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看着他的嘴型,微微点了一下头,转头叫住正在往外走的长庆:“免了夔王,你让御林军王统领去请神策军王中尉来。”

大明宫咸宁殿,在太液池以西,地势平坦之处。

王宗实与王蕴步入此处,已是夕阳西下时。女官长龄在前殿等候着他们,一见他们过来,立即将他们延请到后殿。

王皇后正坐在床边,双手紧握着皇帝的右手,默然出神。待长龄唤她,她才转头看向他们,抬手背沾了一下眼角,说:“陛下龙体不豫。”

王宗实走到床前看了看皇帝,见他面色淡黄,神智微弱,便俯身唤他:“陛下?”

皇帝只眨了一下眼,表示自己听到了。

王宗实站在床前,看向王皇后。王皇后神情已经恢复,只淡然说道:“陛下旨意,召夔王进宫杀之。”

王蕴神情剧变,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看向皇帝。

而王宗实则将双手拢在袖中,慢悠悠说道:“也好,十数年前,我们就该杀了他的。”

王皇后握着皇帝的手,缓缓说道:“如今因鄂王之死,杀夔王是名正言顺。只是这个人,却不好杀。”

皇帝的目光,转向王宗实。

“近日,阿伽什涅正好产卵,这许多鱼卵,若赏赐给夔王一二,也是他身蒙皇恩。”王宗实皱眉思忖道,“只是,所谓师出有名,陛下仁德之君,处置一个人总该光明磊落。以奴婢看来,陛下可借佛骨而昭彰夔王恶行,令天下人皆知其可杀、必杀之处。”

皇帝唇角动了动,扯出一个微弯的弧度。

这表情在殿内已经渐暗的光线之中,显得狰狞而可怕。

一直握着他手的王皇后,因他这个诡异笑意,而不自觉松了一松手,但随即又握紧了。她转头问王蕴:“如今御林军在宫中的,有多少人?”

王蕴呆了一呆,才说道:“今日在各宫门当值有五百二十余人,若要不知不觉再调动人马进宫门的话,恐怕只能在酉时和卯时换卫时再调集三四百人,再多的话,或许就要被其他兵马司察觉,进而让夔王得了风声。”

“这么说来,是千人不到。若夔王没有防备还好,若有防备,恐怕不足用。”王皇后皱眉道。

王宗实神情平淡地说道:“无妨。等夔王进宫之后,我会立即调集神策军进宫,到时候即使夔王有所觉察,也来不及了。只要他人在宫中,还怕他飞天遁地而去?”

王蕴静立在他们的身后,身形一动不动。他沉默地看着面前三人,默然抿紧自己的双唇。

他想起自己对黄梓瑕的承诺,她已经答应与他携手此生,而他也答应过要帮她解救夔王。

如今她已试好嫁衣,准备与他一起南下蜀地。

而他却正在准备,杀掉夔王李舒白。

他只觉得心口冰凉一片,脑中嗡嗡作响。心里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问,怎么办,怎么办?

杀了夔王之后,如何才能瞒过她,让她不会察觉到自己杀害夔王的事实?

怎么可能瞒得过?她是黄梓瑕,是轻易可以洞明他所有心思的人。就算他可以骗得她一时,夔王一死,天下人尽皆知,他又如何能骗得她一世?

只这一刹那,他只觉得全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忽然明白过来,无论夔王死或者不死,他既然被选中参与这个阴谋,至此,便已经背弃了黄梓瑕,他们之间将永无可能。

第287章 御香缥缈(4)

王宗实仿佛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抬手轻拍一下他的后背。

王蕴悚然一惊,立即想到,如今是皇帝弥留之际,王家今后几十年的气运皆系于此,他又如何能分心去管别的事情?

他勉强收敛心神,将一切都抛诸脑后,只专注地望着皇帝。

只见王皇后定了定神,俯身轻声问皇帝:“陛下对于储君,又有何示下?”

