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前捕头郭明,因周少捕头周子秦奉旨过来做捕头,所以他如今转成了马队队长,虽然降了半级,但俸禄给升了一级,还是比较实惠的,所以也十分开心:“哦,那个女方啊!她不是个乐籍家么,长得可真漂亮!就算服毒之后全身发青,还是跟玉雕美人似的,那身段,那脸庞…”

说到这里,他看了公孙鸢一眼,才忽然想起,赶紧问:“这么说,她就是大娘您的…小妹?”

公孙鸢点点头,眼中却已经泛起泪痕,她站起来,转而向众捕快敬酒,说:“我小妹阿阮绮年玉貌,却早早香消玉殒,真是可怜。我心知小妹秉性坚强,又苦尽甘来,断然不可能寻死,请诸位大哥小弟怜惜我小妹,替她伸冤!”

郭明及一众捕快都忙不迭地应了,郭明这个大胡子最为动情,连说:“大娘请放心,如果你小妹真的是被人害死的,我们兄弟一定尽力!如今少捕头还请到王兄、杨小弟两个帮手,我想有他帮助此案告破指日可待了!”

阿卓却在旁边叹了口气,低声说:“要是黄姑娘在的话,这案子绝对没问题。可如今…我看一点头绪都没有…”

黄梓瑕默然低头,悄不作声地吃饭。

正在把玩手镯的周子秦却眼前一亮,赶紧把镯子塞回怀中,问:“你们口中的黄姑娘,应该就是黄梓瑕吧?”

郭明见阿卓不吭声,便替他答道:“当然是了!她可是我们蜀郡人人敬服的女神探哪…”

“赶紧给我说说,黄姑娘是怎么样的?长得怎么样?和那张通缉画像上的像不像?平时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花?喜欢玩什么东西看什么书?”周子秦赶紧揪着众人询问。

“黄姑娘长得很美!虽然没有公孙大娘这样的风姿,但是她那种清丽脱俗的容颜,也是顶出色的美人!”

“那幅通缉画像,还是有点像的,画得很漂亮。”阿卓说到这里,抬头一看黄梓瑕,然后呆了呆,又说,“说起来,黄姑娘和这位杨兄弟…依稀约摸似乎仿佛感觉有点像。”

黄梓瑕明知自己易了容,但听他这样说,还是无语地侧了侧脸,有点尴尬,一言不发。

李舒白瞥了她一眼,不由自主地微微而笑。

郭明抬手给了阿卓头上一个爆栗:“胡说八道!杨兄弟和黄姑娘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一个是京中来的神探,一个是…是如今九州缉捕的凶犯,哪里会像啊?”

阿卓摸着自己额头,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郭明赶紧向黄梓瑕道歉,然后叹了口气,闷声不响地低头喝酒去了。

席间的气氛顿时沉闷下来,无论周子秦怎么让大家多说说黄梓瑕以前的事情,都没有人开口了。

谁都不能不想起,他们的黄姑娘,如今已经是四海缉捕的重犯。她的罪名,是毒杀全家。

李舒白回头看见黄梓瑕低头不语,睫毛覆盖住眼睛,眸光暗淡。他从席上给她夹了一片莲藕放在碗中,对她说:“即使堕于淤泥之中,但人人尽知莲藕其白如雪,其甘如梨。待到被洗尽污泥的那一日,才见分晓——不知你可喜欢吃么?”

黄梓瑕抬眼望他,轻声说:“是。我…喜欢的。”

众人听他们说着莲藕,都不解其意,只顾喝着闷酒。只有一个捕快低声嘟囔道:“话说,我昨天还见到禹宣了。”

“那个混蛋,真是枉费了黄姑娘对他的一片心意!”年纪最轻,对黄梓瑕最为崇拜的阿卓悻悻地骂道,“黄使君一家对他恩重如山,黄姑娘更是和他多年相知,没想到使君一家遭难之后,却是他第一个怀疑黄姑娘,并将她的情书进呈给节度使范将军。范将军之前的子侄犯事,就是黄姑娘揪出来的,你说节度使能不坐实了此事么!”

“阿卓!”郭明打断了他的话,使了个眼色,“酒没喝多少,你倒先说醉话了!范将军他高瞻远瞩,我们小小捕快懂个屁啊,听话做事就行!”

阿卓只好闭了嘴,却还是一脸愤恨。

周子秦却比阿卓更加愤怒,拍着桌子问:“禹宣是这样的人?这混蛋还有脸躲在蜀郡这边?”

“他?他春风得意,之前还被举荐到京中国子监,据说当了学正。不过近日又回来了。”

周子秦顿时愣住了,喃喃问:“国子监学正禹宣?”

“对啊,难道捕头在京中见过他?”

