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梓瑕反问:“为何要用玉呢?反正只是在混乱人群中让公主远远看一眼,那么,用调好颜色的蜡,做一支九鸾钗,她又怎么会在仓促间认得出来?而且,一夜时间,用蜡做一支玉钗,不是绰绰有余?”

鸦雀无声的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吕至元的身上。

郭淑妃一边缓缓摇头,一边垂下眼睫,眼中的泪水无奈而悲戚地滑了下来。

而皇帝瞪着吕至元许久,重重地退了两步,跌坐回椅中,他说不出话,只用愤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吕至元。

吕至元此时的目光,只投向堂外的天空,静默不语。

他的侧面,那一道道皱纹,就像是岩石上风化的沟壑。他遥望着天边,似乎看着自己的女儿越奔越远,终于远离了他,远离了这个可怕的长安——在她,还不知道父亲为她所做的一切时。

或许,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她曾怨过,曾恨过的父亲,为她做过什么。

黄梓瑕望着吕至元,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但她终于还是开口,说:“吕老丈,你要为你的女儿复仇,我理解你这种心情。但你不应该为了掩饰自己,而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崔纯湛赶紧小心翼翼地请示皇帝,问:“圣上,是否要给吕至元上刑,让其招供?”

“不必了,我认罪…我杀了三个人,魏喜敏,孙癞子,同昌公主,都是我杀的。”吕至元打断他的话。

压抑在堂上的气息,并没有因为他认罪而有拨云见雾的感觉,反而越发凝重。

黄梓瑕叹了口气,说:“在此案之中,同昌公主虽然间接伤害了你的女儿,但她毕竟是无心之失,而且她这样的身份,你却执意要杀她,又是为什么?”

“同昌公主…我其实并没有想杀她。毕竟如你所说,她并不是直接把滴翠害成这样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滴翠要向大理寺投案自首,说自己是杀人凶手。可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危在旦夕,我也更不能去投案自首,祸及女儿啊!”吕至元说着,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说,“这个时候,我想到了同昌公主,我想,这一切事情都是因她而起,大约只有她,才能救我的女儿了。所以我诱使垂珠为我偷了九鸾钗出来,谁知她却只给了我一半。但我虽没能从垂珠手中骗到九鸾钗,但已经看清了那钗头的模样,所以我揣测垂珠应该不敢将坏掉的九鸾钗交给公主,于是就像你所说的那样,用蜡赶制了一支九鸾钗,远远看去,就跟真的差不多。”

黄梓瑕又问:“你对公主府的事情似乎很熟悉,是不是豆蔻告诉你的?”

“是,她与我家来往很少,但滴翠的母亲毕竟是她姐姐。我今年去春娘坟上祭扫时,她也来了。我匀了一点香料给她,但她说公主府的规矩,外人收受的所有贵重东西都要上交给公主的,公主身边有个十分贪心的魏喜敏,又有头疾,有香料肯定会被他拿走,尤其是安神的。”

“可是,公主做了九鸾钗丢失的梦,你又是从何得知?”

“是那日魏喜敏到我店中,被我用香迷倒之后,我将他绑好,他曾迷迷糊糊以为自己身在阴曹地府,所以吓得什么都说,我问了几句,他就说了公主的梦,还说看到公主偷偷见钱关索的事情,我联系上钱关索最近得意洋洋炫耀自己女儿送的金蟾,又听说公主身边的侍女垂珠手上有伤痕,帮公主冒充得很好,于是我猜想,垂珠或许就是钱关索的亲生女儿了。”

好像上一章的话让大家误会了,其实,我只是感叹一下晋江现在的流量而已…

请放心吧,无论如何,我都会继续写下去的。

二十二 无人知晓(三)

黄梓瑕默然点头,身后皇帝已经暴怒地打断了她的询问:“别问这些有的没有的!先把杀害公主的事情,一五一十招供出来!”

吕至元垂下头,说道:“我拿着假的九鸾钗,偷偷躲在公主府外,跟着她到平康坊。被堵在路上的公主下车,顺利地被我引了过来。我在混乱之中将她带到无人处,向她坦承了自己杀她府上的宦官和那个孙癞子的罪行,跟她说我女儿是冤枉的,求她救救滴翠。她却看都不看我一眼,只看着地上的草芥冷笑。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她让大理寺释放滴翠。可公主情绪极差,劈头便只让我们父女俩都洗干净脖子等着,她说…她说,不仅你要死,你女儿活不了!”

皇帝听他讲述同昌公主临死前的模样,他坐在椅上,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自己女儿肆无忌惮、骄傲任性的模样。那锋利单薄的五官,就像一枚最易折断的冰凌,却偏偏还如此倔强固执。

皇帝觉得自己的胸口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用力抓着椅子扶手,死死地瞪着吕至元,却无法挤出一个字。

“那个时候,我害怕极了,公主若走了,我和滴翠,都要死了…我已经杀了两个仇人,年纪也大了,死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可滴翠…滴翠这么年轻,就跟刚抽出的花苞似的,她怎么可以和我一起死?”吕至元说到这里,终于一反之前的缄默低沉,他激动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把那里的血给呕出来,“那一刻,那一刻我忽然想…和此事有关的,已经死了两个人了…如果公主也死了,不就可以证明,正在大理寺的滴翠,她…她是无辜的吗?”