听她提起储君二字,皇帝的呼吸沉重,他死死地盯着王皇后,许久,又将目光转向王宗实,喉口嗬嗬作响,许久才挤出两个字:“俨儿…”

王皇后立即明白他是信不过自己,毕竟,太子李俨虽然是她一手抚养长大,但以前她与惠安皇后是姐妹,如今却已被戳穿身份,自己只是一个与王家毫无关系的人,与太子李俨的关系也已经不再亲密。

她握着皇帝的手,在床前跪下,含泪说道:“陛下放心,俨儿是我姐姐的孩子,朝中人尽皆知。他又早已立为太子,长我的杰儿五岁,自然比七岁的杰儿更合登大宝。而且,俨儿母亲是王家长女,只要朝中有王家在,他必能安然登基。”

王宗实见势,也点头道:“陛下放心,他是故惠安皇后的独子,也是陛下嫡长子,老臣等定当竭力,扶助幼主。”

皇帝这才出了一口气,他将目光转到王皇后的脸上,呼吸又急促起来。

王皇后看着他的神情,却不解他的意思,便凑到他面容之前,低声问:“陛下还有何吩咐?”

皇帝怔怔地盯着她,望着她明艳照人的姿容许久,才闭上了眼,缓缓摇了一下头。

王蕴骑马向着永昌坊而去,心事重重,一路沉默。

长安已经宵禁,千门万户一片寂静,只有他的马蹄哒哒敲打在街道的青石上,隐隐回荡。

他抬头遥望天际,下弦月细弯如钩,金红色的月亮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中,就像一掐带血的伤痕。

他驻足望着这抹月牙,只觉得夜风吹来,身上寒冷至极。

王宅之中,人声已静,唯有黄梓瑕的室内亮着一盏孤灯。他轻扣门扉,隔着门问:“梓瑕,可歇下了吗?”

“还没有,你稍等。”里面传来黄梓瑕起身的声音,随即便过来开了门。王蕴见她衣衫整齐,头发一丝不乱,便知她未休息,便问:“怎么还未休息?”

“明日便要随你入蜀,正在点检东西。”她说道,“虽然常觉得自己身无长物,但不知怎么的,收拾起来却也颇有一些丢不下的。”

王蕴往屋内看了看,看见她收拾的两三个包裹都散开在榻上,里面有衣服与各式杂物,却并没有那个卷轴在。

他迟疑了一下,却也不问,只说:“我正是想来跟你说一声,明日我们恐怕无法出发去蜀地了。”

黄梓瑕诧异地看着他,问:“宫中出事了?”

“不…不是。”王蕴立即摇头道,“只是明日正要将佛骨舍利送出宫到各寺庙供养,到时候估计又是一场忙乱。我始终还是无法顺利脱身,这不,今日被抓住了,让我明天非去不可呢。”

黄梓瑕端详着他强自露出笑意的面容,又转头去看天边的斜月,没说话。

王蕴见她只是看着月亮,便犹豫了一下,说:“那…我还有事,赶紧先回去了…”

“是和夔王有关吗?”黄梓瑕淡淡地问。

王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什么?”

“没什么,随口说的——我在街上听说他从宗正寺出来了,还主持了接佛骨仪式。所以我想,你这大半夜还在忙碌,是不是与他有关。”

王蕴皱眉,下意识地矢口否认:“不,与他无关。”

黄梓瑕看着他的神情,只微微笑了一笑,也不说话。

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便又立即解释道:“其实我是在想,我才是你的未婚夫,你应该关注我才对,不然,我可是会喝醋的。”

黄梓瑕听着他戏谑的话,不由得默然低头,说:“是…”

“没事,开玩笑的。看你这局促的模样。”王蕴说着,轻轻握了一握她的手,说,“这几日外头迎佛骨,怕是有人会趁乱滋事,你在家中多休息。”

