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梓瑕无语:“子秦,多谢你有心了…”

虽然,她觉得小孩子还是骑竹马、玩游戏比较好一些。

“不客气啦,咱俩谁跟谁呢?”他有些肉疼地拍着胸口道。

黄梓瑕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示意下人帮她把箱子搬到屋里去。周子秦坐在栏杆上,一低头看见了几案上的纸,便拿起来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

阿伽什涅、符咒、鄂王之死、张家父子之死、先皇驾崩异象、陈太妃疯癫事。

周子秦诧异地问:“这是什么?”

黄梓瑕淡淡说道:“是我已经查知的事情。”

“什么?这么多你都知道真相了?”周子秦愕然将那几个事情看了又看,忍不住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激动得口水都快喷到她的脸上去了,“快告诉我啊!崇古,求你了,我要知道真相!”

“不,我不能告诉你。”黄梓瑕摇摇头,低声道,“子秦,此案太过可怕,你知道了真相,无异于引火烧身,对你有害无益。”

周子秦大吼道:“无所谓!我一定要知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不可以。”黄梓瑕抬手打开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认真地看着他,说道,“子秦,我无父无母,自是已经不在乎。然而你父母兄妹都在,你若出了什么事情,万一连累到他们,你准备如何是好?”

听到父母兄妹,周子秦顿时呆住了,许久,才结结巴巴问:“真的…真的有这么严重啊?”

黄梓瑕缓缓点头,轻声说:“连夔王都被牵连其中,无法自保,你对自己,可有信心吗?”

周子秦倒吸一口冷气,只能摇头:“还…真没有。”

她叹了一口气,想了想,站起身到内堂去拿出一个卷轴,说:“你看。”

周子秦打开一看,精心装裱的厚实黄麻纸上,赫然是三团形状怪异的涂鸦。他顿时愕然:“这不就是…张老伯几次三番托我寻找的先帝御笔吗?”

第286章 御香缥缈(3)

“我想,应该是在夔王府,所以你去各个衙门都打听不到。”

周子秦瞪大眼:“夔王送来的?”

“嗯,我想应该是他。”她说着,又将卷轴迎着日光看了看。但在浓墨之下,厚实的纸张之后到底有什么,无论谁也看不出来。

周子秦抓耳挠腮:“这三个涂鸦的背后是什么,也挺让人着急的…我真的好想知道啊!”

“这个,你倒是真的可以知道。”黄梓瑕将这个卷轴又卷起来,递到他的手中,“来,我们去你那边,把上面的墨给洗掉,看看藏在下面的,究竟是什么。”

“…你不是说,这个东西很重要,不能毁掉吗?”他拿着卷轴,小心地问,“我上次说过的,在上面的墨被菠薐菜秘制的汁水消掉之后,下面被遮盖住的墨迹可能会显现出一刹那,但也只有一刹那而已,很快的,下面那一层墨也会立即被消融殆尽,丝毫不存的…”

“无所谓了,事到如今,毁不毁掉都已经没有意义。”黄梓瑕叹了一口气,到屋内去拿了一件斗篷披上,遮住自己的身躯,“走吧,我们把这最后的一层,揭出来。”

大明宫的佛堂之内,御香缥缈。木鱼声与诵经声交织,经幢香花掩映着盛放佛骨舍利的宝函,香烟袅袅中满堂庄严神圣。

王皇后走到趺坐在佛前的皇帝身旁,轻轻跪坐下来。待听得他诵完那一卷经书,洒过一次净水之后,才轻声道:“陛下休息一下吧。这三日来,陛下除每晚在偏殿小睡三四个时辰之外,每日都在佛骨舍利前祷祝。诚然这是陛下虔诚,但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毕竟陛下如今身抱微恙,佛祖洞查世事,自会体谅。”

皇帝放下手中经卷,转头看她,见她脸上满是关怀,不由得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伸手给她。

王皇后赶紧扶住他的手臂,将他搀起。谁知他坐得久了,站起来时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在地。

王皇后赶紧抱住他,和他一起扑在蒲团上,总算都没摔伤。周围的僧侣起身围上来,将他们搀扶而起。

皇帝正携着皇后的手笑叹:“这身子骨,真是不行了…”话音未落,忽然眼前一黑,便扶着额头倒了下去。

王皇后和身边人一把抱住他,发现他的面色青白,嘴唇乌紫,竟已经不省人事。她急得立即叫道:“传太医!快!”