“何止见过,简直就是…”周子秦讷讷无语,实在无法把自己仰慕的那个清逸秀挺、温和柔善的禹宣,和这个人品龌蹉、背弃黄梓瑕的禹宣连在一起设想。

黄梓瑕却问:“话说回来,黄梓瑕当初出逃时,能顺利逃出天罗地网,料来也是多承好心人救助。否则,你们蜀郡这么多捕快兵马,怎么会让她顺利逃出生天?”

郭明赶紧说道:“绝对没有!我们都很认真地遵命去搜捕了!真的!衙门所有人手白天黑夜搜了好几天!”

“那么,想来也是她命不该绝了。”见他欲盖弥彰,黄梓瑕也便笑着举杯说道,“无论如何,我先敬各位一杯。”

席上气氛别扭,一群人吃着饭,各怀心事。一片沉默中,唯有周子秦偶尔嘟囔一句:“我得去找那个禹宣看看,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明又忽然想起什么,问:“对了,齐判官,禹宣当初中举之后,郡中分拨给他的宅邸,好像就在您府邸旁边?”

齐腾的笑容有点不自然,手中捏着酒杯说道:“是啊,禹兄弟与我住得颇近。但…他性情孤高,不喜热闹,是以我们平时交往较少,也并不太了解。”

他说的自然是真话,黄梓瑕与禹宣之前那般亲近,但对于这个齐腾也没有任何印象,若是禹宣的熟人,她肯定是见过的。

黄梓瑕笑着向他敬了一杯酒,说:“节度使府中如今没有副使,判官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齐判官年纪轻轻便被委以重任,想来必定才干出众,范将军青眼有加。”

“哪里,运气好而已。”齐腾笑道。

周子秦将齐腾的肩膀一搂,说:“齐大哥你别谦虚啦,我爹千挑万选的女婿,哪能差到哪儿去?要是一般的人,我爹也舍不得把女儿嫁出去!”

黄梓瑕微有诧异,问:“原来齐大哥即将为郡守府娇客?”

“哦哦,忘了跟你们提了,我妹妹紫燕,与齐大哥商定年底成亲。”周子秦说着,又看齐腾一眼,摇头笑道,“哎呀,大哥一下子变成了妹夫,这事儿我到底是占便宜了还是亏了?”

郭明等人又赶紧起哄,一群人争着给他们敬酒,席间总算又热闹起来。

一顿饭吃完,月上中天。

周子秦与各位捕快纷纷安抚了公孙鸢,必会尽早给她一个交代。

众人散了,各自回去。

周子秦送黄梓瑕、李舒白回客栈,三人踏月沿街而行。

黄梓瑕问:“子秦,那个齐腾,年纪多大了?”

“将满三十了。”周子秦抓抓头发,颇有点无奈,“真是气死人,我爹初到蜀地,自然要与节度使搞好关系的。齐腾数年前曾娶过亲,但妻子过世已久,范大人知道我妹妹还在闺中,便说齐腾是他左膀右臂,正要寻一门好亲事。你想,节度使这样说,我爹还能怎么样?便叫人拿了生辰八字对一对,没想一下子就合上了,大吉大利!这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李舒白若有所思,低声说道:“太阿倒持,无可奈何。”

黄梓瑕知道他的意思,是指节度使势力太大,连郡守都为之钳制。但周子秦却不解,只眨了眨眼睛,然后又笑道:“不过我妹妹也不吃亏。我妹被人退婚后,在京城那是肯定找不到良配了,所以我爹才千里迢迢带她来这里呢,还不就是为了找嫁一个不明底细的人,糊里糊涂娶了她?”

黄梓瑕顿觉其中肯定有无数内幕,赶紧问:“为什么会被退婚?”

周子秦明知道此时街上空无一人,却还是要东张西望一下,看看周围确实没人,才低声凑到她的耳边,说:“她认识了教坊中一个男人,打得一手好羯鼓,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还亲手给对方做香囊,结果被人撞见,传了流言…唉,家丑不可外扬,你们可千万保密啊!”

黄梓瑕点点头,说:“那也没什么,不过一个香囊而已。”

“总之我爹是差点气死了。我上头的哥哥们啊,如今个个在各大衙门任职,升迁平稳,可家中偏偏出了我和紫燕这样的不孝子女,真是家门不幸啊,哈哈哈…”

八 碧树凋残(二)

告别了周子秦,黄梓瑕和李舒白回到客栈。

天色已深,他们准备各自回房,只站在院子中略略聊了几句。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追查下去?”