在满堂寂静的人中,吕至元的嗓音嘶哑干涩,却让众人都不知如何以对。

“所以,我就…赶上她,将那支钗尾,刺进了她的心口…”

郭淑妃发出疯狂的叫声,眼看就要扑到堂上来。她身旁的宦官与侍女忙将她拉住,却无法阻止她恸哭失声:“陛下,灵徽…灵徽竟死在这种小人之手!陛下…”

皇帝坐在椅上,仿佛已经完全听不到、看不到,只是坐在那里,巨大的悲痛淹没了他,让他一时无法动弹。

黄梓瑕低声说道:“吕至元,整个长安城都在说,你嫌弃自己的女儿,将她赶出家门,又贪财无耻…然而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你为了保护你的女儿滴翠而已。其实,在她被孙癞子侮辱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报仇了。魏喜敏是公主府的宦官,公主府有心要保他,你知道自己无法走官府这条路,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动手,亲自杀了他们!”

她的目光落在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脸色仓皇凄凉的张行英身上,停了许久,才继续说了下去:“可你知道,这事若是一旦败露,不但你会死,你的女儿,也一定会被你牵连,到时不死也要流放。于是你在下定决心要杀人的那一刻起,就把滴翠赶走了。你给她丢了一条绳子,逼她去寻死,其实就是想当众与她断绝关系,让她远走高飞,不受牵连。然而我想你一定偷偷地跟着她,不然的话,你又如何能不偏不倚寻到张行英家,被滴翠撞见呢?”

吕至元咬紧牙关,含糊道:“我…我去张家偷偷看过她几次,虽然很小心,但有一次还是被滴翠发现了…于是我便说是来讨要彩礼的,想着张家也凑不出这么多钱来,希望滴翠还是离开京城远走高飞最安全。谁知她竟那么傻,真以为我是虎狼父亲,竟偷了张家的那幅画出来给我,说抵十缗钱。我说了不值,她还跟我说,这上面画的是三种死法。我见第一种刚好像是天降霹雳杀死人,顿时想起刚被我杀死的魏喜敏。于是在杀孙癞子时,听说他闭门不出,便从第二幅画中受到启发,铁笼再怎么样总有缝隙,而我当年在弩队学过的手艺,刚好可以用上。至于第三幅…”

他说到此处,嗓音喑哑,再也说不下去了。

“滴翠遭遇此事…我们都同情她。只是,公主毕竟也算无心之失,钱关索及家人更是无辜,你将他们卷进来,太不应该。”黄梓瑕轻叹道,“而我最佩服的是,你伪装得太好,不仅骗过了我们,甚至连你亲生女儿都骗过了。”

“可能…是因为我确实对滴翠不好。”他声音嘶哑,目光落在空中虚无的一处,他看着那里,就像看见了女儿站在面前一样,就像即将离世的人舍不得自己身边唯一留存的东西一般,珍惜地,一寸一寸地用目光丈量着女儿虚幻的面容。黄梓瑕听到他喃喃的声音,就像是梦呓一样:“刚生出来的时候,我就不喜欢这个女儿…她是早产,春娘生下她之后就血崩而死,我只能呆呆抱着刚出生的她,坐在床边看着春娘的脸慢慢变成白色,又慢慢变成青色…”

当时他低头看着自己怀中这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因为这个皱巴巴的小婴儿,他的妻子没了。那一刻,他只想把这个孩子给摔在地上,换回春娘的命。

可是,她那么小,早产的孩子,躺在他的臂弯里跟只小猫似的,哇哇的哭着,红红的小脸皱得跟青蛙一样,那么丑陋,那么柔弱,让他只能抱紧了她,将脸埋在她的襁褓之上,呜呜地哭起来。

他自小家贫,又去当了十年兵,三十多岁了,他才遇到唯一一个愿意嫁给他的女人春娘。他们婚后感情很好,春娘却始终没有怀孕。他们四处烧香祈求,终于有了这个孩子,谁知她一到来,就将他原以为可以相伴终老的人给夺走了。

更讨厌的是,她还是个女孩子。

男孩子丢在草丛里就能长大,等到稍大些,便可以带着一起下水摸鱼,上山打鸟。会有人陪他同喝一壶酒,同使一处劲儿干活,血脉相连一起沸腾,这就是儿子,有一天长得比自己还枝繁叶茂,稳健厚实。

可他拥有的只有一个女儿,柔软得就似一朵蔷薇花蕾,一不小心就会被春风吹折。他只能去求隔壁吴婶帮她洗澡,羞愤地替女儿洗尿湿的裤子,笨拙地给她梳丑陋的辫子…她一天天在长大,从剥了皮青蛙一样丑陋的早产婴儿,长成了那么清秀漂亮的少女。这让他越来越担忧,不知道最终是谁会将这朵蔷薇花蕾移走,种在别人家的花盆之中,那之后,她怒放也好,枯萎也罢,他再也没办法守护。