“好。”她任由手被他握着,乖乖地应了。

这乖巧的模样让王蕴只觉得心动,仿若扎手的玫瑰花终于被剪了下来,去除了所有的利刺,供养在水晶瓶之中。如今的黄梓瑕,也难得成为柔弱而温顺,安静站在他面前的女子。

他忽然之间起了侥幸的心理,心想,或许她不会知道的。或许如今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夔王的帮助,她已经知道人世风雨的可怕。所以她会放弃过往的一切,将那些案子和尸体抛诸脑后,选择一条安安稳稳的道路,陪着自己走下去。

或许她会对外面的一切充耳不闻,做一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改朝换代了也漠不关心,就连旧主出了事,也不会生出太多嗟叹。

黄梓瑕送王蕴出了门,在黑夜之中伫立良久。

王蕴走到巷口,回头再看她。她一袭浅色衣裳,站在黑夜之中,朦胧的夜色侵袭了她的身影,只留下淡淡一抹浅影,就像是被黑暗遮盖的世间,唯一的留白。

他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让他想奔回她的身边,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但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他拨转马头,向着前方而去。

这些年来,关于她的一切,在他的心中如泉水般流过。从懂事开始知道的,自己那个早已定下的未婚妻;到十四五岁时,第一次听到她的事迹;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她,看见她侧面的线条,与低垂的凌霄花一般迷人;十九岁时知道她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毒杀全家时,羞耻又愤恨的心情;去年春日的重逢,即使她扮成小宦官,但他的眼中还是在瞬间将她的轮廓与记忆相融…

到如今,她爱过一个人,又爱上另一个人,却依然不爱他。

这个世上,最有资格得到她的他,却一直得不到她的心。

王蕴穿过长安夜色沉沉的街道,看着天空那轮血色残月,一瞬间忽然有个念头冒出来——

或许,只有夔王死了,自己才有机会吧。

这个念头一出来,让他不由自主地猛地一勒马缰,仿佛自己也不敢置信。但随即,他的心口又猛然跳动起来,他深深地呼吸着,仰望着天空这轮血月,甚至连唇角都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想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肯定和皇帝当时那抹狰狞的笑容,一模一样。

然而这又如何。从此之后,这个世上,再无她心里那个人了。

“梓瑕,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奉命行事,无可奈何。”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催马向着大明宫而去。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在这样的星辰夜空之下,只是口唇微动。所有的声音,还未出口,便已经消散在夜风之中:“无论如何,明日之后,你便只有我一个选择了。”

第288章 宿昔烟痕(1)

长安。残月已降,星辰漫空。

初春的夜风凛冽无比,七十二坊万籁俱寂。

半夜响起的叩门声,让夔王府的门房们骤然惊醒,惊惶不已。不知道在王爷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怎么会有人半夜叩户。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们打开小门,看向外面的人。

星光之下披着斗篷的身影,修长纤细。檐下的宫灯光芒淡淡,照在她的面容之上,映出她苍白的脸颊和明净的双眼,让门房们都骇得叫起来:“杨公…黄姑娘?你怎么会夤夜至此?”

“我来见王爷。”她低声说着,将自己的斗篷帽子掀下,往里面走去。

有人为难地看着天色,但机灵的已经赶紧往后面跑了,往里面通传进去:“黄姑娘求见王爷!”

今日净庾堂值夜正是景翌,听到声音立即起身,整理好衣服跑了出来,竭力压低惊喜的声音:“黄姑娘!”

黄梓瑕向他点点头,轻声问:“王爷歇下了?”

