部和兵部都没有多加为难,只当姜凌范是告病还乡。但是族人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因此多年来一直在查找他的消息。”

青云很想问问姜凌范是否被卷进宫廷大事里去了,但她不确定曹玦明是否完全可信,犹豫了一下,还是按捺住了,勉强笑了笑:“这么说,就算我父亲重新出现在京城,官府也不会捉拿他了?也不会有人因此为难我了?”

曹玦明不由失笑:“当然不会。姜家是何等人家?怎会容许自家子弟成为官府追缉之人?况且,若官府果真下令拿人,令尊早就被找到了,他在户籍文书与路引上用的可都是真名呢。”

这倒也是,姜凌范既然敢用真名,可见他有十足把握,就算官府的人知道他是谁,也不会为难他。

可他到底为什么弃官出走呢?

青云皱起眉头冥思苦想,心情很是纠结。姜凌范如果真的惹了麻烦,自己的身体是他女儿的,难免要受些连累,可如今姜凌范夫妻都已身亡,自己又穿到了姜青姐身上,完全没有原身的记忆,这个谜团岂不是永远都不会有揭开的那日了?她其实不是好奇心太重的人,就是怕有朝一日自己倒了霉,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曹玦明看着她一脸的烦恼,反而微笑着安慰了:“姜家妹妹,你且不必着急,慢慢想就是了,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

会想起来才怪!青云没好气地说:“要是我想不起来呢?我可是发了好几天的烧,大夫说我差一点就要烧成傻子了,只是失忆已经是天大的运气!”

“我倒不这么看。”曹玦明笑得很有信心,“我也是个大夫,自幼学医,见过不少病人。据我所知,小孩子持续数日高烧不退,病愈后成了傻子,这种事确实常见,有的人若是幸运,可能会如常人般行走说话,但心智却比常人要差一些,平日里看不出来,但只要细细观察,就可以发觉。而你却并非这种情形,方才我与你说话,发现你比大多数同龄的小女孩都要聪明,思维敏捷,说话也极有条理,可见,你的高热未必给你带来严重的后患,你会忘记前事,也许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青云微微张大了口:“那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忘记以前的事呢?忘得一干二净,连父母是谁都记不清也?”

“我想…你生病正好是在父母不幸亡故之后,也许你是太过伤心了,一时受不了打击,因此病倒。”曹玦明歪着头想了想,“而你病愈之后,也许仍旧不愿意相信父母已经去世,所以将事实深埋心底,可能是埋得太深了,以至于前事尽忘?”

青云的嘴张得更大了,但她很快又合上了。若不是亲眼目睹,亲耳听闻,她可能都不会相信,眼前这个古人少年居然能得出这个结论!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心理创伤导致记忆丧失,这已经是西方心理学的范畴了吧?青云眨了好几次眼,心中对曹玦明产生了一丝敬佩。

“真是惊人的理论。”青云道,“不过很有道理。曹大哥,如果你继续在这个课题上研究下去,也许会成为一代宗师的!”

曹玦明的神情有些迷惑,他不确定自己听明白了青云的话,不过他很快就把注意力拉回到正题上来:“你可以慢慢回想,也许忽然有一天,就会完全记起从前的事。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若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尽管找我。”

青云睁大了眼:“你要留下来?还是…”还是要送自己回姜家去?

曹玦明微微一笑:“我陪你在清河逗留一段时间,先把你父母的消息送回河阳去,问问姜家族人,该如何是好,你的情形我也要跟他们说清楚。等他们做好决定,就会派人来接我们了。我原本想直接送你回去,只是想到清河一带的流寇刚刚平定,不知路上是否太平,只我们两三个人赶路实在不稳当,就觉得不如等姜家来人再说。”

青云抿了抿嘴,小心地问:“一定要回去吗?”

曹玦明点头:“你年纪还小,又没了父母,怎能离开亲人身边?”

青云深吸一口气:“要我回去也行,但是…我可以不跟父亲的继母一起生活吗?我是说…全族人都知道她不待见我爹。对了,我不是还有亲祖母和亲伯父吗?要是你们觉得我亲祖母那里不合适,那还有我亲伯父呢?他应该不讨厌我吧?”

曹玦明有些不自在地换了个坐的姿势,青云一见,心都凉了:“怎么?难道我爹跟他亲哥哥还有仇怨?!”

“不是的…”曹玦明有些艰难地道,“事实上…在五六年前,你伯父家中起火,他夫妻二人连带儿女…全都…”

青云简直不敢相信:“全都死了?!”

曹玦明苦笑着点了点头:“还有,去年你祖父也因病去世了,因此家里就只剩下…你继祖母和叔叔一家。”

这么说来,姜青姐除了一个在姜家家庙修行的亲祖母,已经没有血亲在世了吗?

青云头痛地捂住脸,觉得这种身世简直比姜凌范老爹还要狗血!

曹玦明安慰她:“你不必担心,想来姜家会有适当安排的。”

这句话完全没有安慰的效果,青云只是分开手指,从指缝里瞪了他一眼:“你说得容易!要过日子的人是我,如果真要我跟叔叔一家住在一起,我还不如留在这里算了!我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这里又有我熟悉的王掌柜、钱爷爷还有我干爹他们,我宁可跟干爹一起住!至少他对我很好。”

曹玦明皱皱眉:“干爹?”