谁叫春娘生的是个女儿呢?留给他的,注定只能是孤独终老。他脾气越来越坏,越来越容易大骂乖巧的女儿,越来越羡慕有儿子的人家。

十七年,一个独身的父亲,拉扯一个孩子,将她从不足四斤的一团肉,养成美丽体贴又能干的姑娘,这十几年的辛苦,外人无法想象。他也曾守着发烧的滴翠一宿一宿没合眼;他也曾守在街口逮住跟别人出去玩的滴翠,劈头盖脸痛骂;他也曾在给春娘上坟的时候,割着她坟头的荒草和她唠嗑说,女儿长得可真像你啊…

他也曾经去找了个女人,努力想要生个儿子,可那个女人背着他虐待滴翠,让他又无法忍受,终于借酒发疯把她赶走了。那时,他也五十多了,终于死了这颗心。他想,或许自己这辈子,就是这样了。孤单单一个人,死了,让滴翠把自己安葬在春娘的身边,窝窝囊囊就这么过完了一世。

时间真快啊,一眨眼,粉团一样牙牙学语叫阿爹的女儿,已经变成了会在发髻上插一朵白兰花的少女,袅袅婷婷,娇嫩鲜艳,经常有少年借口买香烛到他家店铺里,只为看她一眼。

那时他又是担忧,又是欢喜,他挑剔地打发走一个又一个说媒的人,只因为觉得世上哪个男人也不配自己女儿。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整日笑语吟吟的女儿,竟会因为去公主府送一趟香烛,而忽然遭遇了最不堪的命运。

孙癞子到处传扬那件丑事,整个长安城都在津津乐道他女儿的不幸。滴翠偷偷藏了蜡扦要去找孙癞子拼命,被时刻盯着她的他发现,夺下蜡扦给了她一巴掌。

那是滴翠长成姑娘后他唯一打她的一次。

谁也不知道,他当时在心里已经下了决心。

他要保住自己的女儿;他要以血还血,洗清滴翠身上背负的耻辱;他要驱散她的噩梦,让她重新再活一次。

“凭什么,皇帝的女儿,只因为心情不好,就可以随意摆布我女儿的命运,将我的女儿打落地狱?”吕至元眼眶里,浑浊的眼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滑落下来,滴落在青砖地上。他仿佛自言自语的,极低极低地说着,“十七年,我用十七年时间,把自己的女儿从那么小一个婴孩,养到这么好一个女子…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只是个最低贱的手艺人,给不了她高贵的门第,给不了滔天权势,给不了满堂富贵…可我,就算赔上自己的命,也一定要让自己的女儿,好好活下去!”

黄梓瑕只觉得胸口一阵温热的血潮涌动着,让自己的眼睛酸痛灼热。她强忍住眼泪,却忍不住眼前浮现出的,自己父亲的身影。

在益州的时候,她被父亲责怪后,任性不肯吃饭。母亲端了汤饼过来劝她吃,她一偏头,却刚好看见父亲躲在庭前树下,偷偷关注着她。

被她一眼看见,父亲顿时转过脸,假装自己只是路过,踱着方步向庭院深处走去。

她至今还记得,日光将庭树的枝影投在父亲的身上,那一条条清晰的影迹,当时毫不在意,可此时想来,却依然还历历在目,仿佛那种影迹不是映在父亲的衣上,而是用血画在了她的心上。

她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是李舒白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

吕至元依然跪在堂上,侍卫们已经给他上了枷锁。

崔纯湛坐在堂上,一拍惊堂木,又顿了顿,才问:“下跪犯人,你杀害同昌公主、公主府宦官魏喜敏、京城大宁坊住民孙癞子,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是否伏法?”

“是。”他声音果断而清晰。

崔纯湛朝后堂看了一眼,见皇帝虽然胸口剧烈起伏,却依然坐在椅上一动不动,便又转头问吕至元:“你还有什么话说?”

吕至元沉默了片刻。

站在他斜后方的张行英睁大眼,期待着他会转头,对自己说说关于女儿的事情,说一说他要将滴翠托付给自己。

但没有,吕至元最终还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崔纯湛又看向皇帝,皇帝的脸色还是青白,但气息终于平顺了,他嘴唇微动,对着崔纯湛说了四个字:“凌迟处死。”

崔纯湛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只听到“扑通”一声,吕至元的脸色青紫一片,倒在了公堂上。

在一片惊呼混乱中,周子秦第一个跑去,赶紧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将他的口掰开看了看,愣在那里。

黄梓瑕赶紧问:“是怎么回事?”

“他应该是早就在口中藏了毒蜡丸了,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现在已经…毒发身亡,无药可救了。”

黄梓瑕怔怔地蹲下来,看了他黑紫色的脸,默然无语。

周子秦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也好。”

她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向皇帝回禀,皇帝的手紧抓着扶手,青筋毕现,狂怒道:“死了?就这么死了,如何泄朕心头之恨!”