身边人立即奔出,前往太医院。

王皇后抱着皇帝的身体,感觉他的身躯在微微痉挛。她心中咯噔一下,额头顿时渗出细细的汗珠来。她咬住下唇定了定神,缓缓抬手,取过旁边一枝灯烛来,拨开皇帝的眼皮照了照,却发现瞳孔涣散,收缩缓慢。

她的眼睛顿时在瞬间瞪大,直到强迫自己深呼吸数次,才勉强镇定下来。她将皇帝的头靠在自己的臂弯之上,转头缓缓地叫道:“长庆。”

她身边的大宦官长庆赶紧应了一声,俯头要听她说话。

皇帝却已经恍惚醒转,他无力地抓着王皇后的手,嘴唇动了几下,可声音虚弱无力,在周围的慌乱之中,王皇后一时没听清楚。

“陛下,您…慢慢说。”她俯下头,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

他嘴唇蠕动,艰难地发出几个字:“夔王…”

王皇后点头,仰头对长庆说道:“召夔王进宫。”

皇帝又抓紧她的衣袖,嘴唇颤抖,如风中之烛。他已经无法发出声音,只艰难地以口型,做出三个字——

“杀了他。”

王皇后看着他的嘴型,微微点了一下头,转头叫住正在往外走的长庆:“免了夔王,你让御林军王统领去请神策军王中尉来。”

大明宫咸宁殿,在太液池以西,地势平坦之处。

王宗实与王蕴步入此处,已是夕阳西下时。女官长龄在前殿等候着他们,一见他们过来,立即将他们延请到后殿。

王皇后正坐在床边,双手紧握着皇帝的右手,默然出神。待长龄唤她,她才转头看向他们,抬手背沾了一下眼角,说:“陛下龙体不豫。”

王宗实走到床前看了看皇帝,见他面色淡黄,神智微弱,便俯身唤他:“陛下?”

皇帝只眨了一下眼,表示自己听到了。

王宗实站在床前,看向王皇后。王皇后神情已经恢复,只淡然说道:“陛下旨意,召夔王进宫杀之。”

王蕴神情剧变,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看向皇帝。

而王宗实则将双手拢在袖中,慢悠悠说道:“也好,十数年前,我们就该杀了他的。”

王皇后握着皇帝的手,缓缓说道:“如今因鄂王之死,杀夔王是名正言顺。只是这个人,却不好杀。”

皇帝的目光,转向王宗实。

“近日,阿伽什涅正好产卵,这许多鱼卵,若赏赐给夔王一二,也是他身蒙皇恩。”王宗实皱眉思忖道,“只是,所谓师出有名,陛下仁德之君,处置一个人总该光明磊落。以奴婢看来,陛下可借佛骨而昭彰夔王恶行,令天下人皆知其可杀、必杀之处。”

皇帝唇角动了动,扯出一个微弯的弧度。

这表情在殿内已经渐暗的光线之中,显得狰狞而可怕。

一直握着他手的王皇后,因他这个诡异笑意,而不自觉松了一松手,但随即又握紧了。她转头问王蕴:“如今御林军在宫中的,有多少人?”

王蕴呆了一呆,才说道:“今日在各宫门当值有五百二十余人,若要不知不觉再调动人马进宫门的话,恐怕只能在酉时和卯时换卫时再调集三四百人,再多的话,或许就要被其他兵马司察觉,进而让夔王得了风声。”

“这么说来,是千人不到。若夔王没有防备还好,若有防备,恐怕不足用。”王皇后皱眉道。

王宗实神情平淡地说道:“无妨。等夔王进宫之后,我会立即调集神策军进宫,到时候即使夔王有所觉察,也来不及了。只要他人在宫中,还怕他飞天遁地而去?”

王蕴静立在他们的身后,身形一动不动。他沉默地看着面前三人,默然抿紧自己的双唇。

他想起自己对黄梓瑕的承诺,她已经答应与他携手此生,而他也答应过要帮她解救夔王。

如今她已试好嫁衣,准备与他一起南下蜀地。

而他却正在准备,杀掉夔王李舒白。

他只觉得心口冰凉一片,脑中嗡嗡作响。心里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问,怎么办,怎么办?

