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下次可别这样忘记时间,在外面太过逗留了。”

他勒马停在街心,目送着她离去。

黄梓瑕快步走到夔王府西北角的偏门,敲开门进内去。关门时她回头看向王蕴。

他依然驻马望着她,在夜色与灯火的笼罩下,脸上的神情,一如春风和煦。

也不知他停马驻留了多久,身后有另一个人骑马缓缓行来,问:“蕴儿,你什么时候回去?家中事务尚多。”

“马上回去。”王蕴拨转马头,尾随着他回家,问,“爹,你今日怎么亲自出来了?”

王麟叹了一声,道:“皇后急召,我能不去么?”

王蕴默然点头,两人两马,一路徐徐回家。

“吩咐你的事情,办完了吗?”

“解决了。”他平静地说,“用药消掉了一些血肉,应该无人再能认出。”

“亲自动手的?”

“当然不是,找了个可靠的人。”

“可靠?”王麟冷冷地说,“这个世上,只有死人才称得上是最可靠的。”

“是,以后我会找个机会。”

周一,我回来啦~

评论留言我都一一看了^^多谢大家的谅解和支持~我会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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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了一下关于银子的BUG,谢谢大家提醒~

十四长街寂寂(二)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王家的府邸已经遥遥在望。他们进了门,门房帮他们牵走马,父子二人沿着回廊,一直往内院走去。

写着横平竖直的一个“王”字的灯笼,在地上洒落晕红的光,让这座冷清的宅邸,也显得有了些许暖意。

王麟走着,在夜色中慢慢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王蕴。

王蕴不明究底,站在灯下看着自己的父亲。

王麟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了半头的王蕴,脸上露出欣慰又感伤的神情:“蕴儿…其实我并不想你的手上沾上血腥。”

王蕴抿住自己的唇,看着父亲良久,说:“我是王家人,所有王家的风雨,我都将站在最前面抵挡,殒身不恤。”

王麟抬手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叹道:“好孩子…可惜王家这一代,只有你一个。”

“族姐虽然是女子,但她坚毅果敢,如今又身居皇后之位,她为了我们王家,恐怕更是辛苦。”王蕴说。

王麟的面上显出变幻的神情,皱眉许久,才点头说:“是啊,她毕竟也是王家人…”

王蕴又说道:“如果阿若没有出事的话,她也会是出色的夔王妃。”

“是啊,王家这一辈的其他女孩子都是庸庸碌碌,没有她这样出色得让夔王爷都一眼看上的女子了。”王麟叹道,“当初皇上还是郓王的时候,受邀到我们家饮宴,也是一眼便看上了你族姐。可见这个世上,能吸引人的,永远都是夺目的特出容颜。”

王蕴听着父亲的感叹,望着檐下悬挂的红色灯笼,不自觉便想起了黄梓瑕,想起三年前,她十四岁的时候,他悄悄跟在她的身后,看着那抹银红色的纤细身影,如初初抽出的花信,柔软而气韵清远。

那种清远的气质,让他沿着记忆检索,那时年幼的黄梓瑕在他的脑海中,缓缓回头,然后…

面容居然和那个杨崇古合二为一,变成了同一个人。

黄梓瑕和杨崇古,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一个十七八岁的宦官;一个娇嫩,一个清致;一个肌肤白皙自信张扬在旧时宫苑中莹然生辉,一个身体羸弱面有菜色在夔王的身边谨小慎微。

——明明是一个王府的小宦官,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让他联想到黄梓瑕,而且,居然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让他觉得感觉异样。难道,就仅仅因为他和黄梓瑕一样善于破案,而且五官和通缉画像上似有相像?

甚至,他也曾经悄悄遣人去打探过杨崇古的身份,发现他的来历清楚明白,从九成宫到夔王府,甚至连当初入九成宫中时画下的押都还在——只是那时的杨崇古还并不识字,只在纸上画了个圈。

还有,更无法质疑的证明是,夔王李舒白。

质疑夔王身边的杨崇古,不啻于冒犯夔王。

他想着那个令他蒙受了奇耻大辱的未婚妻,一瞬间恍惚。但随即便听到父亲的声音:“蕴儿,如今王家凋蔽至此,先祖在地下恐怕也会觉得蒙羞…如今这一代所有的希望,都在你的身上。就算你不能让王家恢复昔年的荣光,也至少,不能让王家断了在朝中的势力!”