郭淑妃哭道:“陛下,他不是还有个女儿吗?这种贼人…必要让他死也不得安生!”

皇帝厉声问:“他的女儿呢?他逃了,朕就要他女儿替他受那千刀万剐!”

周子秦顿时吓得跳起来,黄梓瑕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动。

“陛下…”崔纯湛心惊胆战道,“刚刚…晕倒后被陛下命人架出去的,就是他的女儿吕滴翠。”

皇帝这才想起之前这件事,顿时勃然大怒,可又因是自己亲口下的旨意,只能怒极而无处发泄,狠狠一摔袖子,吼道:“立即搜寻!把整个京城翻过来也要抓住她!”

真是对不起大家啦,今天出差在外,现在才回到酒店,更新晚了请见谅!

案情分析至此结束,希望大家能满意~

二十三 大唐暮色(一)

长安朱雀门。

熙熙攘攘的人潮,在城门口鱼贯出入。男女老幼,士农工商,川流不息。

滴翠顺着人潮,低头仓皇地出了城门。

就在她刚出了城门之际,后面有奔马疾驰而来,有人大喊:“城门防卫司注意了!官府有令,即刻搜寻一名叫做滴翠的年轻女子,高约五尺二寸,身穿浅绿色襦裙,若有发现,立即带回大理寺!”

卫兵们赶紧应了,有人又问:“那女子犯了什么事,需要送交大理寺?”

滴翠提起自己的裙摆,埋头向前疾走,希望让自己淹没在人群中,不要被发现。

那位骑马来的通令官说道:“什么大理寺?这可是圣上亲自下的口谕!听说她爹与同昌公主之死有关,圣上要将他家满门抄斩!”

有人愣头愣脑问:“这是圣上没了女儿,也不让凶手女儿活着的意思?”

“你是要死啊?这种话也敢说?”旁边人低声喝道。

那人缩缩脑袋,不敢再说话了。

滴翠站在人群之中,听着周围纷纷的议论,茫然而慌乱地想着自己的父亲。

那个一直嫌弃她是女儿的男人,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对她说,你这丫头片子有什么用,总有一天会跟着男人走掉,你爹我还不是得一个人活着。

那个在她被别的小孩欺负,哇哇哭着回家时,总是厌弃地说:“女人就是没用,打架都不敢还手。”但过了几天之后,那些小孩看见她便都不敢再欺负,至今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母亲,从小就垫着凳子给父亲和自己做饭。他每天都吃,却从不说好。有一天她与女伴出去上香,回来发现他放着隔壁吴婶送的饼子不吃。他说,吃不惯。

他想要的是儿子,而她是他不想要的累赘。但这么多年,她与几个女伴比起来,衣食和饰品都不缺。他总说,女儿打扮得好看点,嫁人时才能多要点彩礼,可她有时候也想,这十几年的辛苦,毕竟是回不了本的吧。

她的父亲,脾气粗暴,个性固执,一辈子不懂得说一句温柔的话,做一件温和的事,更不知道如何才能拥有一个温馨的家。

她就这么长大了,也曾感伤过自己没有母亲,也曾羡慕过别人有父亲宠溺,而她除了继承自他的倔强固执之外,一无所有。

她出事之后,他一直都在想方设法赶她走,她无论怎么哀求,始终都被他赶了出去。

然而,在杨崇古凑到她的耳边,说出逃那个字时,她的耳边,几乎也如幻觉一般,同时出现了父亲丢给她一条麻绳,将她逼出家门时,对她说的那一个滚字。

那时令她痛不欲生,令她恨不得当场死在他面前的那个字,如今想来,却让她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无法抑制。

她忽然想,或许是那个时候,她的父亲,已经决定让她远走高飞,而他,将要替她洗雪所有仇恨,手刃所有伤害自己女儿的人。

她在日光之下,一边流泪,一边茫然地往前走着。

不知未来在何方,不知爱人是否还能重聚,不知自己的父亲将会怎么样。

后面有喧哗声传来,她看见人群中,有一队城门守卫士兵正朝她追来。领头的人大叫:“你,那个穿绿衣的,站住!”

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发觉,前面是茫茫的山野,后面是追兵。她孤身一人,能到哪里去呢?

天地迥回,万念俱灰。

滴翠停下脚步,慢慢回身看着他们。

“叫什么名字?”他们喝问。

滴翠脸上泪痕未干,惊惶地看着他们,不敢说话。

“不管叫什么名字,一个十七八岁的绿衣女子,又孤身一人行路,先带回去再说!”

卫兵们拥过来,抬手就去抓她。

滴翠闭上眼,只觉得无尽的苍凉与悲伤涌上眼前,一片漆黑茫茫。

就在卫兵们抓住她胳膊的时候,忽然有个极清朗柔和的声音传来,说:“你们抓错人了。”

众人一起看向旁边声音来处,却是一个如同修竹茂兰般清逸的少年,骑在一匹黄马之上。他穿着天青色的窄袖襕衫,最普通的衣着,最普通的马,可每个人看见他时,便觉得眼前的世间,色彩格外鲜亮起来,如朝霞初升。

滴翠不由自主地嗫动了一下。

是他…

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谁会不记得这样出色的人呢?何况,还是张行英家的恩人——那个抱着阿宝在京城找了两天,走遍了长安各坊,终于在茫茫人海之中将孩子送回家的好心人。

而领队的士兵也认出了他,赶紧拱手道:“这不是禹学正吗?您认识这女子?”