杀了夔王之后,如何才能瞒过她,让她不会察觉到自己杀害夔王的事实?

怎么可能瞒得过?她是黄梓瑕,是轻易可以洞明他所有心思的人。就算他可以骗得她一时,夔王一死,天下人尽皆知,他又如何能骗得她一世?

只这一刹那,他只觉得全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忽然明白过来,无论夔王死或者不死,他既然被选中参与这个阴谋,至此,便已经背弃了黄梓瑕,他们之间将永无可能。

第287章 御香缥缈(4)

王宗实仿佛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抬手轻拍一下他的后背。

王蕴悚然一惊,立即想到,如今是皇帝弥留之际,王家今后几十年的气运皆系于此,他又如何能分心去管别的事情?

他勉强收敛心神,将一切都抛诸脑后,只专注地望着皇帝。

只见王皇后定了定神,俯身轻声问皇帝:“陛下对于储君,又有何示下?”

听她提起储君二字,皇帝的呼吸沉重,他死死地盯着王皇后,许久,又将目光转向王宗实,喉口嗬嗬作响,许久才挤出两个字:“俨儿…”

王皇后立即明白他是信不过自己,毕竟,太子李俨虽然是她一手抚养长大,但以前她与惠安皇后是姐妹,如今却已被戳穿身份,自己只是一个与王家毫无关系的人,与太子李俨的关系也已经不再亲密。

她握着皇帝的手,在床前跪下,含泪说道:“陛下放心,俨儿是我姐姐的孩子,朝中人尽皆知。他又早已立为太子,长我的杰儿五岁,自然比七岁的杰儿更合登大宝。而且,俨儿母亲是王家长女,只要朝中有王家在,他必能安然登基。”

王宗实见势,也点头道:“陛下放心,他是故惠安皇后的独子,也是陛下嫡长子,老臣等定当竭力,扶助幼主。”

皇帝这才出了一口气,他将目光转到王皇后的脸上,呼吸又急促起来。

王皇后看着他的神情,却不解他的意思,便凑到他面容之前,低声问:“陛下还有何吩咐?”

皇帝怔怔地盯着她,望着她明艳照人的姿容许久,才闭上了眼,缓缓摇了一下头。

王蕴骑马向着永昌坊而去,心事重重,一路沉默。

长安已经宵禁,千门万户一片寂静,只有他的马蹄哒哒敲打在街道的青石上,隐隐回荡。

他抬头遥望天际,下弦月细弯如钩,金红色的月亮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中,就像一掐带血的伤痕。

他驻足望着这抹月牙,只觉得夜风吹来,身上寒冷至极。

王宅之中,人声已静,唯有黄梓瑕的室内亮着一盏孤灯。他轻扣门扉,隔着门问:“梓瑕,可歇下了吗?”

“还没有,你稍等。”里面传来黄梓瑕起身的声音,随即便过来开了门。王蕴见她衣衫整齐,头发一丝不乱,便知她未休息,便问:“怎么还未休息?”

“明日便要随你入蜀,正在点检东西。”她说道,“虽然常觉得自己身无长物,但不知怎么的,收拾起来却也颇有一些丢不下的。”

王蕴往屋内看了看,看见她收拾的两三个包裹都散开在榻上,里面有衣服与各式杂物,却并没有那个卷轴在。

他迟疑了一下,却也不问,只说:“我正是想来跟你说一声,明日我们恐怕无法出发去蜀地了。”

黄梓瑕诧异地看着他,问:“宫中出事了?”

“不…不是。”王蕴立即摇头道,“只是明日正要将佛骨舍利送出宫到各寺庙供养,到时候估计又是一场忙乱。我始终还是无法顺利脱身,这不,今日被抓住了,让我明天非去不可呢。”

黄梓瑕端详着他强自露出笑意的面容,又转头去看天边的斜月,没说话。

王蕴见她只是看着月亮,便犹豫了一下,说:“那…我还有事,赶紧先回去了…”

“是和夔王有关吗?”黄梓瑕淡淡地问。

王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什么?”