王蕴郑重点头,说:“我们家如今宫中有皇后,朝中有爹您在,并不算弱势。”

“你错了,其实在朝中和宫中,王家影响最大的人,并不是皇后与我们。”王麟微微而笑,笑容中不无得意之色,问,“你忘了,还有一个人,足以翻覆天下,改朝换代吗?只是大家都忽略了,那个人,也姓王。”

王蕴低头,默然无声,许久,才说:“是。”

“不日等王若棺木运送走之后,你得去拜访他了,以免他忘记我们家族。”王麟说着,想了想,又说,“他喜欢养鱼,记得给他带几条过去——红色的小鱼最好。”

“不知道膳房还有没有吃?”

回到夔王府的黄梓瑕感觉到一阵胃痛。今天一天,除了早上吃了几个春盘,中午喝了几碗茶之外,她一直都在外奔走,没有粒米下肚,现在真是饿晕了。

她捂着肚子挪到膳房一看,灶台冰冷,空无一人。

“这日子没法过了…”黄梓瑕恨自己没有早向鲁大娘打探一下东西放哪儿,导致现在她一走,自己压根儿找不到吃的。

好容易在碗柜里找到两个干巴巴的蒸饼。黄梓瑕一手一个,一边往嘴巴里塞着一边往自己住的偏院厢房走去。

走到院门口一看,自己屋内竟然亮着灯。她愕然,赶紧走到门口一看,惊得差点连手中的胡饼都丢掉了——

那个,那个,那个坐在里面一副悠闲自在挑灯夜读的人,不就是夔王爷李舒白吗?

她站在门口发愣,李舒白已经抬头看见她了,抬手朝她勾了勾。她手中捏着两个各咬了一口的蒸饼挪进来,问:“王爷…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他没说话,只微微一抬下巴,示意旁边一个食盒。

她迟疑地提起来,打开将里面的东西端出来——

一盏贵妃粥,一碟蜜制馓子,一碗白龙曜,一份箸头春,还有她最喜欢的虾炙和雪婴儿,居然都还尚有热气。

她看了李舒白一眼,见他理都不理自己,立即扔了手中的蒸饼,拿起食盒中的象牙箸先给李舒白那边摆了一双,剩下一双自己立即抄起来,先把箸头春扎起一只。

箸头春是京中最近风行的菜,原料也没什么的,不过是烤鹑子而已。但这只鹌鹑酱料用得十分地道,火候掌控完美,再加上她现在真的是饥肠辘辘,连撕带扯瞬间两只下肚,才松了一口气,恢复了正常速度,开始细嚼慢咽。

李舒白也放下手中的书,问:“有什么进展?”

她不说话,只将怀中那半锭银子拿出来,放在桌上,说:“锦奴的房间里找到的。”

李舒白拿过来,将银锭翻过来,仔细端详着。

银锭的背面,铸着两行字,第一行是“邓运熙宋阔”,第二行是“十两整”。

黄梓瑕又从胡床的抽屉中取出之前那半块银锭,递给他。

两块银锭严丝合缝,组成一整块。背后的字也终于完整了,是“副使梁为栋邓运熙宋阔,内库使臣张均益,铸银二十两整”。

李舒白放下拼在一起的银锭,抬头看她:“在哪里发现的?”

“她屋内的花架下。”

“不应该。”李舒白肯定地说。

“是啊,她的屋内已经被很多人翻过,花架那么明显的地方,不应该还有遗漏的银锭存在。”黄梓瑕说着,又喝了一口贵妃粥,才说,“所以,应该是刚刚离开的程雪色留下的。”

“程雪色?”李舒白终于有点动容,“她进京了?”

“对,但是,我没见到她,只是听教坊的人说有个极美丽的女子带着一幅画到锦奴房中。但等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错过了,那也没办法。”李舒白微一皱眉,又问,“陈念娘为何没有告知你?”

“或许是锦奴与程雪色感情甚好,所以她先去寻锦奴了?”黄梓瑕若有所思,又说,“但陈念娘对忆娘的事情,应该是最关切的,怎么说也该会立即带着她过来我这边。”

李舒白点头,说:“陈念娘毕竟在鄂王府,明日我们可以去直接找她。”

“嗯,除此之外,我今日查看了一下教坊外的地势,发现了一个地方。今天天色太晚,可能不好寻找东西,如果我们明日过去,必定能有所发现。”