“在我们理出的几条线中,那个仆妇汤珠娘已死。殉情案发之后,我们要找她,她便立即死了,想必其中定有问题。明日应遣人立即前往汉州,寻访与她熟悉的相关人等,看看是不是能从她日常的蛛丝马迹中找出点什么,破解凶手杀害她的原因。”

李舒白点头,又说:“以前在郡守府做事的人,基本都还在,但却并无异常,看来没人能从你家血案之中获利。鸩毒的来源与下毒的人,查起来范围必定又要加大,难度不小。”

黄梓瑕点头,抬头望着墨蓝色的夜空。斜月当空,银河低垂,一空星子明灿若珠。

这成都府的深夜,与她当初出逃那一夜,一模一样。

家人去世的那一日,她被诬陷为凶手,仓惶逃出成都府。那时长空星月的光华暗淡,她看不见自己的前路,唯有一意北上,希望能在京城抓住一线渺茫的机会,为家人和自己伸冤。

但其实,那时她心中,是深埋着绝望的。她深心里并不信自己真能找到愿意帮助自己的人,也曾在幽暗的山路之上茫然流离,以为自己的人生将会就此埋葬在黑暗中。

谁知如今,她竟能在身旁这个人的帮助下,再次返回成都,追寻真相。

她的目光转向李舒白,看着他沉默的侧面。微垂的睫毛覆住他的眼睛,轻抿的唇角始终勾勒着冷淡的线条,然而只有黄梓瑕知道,在他这冰冷的表面之下,隐藏着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不然,在她狼狈不堪地被他从马车座下拖出后,为什么明明可以将她毫不留情驱逐出去的他,会愿意接受她的交换,带她到蜀郡追寻真相呢?

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目光微微一转,看向她这边。

两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相接了。

黄梓瑕看见他幽深不可见底的目光,只觉得那目光直直撞入自己的胸口最深处,让胸膛中那颗心跳得急剧无比。

“早点休息吧,明日我们要寻访的范围,可能会比较大,你可要注意寝食。”李舒白轻声嘱咐她。

“嗯,王爷也是。”她点头。

两人正要各自回房之际,外面忽然传来砰砰的声音,是有人乱拍外面大门,在这样的深更半夜,几乎惊起了半条街的人。

店小二和衣睡在柜台内,正是睡梦香甜流口水的时候,被门外人打断了好睡,端了一盏油灯就要出去骂娘。谁知灯光一照到外面,他顿时什么声儿都起不来了,只讪笑着问:“客官,您住店?”

那人声音嘶哑,焦急说道:“我这朋友受伤了,你赶紧给开一间房吧!”

黄梓瑕听这声音熟悉,赶紧往外走。李舒白亦陪她走出,说:“张行英怎会带人半夜投宿这边?”

只见外面店堂一灯如豆,照在刚进门口的张行英身上。他紧搂着一个衣衫破烂的人,面色焦急,脸带血淤。

他身材十分高大,又是这般可怕模样,难怪小二压根儿不敢阻止他,只赔着小心劝他:“这位客官,看你朋友受伤很重啊,我看你还是找医馆去吧。”

“医馆…哪里有医馆?他问。”

小二还没来得及回答,李舒白已经低声叫了出来:“景毓。”

九 碧树凋残

靠在张行英身上的那个伤者,乍听到他的声音,顿时全身一颤,一直垂在胸前的头也艰难抬起,低声叫他:“王…”

“对,他就是王夔啊,你认出来了?”已经走到他身边的黄梓瑕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景毓在黯淡灯光下,面无血色,气息奄奄,一双眼睛却牢牢定在李舒白身上,放出一种亮光来。只是他也立即知道不便在这里透露李舒白的身份,便也就不再出声。

李舒白让张行英将景毓先扶到自己房中,小二瞧着这两个浑身是血的人,愁眉苦脸又不敢说话。

黄梓瑕说了一句“我去找大夫”,便向小二借了一个破灯笼匆匆跑了出去。

她对成都府内外了若指掌,一时便寻到街角的医馆,用力拍门。

里面的翟大夫最是古道热肠,半夜三更的有人求出诊也从不推辞,他见黄梓瑕说有人受了重伤,便赶紧收拾了药箱,跟她出门。

等到了客舍,景毓已经躺下了,一身的污血破衣也丢掉了,盖着被子神智朦胧。

翟大夫帮他把脉望切之后,才摇头道:“这位小哥受伤多日,伤口多已溃烂,却还能支撑着到今日,本已是危险,结果今日又再度受伤,新伤旧伤,恐怕不太好办。如今我也只能给他开点药,至于是否能痊愈,只有看他素日身体底子是否能扛得过着一劫了。”

翟大夫帮景毓脱了衣服,又将刀子喷了烈酒在火上烧过,要先将他身上溃烂的肉给挖掉。

黄梓瑕避在外头,听着里面景毓压抑不住的惨叫,不由得靠在墙上,用力咬住下唇。

那群刺客,到底是谁派遣来的?调得动京城十司的人,能将岐乐郡主都当成武器利用,又洞彻李舒白与自己所有动向的人,究竟会是谁?