“没什么,随口说的——我在街上听说他从宗正寺出来了,还主持了接佛骨仪式。所以我想,你这大半夜还在忙碌,是不是与他有关。”

王蕴皱眉,下意识地矢口否认:“不,与他无关。”

黄梓瑕看着他的神情,只微微笑了一笑,也不说话。

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便又立即解释道:“其实我是在想,我才是你的未婚夫,你应该关注我才对,不然,我可是会喝醋的。”

黄梓瑕听着他戏谑的话,不由得默然低头,说:“是…”

“没事,开玩笑的。看你这局促的模样。”王蕴说着,轻轻握了一握她的手,说,“这几日外头迎佛骨,怕是有人会趁乱滋事,你在家中多休息。”

“好。”她任由手被他握着,乖乖地应了。

这乖巧的模样让王蕴只觉得心动,仿若扎手的玫瑰花终于被剪了下来,去除了所有的利刺,供养在水晶瓶之中。如今的黄梓瑕,也难得成为柔弱而温顺,安静站在他面前的女子。

他忽然之间起了侥幸的心理,心想,或许她不会知道的。或许如今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夔王的帮助,她已经知道人世风雨的可怕。所以她会放弃过往的一切,将那些案子和尸体抛诸脑后,选择一条安安稳稳的道路,陪着自己走下去。

或许她会对外面的一切充耳不闻,做一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改朝换代了也漠不关心,就连旧主出了事,也不会生出太多嗟叹。

黄梓瑕送王蕴出了门,在黑夜之中伫立良久。

王蕴走到巷口,回头再看她。她一袭浅色衣裳,站在黑夜之中,朦胧的夜色侵袭了她的身影,只留下淡淡一抹浅影,就像是被黑暗遮盖的世间,唯一的留白。

他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让他想奔回她的身边,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但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他拨转马头,向着前方而去。

这些年来,关于她的一切,在他的心中如泉水般流过。从懂事开始知道的,自己那个早已定下的未婚妻;到十四五岁时,第一次听到她的事迹;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她,看见她侧面的线条,与低垂的凌霄花一般迷人;十九岁时知道她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毒杀全家时,羞耻又愤恨的心情;去年春日的重逢,即使她扮成小宦官,但他的眼中还是在瞬间将她的轮廓与记忆相融…

到如今,她爱过一个人,又爱上另一个人,却依然不爱他。

这个世上,最有资格得到她的他,却一直得不到她的心。

王蕴穿过长安夜色沉沉的街道,看着天空那轮血色残月,一瞬间忽然有个念头冒出来——

或许,只有夔王死了,自己才有机会吧。

这个念头一出来,让他不由自主地猛地一勒马缰,仿佛自己也不敢置信。但随即,他的心口又猛然跳动起来,他深深地呼吸着,仰望着天空这轮血月,甚至连唇角都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想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肯定和皇帝当时那抹狰狞的笑容,一模一样。

然而这又如何。从此之后,这个世上,再无她心里那个人了。

“梓瑕,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奉命行事,无可奈何。”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催马向着大明宫而去。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在这样的星辰夜空之下,只是口唇微动。所有的声音,还未出口,便已经消散在夜风之中:“无论如何,明日之后,你便只有我一个选择了。”

第288章 宿昔烟痕(1)

长安。残月已降,星辰漫空。

初春的夜风凛冽无比,七十二坊万籁俱寂。

半夜响起的叩门声,让夔王府的门房们骤然惊醒,惊惶不已。不知道在王爷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怎么会有人半夜叩户。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们打开小门,看向外面的人。

星光之下披着斗篷的身影,修长纤细。檐下的宫灯光芒淡淡,照在她的面容之上,映出她苍白的脸颊和明净的双眼,让门房们都骇得叫起来:“杨公…黄姑娘?你怎么会夤夜至此?”

“我来见王爷。”她低声说着,将自己的斗篷帽子掀下,往里面走去。

有人为难地看着天色,但机灵的已经赶紧往后面跑了,往里面通传进去:“黄姑娘求见王爷!”

今日净庾堂值夜正是景翌,听到声音立即起身,整理好衣服跑了出来,竭力压低惊喜的声音:“黄姑娘!”