“看来明天又会是你忙碌的一天。”他说着,见烛光暗淡,便合上自己的书卷,拿起旁边桌上的剪刀,剪去已经烧得卷曲的灯芯,将桌上摆着的灯烛挑亮了一点。

摇曳烛光之下,静室内一片安静。黄梓瑕吃着东西,一抬头见李舒白正在晕红的烛火下看着她,不由得一时迟疑。

李舒白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执起象牙箸挑了几根雪婴儿中的豆苗,放在自己面前的碗中。

黄梓瑕迟疑了半天,才终于艰难地说:“多谢…王爷帮我留了饭…”

“不必了。”他打断她的话,又瞧了她许久,才慢悠悠地说,“我始终相信,喂饱了的马才能跑得快。”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说:“王爷高瞻远瞩。”

“所以,明天跑快点,记得王家马上就要运送王若回琅琊的事情。”

“是…”说到王家,她想起了今晚遇见王蕴的时候,手中捏着筷子,眼望着摇曳的灯火呆了一下,然后还是聪明地选择了不提及,免得多生事端——

反正,似乎是与本案并无瓜葛的一次偶遇而已。

今天给公司上百个人发节日福利,累惨了,只码了这么多,请大家原谅我…

十四长街寂寂(三)

第二日天气晴好,初夏的天空湛蓝高远,明亮得简直刺目。

黄梓瑕按照约定,去马房与李舒白碰面时,他已经骑了一匹矫健的黑马,正在小步跑着,活动筋骨。

黄梓瑕站在围墙下看着他,他一袭灰紫色缭绫单衣,偶尔光线转侧,可以看见上面暗藏着密织的青紫色联珠纹,衬在烟青色碧空之下,显得高远而清渺。

见她过来了,他挽住马缰,抬起马鞭指指后面的马厩:“挑一匹。”

黄梓瑕看了看,将前次她骑过的那匹白马解开,跃上马鞍。她上次去找周子秦时,骑的是另一匹马,带的是这一匹白马。这匹马性子温和听话,脚程也快,一路跟在她身后不疾不徐到周府,一点都没有散漫的样子,真是深得她心。

李舒白也很欣赏她的眼光,带着她往外走时,说:“这匹马不错,是我以前经常骑的,名叫‘那拂沙’。”

“奇怪的名字。”黄梓瑕说。

“据说‘那拂沙’在大宛的意思是性情高贵温柔的意思。它一直十分听话,但也因此容易被人接近、被驯服,所以也容易忘记自己属于谁。”李舒白微皱眉头,似乎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但随即又抬手拍了拍自己胯下那匹神骏又傲慢的黑马,说,“和它比起来,这匹‘涤恶’就好多了。”

“涤恶?”

“在大宛是白昼的意思,不过它这模样,叫涤恶也没错。”他与她差了半个马身,两人纵马上台阶,出了府门,黄梓瑕也不问去哪儿,只跟着他往西而去。

“涤恶的性子就坏多了,当初我驯服它用了三天四夜,熬到第四夜凌晨,它终于受不了,向我曲下了前蹄。”李舒白云淡风轻地说,“这辈子,再没有另一个人能驾驭它。”

黄梓瑕端详着涤恶,还在盘算自己骑上它的可能性,涤恶长睫毛下的眼睛一横,右后蹄已经向着她踹了过去,而且狠准稳非常,一下子就踢中了那拂沙的马腹,那拂沙痛嘶一声,往前窜了一步,黄梓瑕差点没掉下来,气怒之下,也抬脚狠狠踢向了涤恶。

涤恶脖子被踢,正在暴怒,李舒白一收它的缰绳,它竟也乖乖缓了下来,只是鼻孔中还喷着粗气,显然十分郁闷。

黄梓瑕看着涤恶悻悻的样子,不由得用马鞭指着它,哈哈大笑出来。

她身遭变故,平时总是郁郁寡欢,此时第一次在他面前纵情欢笑,令李舒白微觉诧异,不觉向她凝望许久。

她的笑颜在此时的初夏阳光中绚烂无比,仿佛此时天下的日光都在她清扬的眉宇间闪耀,光华不可直视。

他如同怕被阳光灼伤的一般转过自己的脸,不敢再去看她。

黄梓瑕不明就里,睁着疑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轻咳一声,说:“走,去鄂王府。”

鄂王李润依旧在那个布置精致得有些刻意的茶室与他们见面,听李舒白提起要见陈念娘时,一脸诧异,问:“四哥怎么今日会问起她的事情?”

“有些许小事要询问她。”

李润无奈道:“真是不巧,陈念娘已经走了。”

“什么?陈念娘走了?”黄梓瑕顿时愕然,李舒白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问李润:“什么时候走的?”