她的眼前,先是浮现出皇帝那张温和含笑的丰腴面容,然后是王宗实阴恻如毒蛇的眼神。然而,还有其他隐藏在背后的人,王皇后,郭淑妃,庞勋,以及近在眼前的西川节度使范应锡…世间种种,人心最不可测,谁知道究竟会是哪一个人,在和颜悦色的表面下,暗藏着叵测杀机?

房门轻响,是张行英也出来了。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她的身边,转头看看她,欲言又止。

黄梓瑕于是便说:“对,是我。”

“真的是你…”他低低念叨了一句,高大的身躯站在她面前,头颅耷拉下来,说不出的沮丧痛苦。

黄梓瑕叹了一口气,问:“你怎么碰上景毓的?”

“我,我本来是想在蜀地到处找找,看是不是能找到阿荻,谁知昨日出了成都府,沿着山路走时,忽然有人骑马从山道那边直冲过来。山路狭窄,我一时闪避不及,竟被撞得滚下了山崖…”

幸好那一段山崖是斜坡,张行英抱住了一棵小树,才勉强止住身体。

这时他抬头看看四周,已经差不多快到崖底了,就爬下来喝了口水,坐在水边把自己刚刚脱臼的手臂给接上。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野兽低吼,张行英在水边回头一看,居然是一只花豹向着他猛扑过来。他右臂脱臼刚刚接上,心知无力反抗,只能下意识站起要逃。

那豹子的速度飞快,眼看就要扑到张行英身上,那利齿尖锐,向着他的喉管狠狠咬下。就在他准备闭目等死之时,旁边忽然有一块石头砸过来,将豹子撞开了。

张行英心里暗暗可惜,心想要是石头再大一点的话,那豹子准得脑浆迸裂。等他一回头,才发现丢石头的人一身是血,倚靠在江边大石下,早已身受重伤。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丢出石头帮他,已是尽力了。

张行英赶紧跑到他身边,两人一起以大石为凭,手持石头,不断向那花豹砸去。那人气力衰竭,但准头不错,而张行英右手虽还不能用,左手力气还在,河滩上有的是石头,一时花豹被砸得嗷嗷直叫。

那只花豹本就是饿狠了才敢攻击人,此时见两人联手,知道自己断然没法下口了,在河滩上磨了磨爪子之后,终于窜入了山林之中。

张行英等花豹彻底消失了踪迹,才回头看他:“兄弟,你没事吧?”

谁知他却问:“张行英…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顿时愕然:“你认得我?”

“废话…我是夔王府的景毓。”

“毓公公一路上零零碎碎对我说了一些…他说王爷遇险后,他突围失散,身受箭伤。终于逃出山林后,谁知血腥味又引来猛兽…”张行英担忧地望着里面,低声说,“能支撑到这里已是不易,希望他没事才好…”

黄梓瑕知道,他们虽只相处这短短一天半夜,但共同拒敌,一路相扶回来,已经是患难之交,情谊自然不同了。就像她与李舒白一样。

张行英就着廊下微光看着她,局促地问:“那,黄…杨兄弟,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路上遇袭,为了隐藏行迹,所以暂时住在这里。”黄梓瑕简短解释道。

里面景毓的声音已经轻了一些,黄梓瑕忙去打了一盆热水,见医生出来了,便端了进去。张行英接过去,说:“我来吧。”

他坐在床边给景毓擦洗身上的血污,见他身上纵横交错全是包扎的绷带,手中拿着的布竟无从下手,只能勉强给他擦了擦脸和脖子,觉得心里难受极了。

八 碧树凋残(三)

李舒白的房间腾给景毓和张行英,自己又另开了间房。店小二虽然望着房间内一床血花眼泪都快下来了,但因为这房间记在周子秦名下,也只好嘱咐说,客官,记得另付床褥费啊…

天色未明,黄梓瑕就醒来了,起身梳洗之后,穿好衣服出去,看见李舒白正从景毓的房中出来,掩了门之后对她说:“情况还好,有点低烧,但比昨夜还是好多了。”

黄梓瑕点点头,松了一口气。

两人在前店吃早点时,黄梓瑕又轻声说:“昨夜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要请教王爷。”

李舒白点一下头,抬头看着她。

“因鸩毒而死的人,身上除了砒霜的症兆之外,还会出现其他的印记吗?比如说,指尖会出现黑气之类的吗?”

李舒白略一思索,问:“你是指,傅辛阮手指上的那些黑色痕迹?”

“是。”

“应当是不会有的,我想,那黑色的痕迹应该是其他地方沾染来的。”

“那么,此事又是一大疑点了。”黄梓瑕低声道,“傅辛阮身为一个女子,容貌又如此出色,王爷想,一个女子在赴死之前,怎么会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发肤?又怎么会让自己那双水葱一样的手,在死后还染着难看的颜色呢?”

李舒白点头,又说道:“说到此事,我看你昨天查看了傅辛阮的箱笼妆奁,脸上也露出迟疑的神情,又是发现了什么?”

