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想明白这点,常嬷嬷就懊恼不已。她不该因为被派到这偏远之地来,教养一个出身地位低下的姑娘,就乱发脾气的。她当日出于私心,想给这位姑娘一个下马威,日后好摆布对方,不想遇见个同样有脾气的,便碰了壁。若真让这姑娘得了个好借口离开,姜大老爷盘算落空,她别说继续享受从前的风光了,只怕连差事都未必保得住!

这么一想,常嬷嬷立刻就收起了脸上的愤怒与惊愕,挂上后悔与伤心的表情:“好姑娘,那日都是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冲撞姑娘了。大老爷并没有那个意思,他是真心想要抬举你。只是我昏了头,觉得自己在姜家多年,一向都是教导嫡出的姑娘们的,近来又恰好有一样极好的差事要落到我头上,因大老爷派了我来清河,那差事就旁落他人了。我心里有气,一时失了分寸,才会在你面前胡言乱语的。请你千万不要误会了大老爷,也别离开清河县,辜负了大老爷的一片好意。”

这回她说得倒是诚恳,连眼圈都红了,眼中满是焦急之色。青云看着对方的神情,也也有几分相信常嬷嬷的话,但她已经拿定了主意,连住的这所房子都卖出去了,已跟买家赵三爷约好了十日内交房。只等将东西收拾好,她便要搬去县衙与周楠同住,届时一起出发前往锦东,这种时候,她怎么可能会改变主意留下来呢?

于是她只能笑笑:“嬷嬷放心,我真没有误会。其实我也明白,我一个身世不清不楚的孤女,我父亲在族里又名声不好,几位至亲都去世了,姜氏一族有的是女儿,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但若我回去了,少不得要惹得一些人不高兴的。我听说当年父亲弃官时,很多人都生气了是不是?若他们知道有一个我,我是深闺弱女,少见外人,他们想出气也找不到我头上,却会为难姜大老爷,岂不是让他老人家难做?我相信这两年里姜大老爷一直不知该如何安排我,除了事情太多太忙以外,也有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我不想给他添麻烦,自个儿走了,以后的事也不必他操心,嬷嬷就跟他说,权当没我这个人就好了,反正我在他眼里也算不上姜家的女儿。”

“不是这样的!”常嬷嬷都快要急死了,她不明白青云为什么就这样死脑筋,一咬牙,她决定下重药,“姑娘此去,是跟着县令周康周大人与你认的那位干爹刘大人走的吧?姑娘若以为他们可以护着你,让你过上富贵安稳的生活,那你就想错了!周大人原也有些来历,可如今他岳家坏了事。已经丢了爵位,又受到皇上厌弃,怕是将来没什么前程了,周大人受岳家连累,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本是朝中极被人看好的官员,一贬被贬到这偏僻地方做小官。如今又调任到锦东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去,圣眷可想而知有多糟了!”

青云眨眨眼,想起周康提过,锦东府对朝廷有很重要的战略意义,似乎是要成为新的大粮仓的。怎么就成了鸟不生蛋的地方?周康还为自己能调任到那里,并且在龚乐林这种很有圣眷的官员手下工作,到了这常嬷嬷嘴里。就成了没前途的人。相比起来,她还是相信周康多一点。

常嬷嬷哪里知道朝中的事?不过是在河阳时,偶尔听姜家下人们议论,又或是姜家姑娘们有时私下碎嘴,带上一两句,大多数都是她自己脑补而来,她自己是相信了,却不知道已经露了怯。见青云一脸不以为然,又再加了码:“退一万步说,周大人即便仕途看好。还要一级一级升上去,您又只是他属下的干女儿,比不得他的嫡女。能得什么好处?至于您那位干爹,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一个佐贰官,能升到五品就顶天了,大多数的人都不入流。这样的人,即便是他亲生的嫡女,也顶多就是攀上个出身一般的进士,若是有福的,等年纪大的时候,还有可能搏得一个诰命,更有可能是一辈子连个敕命夫人也做不上!”

青云撇撇嘴:“嬷嬷,瞧你说的,姜家难道就人人都能当上官了?姜家的女儿嫁出去,就一定个个都能做上诰命夫人?我看一辈子连敕命夫人也做不上的也大有人在吧?那样我有什么好不服气的?”