“昨日。她收拾东西离开了鄂王府,是不告而别的,只留下了一封信,我去叫人拿来给你们看看。”

陈念娘的信立即便送来了,说是信,其实只是一张素笺,上面写着寥寥数字——

鄂王殿下赐鉴:

自蒙王爷收留,常思大恩大德永世难忘。唯如今老妇心愿已了,自此离京永不再回。日后山高水长,定当遥祝王爷殿下福寿绵长,千秋万岁。

陈氏念娘顿首。

字迹十分娟秀,只是透出一种潦草,有种仓促而就的感觉。李舒白将这封信扫了一遍,然后交给黄梓瑕。

黄梓瑕的目光落在“心愿已了”那四个字上,沉吟许久,才交还给鄂王,说:“既然如此,想必以后再见念娘的机会也十分渺茫了。可惜我琴艺未精,还想再向她学习一阵子呢。”

鄂王李润微笑道:“那也没什么,内外教坊多是琴师,也有极出色的高手。对了,昨日是望日,我依例进宫向太妃请安时,陈念娘曾托我说,太妃最喜琵琶,当年扬州云韶苑中有一张云韶六女的画像,有人说其中有琵琶深味,太妃若是喜欢的话,她过几日进呈给太妃赏玩。不过我今日进宫与太妃一说,太妃只笑道,一幅画有什么好看的,便拒绝了。”

李舒白问:“然后,你自宫中回来时,陈念娘便已经走了?”

“嗯,所以若是太妃真有兴趣,我还无法拿出那幅画了。”李润笑道。他脾气确实极好,眉眼间笑得疏朗散漫,对陈念娘此事显然毫无芥蒂。

李舒白便点头,说道:“既然人已经走了,那么找她是找不到了,今日又让七弟亲手煮茶,真是多谢了。”

“哪里话,三哥能来,我求之不得。”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李舒白才带着黄梓瑕出门。

直到送他们出门的李润被远远抛在后面,李舒白才勒住马缰,与黄梓瑕一起站在长安的街头,驻马停了许久。

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许对此事的揣测。

李舒白问:“你昨日说要去查探的,是哪里?”

“光宅坊外水渠。如今天色还早,那边或许有提水的人,还是下午再去比较好。”

李舒白点头,抬头沉吟片刻,拨转马头向西而行,说:“我们去西市。”

黄梓瑕轻挥鞭子,在那拂沙的屁股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问:“哦?这回又去看变戏法?”

他不回答,只问:“你觉得这个案件,目前最大的疑点和难点是什么?”

黄梓瑕毫不犹豫道:“这整个案件虽扑朔迷离,但依我看,最大的疑点就在于,王若是怎么从固若金汤的雍淳殿之中、怎么从两百人的重重护卫中,忽然消失不见的。明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进了东阁就能让人消失不见的,到底是什么手法?”

“对,王若的消失,应该是整个案件的关键,若解开了这个谜团,或许此案就能提纲挈领,正中要害。”李舒白松挽着马缰,任由两匹马徐徐行去,说道,“近日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或许因为我们上次在西市寻访时看过的那个戏法对我们影响太深,因为鸟笼里有机关会令小鸟遁逸,因此总是往雍淳殿是否有机关暗道等地方着想。”

“但人的思考方向总是这样,一个大活人,在一个几乎没什么家具的室内,可供出入的方向有几个地方?上面,是悬挂着宫灯的藻井,别说没有天窗,甚至没有屋梁。四面墙壁,两面是坚实土墙,毫无缝隙,还有一面开着一道门,通向正殿。当时殿门大开,只要有人出来,门口的侍卫不必说,当时候在殿内的宦官们肯定会看见。最后一面墙开着窗户,窗外有侍卫把守,确定没有任何人出来。然后便是下面,地道或者密窖,我们也没有发现。”

李舒白下结论说:“一个四面八方被鸟笼般严密包围的房间内,人就这样消失了。”

“嗯,几天后,出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却不是消失的那个人。”

两人低声议论着,已经到了西市。

他们将马匹拴在西市监管处,汇入西市的喧闹中,缓缓地随人流前进。

西市内依旧是繁华热闹的景象,百业千行,珍奇集聚,兰陵美酒,碧眼胡姬。当今皇上带动起来的奢靡之风,正在大唐的长安城内弥漫。

那个卖鱼缸的店老板依旧坐在那里逗鱼,对上门的客人爱理不理的样子。李舒白买了与上次一样的鱼食,回头见黄梓瑕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本来懒得解释,但走到门口时还是说:“那条鱼喜欢这种鱼食,最近好像胖了。”