“这个,你们男人就不知道啦。”她看看周围,见依然只有他们两人在角落中用早点,便低声说道,“王爷还记得吗?傅辛阮死的时候,挽盘桓髻,着灰紫衫、青色裙、素丝线鞋。”

他点头,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我看到她的柜中,全都是浅碧淡红的颜色。可见傅辛阮平日喜欢的,都是明丽鲜艳的衣裳。那件灰紫衫,我看倒像是珠光紫的颜色敝旧之后,拿来作为起居衣物随意披用的。”

“你是指,一般女子临终时,大都会换上自己喜欢的新衣,不可能穿这样的衣服?”

“何况,她是与情郎殉情,真的会弃满柜光鲜的衣服于不顾,穿着这样的旧衣与情郎十指相扣共同赴死?至少,也该收拾一下自己?”黄梓瑕说着,想了想又摇头,说,“不过如今也不能下断语,毕竟,一意寻死的时候,万念俱灰,可能也不顾及自己是否穿得好看了。”

“所以,我们下一步要着手的事情,便是看究竟有什么值得他们万念俱灰吧。”李舒白说道。

黄梓瑕点头,与他一起用了早点,两人一起步出客栈时,她终于忍不住,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说吧。”他淡淡道。

“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您难道从来不将前次的刺杀放在心上吗?”这每日与她一起调查案件的架势,让她简直都怀疑前几日究竟是否遇到过那一场惨烈刺杀。

他却只轻轻瞟了她一眼,说:“急什么,不需多久,下一次就要来了。”

“好吧…反正您连刺客的领头人都认识,想来运筹帷幄,尽在掌握,我是多言了。”她说着,翻个白眼将他那一眼顶了回去。

李舒白第一次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微微笑了出来,侧头对她说道:“告诉你也无妨,其实那个领头人…”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前面一个人的身上,那即将出口的话也硬生生停住了。

站在街对面的人,青衣风动,皎然出尘,正是禹宣。

而禹宣对面所站着的人,让他们两人也交换了一个眼神——正是周子秦妹妹的那个准夫婿,齐腾。

此时天色尚早,街上行人稀落,不知这两人站在街边说着什么。禹宣的脸色十分难看,无论齐腾说什么,他都只是摇头,缓慢但坚决。

黄梓瑕还在迟疑,李舒白已经拍了一下她的肩,说:“跟我来吧。”

他带着她走过清晨的街道,向着他们走去。

黄梓瑕跟在他身后,低头不语,就像一个小厮模样。

就在快走到他们身边时,李舒白在一个摊子边站住了,说:“来两个蒸饼。”

他们看着老板拿饼,背对着禹宣他们,听到他们两人依然在说话——

齐腾说:“禹宣,我实则是舍不得你的才华。其实你我平日交往不多,但对于你的学识,我是最仰慕的。如今黄郡守一家早已死光了,你光靠着郡里发的银钱补贴,能活得肆意么?范将军是爱惜你的才华,所以才请你入节度使府,一去就是掌书记,而且年后就转支使,这是将军亲口说的!”

禹宣声音冷淡,似乎完全没听到他说的重点,只说:“黄郡守一家未曾死光,还有一个女儿呢。”

“嗤…黄梓瑕?她敢回来,还不就是个死?这毒杀亲人的恶毒女子,她也能算一个人?”齐腾嗤笑着,腔调不软不硬,“当初还是你向范将军揭发了她,怎么如今你还提起她来了?”

禹宣沉默片刻,然后转了个方向往前走:“我还有事,失陪了。”

齐腾脚跟一转,又拦住他:“哎,你还能有什么事?省省吧,人都死了半年多了,你三天两头去黄家墓前洒扫烧纸干什么?不过是个义子嘛,官场上培养后继助力而已…”

禹宣的声音陡然变冷,如同冰凌击水:“我本是一介微尘之身,哪敢接近范将军?请你帮我回禀范将军,今生今世禹宣不过一扫墓人,不敢踏污节度使府门!”

“呵呵,你还真高洁啊。”齐腾冷笑,讥嘲道,“听说你被郡里举荐到国子监任学正时,与同昌公主打得火热,差点就借裙带关系爬上坦荡仕途了?可惜啊,时也命也,怎么偏巧同昌公主就死了,你又灰溜溜回到蜀郡了?这一回到蜀郡,在长安做的事情就全忘了,又成了圣贤一个了?”

“两位,蒸饼出炉,小心烫手。”蒸饼摊的老板将饼用芋叶包了,递给他们一人一枚。

李舒白看见黄梓瑕伸出去的手略有颤抖,便替她接过,在她耳边说:“再看看,别出声。”

禹宣也没有出声,他只站在当街,长出了一口气,许久许久,才说:“我此生,唯求问心无愧。”

“哈哈…哈哈哈哈…”

齐腾大笑起来,他笑得太过激烈,差点将身边卖桃人的担子都打翻了。等旁边好几个担子都赶紧挪走避开了,他才指着禹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问心无愧…哈哈哈,你当然活得问心无愧!因为你要是有愧的话,你早死了!”