旁边有士兵低声问:“这禹学正是谁啊?”

“你上次不在啊?就是曾与郭淑妃和同昌公主一起出城踏青的那位国子监禹宣禹学正呀!我们拦了车驾检查,要不是禹学正帮我们说好话,郭淑妃和同昌公主一发怒,咱城门一群人都没好果子吃!”

“哦哦!禹宣我听说过…”

领头横了他一眼,将他口中呼之欲出的八卦堵回去,神色如常地对禹宣拱手。

禹宣也下马还礼,说道:“这位姑娘我认识,是公主府中的侍女。如今公主薨逝,她被遣送出府而已。”

说着,他转而看向滴翠,问:“你家虽在城郊,总也有段距离,怎么也没人护送?”

滴翠看着他清湛的双眼,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是在救她。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啊,现在公主…公主没了,府中乱成一团,哪还有人遣送我呢?”

“我与你顺路,带你走一程吧。”他说着,朝士兵们拱手告别,示意她上马。

领头的有些迟疑:“禹学正,这个…”

“怎么了,查队长还担心我走不动,要借我一匹马么?”禹宣笑道,“不过我这回是回益州,这马是有借无还的。”

他的笑容澄澈清透,简直干净得令人自惭形秽。领头士兵顿觉怀疑他是自己的不应该,赶紧打着哈哈说道:“禹学正与公主府来往…那个,甚密,你说的当然绝对没问题了。不过这借马可不行,马匹都是有军马司火印的,我就是敢借,禹学正你也不敢骑呀,哈哈哈!”

禹宣微笑着轻拍马颈,说:“既然如此,那我便告辞了。”

滴翠迷迷糊糊上了马,直到走出一里许,再没有了那些士兵的身影,她才感觉到自己的一身冷汗,早已湿透了后背。

走到一个渡口边,几个人正在往船上装载货物。禹宣牵着马停了下来,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愣了愣,默默摇头。

他示意她下马,从包裹中取出两缗钱和一套衣服给她,说:“衣服你将就先披着,总之不能穿这件绿衣了,钱我也带得不多,就给你一半。你若与我在一起,容易被官府的人找到,还是坐了这船,能去哪里,就去哪里。”

她迟疑着,见他双手捧着东西,一直放在自己面前,只能接过,低声说:“多谢…恩人。”

他再不说话,收拾好包裹,翻身上马,说:“路上小心,就此别过。”

她抱着东西站在渡口,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去,终于忍不住叫他:“恩人,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要救我?”

他停下了马,回头看着她。那双清澈明净的眼中,有薄薄的忧思与恍惚飘过。

但他终究还是掩去了所有愁思,只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曾在大理寺门口,看见你抱着阿宝,温柔小心的模样。我想,这样的女子,肯定不是坏人。希望日后,你也能这样抱着自己孩子,好好活下去。”

她怔怔地仰头看他,喉口哽住,微有艰涩:“可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有这样的一天…”

“会有的,上天不会亏待好人。”

他说着,轻轻朝她点点头,拨转马身而去。

她目送着他离去,强忍住眼泪,在竹林之中披上了他的衣服,踏上了那艘船。

船老大在催促客人登船,客商们东倒西歪抱着自己的货物坐在甲板上,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热情地招呼她坐在自己身边。

满满当当的船吃了深深的水,摇摇晃晃地顺着芦苇荡一路往前。

禹宣的衣服偏大许多,滴翠勉强拢住袖口与下摆,坐在船舱之内,将头靠在竹篾编织的窗上。

船行水上,水面如同微微抖动的光滑丝绸。滴翠呆呆凝视着水面,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想着那些重要的人,和那些重要的事。

但无论如何,伤害她的人都已经受到惩罚,遮掩她的阴霾也已经渐渐消散。她想,她一定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为了张二哥,也为了她的父亲。

像每个最普通的女人一样,终有一日,她要与自己的爱人重逢,要抱着自己与爱人的孩子,在日光之下宁静而从容,忘却曾侵蚀过她的一切悲哀。

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最近这几章,都是一边哭一边写出来的…

二十三 大唐暮色(二)

夔王府,枕流榭。

景毓回来禀报自己的任务:“王爷,那个吕滴翠…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李舒白微微皱眉,搁下手中笔问:“不是让你从大理寺外就一直跟着她吗?”