黄梓瑕觉得自己的嘴角在微微抽搐,说:“我们还是去看看那对变戏法的夫妻吧。”

那对夫妻果然还在街边变戏法,这回来了个鸡蛋变小鸡的戏法,虽然黄梓瑕一看就知道不过是偷梁换柱的手法,但毛茸茸的小鸡在地上乱跑时,她还是觉得挺可爱的,帮助他们把满地乱跑的小鸡捧起来放到箱笼中。

人群散去,那个妻子一看见她就抿嘴一笑,目光却向着李舒白瞟了一眼,问:“这回又要学什么戏法吗?”

黄梓瑕说道:“上次你教我们的那个把鸟儿变不见的戏法,至今也没用上——驯不好鸟儿,没辙呀!不知你们有没有什么戏法,比上次那个简单方便就能完成?”

那女子一笑,回头招呼自己的丈夫:“把那个鸟笼拿来,还有那块布,对,就是黑色那块。”

那女子将黑布抖了抖,示意确实是轻飘飘一块没有藏任何东西的黑麻布,然后将布蒙在了空鸟笼上,抬头望着黄梓瑕,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笑。

黄梓瑕知道这是戏法秘密,自然不能这么简单就传授给自己,于是伸手向李舒白——废话,末等宦官本月的薪俸还没发呢。

她眼神一动李舒白就知道是什么意思,随手就从荷包中取出一个小银锭递给她。

那变戏法的女子得了钱财,顿时满脸生辉,右手抓起箱笼中一只小鸡靠近被黑布覆盖的鸟笼,左手轻轻掀开鸟笼上的黑布,在黄梓瑕和李舒白的注视下,她将黄色的小鸡塞入了黑布覆盖的鸟笼之中。她五指如轻弹琵琶般张开,离开鸟笼,示意自己两只手都已是空空如也。

而她的身后,黑布连动了两下,看来那只小鸡是真的进入鸟笼当中了。

戏法娘子向着他们微微一笑,然后将鸟笼上的黑布一揭,只见笼内已经空空如也。

黄梓瑕下意识地提起鸟笼,仔细看着里面,但里面真的已经空无一物,而且这鸟笼制作粗糙,看起来似乎并没有机关暗道等手法。

戏法娘子笑道:“这是个没有动过任何手脚的笼子,这小鸡也是刚刚从蛋壳中孵出,没有经过任何训练。而且,这个戏法的手法非常简单,无论什么人,只要知道了其中的奥秘就一定能学会。”

黄梓瑕和李舒白对望一眼,目光同时落在戏法娘子手中提着的那块布上。那黑布的里面,有一个东西正在喁喁而动。

戏法娘子微微一笑,将黑布抖开,只见黑布内侧赫然有个小口袋,那只黄色的小鸡正从小口袋中钻出头来,茫然而无辜地看着面前的他们。

竟是这样简单的手法,黄梓瑕不禁失笑,喃喃道:“原来如此…”

话未说完,她的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片段——

仙游寺中那个忽然出现的男人的预言;蓬莱殿中踪迹全无的刺客;坠落在假山下的那一支叶脉金簪;被重重守卫水泄不通的雍淳殿…全都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贯穿,蜿蜒曲折,在她的大脑中迅速连接起来。

这种脉络贯通豁然开朗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仿佛承受不住那种窥破天机的震撼,整个人都陷入了恍惚。

李舒白见她站在当场一动不动,便抬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谁知她竟依然没有反应,他只好拉过她的手,牵着她的袖子转身就走。

她的手纤细而柔软,就像一只小小的幼鸽静静卧在他的掌中。

莫名的,他觉得自己的掌心,微微沁出一点汗来。

黄梓瑕迷迷瞪瞪跟着他走到一棵榆树下,才长出了一口气,说:“我要去找周子秦。”

李舒白缓缓放开她的手,微微皱眉问:“你想到了什么?”

“我要证实一下我的猜想,所以,需要周子秦的帮忙。”她说着,又抬头看他,问,“你要先回府去吗?”

李舒白哼了一声,对她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只给了两个字:“不回。”

“那王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周子秦?”