禹宣不知他这句话何指,只冷冷地看着他。

齐腾拍着身旁大树,笑得不可遏制。禹宣在他的笑声中,终于觉得一股阴寒的气息从自己的心口慢慢泛起来,游走向四肢百骸,最后像针一样扎向自己头上的太阳穴,痛得不可遏制。

他捂着自己的头,那里血管突突跳动,让他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他听见齐腾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诡异又嘲讽地问:“你还记得,我那条小红鱼哪儿去了吗?”

禹宣愕然睁大眼,那双一向清湛明净的眼睛,如今已经充满血丝,瞪得那么大,惊惶而茫然,仿佛窥见了自己不敢看破的天机。

“唉,你看,我本来只是想给你谋个好差事,谁知你却这样对我。”齐腾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脸颊,“回去好好想想,我等你消息,毕竟——其实你我交情还不浅呢。”

禹宣咬紧牙关,嫌恶地将他的手一把打掉。

齐腾又笑出来,此时的笑却已不是刚刚那种狂笑与嘲笑了,恢复成了脸上一直挂着的温和含笑模样,说:“多心了吧,我又不是温阳,怕什么。”

说罢,他拂了拂衣服下摆,便向节度使府走去。这一场争执就此结束,只剩得步履虚浮的禹宣,排开看热闹的众人,独自向着街尾而去。

也有人指着他的背影说:“他不就是禹宣嘛!当初说郡守府中日月齐辉,一位是郡守千金黄梓瑕,一位就是郡守义子禹宣。这一对璧人交相辉映,都是惊才绝艳人物,蜀郡人人称羡,想不到短短数月时间,竟变成了这样。”

黄梓瑕默然站在街边,许久,才转头看李舒白。他从她的手中取走一个蒸饼,说:“走吧。”

原本香甜的蒸饼,此时味同嚼蜡。她想起自己已经吃过早点了,但那又如何,她木然又咬了一口。

李舒白带着她,一直往前走去,一路跟着禹宣。

禹宣踽踽独行,直到快走到城门口时,才感觉到身后有人,慢慢地回过身看他们。

李舒白向他说道:“幸会。”神情平淡,仿佛真的只是在路边巧遇一般。

禹宣点一下头,看向黄梓瑕。

黄梓瑕真是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还手捧着那个蒸饼,而且不知不觉已经吃了大半。她捏着那个蒸饼,扔也不是,吃也不是,最后只好捏在手中,有些尴尬地朝他点点头。

还是禹宣先开口,问:“两位何往?”

李舒白说道:“我们到成都府多日,还未曾游赏过周围风景,今日抽空过来寻访一下城郊胜迹。”

禹宣也只顺着他的话说:“是,明月山广度寺是蜀中古刹,山间奇石流泉,茂林修竹,景致非常,颇值得一玩。”

黄梓瑕点头,说:“我们也想去拜访一下沐善法师。”

“沐善法师与我相熟,我倒是可以引见。”禹宣说着,示意他们往城郊而去。

蜀中山多险峻,明月山更是气势非凡。

沿着山脚的石阶而上,黄梓瑕跟在禹宣的身后,一步步往上走着,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天气晴好,他们也曾登过明月山。

那时他们并肩笑语,一起拾阶而上。在险峻的地方,她稍微落后,他便回头看一看她,向她伸出自己的手。

有时候,她毫不理会,口中说着“我自己会走”,赌气要超过他;有时候,她抓住了他的手,借一借力飞身跳上两三级石阶;有时候,她将路边摘下的小花放在他的掌中,假装不懂他的意思。

她去年曾摘过的花,如今依然在道旁盛开。

她在经过的时候,无意识地摘了一朵,捏在手中,抬头看前面的两人。

修竹般的禹宣,玉树般的李舒白。

一个是铭心刻骨的初恋,少女时第一次心动的梦想。

一个是足以倚靠的对象,她如今并肩携手的力量。

一个仿佛已经是过去,一个似乎还未到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细碎黄花,抬手让山风将它吹送到遥远的天际去。

她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一切杂念都排除在外,让此时的风将自己纷杂的情绪像那些轻飘的小花一样送走。

——在她还没有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时,又如何能让这些东西侵染自己的心绪呢?