“是,但到了城门外时,她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奴婢正在想如何上去保护她,结果有个路过的人将她救下了。”景毓说道,“奴婢想起王爷的吩咐是护送她离开京城,又见她已经上船离开,便不再跟下去了。”

“嗯,夔王府可以帮她一时,但总不能管她一世,随她去吧。”李舒白听说她已脱险,便说道。

景毓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李舒白见他这样,明白他还有话说,便示意他说完。

“当时救了吕滴翠的那个人,是刚刚辞去职务的国子监学正禹宣。”

李舒白沉吟片刻,嗯了一声,却没有其他反应。

景毓十分聪明地行礼:“奴婢告退。”

李舒白扬扬手,等他退下之后,他一个人坐在水榭之中,却觉得四面水风侵袭,尽是灼热。

他不觉站起来,沿着曲桥穿过荷花开遍的湖面,走向前院。

今日当值的景雎正坐在偏厅,一边眉飞色舞地和对面的黄梓瑕说话,一边和她一起剥莲蓬吃。

“哎,崇古,我听说你要跟王爷去蜀中了?蜀中可好啊,天府之国,听说景色特别美呢!”

“嗯,估计很快就要出发了。”她托着下巴,望着外面的荷塘,轻声说。她的目光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仿佛正在看着遥远的,又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李舒白在窗外看着她,想起说好要在益州等待她的禹宣。

禹宣。

一个颇有点复杂,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人。

他有杀人嫌疑,或许与她父母之死有关,可他又心地纯善,对幼童孤女施以援手,从不留名求报;他孤儿出身自强不息,可他又自甘堕落,与郭淑妃这样的女人都敢有纠葛。若说他喜欢黄梓瑕,为何要将她的情书作为罪证上呈,并一意认为她是凶手;若说他恨她,又为何真的抛弃自己的前途,回益州等待她回去洗雪冤屈?

黄梓瑕与景雎已经看见他了,赶紧站起走出,听候他吩咐。

他示意她跟上,两人一起沿着荷塘边的柳荫走着。

荷风徐来,卷起他们的衣服下摆,偶尔轻微触碰在一起,却又立即分开了。

李舒白停下了脚步,站在柳荫下望着近处一朵开得正好的红莲,终于还是撇开了那个念头,没有说禹宣的事情。

“有个东西,我想给你看一看。”他说着,带着她向语冰阁走去。

这里是暖阁,如今天气炎热,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两人走进去时,里面闷热的气息,让他们都瞬间想到了同昌公主的那个库房。

李舒白从柜子中取出那个九宫格盒子打开,又打开如同木莲般的内盒,将里面那张符咒拿出来,递到她的面前。

黄梓瑕伸双手接过,不由得愕然睁大双眼。

厚实微黄的纸张之上,诡异的底纹之间,“鳏残孤独废疾”六个字,依旧鲜明如刚刚写上。而在此时,除了一开始圈定的那个“孤”字之外,另外出现了一个隐隐的红圈,圈定在“废”字之上。

衰败萎弃,谓之废。

那一个红圈,颜色尚且浅淡,似乎刚刚从纸中生出来一般。但那种淋漓涂抹他人命运的模样,仿佛带着血腥味般,令人不寒而栗。

黄梓瑕愕然抬头看着他,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王爷…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不知。自从立妃那件事过去,上面圈定‘鳏’字的红圈褪色之后,我便忙于事务,再也没有想起。直到前几日心绪不宁,忽然又想到它,于是拿出来看了一下。”他的手按在符纸之上,脸上的神情似有错愕,却并不惊惧,“看来,又有一件难以避免的风波,要在我的身边涌现了。”

黄梓瑕问:“近日进出语冰阁的人,都有谁?”

“不少,从景毓、景祐,到花匠、杂役,何况还有我不在的几日,巡逻的侍卫过去之后,若有人要潜入,总有办法。”李舒白微微皱眉道,“嫌疑范围太大,恐怕不易一一彻查。”

“嗯,最好能有另一个突破口。”她点头道。

“等从益州回来再说吧。”他将符咒又放回盒中,反正也防不住,索性只随意往身后一放。

黄梓瑕皱眉望着那个盒子,说道:“其实我一开始,还以为公主府的九鸾钗失窃手法,会与这张符咒上的红圈出现与消失类似。”

“这个盒子的开关存取,我从不假手于人。”

黄梓瑕点头,说道:“是,所以究竟对方如何下手,又是什么人下手…我至今也毫无头绪。”

“它既给了我预兆,我便直面这预兆。”李舒白面容冷峻,平静之极地说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一张纸左右我的命运,还是我自己把握自己的人生。”

黄梓瑕敬畏地望着他。夏日逆光之中,他站在这圈定他命运的符咒之前,却笔直挺拔,如同矗立了千万年的玉山,熠熠生辉,不可直视,永不动摇崩塌。

她望着他,轻声说道:“还是万事小心为上。”

他点一点头,将盒子锁回柜子内,又随手拿出张家的那个卷轴,打开看了一眼上面的涂鸦,说:“还有,这幅画的真正面目,我想绝不是所谓的三种死法的涂鸦。”

“是,那只是我们对着画开玩笑,牵强附会的。”黄梓瑕叹道,“谁知吕至元会从我们当时的笑语中受启发,将这个案件与先皇遗笔联系起来,意图混淆视听。”

“从某种角度来看,他也是个令人佩服的老人。”李舒白带着她往外走时,又想起一件事,便随口提了一句,“还有一个值得佩服的人——王皇后回宫了。”

