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庄一怔,望着皇帝的眼神,轻轻笑笑,低声唤道:“阿泰哥哥……”

刘泰堂听了,才又乍然而笑,抬手在小庄头上一按,半是宠溺地吩咐:“给朕记住了!不许再叫错!”

小庄“哦”了声,顺势低头,刘泰堂已经卷起她的裙摆,露出底下的小腿来。

之前用的本真给的回春散,甚是有效,多亏了这药粉,小庄腿上的伤口再也不曾绽裂,恢复的自也极快。

回来龙都之后,御医又多方关注调理,因此伤口已经愈合了七八分,但是伤口愈合了,疤痕却越发狰狞。

刘泰堂虽已经见过一次,但重新又看,仍旧忍不住心头发颤。

“锦懿……”刘泰堂望着那伤,仿佛想把那伤痕印到心里去,永远不忘,“你……究竟受了多少苦?”

小庄听到皇帝声音里有着难过,也有几分内疚,便温声道:“阿泰哥哥,你别担心……我其实没受什么苦的……”

刘泰堂暗中吸了口气,才抬头看她:“真的?你才回来……朕见你那样憔悴,不敢问你……如今,你跟哥哥说,你在外这段日子,都经历了什么?”刘泰堂十分揪心,眉头不由自主地也微微蹙起。

小庄自是看得出的。

可是,她该如何说?在刘泰堂问他出外这段经历了什么的时候,她的眼前,只出现那阳光中摇曳的翠绿色大树叶子,吹过屋顶墙头,跟她鬓边裙裾的凉爽风,以及那满目青山碧水,秀水河潺潺流动……

有声音轻吟:断涧流红叶,空潭起白云……龙女今何在,悬崖问柳君……

而那人大笑回答:龙女在哪儿我不知道,我的龙女,却正在我背上呢!

刘泰堂见小庄发愣,心更紧了,俯身往前,握住小庄的手:“锦懿……你、你还好吗?”

小庄抬头,对上刘泰堂担忧的眼神,显然知道皇帝是误会了,她振作起来,微微一笑:“阿泰哥哥,你放心,我真的没受什么苦……”

刘泰堂把她绵软的手握进掌心,心才有几分踏实:“那你跟朕说说……那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后……到底又发生什么?”

小庄点点头,略微想了想,就道:“那天晚上……我正在船头乘凉,有个陌生男子忽然出现,我瞧他来者不善……正欲呼救,不料失足落入水中……”

小庄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把这一段轻描淡写地叙述完毕。然而脑中,却出现那夜荒乱的夜色,跟晃动迷/离的水波……

那刺客道:却不知大名鼎鼎的懿公主,在解家竟是如此待遇……

小庄看出他眼中的不怀好意,镇定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笑道:“您看不出来吗?啧,说起来也是,您的敌人真够多的,一时半会儿哪想得到……”

他上前一步,忽然眼神一变,又停了下来,但手却动了动,月光下,小庄看到他手中,有什么微微发出寒光。

与此同时,在小庄身前,那人身后,船的另一侧,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解廷毓。

目光相对,小庄心中一喜,差一点儿就叫了出声,然而,解廷毓看看她,又看看她面前的刺客,眼中,竟透出几分极为明显的厌恶之色!

这眼神,比刺客手中的暗器更叫小庄心寒心惊。

偏就在这刻,秋燕的惊呼声响起。

解廷毓闻声,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急急离去。

船那头再次空空如也,只有夜风呼啸卷过,一如小庄的心。

那刺客本正戒备,怕解廷毓会随时过来,此刻显然也甚是讶异,他回头看了看,“噗”地笑道:“哟,这位少卿大人,可真够多情的,这叫宠妾灭妻吗?哦不对……听闻少卿大人跟懿公主夫妻和合,相敬如宾,并不肯纳妾呢,原来竟是这样儿的啊……”

他玩味地看着小庄,邪狞的眼神之中,势在必得,就好像小庄是他已经收拢在利爪之下的猎物!

那样浓重的恶意散发出来,令小庄身不由己地后退一步。

脑中瞬间一片空白,极度的恐惧跟极度的失望交织,那是足以逼得人走投无路的绝望。

刺客在步步紧逼,他已自诩小庄逃无可逃。

小庄的目光从那双恶毒的眼睛上移开,望见头顶那轮皎皎的月。

她闭了闭眼,想到解廷毓方才的眼神。

他什么也没说,她却听到了他的声音:……不错!我是恨你,一直厌恨之极!你怎么不去死!

如此清晰!