常嬷嬷一窒,心里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姜家的嫡女,嫁给世家公子为妻的,也不能保证夫婿一定能当官,而姜家的子弟中,有不少人连七品的县令和九品的主簿也未必能当上呢。但这种话她怎能承认?

她终于决定祭出杀手锏,本来她是不想说出来的,但现在不说不行了:“姑娘不知,姜大老爷嘱咐我来教导你规矩礼仪,是有心要送你一个大富贵的!你可知道,皇后娘娘所出的太子殿下,今年已经十岁了,再过两三年,就该选妃了。皇后娘娘对此十分看重,打算亲自为太子殿下择选几位品貌双全的妃子。姜家是皇后娘娘的家族,自然也要派出几位姑娘去参选的,因此眼下已经将族中所有适龄未许人的姑娘都挑了出来,择其相貌端庄秀丽者,细细调教两年,好让她们能被皇后娘娘看中。姑娘也是其中一员。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机缘么?!”

青云心中暗暗吐嘈,才十岁的小男孩,选什么妃?那位皇后娘娘也太心急了吧?她便道:“这种事,姜家有的是嫡出又才貌双全的姑娘应选,我一个身世不明的,有什么资格位列其中?嬷嬷就别哄我了。”

“当真没哄你!”常嬷嬷急了,“你是姜九爷之女,皇后娘娘一向看重姜九爷的,得知他亡故的消息时,还伤心了几日呢。若皇后娘娘见到你,再想起姜九爷,定能对你另眼相看,太子妃做不上,侧妃总没问题。好姑娘,这是姜家的大事,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了!就算不是为了姜家,也要为你自己想想。”她指了指周围的房屋,“瞧你住的这都是什么地方?姜家的三等丫头都看不上!可你要是被皇后娘娘看中,皇宫大内就随你住了!日后穿金戴银,锦衣玉食,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等太子殿下登基了,你就是宫里的皇妃娘娘了!”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到时候,还有谁敢瞧不起你呢?就连姜九爷在九泉之下得知,也会感到十分欣慰的!”

青云对此持怀疑态度,能抛开大好前程弃官出走,满足于过小门小户无奴无婢的平凡生活的姜锋,真的会看重这种事吗?不过更重要的是,她本人对此没有兴趣,前些天钱老大夫告诉她,不满二十岁的曹玦明有可能喜欢上她,就已经够让她烦恼的了,太子殿下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屁孩,谁有空搭理他呀?!更何况,姜锋弃官出走一事听说得罪了楚王妃,那魏红绡的事也没弄清楚,她自个儿送上门岂不是嫌命太长?

若说本来青云只是不耐烦跟姜家人打交道,才想躲开他们的话,现在她对于接受姜家的培训,甚至是回姜家做个千金小姐这种事,已经是避之唯恐不及了。她看了常嬷嬷一眼,不动声色地道:“嬷嬷说的话太让我吃惊了,我要好好想一想才行。你先回去吧,过些日子再来找我。”

常嬷嬷只当她是听进去了,顿时心满意足:“姑娘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这样的好事,旁人想还想不到呢!”语气里满是羡慕嫉妒恨。不过青云说要考虑,听语气也有松动的意思,眼下她当然不会做得太过强势,以免得罪青云这种有脾气的姑娘了,于是她很爽快就离开了,见到自己的丫头时,她还得意地道:“嬷嬷我出马,还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那样的大富贵,谁会不心动?”

她哪里知道,她们前脚刚走,青云后脚就把所有行李尽快打包好,然后雇人送去了县衙,同时住进了周家。对外的说法,是她要帮刘谢打点行李,跟周家人住在一起行事方便些,又能尽快交房给赵三爷,但见到周楠时,她非常直接地把常嬷嬷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周楠一听就冷笑了:“你别信那老货,什么好事儿?!你做不了太子妃的,若真叫皇后娘娘看中了,怕是连侧妃也攀不上,顶多就是个侍妾,到时候日子才难过呢!受宠时,姜家大房的人就指着你在太子面前为他们说好话,若是不受宠,死在东宫也不会有人理你。你不想掺和是对的,跟我们一起去锦东,过几年逍遥日子。若她找上门来,我替你打发她!”

青云笑着点头:“我也这么想。反正哪,涉及到皇家宗室的事儿,我都不理会。那种日子看着是富贵,但风险也大。我一个普通人,你叫我做点小生意,帮个小官小吏料理一下政务还行,宫斗?我哪儿有那细胞?!”