他一脸淡漠,转身去找自己的马:“反正没事,去也可以。”

昨天好像内容少了点,今天更新4千字一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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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大家指正,可能是赶得太快了,只草草检查了一遍就贴上了,结果居然把里面的几处太妃都打成太后了。

向大家道个歉,太后那里已经改正了

十五树影照水(一)

周府的门房一看见他们,立马满脸堆笑:“杨公公,您来啦?这位是…”

门房陪着笑向李舒白点头示意,李舒白坐在马上并不下来,只说:“你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黄梓瑕便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系在门口的系马石上。门房笑着对她说道:“少爷吩咐过了,您以后直接到他住的地方就行,来,我给您带路。”

黄梓瑕谢了他,跟着进了周府。一路行到靠近花园的角落,有一座爬满薜荔的小院落。

院门大开着,里面两个小厮坐在葡萄架下翻花绳,周子秦的声音隐隐传来:“我…我说阿笔阿砚,你们过来帮我扶一下好不好?”

“少爷,不是我们不帮你,实在是那东西真瘆的慌,我们哪敢去碰啊!”那两个小厮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对付手上红绳。

周子秦气急败坏的声音连门外的黄梓瑕都可以听到:“你们这两个混账,宁可玩那么娘里娘气的东西,也不来帮帮少爷我…唉哟我骨头都要断了…”

门房司空见惯,淡定地对黄梓瑕笑了笑就走了。黄梓瑕进了院门,冲着里面喊:“周子秦,快点出来,有急事!”

周子秦的声音从房内传出,如临大赦:“崇古,救命啊!快点…江湖救急!快来帮我一把!”

黄梓瑕看了看依然无动于衷在翻花绳的那两个小厮,走到传出声音的厢房门口一看,周子秦正被一男一女两个铜人压着,痛苦不堪地趴在地上,手上却还死死抱着一个白骨骷髅,不肯撒手。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只能进去先把那两个造型古里古怪的铜人拖到旁边去。铜人半实心,十分沉重,累得她一时坐下了。

周子秦今天穿着一身碧绿底绣着烟紫芍药花配大红腰带的蜀锦袍子,即使在地上沾了灰尘也依然鲜艳得刺眼。他从地上爬起来,摸着那个骷髅欣慰地说:“幸好没坏,不然我要心疼死了——这可是我出了二十两银子才让人帮我找来的完整年轻人骷髅头,你看这优美圆润的弧线,这整齐洁白的牙齿,这深邃的眼窝…”

黄梓瑕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你怎么搞成这样的?”

周子秦心疼地抚摸着怀中骷髅,说:“就是拿这个骨头的时候,脚一滑就摔倒了,然后两个铜人受到震动就倒了下来。为了保住我的宝贝骷髅头,我只能奋不顾身飞扑抢救——幸好当初没有叫人做实心的,不然我今天非死在他们身下不可!”

黄梓瑕看了看他怀中洁白完美的骷髅头骨,对于这位相貌俊美身体健康个性开朗的侍郎公子为什么至今没有定下亲事有了深刻的理解——没有哪个女子会希望和骷髅头争夺丈夫怀抱的。估计这也是他被丢到家中最偏僻角落的原因吧。

“对了,崇古,找我有什么事?”

黄梓瑕问:“你还记得那几个死在毒箭木下的乞丐吗?”

周子秦顿时抱着骷髅跳了起来:“当然了!我…我怎么可能忘记啊!我一定会查出他们的死因的!”

“我已经有了一些头绪,你想要知道的话,过来帮我做件事。”黄梓瑕示意他把头骨先放下,然后站起身往外走,“记得换件轻便粗布的衣服,越破旧越好,千万别穿着你现在这身大红大绿的锦袍出去!”

周子秦从府中弄了匹马,三个人纵马向着长安城东北而去。

没走几步,周子秦赶紧拉着自己的马靠近黄梓瑕,问:“崇古,你说,对那几个乞丐的死已经清楚了?”

“嗯,已经有了头绪。只要等一个人出现就可以了。”黄梓瑕点头,肯定地说。

“等一个人?谁啊?”周子秦赶紧问,“是不是特别重要的人?”

黄梓瑕微微点头:“如果我所猜想的没错的话,只要她来了,这桩困扰我们多日的案子,基本就能解开了。”

“是什么人啊,能起到这么重要的作用?”周子秦惊愕地看着她。

她笑一笑,只说:“其实也只是我一个刚具雏形的设想,人还没看到呢。”

周子秦疑惑地看着她,她却不再说话,只让周子秦自己猜去。涤恶性子燥烈,抢着走在前头,那拂沙紧跟在后,而周子秦的那匹马只能乖乖落在最后。

三匹马前后鱼贯,一路沿着长安的街道行去。周子秦忽然一拍脑袋,在他们后面大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说要过来的那个人是谁了!”