“嗯,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而且之前宫里来了消息,陛下召王爷明日一早进宫。”

黄梓瑕走到门口,轻叩门窗。景翌看了看外面,机灵地拉着其他人一起煮茶去了。

只剩下黄梓瑕站在门前,还在想着要不要叫一声时,门已经打开。李舒白站在门内,静静地看着她。他只穿着纯白的深衣,无任何纹饰,连头发也垂在肩头,未曾梳起。门前悬挂的灯烛明亮,灯光流泻在他身上,使他周身似乎蒙着一层淡淡荧光,格外显目。

许是刚从梦中醒来,夜风徐来,廊下悬挂的宫灯微晃。他凝视着她的目光在水波般的灯光下,也缓缓荡漾着,水光潋滟。

黄梓瑕在门外向他裣衽为礼,低声说:“深夜到访,还请王爷恕梓瑕冒昧。”

他点了一下头,却没有回答,只看了她许久,才伸手去拉住她的手臂。

隔着衣袖,他感觉到她柔软的肌肤,微微的温热,才恍然而笑,自嘲道:“真是的,我还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黄梓瑕只觉得心口一跳,一种奇异的温热瞬间涌满了她的胸臆。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这要是梦,也不错。”

李舒白微微而笑,牵着她的手往内走去。

黄梓瑕跟着他进内去,两人在榻上坐下。他随手拿了一根簪子将头发挽起,一边问:“怎么了,宫里有什么动静?”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接过他手中的簪子,又拉开抽屉取过梳子,对着镜子帮他梳头。

李舒白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抬头看着她。

她若无其事地抽回自己的手,继续帮他梳头,慢慢挽成发髻,说:“王爷忘记了?之前在蜀地,您受伤的时候,都是我帮您梳头的。”

李舒白从镜中凝望着她,明亮的铜镜映照出她低垂的面容,如一朵黄昏中低垂的莲花。而那双被睫毛半遮半掩住的眸子,便是花瓣上最清澈明净的露珠。

他情难自禁,低低说道:“那时你我朝不保夕,狼狈不堪,可现在想来,却是我此生最难得的一段美好时光。”

黄梓瑕睫毛微颤,抬起头从镜中望着他。

他们的目光在铜镜之中相遇,就像是在望着彼此终生的宿命走向般,久久无法移开。

许久,黄梓瑕才低头帮他束好头发,插上玉簪,轻声说道:“明日一早,王爷不要去宫里。”

“为什么?”

“王蕴今日过来通知我,明日我们无法启程去蜀地了。”黄梓瑕垂下双手,站在他的身后,缓缓说道,“理由是,明日他要将佛骨舍利送出宫到各寺庙供养,到时候会忙得无法脱身。”

“明日你们去蜀地的行程早已定下,佛骨舍利明日移交京城寺庙也是早已定好。怎么可能会忽然之间就无法脱身了呢?”李舒白不愿再隔着一层镜面说话,转过身,直接望着她说道。

黄梓瑕轻轻点头,说:“圣上早已病重,此次接佛骨祈福若再无起色的话,恐怕就会尽早…对王爷下手。”

李舒白看着她微笑问:“难道,他不顾振武军之围了?”

“王爷自然比我更清楚,沙陀多年来始终都盘桓在北方,每年冬季时缺衣少粮便南下劫掠。但他们自前次被王爷击溃之后便大不如前,如今恐怕极难威胁到朝廷,只是边关的几支散兵游勇而已——而如今朝廷所要面对的,却是整个天下。皇位的交托只在一夕之间,圣上病重,太子年幼,而夔王您,已经坐大。”

李舒白沉默地看着她,她望着他的双眼,满怀担忧与恐惧。他知道这全都是因自己而起,便微微一笑站起,轻拍她的肩头说:“别担心,我看局势不至于如此可怕。”

“王爷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对圣上太有信心?”黄梓瑕不由得急问,“难道您在朝中这么多年,还不相信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事情?我不信您会如此天真!”

他缓缓摇头,微笑道:“放心吧,没有你想的这么天真,也没有你想的这么可怕。”

黄梓瑕一时语塞,连气息都急促了三分。她垂下眼睫,想要转身就走,但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王爷,请您一定要相信我这一次…”她走到他面前,屈膝跪下来,仰头看他,“毕竟,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想…不想王爷涉险,更害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没有帮上您。若您因我的原因而遭遇任何事情,今生今世,我定会留下遗憾,无法原谅自己!”