周楠不知什么是细胞,却很高兴她如此表态,又压低了声音对她说:“这件事确实有风险,太子妃便是将来的皇后,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呢,你没根没基的,去了只有被人算计的命。更何况,太子的位置也不知坐不坐得稳…”

青云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第九章出行

关于太子的事还是个机密,周楠也是在京城住的那几年里,因为跟上层人士接触得多了,加上当时的闺密里头还有楚王郡主这样的人,因此她才隐隐有所察觉,所以特地叮嘱了青云:“我也是东一点、西一点听来的,还有些是自己的想法,你知道就好,别胡乱跟人说去,最好连刘叔也别告诉。”

青云忙指天发誓:“我绝不对外说一个字!”

周楠这才道:“京里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年纪还小,这几年里身体越发不好了,三天两头的生病,便是不生病的时候,脾气也十分暴躁,听说还不爱读书,对身边侍候的人也不好,总听到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他哪一天为了点小事就杖毙了宫人,又或是当众给教他功课的老师们没脸。许多人都在私下说,太子殿下这样的身体,又是这个脾气,怕是难当大任了。这些年宫里也有别的妃子生产,可惜是位公主,不过既然有公主,迟早也会有皇子,现在就看皇上什么时候能再添一位聪明强壮的皇子了!”

青云只当是听了皇家的八卦,就顺口评论了两句:“太子殿下如果真是这样的人,皇后娘娘怎么也不好好教导一下?因为一点小事就要人性命,确实不太好。”

周楠不以为然地道:“这也就是传闻,虽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好象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可一问起是哪一天发生的,死的又是什么人,是哪个宫的,就没个准话了。皇后娘娘听说传言后,也曾召集了朝臣诰命晋见,将太子殿下身边侍候的人都指给她们看,说是那些人在东宫待几年了,除了有一个人是因病死了,有一个是犯了错被贬去了浣衣局外,一个人也没少,传言都是假的!若说是其他宫里的,可又没有宫妃承认有这么一回事,连私下对娘家人也没有说起。”

“咦?”青云眨眨眼,“那么…传言是造假了?”

“谁知道呢?”周楠道,“有可能是有人故意造假,败坏太子名声;也有可能是以讹传讹,太子本来只是打了宫人几板子,结果传出来就成杖毙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事情是真的,但皇后娘娘出手镇压,谁也不敢出面指证。从前我外祖父家的表哥…”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才继续道,“我表哥曾经见过太子殿下,说他虽然小小年纪却有个古怪脾气,但也就是不大喜欢说话,又有些多疑罢了,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待身边侍候的宫人也很和气。但是楚王郡主却不是这么说的,她常进宫见皇后娘娘,曾多次向我们抱怨,嫌太子殿下脾气古怪,老是觉得身边的人要害他,人也不聪明,还常常跟老师们顶嘴,功课又不好。相比之下,楚王世子就聪明能干多了。不过楚王郡主偏心自己哥哥也没什么稀奇的,你不必理会。”

青云微微皱起了眉头,问:“如果太子殿下位子坐不稳,谁会是下一个太子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周楠有些漫不经心,“我外祖家的人私下议论过,不少人都有可能,最有机会的就是别的皇子,可至今皇上只有太子一子存活,倒是有两三个妃子挺得宠的,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怀上。若没有别的皇子,那皇上也许就要过继了。近支宗室中,好几位藩王都坏了事,他们的儿子自然是无望的,楚王与湘王都是先帝之子,又与皇上亲近,他们都有儿子,若真要选,可能楚王世子的机会大些,毕竟楚王妃还是皇后娘娘的亲姐。不过楚王只有一个嫡子,若是过继出去了,楚王府就断了嗣,可湘王的儿子又多数不成器,难当大任,因此众人还是把希望放在后宫娘娘的肚子上。”

青云心中恍然。怪不得她总觉得那位楚王妃似乎行事十分嚣张,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有个做皇后的妹妹吧?也许跟皇宫里的这种形势也有关系?要是太子真的没法继承大统,皇帝不得不过继一个侄子,那在皇后心里,楚王妃所生的儿子自然是首选。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太子真的有这么不堪吗?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子罢了,就算有些顽劣,又不爱学习,也是正常的吧?而且那些传言也透着古怪。问题是,这种传言如果是有心人所为,那多半是其他皇子的背后支持者所为,可皇帝又只有太子一个儿子,谁会干这种事呢?