“就是清河县衙如今的代理主薄刘谢。”青云的神情缓和下来,“他是个出了名的好人,帮了流民们很多忙。他知道我父母双亡,又正好跟他死去的女儿差不多年纪,就收了我做干女儿。”

曹玦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虽然你说他是个好人,但你们毕竟非亲非故,即使认了干亲,你也不好与他同住的。”

青云耸耸肩:“我们不住在一起。他住在县衙的吏房,只有一间屋子,我去就挤不下了,所以他在县衙后街一位高大娘那里租了间房给我,让我跟高大娘作伴,学针线、做做饭什么的。他公事不忙的时候,就过来陪我们吃顿饭。”她冲曹玦明甜甜一笑:“曹大哥,你放心,干爹知道分寸的,他比某些不守规矩的人有见识。”

曹玦明低下头,颊边微微发红,轻咳了声:“是我误会了,我该问清楚再说的。”又问:“你说的这位高大娘,她家可还有空屋子要出租?”

青云怔了怔,不由失笑:“曹大哥,难道你不是个男人?”

曹玦明的脸涨红了:“我当然是了,该守的规矩我自会守,但你是我妹妹,日后的事,我无法做主,但眼下你亲人都不在身边,我既然找到了你,就有责任照应你,自然该住得近些。”

“这样呀…”青云想了想,“高大娘家确实还有一间空屋子,但我不确定她愿不愿意租给你,她以前说过只租给女客的。不过在县衙后街,愿意出租房子不只有她一家,你若想找地方住,可以过去问问。”

曹玦明笑着点头:“好,一会儿我就让人去问。想来,那里有空房的人家是不会拒绝把房子租给我几个月的,我是个正经人,从不拖欠租金。”

“几个月吗?”青云暗暗翘起嘴角,“曹大哥,你说你自幼学医,医术想必不错吧?”

曹玦明眨眨眼:“呃…还过得去吧,当然,我尚有许多不足,需要再刻苦学习…”

“那就行了!”青云打断了他的话,笑得眉眼弯弯,“反正你要在清河待上几个月,每天游手好闲,也太浪费光阴了,不如做些更有意义的事吧?”

半个时辰后,他们站在钱老大夫的小医馆门口,青云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热情地请曹玦明入内参观。

曹玦明有些迟疑:“这里…就是你说的钱老大夫的医馆?”真的好小,甚至还没有同福客栈的客房大!

青云努力说服他:“只是几个月而已,如果不想浪费光阴,最好的办法就是做你最擅长的事——给人治病!但如果只开几个月的医馆,那不是太麻烦了吗?如果你愿意在这里坐诊,既不用操心店面,也不必操心药材进货,还有现成的小僮服侍你,你只需要坐在那里等病人上门就行了!是不是很方便?”她露出了甜甜的微笑,以往她这么做时,再难缠的家伙也不忍心拒绝了。

曹玦明却只是看着她不说话,她见笑容不凑效,只得收了,暗暗在大腿上拧了一把,然后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钱老大夫救了我的性命,当初如果不是他老人家,我也许早就死了,就算活了下来,也可能变成了乞丐,或是被人贩子卖掉了!医馆里只有他一个大夫坐诊,偶尔还要出城去给人看病,他这么大的年纪了,每天都忙得累死,我真怕他会出事…好哥哥!”她握住了他的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也是个大夫,不是吗?求你帮帮他吧!”

曹玦明的脸一下红了,慌忙挣开她的手:“我知道了,你快把眼泪擦擦。”

青云没有擦眼泪,反而泪汪汪地盯着他看:“那…你是答应了?你真愿意在这里坐诊?”

曹玦明叹了口气:“罢了,其实我原本就想过,若是要在清河住些日子,就开一所医馆。如今既有现成的地方,我岂有拒绝之理?”

青云高兴地握住他的手:“谢谢你,曹大哥,你真是个好人!”她爽快地给他发了卡,心里想的却是钱老大夫这回总算能松口气了。虽然不知道曹玦明医术如何,但他既然自幼学医,就算给钱老大夫打下手,也比两个僮儿强呀!

曹玦明可不知道她如此看扁他,只是红着脸将手抽回来,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们进去吧。”

医馆外面是一片安宁,但他们一踏入医馆内,却立刻感受到了气氛的异样。

店里躺了一地的大汉,个个衣衫不整,鼻青脸肿,全都挂了彩,有几个看起来鲜血淋漓,颇为严重,七八个高大的壮年男子分成两队,各站一边,正在彼此对峙,而钱老大夫正蹲下身为一名满脸是血的大汉包扎,两个僮儿躲在柜台里,只敢冒出一点儿头来偷看,眼睛里满是害怕。

见有人进来,两队人马齐齐转头来看,吓了青云一跳:“钱爷爷,这是…这是怎么了?”

钱老大夫头也不抬:“青姐儿过来搭把手,那边两人都在流血呢,赶紧给他们包扎一下,我忙不过来。”

青云慌忙上前,却被曹玦明拉住了,她回头看他,只见他微微一笑:“女孩子怎么好做这些事?交给我吧。”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蓝绸包,打开后,抽出一只闪亮的银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