黄梓瑕诧异地回头看着他,他一手挽马缰,一手挥在空中,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盯着她,一副兴奋憧憬的模样:“是不是一个女子?”

黄梓瑕微有诧异:“嗯,是的。”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对。”

“一个十六七岁的,十分美丽的少女!”

“应该…很美。”这一点黄梓瑕倒是不太确定了。

“果然我猜中了!”周子秦兴奋地一把抓住她的袖子,问,“那,黄梓瑕什么时候来?”

“…啊?”她愕然看着他,说不出话。

“就是你说的,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女,一过来就能让整个案情水落石出的,除了黄梓瑕还能有谁?”

李舒白在前面的马上,没有回头,但是黄梓瑕还是看到了他的肩膀微微抽了一下,像是竭力忍下了即将爆发出来的笑。

她骑在马上,简直无语望天。

真有点不敢想象周子秦知道面前的自己就是黄梓瑕时,会不会掉下眼泪来。

在靠近太极宫的时候,他们弃马步行,找了一条偏僻的巷子。

周子秦看着后面的三匹马,问:“我们的马不会有事吧?”

李舒白往前走,随口说:“有涤恶在,敢偷马的人就要先作好丢掉一条腿的准备。”

黄梓瑕和周子秦互相看着,都看到彼此抽搐的嘴角。

黄梓瑕带着他们走到右外教坊所在的光宅坊,停了下来。

周子秦拉着身上从花匠那里借来的衣服,一边跟着黄梓瑕顺着小河走动,一边疑惑地问:“崇古…这里好像离乞丐们死的地方有点远啊…”

“你别引人注意,我看一看。”光宅坊在太极宫凤凰门外,黄梓瑕远望宫城与外教坊出入口,揣测着最短路线,又转到旁边灌木成堆无人注意的地方,看了一下周围石块翻动的痕迹,再指了指流经这里的那条水渠,对周子秦说:“跳下去吧。”

周子秦目瞪口呆:“崇古,第一,现在天气还没到游泳的时候,第二,我水性不是很好…”

“不需要很好,这里水又不深,你只需要下去摸个东西上来就行。”她说。

李舒白似乎没听到他们的对话,抬头欣赏着周围的风景。

周子秦又问:“崇古,你什么东西掉下去了?我叫人帮你捞起来…”

黄梓瑕打断他的话:“我要找一件证物,和那几个乞丐的死有关。”

她话音未落,周子秦已经开始脱衣服了。

这回轮到黄梓瑕抬头望天,李舒白在旁边淡淡说:“都叫你穿这样的破衣服了,你还脱什么?”

“哦,也对…”周子秦又把衣服系上了,“王爷,崇古,以后要下水你们早说啊,我去借个水靠。”

“别废话了,我们这事一定要机密,万万不能被人知道。”黄梓瑕伸出双手比了一个琵琶的长度,“应该有这么大的一个东西,也许是包裹,反正只大不小,你找找看。”

“好。”周子秦扑通一声跳下水,一个猛子扎到渠里去。

李舒白站在岸边,举目望着蓝天白云和郁郁葱葱的榆槐,感慨说:“天光云影,烟岚散尽,景色不错。”

黄梓瑕在岸边找了块比较平的青石坐下,觉得自己对周子秦威逼利诱的这种调调越来越像李舒白了,不由得心里升起一种伤感。

不多久,周子秦从水底冒出头,大口喘气,说:“这条沟渠好深啊,而且水也挺脏的,下面全都是淤泥水草,找东西看来有点难。要不我叫几个人来,把这附近水域给仔仔细细地筛一遍?”

“不行。”黄梓瑕蹲在岸上,严肃认真地说,“不是早就说过了,为了不打草惊蛇,这事还是我们两人慢慢找比较好。”

周子秦苦着一张脸,双臂扒在岸上,仰头看着她:“可这么长一条河,靠我一个人摸一个还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简直是大海捞针啊。”

“别担心,从路程、方向、隐藏行迹等各个方面来说,这里都应该是凶手的第一选择,我觉得应该就在这里了。”

“…明明这里和乞丐们倒毙的曲江池相距很远,八竿子打不着啊…”周子秦还在嘟囔着,黄梓瑕伸出右手在他头顶一按,于是周子秦又被按回了水中,想说的话化为咕噜噜一串水泡,全部都淹没在了沟渠中。

周子秦手舞足蹈在水中沉了一会儿,又气急败坏地冒上来:“杨崇古你这个混蛋,也不打声招呼,我,我的脚被水草拖住了!”