青云犹自思考着远方皇宫中的勾心斗角,却没留意到周楠也走神了。她不知几时已经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随风摇曳的玉兰花枝,回想起小时候,王家表哥陪她到虞山侯府的花园玩,拉着她的手在玉兰花林中穿梭奔跑,那一天也是个美好的春日。

然而时光飞逝,如今一切都已物是人非,连虞山侯府也归了别人…

陪伴父亲上京澄清冤情时,她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王家表哥,只知道外祖父一家都深怨父亲和自己不肯伸出援手,连一直站在他们那边的母亲与哥哥也没得个好脸色。她心里不是不怨的,便也不再搭理王家人,可等她回到清河,冷静下来,又觉得表哥年纪尚小,不可能参与到这种事里去,一定是无辜受累。他自小就爱护自己,处处温柔体贴,不知此刻对她是怨…还是关怀如昔?

青云醒过神来,见周楠正在窗边发呆,觉得有些奇怪:“窗外有什么东西吗?”

周楠微微一震,回头微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赏玉兰花。好了,方才我说的这些话,你千万别告诉人!横竖离咱们远着呢,不过就是听听罢了。”

青云笑道:“可不是吗?我也是当八卦听听。不过皇后是姜家的,朝中如果真有什么大变动,也可能会影响到姜家。当然,我没打算靠姜家活着,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

她还有东西要收拾,也不多待,聊了两句闲话便回自己借住的房间去了,只留下周楠一人犹自回忆自己的快乐经历,只是这回忆也不长久,因为家里的管事婆子很快就找上门来,请周楠为几件要紧的家务做定夺。周楠只能收拾心情,抛开了风花雪月,重新拾起柴米油盐来。

青云很快就收拾了她与刘谢二人的行装,连刘谢兄弟刘明那边的事也都安排过了,王掌柜那边也有了好消息传来。他帮忙找到了几个愿意做雇工的流民,大半都与青云相熟。

其中一个就是最熟悉的张厨子和他儿子狗儿。张厨子虽然从事这行已有多年了,但厨艺其实并不十分出挑,如今同福客栈里另有能家里手打理厨房,张厨子觉得自己留下来没有前途,又想为儿子谋个好前程,便想跟着刘谢与青云走。青云代替刘谢跟他说好了,张厨子就做刘家的厨子兼长随,狗儿给刘谢做小厮书童,学几个字,再学点儿待人接物的规矩,等他满了十八岁,凭着给官员做过书童的资历,应该可以找个不错的差事。

此外还有一个林三,也是熟人。林家三兄弟在本地专做送客的买卖,日子过得红火,两个大的又已成家生子了,都打算留在清河扎根,不回西北去。但林三是单身,心思又活,就想趁着还没有家累的时候,到外头见见世面。他只肯签三年的契,不过他驾车技术极好,人也可靠能干,青云觉得留下他是个很划算的买卖。

再来便是一对母女,母亲人称余嫂子,是个寡妇,带着个十三岁的女儿,名叫杏儿。青云也认得她们,虽然不算熟悉,却听说她们都是本分老实人。逃荒的时候余嫂子的男人死了,夫家丢下她跑了,她只能带着小女儿随着其他人来到清河,颇过了一段苦日子,若不是她会一手好针线,又认得马二婶,攀关系透过青云与王掌柜组建的那个劳务出租公司找到些活做,只怕早就饿死了。后来盖房也是求了王掌柜等人才找到人帮忙的,母女俩分不到田地,但日子还算过得。只是余嫂子心里存着念想,过去她娘家与夫家在西北也有点体面,她母女俩都识得几个字,如今却沦落成了贫户,女儿又快到嫁人的年纪了,留在清河只能嫁给同是流民的人家,若想攀上本地人,那就只能将就贩夫走卒,她有些不甘心。若是能随青云去东北,那里没人认得她们母女,或许还能借着刘谢的名头,给女儿找个殷实人家。

这几人在逃荒之前,身份职业各不相同,但现在对刘谢、青云和周康三人都是感恩戴德的,又各有长处,青云觉得有他们也就尽够了,便很快与他们签下了契约,请衙门里的老吏员做见证,大家一起吃了顿饭,青云又给了他们一笔安家费,不多,二两银子罢了,算是提前发的薪水,他们很快就各自回家收拾好了行李。