小庄回头,看着黯黑色的湖水,波浪层层叠叠,打在船身上,仿佛是末路的吟唱,又好像是彼岸的招引。

小庄深吸了一口气,侧身坠下。

那刺客大惊,往前抢出,想抓住她……手势却又一停,这一眨眼的功夫,浓墨般的河水便将人严严实实地吞没了。

是的,没有人推她,只是那种种难以承受,终于在交汇的一刻,成为压死她的最后一种助力。

才让她心如死灰,选择了滔滔江水为归宿。

更谁知……竟因此……如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刘泰堂悬心听着,小庄的声音虽平静无波……可他却感觉小庄的手瞬间冰冷,甚至有些微抖。

刘泰堂抬起左手,轻轻在小庄背上抚过,又揽着她肩膀,将她缓缓拥入怀中:“好锦懿,没事啦……都过去了……”

皇帝的声音极为温柔,有抚慰之效。小庄停了片刻,才笑了一笑,重新说道:“我失足落水之后……本来以为是必死无疑的,谁知道次日醒来,便已经在乐水了……后来,我遇见了乐水守备副将温大人,当时他正负责缉拿盐枭之事,我见他做事利落敏毅,是个忠君之人,便向他说明身份,央他秘密地护送我回京。”

刘泰堂点头:“原来是这样,我听严烈说了,同行的是个姓温的青年将领,原来是你选中了的人。”

小庄听到“选中了的人”五个字,便望着刘泰堂,微微蹙眉道:“说起来我差点儿忘了,阿泰哥哥,这温大人,本来拿下了盐枭立了功劳……但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之后,不惜得罪官长,也要一路护送,起初我心想那刺客不知是什么人,故而不敢走漏消息,就没有叫他张扬和上报,只想先到了翼都再说,免得路上横生枝节,又叫你跟太后都空欢喜一场,也都多伤心一场……谁知,路上果真遭遇若干惊险,若不是温大人以死相护,严统领及时赶到,恐怕我就真的回不来了。”

“别说那样的话!你是有福的,才会也得了福将护佑,安然回来……”刘泰堂紧皱双眉,沉吟片刻,又道:“既然如此,这温副将,倒是忠心可嘉。”

小庄笑道:“的确是忠心可嘉,可也太过忠心了些……”

刘泰堂有些讶异:“这话如何说?”

小庄哼道:“我当时腿上有伤,本来想多休养两日再上京,可他等不及,口口声声说太后跟皇上会何等的忧心……催着我上路……”

刘泰堂“哈”地一笑,释然:“这位温副将,是忠心,可也是想借机立功吧,但他不顾你有伤在身催着赶路,倒是不好。”

小庄歪头看他,问道:“阿泰哥哥,莫非你要降他的罪么?”

刘泰堂微笑,低声问道:“你觉得呢?”

小庄望着他带笑的眼神,忽而心头一动,似觉皇帝今日仿佛……对她格外的……爱护?亲近?

小庄心思浮动,几分不安,就垂了眸子,道:“阿泰哥哥是明君,自然知道该怎么对待忠臣啦……其他的哪里容得我多嘴?”

刘泰堂哈哈大笑:“锦懿都说是忠臣了,若朕再不论功行赏,岂不是就做不成明君了?”

小庄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竟有点脸红,便试着坐直了些,离开刘泰堂怀抱,道:“阿泰哥哥你来了半日,也没有上茶的……我叫人……”

刘泰堂却仍看着她,轻声道:“不用了……朕进来的时候就吩咐他们不许搅扰了。”

小庄眨了眨眼,没来由地竟有些心慌,她本就是个极为敏锐之人,只不过有些情绪都不肯流于颜面而已。

刘泰堂望着她,却也难得地沉默了,隔了会儿,才忽然开口说道:“锦懿……朕一直没有问你……这次你回来,以后……是怎么打算的?”

小庄竟有些紧张,只假作无事般,问道:“阿泰哥哥,什么……怎么打算?”

刘泰堂凝视着她,缓缓问道:“以后,你……是仍想回到解家吗?还是……”他似是试探,将说未说,欲语还休,意思却已明白。

小庄其实已猜到刘泰堂要问什么,只是不想面对而已,故而重复一句。

没想到他真的说了出来。

小庄脑中“嗡”地一声,心也乱了,竟不知如何回答。刘泰堂望着面前低眉如莲的容颜,复又唤道:“锦懿……”声音之中,别有一番不同意味。

第60章

有些事儿,是不能说破的,纵然小庄心底如明镜一般。

头前跟解廷毓说出“和离”两字,一来是心头那口气已经忍无可忍,二来……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此前在解家,表面看来的确是锦绣和气一团儿,她掩饰的也好,除了贴身的人,极少人知道她跟解廷毓之间,看似鸳鸯谐和,实则冷如霜雪。

小庄本也想……一辈子就那样而过,倒也没什么。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见惯光怪陆离,起起落落,分分合合,对此生也没什么所求,更没有什么不可舍的执念。

只要平淡便好。

或许自她出生,人生已经定局,被太后所养,被皇帝所疼,然后按照他们安排好的,平平静静,无波无澜地度过此生。

毕竟,衣食无忧,无饥寒之虞,外人看来,身份又是如此崇高,夫家又是如此显赫……

还求什么?