黄梓瑕向他点点头,轻声问:“王爷歇下了?”

“嗯,现在都什么时辰了?而且之前宫里来了消息,陛下召王爷明日一早进宫。”

黄梓瑕走到门口,轻叩门窗。景翌看了看外面,机灵地拉着其他人一起煮茶去了。

只剩下黄梓瑕站在门前,还在想着要不要叫一声时,门已经打开。李舒白站在门内,静静地看着她。他只穿着纯白的深衣,无任何纹饰,连头发也垂在肩头,未曾梳起。门前悬挂的灯烛明亮,灯光流泻在他身上,使他周身似乎蒙着一层淡淡荧光,格外显目。

许是刚从梦中醒来,夜风徐来,廊下悬挂的宫灯微晃。他凝视着她的目光在水波般的灯光下,也缓缓荡漾着,水光潋滟。

黄梓瑕在门外向他裣衽为礼,低声说:“深夜到访,还请王爷恕梓瑕冒昧。”

他点了一下头,却没有回答,只看了她许久,才伸手去拉住她的手臂。

隔着衣袖,他感觉到她柔软的肌肤,微微的温热,才恍然而笑,自嘲道:“真是的,我还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黄梓瑕只觉得心口一跳,一种奇异的温热瞬间涌满了她的胸臆。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这要是梦,也不错。”

李舒白微微而笑,牵着她的手往内走去。

黄梓瑕跟着他进内去,两人在榻上坐下。他随手拿了一根簪子将头发挽起,一边问:“怎么了,宫里有什么动静?”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接过他手中的簪子,又拉开抽屉取过梳子,对着镜子帮他梳头。

李舒白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抬头看着她。

她若无其事地抽回自己的手,继续帮他梳头,慢慢挽成发髻,说:“王爷忘记了?之前在蜀地,您受伤的时候,都是我帮您梳头的。”

李舒白从镜中凝望着她,明亮的铜镜映照出她低垂的面容,如一朵黄昏中低垂的莲花。而那双被睫毛半遮半掩住的眸子,便是花瓣上最清澈明净的露珠。

他情难自禁,低低说道:“那时你我朝不保夕,狼狈不堪,可现在想来,却是我此生最难得的一段美好时光。”

黄梓瑕睫毛微颤,抬起头从镜中望着他。

他们的目光在铜镜之中相遇,就像是在望着彼此终生的宿命走向般,久久无法移开。

许久,黄梓瑕才低头帮他束好头发,插上玉簪,轻声说道:“明日一早,王爷不要去宫里。”

“为什么?”

“王蕴今日过来通知我,明日我们无法启程去蜀地了。”黄梓瑕垂下双手,站在他的身后,缓缓说道,“理由是,明日他要将佛骨舍利送出宫到各寺庙供养,到时候会忙得无法脱身。”

“明日你们去蜀地的行程早已定下,佛骨舍利明日移交京城寺庙也是早已定好。怎么可能会忽然之间就无法脱身了呢?”李舒白不愿再隔着一层镜面说话,转过身,直接望着她说道。

黄梓瑕轻轻点头,说:“圣上早已病重,此次接佛骨祈福若再无起色的话,恐怕就会尽早…对王爷下手。”

李舒白看着她微笑问:“难道,他不顾振武军之围了?”

“王爷自然比我更清楚,沙陀多年来始终都盘桓在北方,每年冬季时缺衣少粮便南下劫掠。但他们自前次被王爷击溃之后便大不如前,如今恐怕极难威胁到朝廷,只是边关的几支散兵游勇而已——而如今朝廷所要面对的,却是整个天下。皇位的交托只在一夕之间,圣上病重,太子年幼,而夔王您,已经坐大。”

李舒白沉默地看着她,她望着他的双眼,满怀担忧与恐惧。他知道这全都是因自己而起,便微微一笑站起,轻拍她的肩头说:“别担心,我看局势不至于如此可怕。”

“王爷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对圣上太有信心?”黄梓瑕不由得急问,“难道您在朝中这么多年,还不相信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事情?我不信您会如此天真!”