就在周康与刘谢接到调任文书的十五天后,两家人正式辞别了清河县诸人,踏上了前往东北锦东府的道路。临行前,清河县的许多百姓与上千流民特地赶来相送,将官道挤了个满满当当,又齐声请求周康与刘谢不要离开,感动得二人热泪盈眶。

带头的王掌柜与钱老大夫送上了万民伞,恰好本地百姓那边,也有几位乡老做为代表献上了万民伞,周康看着这两顶万民伞,当场泪如雨下,只觉得自己在清河待的这几年,是生平最有意义的日子,顿时觉得自己在京城做官的十几年都虚度了,暗暗下决心以后都要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哪怕是一辈子无法回到中枢,也不会辜负皇帝对他的提拔与信任!

刘谢是个腼腆老实人,这种万民送别的戏码对他来说有些无法承受,早就满脸通红地避开了。还有钟淮,看到这个情形,自己却不是主角,心中不由有些怅然若失。但一切都是他自作孽,他也无法埋怨谁…

周康不是个爱虚架子的,对着清河百姓发表了一番谈话后,便正式向他们告辞,只是临走前还拉着罗县丞说:“这官道瞧着太窄了些,如今来往清河的人越来越多,前两年咱们忙着富民,竟忘了修路,还有江边的堤坝也该修补一下,最好是赶在夏天雨季到来之前。罗老弟,如今县衙还算富裕,你可千万别忘了这两件大事…”罗县丞连忙应下了。

如此这般拖拉了大半个时辰后,青云一行人总算正式上路了。她与周楠坐一辆马车,钟家母女坐一辆,另有一辆是给余嫂子母女坐的,狗儿也在那辆车的车辕上坐着。青云留意到上车时,这两年里已经很少见面的钟胜姐很冷淡地看了自己一眼,连声招呼也不打,倒是钟太太还向自己与周楠问了声好。想来钟胜姐大概是仍旧为当年那桩案子的事生她的气吧?青云自认问心无愧,也不放在心上。

倒是周楠为她打抱不平:“明明是她老子做错了事,摆这副脸是给谁看?若不是刘叔和你好心,我父亲也不会原谅了钟淮,收他做个师爷,无论是薪资还是礼遇,样样都是上等,她不念你我的恩情就算了,还要怪我们!”

青云笑笑:“你跟她生什么气?她要怪就让她怪去。世上人那么多,难道还能强求个个都喜欢我们?”

周楠一笑置之:“这倒也是。她不合群,咱俩做伴就好,路上说说笑笑的也不寂寞。”

“咱们不但可以说笑,还可以看看风景。你别老念叨那些规矩,外头人少的时候,放松一下又有什么要紧?”青云掀起了车窗帘子的一角,遥望远处的山景,忽然吃了一惊。

就在那青山绿水之间,几骑人正朝他们奔来,为首的那人眉目清朗,穿着一身深蓝直裰,身披玄色斗篷,逆风而来,正是曹玦明。

第十章剧变

周楠一边吩咐丫头整理车厢里放的零散小东西,一边回头去看青云。此时的青云正扒在车窗边上,做贼似地偷偷掀起窗帘一角往外瞄,但瞄上几眼,又要缩回头来,放下帘子,过了一会儿,又再掀帘子偷瞄。

在青云如此这般重复了三四遍之后,周楠忍不住道:“你在偷看些什么呢?那么鬼鬼祟祟的!”

青云整个人一僵,回头看着她,眨了眨眼,干笑着问:“很鬼祟吗?”

周楠点点头,眼看着丫头下了车,便推开青云,凑到她先前的位置上,也学她这般偷偷往外看,正好瞧见曹玦明牵着马,跟周康、刘谢在说话,说什么内容听不清楚,但瞧他身边两个下人的动作,似乎正打算将他主仆三人的行李和骑的马往船上牵。

周家此次出门,是特地雇了四艘大船的,除去船工水手外,周家父女带着近侍坐一艘,青云跟周楠在一处,刘谢带着几个青云雇来的人一艘,钟家主仆十余人自占一艘,剩下的周家仆役押着大件行李和车马占一艘,说起来倒是刘谢那艘船最空,他又跟曹玦明交好,多添主仆三个也没什么。但曹玦明好好的为什么要跟他们两家同行?

周楠斜眼瞟向青云,一脸的古怪:“你这是在偷看小曹太医?”