小庄虽然等闲不出府门,却也知道,普天之下,挨饿受冻之人比比皆是,遭受生死苦困的也时时刻刻都有,而她,从一个本该死在战中的孤儿,到如今……

已经知足。

所以不争,不抢,不吵不闹,只是顺其自然,淡淡然然,平静度日。

只是现在,仿佛有了一丝不同。

小庄说不准那种不同是什么,甚至……几乎未曾察觉。

若是在之前,她应该不至于对着解廷毓口出指责之词,只会将那所有都默默咽下,甚至当一切都未曾发生。

她素来都是端庄自持、滴水不漏的,何以竟会失态,且是在人多口杂处处耳目的宫内。

或许……有些东西已生了变化,但……她人却依旧在局中。

小庄避开刘泰堂的目光,垂头道:“我知道……阿泰哥哥是关心我,不过此事,并非我一句话便能定了的,且总要从大局着想……所以我想、等合适时机,我会先问一下太后的意思……”

刘泰堂眼神略变了几变,才将锦懿的手松开,望着她若有所思地笑道:“你总是这样儿懂事……好吧,朕便先不问你了,不过……想让你知道……不管你作何决定,朕……总是会答应你的。”最后一句,似在许诺什么。

锦懿听他的声音已恢复正常,才略松了口气:“阿泰哥哥,我知道了……”

刘泰堂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朕就不打扰你了……你不须动。”他起身欲走,忽地又停下,转身看着小庄,微微俯身过来。

小庄一怔,刘泰堂已靠近她耳畔,低低说道:“其实朕知道,当初你……不是心甘情愿去解家的……锦懿,这一次,如果你想回头……阿泰哥哥答应,不论如何,都会好好护着你。”

这便是真的在许诺了么?

两人目光相对,小庄的双眸似有星光,却不做声。

刘泰堂看了会儿,心动神驰……轻轻把她鬓角的一缕头发撩起,忽地问道:“是了,朕忘了问你,那个带着避水珠的黄金飞天呢?怎么一直不见你戴着?”

小庄静了一静,便垂头道:“我也不知道,醒来后……就不见了,还有些戒指镯子之类,想必是随水冲没了……”

“原来如此……”刘泰堂一叹,“罢了,身外之物而已,你没事才是最要紧的。”

小庄道:“谢谢阿泰哥哥。”

刘泰堂笑笑:“谢什么?你啊。”抬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搭:“你好好休息,朕走了,晚上再来看你。”

刘泰堂出了寝殿,略在台阶上站了会儿,仿佛在想什么。

顷刻,他回头看一眼殿内,终于迈步下了台阶,吩咐宝峰:“那个姓温的副将还在京中吗?”

宝峰道:“回陛下,还在。”

刘泰堂道:“传召来见。”

宝峰低头领旨:“是。”

就在皇帝终于起意要召见温风至的时候,温副将正在龙都的“第一楼”上,吹着暖风喝闷酒。

这第一楼是龙都最有名的酒楼,是过往客商、龙都土著等交友会客的好地方,穿城而过的河水从楼下奔流往前,从三楼看出去,可以望见远处的古城墙跟城外画卷般的青山,风景极佳。

温风至喝了口酒,却听得楼下笑语喧哗,听来有几分耳熟,正寻思是何人,却见有几人从楼下走了上来,其中一人正高谈阔论,猛一眼看到窗边儿桌前的温风至,眼中便透出诧异之色。

温风至心中咯噔一声,却不动声色。

那人向着同行的人低低说了句什么,便往温风至这边走来,到了桌前,举手笑道:“这不是温兄吗?一别经年,差点儿都不认得了。”

温风至起身,同样行了个礼:“原来是卓兄,幸会。”

卓兄哈哈笑笑,看了看温风至同桌的两个下属:“这两位是?”

两人见温风至起身,便早也跟着站了起来,此刻便道:“我们是温大人手下。”

卓兄面露惊诧之色,重看向温风至:“温兄,失敬失敬……之前听闻你自请出京……弃笔从戎去了,原来现在已经是高升了么?”

温风至淡淡一笑:“卓兄想必是误会了。”

卓兄道:“之前听闻你去了一个……叫做什么来着的地方……仿佛是官拜副将,如今竟在京内相见,必然是高升了吧?”