九 摄魂离魄(一)

沐善法师所在的广度寺,寺门在山腰,各大殿严整地沿着山势层层向上铺设,直达山顶。山势险峻,寺庙规模又太大,自半山腰开始,便见寺不见山,只看见黄色的墙壁房屋层层叠叠,遮住了山体。

沐善法师如今是寺中住持,禅房花木幽深。房后有一眼泉水,自山石之间漏出,潺潺绕过禅房。

“这就是那眼忽然一夜变大的泉水?”黄梓瑕走到那眼泉的旁边,仔细查看水底的泉眼。只见泉眼开裂痕迹尚在,周围石上青苔缺了大片,水流潺潺。

李舒白弯腰与她一起看了看,不由得失笑。而黄梓瑕也回头与相视,低声说:“果然是人为的。”

李舒白在她耳边问:“这样粗劣的手法,可为什么蜀郡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就连禹宣都信了,这岂不是咄咄怪事?”

黄梓瑕瞥了站在不远处桂花树下的禹宣一眼,又看着那条石缝,点头道:“是啊,这石头裂开的缝隙,锋楞还在呢。”

两人还在看着,旁边知客的小沙弥已经过来了,说道:“二位是第一次来吧?想必也是来求见我们法师的?二位请看,这眼泉水就是法师法力无边的见证了。”

黄梓瑕转头看他,问:“听说,这就是那一夜之间变大的泉眼?”

“正是!前一天沐善法师还在说这眼泉水太小了,第二天早上我睡梦间便听见哗哗的声音,起来一看,这水都涌到砖地上来了!你们看,这泉眼噗突突一直都在大股大股冒水呢!”

“一夜之间突然出现的吗?果然是神迹啊!”

小沙弥更加骄傲了,挺着小胸膛说:“是啊!你们知道吗?之前,成都府出名惧内的陈参军,他老婆特别凶,整个成都府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他天天被老婆罚跪,还顶着夜壶呢…”

陈参军,黄梓瑕当初也曾听过他的事迹,于是饶有兴致道:“是啊,这个我倒也听说过。”

小沙弥得意洋洋地说道:“可现在,他在家里翻身了!如今他妻子惧他如虎,据说每天都举案齐眉,跪着伺候丈夫用餐!”

黄梓瑕压根儿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但还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问:“那法师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让她转性的?”

“我们法师可厉害了,不打不骂,只让他们夫妻俩来到禅房里,取一盏净水煮了一壶茶,喝茶时又对他们说了一些佛经道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结果,母老虎一下子就完全转过来了!”

“啊!沐善法师果然是法力高强!”黄梓瑕一脸听啥信啥,敬佩不已的模样,“不知还有什么神迹么?”

“还有一件事,与西川节度使范将军有关!此事在成都府十分有名,人人都知道的!”小沙弥简直整张脸都在放光,眼睛发亮,说道,“当时范将军的公子迷恋上一个歌伎,寻死觅活要将她带回家。范将军当真是对他的公子完全无可奈何,打骂都无用,然而我们法师一出马,寥寥几句,便将范公子完全扳转了过来,转身就把歌伎抛在了脑后。可见佛法无边,洗涤心灵,法师大智慧大法力,足可力挽狂澜,浪子回头,苦海无边,我家法师普渡世人…”

黄梓瑕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沐善法师在么?”

“法师在禅房之中。”小沙弥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又双手合十说道,“施主喜欢听的话,我就继续跟您说说刘家巷的泼妇变淑女,真安里的不孝子猛回头,云州的…”

还没等他说完,那边禹宣已经过来,带他们去见沐善法师。他手中提着一壶水,轻叩虚掩的门户:“禅师法体如何?弟子禹宣求见。”

里面传来轻轻一声,声音干涩低喑:“进来吧。”

禹宣停了停,又说:“弟子带了两人求见禅师,是蜀郡捕快…王夔与杨崇古。”

“哦…”沐善法师应了一声,慢吞吞的没回答。黄梓瑕与周子秦还以为他会说不见,谁知他已经拉开了门,向他们合十说道:“贵客降临,不曾远迎,请进吧。”

几人落座,小沙弥取了屋后泉水,蹲在那里煮茶。

沐善法师穿着一身半旧禅衣,手中一串磨得光亮的十八子,须发皆白,就是脸色有些灰暗,皱纹和老人斑都甚多,算不上鹤发童颜。

他已有七八十年纪,双眼眯着看人,苍老面孔上,瞳孔却如同针尖般,目光刺在他们身上,几乎让人觉得生烫。

黄梓瑕也合掌向他行礼,在心里暗想,这个老和尚,好毒的眼睛,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什么了。

三人被延请入内,坐下喝茶。

沐善法师和颜悦色问:“两位捕快似乎是北方口音啊?”

“正是,我们从长安而来。”黄梓瑕说道。

“京中风土如何?不知两位来到成都府所为何事?”