青云脸一红,吱吱唔唔地说:“谁偷看他了?!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奇怪,他怎么来了?”

这分明就是承认自己偷看了!

周楠抬袖捂口轻笑:“好吧,随你怎么说,反正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青云脸红了红,倒是很快镇定下来:“你又知道什么事了?”

周楠斜眼看她:“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他是冲着你来的!”

青云的脸更红了,却还嘴硬:“这个我知道啊,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他想从我这里打听些事儿嘛。”

周楠嗤笑一声:“若是这样,你一边脸红,一边偷看人家。是什么缘故?”

青云哑口无言了,只能干巴巴地说:“我跟你相处的时间长了,又老是听你说教些规矩礼仪什么的,所以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看他,怕别人知道了笑话我。至于脸红,当然是因为我不好意思啊!”

周楠白了她一眼:“你少怪到我头上了。你想偷看哪个男人,与我什么相干?!”说罢便下车去了。早已有婆子在车外拉好帷障,遮挡着她的身影,她很轻松地就带着丫头们上船去了。

青云知道自己也该走了,忙将落在车厢里的随身小包提上。掀开帘子跳下车去。她可没有丫头侍候,也没有婆子布帷障,远远见着钟家母女也在婆子们的簇拥下上了他们那艘船。就只剩下自己一个是孤零零的,不由得自嘲一笑,便预备登船。

这时,曹玦明走了过来:“姜妹妹。”

青云只得站住回身迎向他,脸上挤出一个笑。她如今满脑子都是那日钱老大夫对她说的话,看到曹玦明就格外尴尬:“曹大哥怎么也在这里?”

“我前些时候回老家时,听家中长辈说,东北多好药。便想过去开开眼界,顺便搜罗些好药材回去。”曹玦明说这话说得十分冠冕堂皇,“承蒙周大人与刘大人不弃。这一路我就要与你们同行了。妹妹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请一定开口,别跟我外道才是。”

青云眼神乱瞟。两手扯着小包袱的结:“曹大哥是不是…怕我这一跑,以后就没了影儿,你想找我问以前的事都找不到人?”

“当然不是!”曹玦明连忙否认,“我…我真是为了药材才去的!”顿了顿,“等到了地方,也许…也许不会待太久。”

“哦…”青云心里又有些失望了,曹玦明只打算送她一程吗?还是说只要亲眼确认她在什么地方落脚,以便日后过来找人,他就可以放心离开了呢?她心里有些小怨言,觉得钱老大夫想太多了,曹玦明看重的还是她脑子里失去的所谓“记忆”,哪里是对她有意思来着?

眼见着青云忽然间沉下了脸,曹玦明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可又舍不得就此结束这段谈话,虽然他与青云即将同行,但一路上分坐两艘船,只怕连见面的机会都少。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找了个话题:“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听刘大人说,你已经雇了个小丫头,怎么不带在身边使唤呢?”

青云勉强笑了笑,道:“杏儿跟她娘在一处,彼此也可照应。我一个人也习惯了,要是真的需要人帮忙,周姑娘那里也有人。”

曹玦明便劝她:“周家丫头虽多,但他家本是世家,又曾联姻勋贵,家中下人难免自觉高人一等。若周姑娘主动帮你,吩咐下去,那些人自然不敢不依从,但次数多了,心中难免会有怨言,脸上也带出几分来。而你的性子,又是个受不得气的,见她们这样,肯定不愿意再请他们做事了,难不成真要事事靠自己动手?吃饭要自己去厨房拿么?喝茶要自己煮水么?想跟刘大人说件什么事,也要自己去吩咐船工或仆役传话么?那样周姑娘见了,脸上也会过不去的。”

青云哑然,想想这种可能性还是很高的,虽然周家的丫头婆子对她一向还算恭敬,但一来她对周家父女算是有恩,二来又没跟她们日夜相处,偶尔托她们办点小事儿,她们也不会推拒。可现在一路沿水路去锦东府,怕是要走上几个月,天天烦人家做事,心胸宽的可能都会觉得她加重了自己的工作,周楠身边那些性子颇为刁钻贪小便宜爱计较的丫头婆子,还不把她恨到骨子里呀?她是打算跟周楠好好相处几年的,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埋下隐患。

看来还是要赶在船未开之前,把杏儿叫到身边来,不如索性让她们母女一块儿来算了,杏儿也是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有些事同样不方便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