黄梓瑕微有诧异,说:“皇后动作好快。”

“朝野都对郭淑妃不满,何况她如今连唯一可依凭的同昌公主都不在了,怎么挡得住皇后回宫的脚步?而且…”

他回头看她,眼中颇有深意:“这回,还是郭淑妃向皇帝提请,让皇后回宫的。”

原因,当然是皇后已经对她施压了。

坊间传言,郭淑妃频繁出入公主府,与驸马韦保衡有私,她亦毫无顾忌。

一个女人,恋上与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少年,就如荒野着了火,席卷半空,肆无忌惮。即使,对方将她冒着巨大的风险所写的信笺,都漠然付之一炬,她依然执迷不悔。

而如今,帮他们遮掩的同昌公主已经去世,她与禹宣见面的机会也将十分稀少。这段不为人知便已落幕的感情,从此便将永远埋葬在他们的心中,只留下那一句话,成为套住她颈项的绳索,无时无刻不准备着将她拖入深渊。

她永远不是王皇后的对手,无论哪一方面。

“王皇后回来也好。同昌公主的陵墓逾制,朝堂上正为此事又闹成一团,我无暇过问此事,不知道刚刚回宫的皇后能不能将此事压下去。”

黄梓瑕诧异问:“王爷无暇?”

在她的印象中,他分身有术,怎么可能会没时间处理这种事?

李舒白转过头看她,目光幽微深远:“自然,也是不想管。有时候我在想,或许当自己最珍视的那个人出事时,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帝王将相,都会无法控制自己,做出一些无论谁都无法阻止的事情吧。”

所以,皇帝会不顾朝臣的阻拦,一意孤行为女儿大肆营建,用最盛大的哀礼来寄托自己的哀思。

所以,吕至元这个执拗窝囊的老人,会苦心孤诣谋杀所有伤害了自己女儿的人,即使面临千刀万剐也未曾犹豫。

而一个备受万千宠爱,却得不到自己最想要东西的公主,与一个际遇堪怜,却有人豁出一切珍爱的民女,到底谁才会是比较幸福的一个呢?

“不知道,我将来会不会也有个女儿,我的女儿又会是怎样。”李舒白望着在风中起起伏伏的荷叶荷花,忽然说道。

黄梓瑕轻声说道:“世上宠爱儿女的人很多,我想圣上肯定也会觉得,自己把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呈现在了同昌公主的面前,他的女儿一定会获得世上最幸福最圆满的人生…可惜他错了。”

李舒白点头,若有所思道:“人人都觉得皇帝宠爱同昌公主如珠如宝,她的人生定无缺憾,可其实,谁看得出她千疮百孔的人生呢?”

她的父亲对她极其宠溺,却从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年幼时曾经被碎瓷片割伤手,于是便永远失去了玩具。他给她赏赐下无数的珍宝,却剥夺了她年少的快乐。

她的母亲拿她作为自己的上位筹码,甚至在做下荒唐事时将她拉过来作为挡箭牌,遮掩自己与禹宣不可见人的秘密。却在她死后第一个考虑的,是杀光所有她身边人保守自己的秘密。

她只因为球场上意气风发的男子对她一笑,便选择了韦保衡作为自己的丈夫,可谁知他一边贪图着她带来的权利,一边迷恋着另一个处处不如她的女子。

“所以,从未经历过正常人家生活的她,才会一次又一次与钱关索见面吧。也许她只有从他身上,才能得到一些自己永远缺失的东西。”

早已被人遗忘的小瓷狗,从未经历过的世情,未曾感受过的平民父女之情,让她忍不住一次次地与钱关索见面。因为她的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些。

一个被困在金屋玉柱之间的公主,没有任何人了解她荒芜贫瘠的内心。因为她的不快乐,所以她的父亲给她周围堆砌了更多珍宝,却不知女儿需要的,也许只是街角坊间那一只小瓷狗。

李舒白沉默许久,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不知道,我将来又会是个怎么样的父亲。”

黄梓瑕默然道:“最好…不要像皇上一样,极度爱宠着女儿,却连她真正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碎瓷片曾割到女儿的手指,他禁止一切瓷器出现在她的身边。可他却不懂得,有时候女儿需要的,仅仅只是市场上随处可见的一个粗劣瓷狗,而不是他用金银珠玉堆砌出来的府邸。

“也不要像吕至元,沉默固执,不懂得如何呵护自己娇柔的女儿,觉得男人露出温柔是羞耻,一任自己粗暴的态度日复一日地伤害女儿。

“不要像钱关索那样的,在最艰难的时候,舍弃了女儿,在境况好转的时候,又重新去寻找,以为还能和以前一样,却完全无视已经难以弥合的裂隙。”

李舒白转头看她,问:“那么,你心目中的好父亲,是怎么样的呢?”