李舒白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她,唇角露出一丝浅浅的弧度,轻声问:“那么,你认为我该如何做呢?”

黄梓瑕抬手抓住他的双臂,仰望着他,急切道:“王爷天纵奇才,定然能替自己安排下最好的一条路,只要…只要不去涉险就好!”

“我就说,你太天真了。”他深深地凝望着她,见她的双臂还无意识地把着自己手肘,便笑了一笑,伸展双臂将她一把抱起,横托在臂弯之中,就像托着一朵云般轻巧。

黄梓瑕愣了愣,脸颊腾地一下便红了,挣扎道:“夔王殿下,我和您说的,都是正事…”

“我也和你说一说正事。”他说着,将她请放在榻上,在她身边坐下,“首先,我不喜欢你在我面前恳求的模样。你之前不是曾对我说过吗?你愿做一株梓树,站立在我的身旁,共同栉风沐雨,扶持荫庇。”

黄梓瑕倚靠在榻上,抬起手肘挡住自己的双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次,我实在是罪有应得,难怪陛下欲除之而后快。”李舒白轻抚她的头发,轻声说,“你知道振武军私自扩张的事情,可又知道其他各镇节度使也已各有行动的事吗?”

黄梓瑕愕然睁大眼看着他:“所以…”

“是啊,自四年前庞勋之乱开始,借联合节度使平叛的机会,我的人已逐渐渗透入了各镇军中。而我征调各镇兵马入京,成立神武、神威二军,又依照旧制重建了南衙十六卫。陛下自有察觉,当然早已痛悔自己养虎遗患,而我们于蜀郡遇刺的时候,我也知道他已经无法再容忍我了——如今各镇节度使均已或多或少受我钳制,京中也有我掌控的精锐,陛下为天下而除掉我,岂不是英明决断?”

黄梓瑕听他这样说,才松了一口气,轻声问:“是王爷安排的?”

“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李舒白淡淡道,“我只是在刚冒火星的柴堆上,加上一瓢油而已。”

黄梓瑕也不知是喜是忧,压低声音,口唇微动:“王爷不怕会控制不住局势?”

李舒白看她露出如此表情,便抬手轻轻弹了弹她的眉心,说:“放心吧,我既能燃起这堆火,便能压下去。”

“既然王爷早有安排,那么如今是我多虑了。”黄梓瑕见他如此肯定,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是啊…无论如何,情势紧急时,有些非常手段,也不得不用。”

“情势确实已经到了不得不发之时,明日王蕴也确实会很忙。因为今日酉时,守卫宫城的御林军在换防时,滞留了一批在宫中,估计是以备明日之用。而今日下午陛下在佛堂祈福时,忽然召了王宗实觐见,你猜,是什么大事,让他不惜打断自己在佛骨前的祈福,也要动用这神策军的头领呢?”

黄梓瑕喃喃问:“京中能调集的神策军,有多少?”

“至少五千到八千人。其实也不一定用得上,宫中御林军若加上两次换卫时的人,也不下千人,到时候对付我和几个府兵,自然是绰绰有余。”

黄梓瑕点了点头,又思索片刻,说:“那么,我愿跟着您一起走。”

李舒白微微挑眉,讶异地看着她。

“来此之前,我早已收拾好东西,一切都准备好了。”她抬手一指自己放在门后的包裹,轻声说,“我想,若形势真的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那么,至少王爷这些年在京中铺陈的力量,可供最后一刻逃脱京城。而我,愿随侍您左右,永不分离。”

他凝望着她,轻声问:“王蕴呢?”