黄梓瑕随口应付道:“听说当年法师也曾入京,我想如今京中应与当年并无多大变化。”

“世事匆匆,白云苍狗啊…十数年前老和尚入京,皇上刚刚登基,如今也做了十多年的皇帝了。老和尚当年还算硬朗,可这十几年下来,已经是老朽一个啦…”沐善禅师说道,笑语之中尽是感慨。

黄梓瑕自然说道:“老禅师精神矍铄,我辈羡慕不已。”

众人喝着茶,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老和尚老而不朽,妙语连珠,黄梓瑕自然恭维道:“难怪禹兄常到这边来。广度寺的茶和沐善法师,真是绝妙可以清心。”

沐善法师笑道:“施主此言差矣,广度寺最绝妙的,可不是茶和老衲。”

“法师指的,莫非是禅房后的泉水?”黄梓瑕抬手弹弹禹宣带来的水壶,说,“禹兄今日可不就是前来取水么。”

禹宣见提到此事了,才向沐善法师说道:“因这水要祭奠我义父母,是以还请法师诵一篇经文,以成净水。”

沐善法师便盘膝在水壶之前,点数手中十八子,轻诵了一篇《佛为海龙王说法印经》,短短两三百字,一时念完。禅房之中只听得他低喑的声音,满蕴慈悲之意。

黄梓瑕听着他的经文,直到“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四句,不由得垂下眼睫,一时心中万千思绪,恍惚难言。

等沐善法师停下,禅房内檀香袅袅,一时寂静。

禹宣站起,提着水壶向沐善法师致谢,告辞离去。在临去时,他的目光落在黄梓瑕的身上,迟疑许久,终于开口问:“两位可要与我一起去么?”

黄梓瑕缓缓摇头,说:“我会去祭奠黄郡守和夫人、公子的,但不是现在。”

禹宣默然看着他,不言亦不语。

而黄梓瑕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若不能为他们洗雪冤仇,我有何面目去见他们?等到黄家满门案情昭雪的时候,我自会前往墓前,以真凶为他们祭奠!”

禹宣点头,低声道:“是该如此。”他又深深凝望她许久,见她再不说话,便又低声道:“我先去祭拜,若还需要我的话,可去晴园寻我。”

待禹宣去了,沐善法师将目光定在黄梓瑕身上,打量许久,才笑道:“施主虽来自长安,但对黄郡守家这个案件,似乎十分重视。”

黄梓瑕点头,说道:“黄家二老对我有恩。”

十七年的养育之恩,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待,她望着窗外风中起伏不定的树枝,心中涌起深深的哀伤忧思。

沐善法师凝视着她,声音缓慢而低沉:“只不知…是什么恩情呢?”

黄梓瑕听他声音绵柔,那里面温和包容的意味,让人不由自主全然卸下防备,于是便回头看他。

那双因为年老而似乎总是眯着的眼睛,在满是皱纹与老人斑的灰暗面容上,在这一刻,如同幽深的洞,让她不由自主便难以移开目光,似乎要被那双眼睛给吸进去。

她茫然若失,下意识地说:“是人世大恩…”

沐善法师顿了顿,又问:“你的来意,莫非是为了黄郡守之死?是谁让你们来的呢?”

黄梓瑕神情恍惚,不知不觉便说道:“我为我自己而来,也为…”

她话未出口,忽然觉得手背上猛地一烫,她低呼一声,下意识的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背。

原来是李舒白在斟茶的时候,有一小滴热茶水,不小心溅上了她的手背。

水很烫,她手背已经红了一小点。她赶紧揉着自己的手背,想着刚刚沐善法师问她的话,只是记忆十分飘忽,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一时竟觉得头微微痛起来。

李舒白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看了看她的手背,见只是一点红痕,才说道:“抱歉,刚刚倒水太快,竟没注意。”

“哈哈,这可是刚刚煮好的茶,两位斟茶时可要小心了。”沐善法师神情如常,说着又给他们每人再斟一盏茶,说,“两位施主,请。”

李舒白只沾唇示意,便放下了。

黄梓瑕深深呼吸,将自己心口潮涌般的疑惑压下去,附和道:“果然是好茶,似乎又不是蜀中之茶叶,不知法师从何而来?”

沐善法师点头,颇有点炫耀之意地笑道:“这是阳羡茶,王公公那里来的。”

“王公公?”黄梓瑕的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那个阴恻恻的紫衣宦官。面容如冰雪一般苍白,眼睛如毒蛇一般冰凉的,当朝权势最大的宦官王宗实。

沐善法师点头道:“正是,神策军监军都尉,王宗实。”

黄梓瑕只觉得后背细细的一层冷汗,迅速地在这个夏末渗了出来。

她仿佛窥见了一个世上最黑暗的深渊,而她正站在深渊之巅,俯视着里面足以将她毫不留情吞噬的阴冷黑暗。

“原来,法师与王公公亦有交往。”黄梓瑕勉强压下心口的异样,笑道。

沐善法师下垂的眼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得意来:“不敢,不敢,只是见过数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