黄梓瑕默然,想着自己年幼之时,在庭树之下偷偷望着她的那个人。那当着她的面假装不经意提起别人家的女儿会给自己爹爹亲手做鞋的人,背地里,却对所有人夸耀说,我家这个女儿,胜过人家十个儿子的,她的父亲。

那是她的父亲,在她年少的时候,曾觉得自己的父亲普通平凡,一世也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她曾想,大约和别人家的父亲差不多吧。

然而,时至今日,她终于还是湿了眼眶,对他说:“我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是我自己的父亲。”

李舒白低头望着她,没有说话。

他的心中,也想起在他十三岁时永远离去的那个人。他曾是他儿时巍峨伟岸的高山,他仿佛可以一世躲在那硕大无朋的羽翼庇佑之下,不见风雨。

如今,他们都已经成为孤儿。

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无法再依赖别人,只能自己一步步地走下去,无论前方是风雨,还是艳阳。

明天就是十一国庆啦,大家节日快乐~~~

嗯,下一章九鸾缺应该就能收尾了,所以我就不出去玩了,在家码字!

大家明晚可以过来看大结局哦

养肥的各位也可以看啦!再不给鼓励作者会寂寞的呀

二十三 大唐暮色(三)

他们离开京城的前一天,刚好是周子秦父亲的烧尾宴。他家厨子的手艺不错,宾客同欢,尽兴而归。

吃完饭也到了午后,周子秦送他们出门的时候,遗憾地说:“可惜啊,少一个完美的古楼子。”

昭王也点头道:“是啊,以后恐怕无法再吃到那么好吃的古楼子了。”

鄂王李润与他们一同下了台阶,走向自己的马车时,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而走向李舒白:“四哥。”

李舒白回头看他。

他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本案虽已结束,但不知我母妃画的那张图…四哥与杨公公可有结论么?”

“此画与本案虽有关系,但只是被借以混淆耳目,用以增添‘天谴’的色彩而已。”李舒白沉吟道,“近日我也曾就此画想过许多。我想太妃那幅画,必定是在先皇去世后,她在偶尔的清醒间隙,想起先皇遗笔,因记忆深刻,所以才会仿照自己的记忆,。偷偷画了一张。”

“然而现在我们不明白的是,先皇当初画下那幅画,又是为了什么呢?表述的涵义是什么?”黄梓瑕若有所思道。

李润满面悲戚,他长年向佛,本就是五官清致、眼神飘渺的人物,此时更是神思恍惚,心神也不知去了哪里。许久,他才低声说:“先皇弥留之际,偶尔清醒,却不曾安排任何朝政大事,反而绘下这样的图画,岂不奇怪吗?先皇驾崩之后,母妃因太过悲痛而神志不清,可最后她唯一清醒的时候,却将父皇的这张遗笔仿绘给我…我想,这幅画,必定十分重要,里面所蕴含的,或许是…可以决定大唐和李氏皇族走向的秘密。”

只因他的母亲将这幅画交给他的时候,对他说,大唐天下就要亡了!江山易主了!

而那时,她还对他说,润儿,你可切记,千万不要和夔王走得太近啊…

李润望着面前的夔王李舒白。如今的大唐皇族之中,最为出色的人物,他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是唯一可以支撑李家的力量。然而,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不让自己接近他呢?

是她已经神志不清,还是她曾经,窥见过可怕的真相,所以对他泄露天机?

母妃在先皇驾崩之后一夜疯癫,真的是悲痛过甚,还是…另有其他不可揣测的可怕内幕?

他不敢再想下去,怔怔想了一会儿,正要告别李舒白,后面送完客人的周子秦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了:“王爷,崇古,刚刚说到古楼子,我想起一件事了!你们知道吗?张二哥辞去京城防卫司的差事了。”

黄梓瑕诧异问:“为什么?”

“喏,你们跟我去西市看了就知道了。”

他们被周子秦拉着来到西市。吕记香烛铺居然还开着,只是里面坐着的人,成了张行英和他的大哥大嫂。

张行英看见他们,赶紧站起,先向李舒白行礼。

李舒白点点头,示意他免礼,又扫了香烛铺内的情形一眼,问:“你要接手这家铺子了?”

张行英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是昨天地保上门,我才知道这回事的。原来吕…吕老丈这店面本是租的,月初他才倾尽了自己所有积蓄,将这铺子盘下来了。”

黄梓瑕抬头看着柜台上那一对龙飞凤舞的花烛,终于忍不住,说:“张二哥,这对花烛,之前吕老丈说,是不卖的。”

“嗯,我想,以后我和阿荻成亲的时候…我们可以自己用。”张行英轻声说。

黄梓瑕点点头,觉得心中感慨万千。

李舒白则微微皱眉道:“满门抄斩的罪,恐怕这店铺,也要被查抄。”

“不,这铺子,吕老丈他…他买下来之后,又立即转手卖给了我。”他说着,十分惶恐地拿出几张文书给他们看,“你们看,这是地契,房契,铺面…当时阿荻从大理寺刚放出来,他后脚就到我家了。我本以为那幅画换来的十缗钱是滴翠的彩礼,就在他出具的收据上按了手印,结果…”

这吕至元,早已安排好一切了,这也算是他承认了张行英的表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