她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我…对不起他。但一开始我们便有过约定,我愿送还他的解婚书,而他愿助您脱困。可如今,他没有遵守约定,反而成为了我们的对立面,这约定已经无效了。”

李舒白见她脸上的神情坚定,不由得叹了口气,说:“梓瑕,你真狠心。”

黄梓瑕怔了怔,声音也不由得软弱下来:“是…可若我不对他狠心,他便要对您狠心。如今走到这一步,我注定无法顾得两头,只能选择我自己要追随的一方…”

“不,我是指,你对你自己,太狠心。”李舒白的手轻轻地顺着她的脊背滑下,然后收紧双臂将她拥入自己怀中,紧紧抱住,“你将自己当做什么?可以为了我而将自己付给王蕴,又可以抛却一切跟我逃离。你这么聪颖的女子,难道不知道,这样跟了我的话,以后你将什么也得不到,以后只剩得亡命天涯。若有个万一,我出了事,或我抛弃了你,你将没有任何办法可想?”

“我不会让您抛弃我的。”她轻轻的在他的耳边说着,声音恍惚迷离,却又莫名坚定。

他听着她在自己耳边的呢喃,不由得微笑出来。他似乎也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灼热让喉口略显干涩沙哑,低低说道:“你对自己,可真有信心。”

第289章 宿昔烟痕(2)

黄梓瑕听着他急促的呼吸,感觉到散在自己耳畔的炙热气息,她的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不,我是…对王爷您有信心。”

“你确实该有信心。”他紧拥着她,因为急促的呼吸与剧烈的心跳,连话语都开始含糊,“因为我,好像已经属于你了。”

黄梓瑕一时迷惘,不知道他的意思。

而他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她的发间,语调如同呓语:“在你与我置气,去寻求王家帮助的时候,我一夜都没有睡着。我带着那条阿伽什涅在枕流阁前坐了一夜,看着月光在冰面上反射,亮得刺目,让我怎么都没有睡意,总觉得你下一刻就会踏着这亮光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说后悔了,回来了…真好笑,是不是?”

黄梓瑕将脸埋在他的胸口,贴在他身上的耳朵听着他急促的心跳,轻轻地说:“不,若是你离开我的话,我也一定会这样一夜一夜等你回来。”

“知道你与王蕴即将南下筹备亲事,我在修政坊得到消息,几乎快要疯掉。当时我便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若是你们启程南下的那一天,圣上还没有允许我出来,我就不顾一切杀出宗正寺去找你…”他收紧双臂,拥着她的力道更重了半分,“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你夺回来,永远不放开你…”

黄梓瑕感觉到他双臂的力量,紧得让她微有疼痛。但她的面容上反而露出了笑意,抬手紧紧地反抱住他的腰。

“还有…那一日之后,我心里有些愿望,翻来覆去,难以启齿,无人可诉。但今夜,我想和你说一说,因为我担心,再不说的话,或许以后没有机会了。”

黄梓瑕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又问:“你说的,是哪一日?”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散在她耳边的气息更加灼热急促。他声音微颤,艰涩而困难:“那日起,我便在心里辗转反复地想,若有一日,我能握你的手,想不松开便不松开;若有一日,我能拥你入怀,想不放开就不放开;若有一日,我能再次亲吻你,无论是你的手,你的脸颊,还是你的双唇…”

黄梓瑕的脸顿时通红,她瞬间明白了他所说的那一日,是哪一日;也立即明白了为什么他说这愿望难以启齿,无人可诉。

她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脱出他的怀抱,背转过身去。然而他抱得那么用力,她的挣扎反而让他得隙。他按住她的肩膀,俯头吻上她光洁的额。

她只闭着眼睛不敢睁开,颤动的睫毛在灯下阴影淡淡,映出晕红色的痕迹。

他轻柔的吻渐渐往下,顺着她的脸颊亲下来。在灿烂的灯光之下,她的双唇是桃花与玫瑰调和的颜色,溶化了一整个春天凝聚而成的明艳,令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