温风至道:“此次回京乃是有事而已,温某并未升迁。”

卓兄甚是诧异:“不曾升迁?这是说,温兄还是七品的副将?”

温风至眼神一变,旋即恢复平静:“正是。”

卓兄摇头叹息,一副惋惜之态:“这是怎么说的?我等还以为温兄必然已经青云直上……要知道当初,温兄在我们这群人之中也算是上上之才!可惜可惜……温兄当初若不如此一意孤行,留在京中的话,此刻少说也得是四五品的京官儿。”

温风至只淡淡一笑,不再搭腔。

温风至的一个下属问道:“不知卓大人已经官任几品?必然是极高的了。”

卓兄倨傲一笑,道:“我如今在吏部任职,不才,忝任郎中一位,不过是正五品而已。”

温风至的两个下属此刻都听出此人其实是来炫耀的,隐隐还有挑衅温风至的意思,听他如此说,都觉气闷。

温风至却淡然道:“那温某岂不是要叫卓兄一声大人了?”

卓兄哈哈一笑,暗含自得,抬手在温风至肩头拍了拍,扬眉道:“咱们好歹同窗一场,何必如此见外?温兄来到京中,改日大家伙儿好歹也聚一聚……”

温风至道:“温某不知何时便会离京,请恕我难以从命。”

卓兄皱眉,斜睨他一眼:“温兄可是不给面子啊……”

温风至索性坐了下去,举杯道:“落魄之人而已,本就难跟各位大人相处,卓兄请了。”

卓兄见他不再搭腔,不满地嗤了声,拂袖回到自己桌上,温风至目不斜视,却听得分明,卓兄道:“那位……素来清高自傲……如今……”于是引来各色地嗤笑声响。

两名属下不忿,道:“大人……”

温风至垂眸:“不必理会,吃菜……别浪费了。”

两名属下压着怒火,默默地便跟温风至一块儿用饭。

如此过了一阵儿,隔壁桌上也有了几分酒意,那卓兄便趁兴而起,来到这桌,举杯一晃,道:“温兄,既然你不肯赏脸,那这杯酒,就权当咱们相逢……你不会也不肯喝吧?”

温风至道:“温某已经喝过了,再喝就醉了。”

卓兄皱眉,顺势发作:“姓温的,别给脸不要脸!老子让你喝,你就得喝,你以为你还是当初那个……”

温风至不言语,两个属下齐齐起身,喝道:“休要对大人无礼!”

卓兄笑道:“无礼?他算什么大人,论起来,老子五品他七品,老子说的话他就得听,他不听这才是无礼,喝!”他抬手,便将酒杯送到温风至唇边。

温风至抬手,挡住他的手,卓兄气恼,顺势往前一泼,酒水便浇在温风至脸上。

两名属下叫道:“欺人太甚!”一人冲过来,便揪住卓兄衣领。

隔壁桌几个一看,都也冲过来救护,奈何都是些书生没什么力气……场面一时吵闹起来。

温风至仍是坐着,抬手在脸颊上擦了擦,沉默片刻,正欲叫两个属下离开,楼下忽地起了一阵喧闹,而后有人快步上了楼来。

温风至眉眼不抬,正要起身,却听楼梯口有人道:“谁是乐水守备副将温风至?”

正跟两名属下搅闹的京官们顿时都停了下来,齐刷刷看向这边。

温风至抬眼一看,却见楼梯口站着的,是个身段儿有些富态的……宦官,四十来岁,脸白无须,眉眼却极为有神,打扮的也极体面,身后跟着上来四名侍卫,两个小太监,齐齐排列站开。

温风至见这情形,心中狐疑,还未开口,就见之前跟两个下属争执的卓兄将来人飞快上下打量一遍,迟疑着上前一步,道:“您……您老人家,不是皇上身边儿的秦公公吗?”

皇帝身边有两名最得力的首领太监,负责近身伺候的艾公公跟负责外间行走的秦公公,因此姓卓的依稀认得。

秦太监淡淡地扫了卓兄一眼,不曾出声,倒是他旁边的小太监喝道:“知道是公公来到,还不退下!”

卓兄一听,神情大变,飞快后退,跟几名京官肃立在侧。

秦太监扫了一眼在场众人,复又问道:“乐水来的守备副将温风至可在?”

温风至缓缓起身:“温某在此。”

太监闻言,那毫无表情的脸上才透出一缕笑意:“温大人,叫我好找呀……”正有些春光普照的意思,下一刻忽然寒风凛然,提高声音道:“温风至接旨!”

温风至神色陡然一变,心跳也剧烈起来,知道大概是他心中惦记的那件事有着落了……一时竟有些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