“啊?不会吧!”黄梓瑕顿时也急了,“对不住啊,来,伸手给我,我把你拉上来。”

“缠得很紧,重死我了…”周子秦说着一边拼命地甩脚,黄梓瑕抓着他的手往上拽,两人你拉我拽,许久才终于让周子秦摆脱了脚上的重物,爬了上来。

两人都有点脱力,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着。

“什么水草这么坚韧?你这么的大个人都差点被拖进去。”

“别提了,重死了,跟布一样缠在我脚上。我当时在水下一看,这么大团黑影——”周子秦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个怀抱的姿势,“缠在我脚上甩都甩不掉…”

黄梓瑕看着他比划的大小,若有所思地又比划了一下自己刚刚做的那个大小。

周子秦顿时愣住了。

黄梓瑕看着他,他看着黄梓瑕,两人面面相觑许久,周子秦才站起来扑通一声跳到水渠里,一个猛子又扎了下去。

就在黄梓瑕准备接他从水中摸出来的东西时,周子秦又忽然从水里钻出来,大喊:“快!快点!有大发现!”

“什么发现?”黄梓瑕看了李舒白一眼,在心里盘算着他下水去帮忙的可能性。

“刚刚水太浑浊了我只看清个影子,现在水中脏物沉淀了下来,我真的看清楚了!不止包裹!还有一具尸体!”

此言一出,连李舒白都颇有诧异,问:“尸体?”

“对!而且还是无头尸,我看清楚了,绝对没问题!”

差不多啦,最后一块拼图出现了~

十五树影照水(二)

那缠住周子秦脚的,果然是包裹一个。里面有琵琶一把,衣服两件,首饰盒一个,大石头一块。

同时,水中拖出来的,还有无头女尸一具,被绑着另一块石头。周子秦割了石头上的绳子,将她拖上了岸。

“累死我了。”周子秦爬上来,瘫倒在岸边的草地上,呼呼大喘气。

“没有这么重的石头,东西怎么能沉下去呢?”完全没有感觉到愧疚的另外两人,已经蹲在尸体旁边研究了起来。

无头女尸在水中浸泡时间显然不长,虽然泡得皮肤翻白,但还并没有太过肿胀。她身上穿着极其艳丽柔软的罗裙,从那细柔的腰肢和修长的四肢来看,显然是个年轻而苗条的女子。

“子秦,你对尸体比较熟悉,来说说这具尸体。”李舒白转头对周子秦说。

周子秦躺在地上,有点遗憾地说:“早知道有尸体,你们应该早点跟我说嘛,我没带工具。”

黄梓瑕解释说:“我也不知道会有尸体,我本以为只有包裹。”

周子秦爬起来,喘着大气爬到尸体边,粗略地检验了一下。

“死者是个年轻女子,生前身高大约五尺三寸左右,身材…非常不错,在我验过的这么多尸体中,她绝对可以排行第一。正所谓丰纤合度,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说正事。”李舒白不得不打断他的话。

“好吧,她是在被凶手割去了头颅之后,才抛尸水渠的。案发现场应该是在离这里不远处,凶手是很有经验的老手。你看,脖颈上的切口十分整齐,干净利落,我看要找这样的案发现场,估计也很难,这么有经验的老手应该能完美处理掉所有痕迹,尤其这附近都是荒草杂树。”

“嗯…无头女尸,确认身份比较难。”黄梓瑕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包裹中那个琵琶看了看。琵琶弦已经断了,不过那上面螺钿镶嵌的牡丹还完好无损,在阳光下颜色鲜活。

正是锦奴不离手的那把琵琶,她的师父梅挽致送给她的那一把“秋露行霜”。

首饰盒中有不少珠宝首饰,制作得都十分精巧。“是锦奴的东西无疑。”黄梓瑕着意看了看第一次见面时锦奴鬓边戴过的那朵堆纱海棠,然后把首饰盒关上,又翻了翻那两件湿漉漉的衣服。

“是锦奴吗?这么说倒是十分有可能。”周子秦若有所思问,“有没可能是被人骗出私奔,结果走到这里时被杀,尸体和包裹分别绑上石头丢到河里?”

“我看不像。这些东西应当不是锦奴自己收拾的。”黄梓瑕拣着那几件衣服,说,“虽然挑选的都是最漂亮的几件衣裙,但却只有外衣,没有内衣。一个女子要出门,难道只换外面的衣服就可以了吗?”

“有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