他缓缓摇头,微笑道:“放心吧,没有你想的这么天真,也没有你想的这么可怕。”

黄梓瑕一时语塞,连气息都急促了三分。她垂下眼睫,想要转身就走,但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王爷,请您一定要相信我这一次…”她走到他面前,屈膝跪下来,仰头看他,“毕竟,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想…不想王爷涉险,更害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没有帮上您。若您因我的原因而遭遇任何事情,今生今世,我定会留下遗憾,无法原谅自己!”

李舒白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她,唇角露出一丝浅浅的弧度,轻声问:“那么,你认为我该如何做呢?”

黄梓瑕抬手抓住他的双臂,仰望着他,急切道:“王爷天纵奇才,定然能替自己安排下最好的一条路,只要…只要不去涉险就好!”

“我就说,你太天真了。”他深深地凝望着她,见她的双臂还无意识地把着自己手肘,便笑了一笑,伸展双臂将她一把抱起,横托在臂弯之中,就像托着一朵云般轻巧。

黄梓瑕愣了愣,脸颊腾地一下便红了,挣扎道:“夔王殿下,我和您说的,都是正事…”

“我也和你说一说正事。”他说着,将她请放在榻上,在她身边坐下,“首先,我不喜欢你在我面前恳求的模样。你之前不是曾对我说过吗?你愿做一株梓树,站立在我的身旁,共同栉风沐雨,扶持荫庇。”

黄梓瑕倚靠在榻上,抬起手肘挡住自己的双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其次,我实在是罪有应得,难怪陛下欲除之而后快。”李舒白轻抚她的头发,轻声说,“你知道振武军私自扩张的事情,可又知道其他各镇节度使也已各有行动的事吗?”

黄梓瑕愕然睁大眼看着他:“所以…”

“是啊,自四年前庞勋之乱开始,借联合节度使平叛的机会,我的人已逐渐渗透入了各镇军中。而我征调各镇兵马入京,成立神武、神威二军,又依照旧制重建了南衙十六卫。陛下自有察觉,当然早已痛悔自己养虎遗患,而我们于蜀郡遇刺的时候,我也知道他已经无法再容忍我了——如今各镇节度使均已或多或少受我钳制,京中也有我掌控的精锐,陛下为天下而除掉我,岂不是英明决断?”

黄梓瑕听他这样说,才松了一口气,轻声问:“是王爷安排的?”

“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李舒白淡淡道,“我只是在刚冒火星的柴堆上,加上一瓢油而已。”

黄梓瑕也不知是喜是忧,压低声音,口唇微动:“王爷不怕会控制不住局势?”

李舒白看她露出如此表情,便抬手轻轻弹了弹她的眉心,说:“放心吧,我既能燃起这堆火,便能压下去。”

“既然王爷早有安排,那么如今是我多虑了。”黄梓瑕见他如此肯定,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是啊…无论如何,情势紧急时,有些非常手段,也不得不用。”

“情势确实已经到了不得不发之时,明日王蕴也确实会很忙。因为今日酉时,守卫宫城的御林军在换防时,滞留了一批在宫中,估计是以备明日之用。而今日下午陛下在佛堂祈福时,忽然召了王宗实觐见,你猜,是什么大事,让他不惜打断自己在佛骨前的祈福,也要动用这神策军的头领呢?”

黄梓瑕喃喃问:“京中能调集的神策军,有多少?”

“至少五千到八千人。其实也不一定用得上,宫中御林军若加上两次换卫时的人,也不下千人,到时候对付我和几个府兵,自然是绰绰有余。”

黄梓瑕点了点头,又思索片刻,说:“那么,我愿跟着您一起走。”

李舒白微微挑眉,讶异地看着她。

“来此之前,我早已收拾好东西,一切都准备好了。”她抬手一指自己放在门后的包裹,轻声说,“我想,若形势真的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那么,至少王爷这些年在京中铺陈的力量,可供最后一刻逃脱京城。而我,愿随侍您左右,永不分离。”

他凝望着她,轻声问:“王蕴呢?”

她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我…对不起他。但一开始我们便有过约定,我愿送还他的解婚书,而他愿助您脱困。可如今,他没有遵守约定,反而成为了我们的对立面,这约定已经无效了。”

李舒白见她脸上的神情坚定,不由得叹了口气,说:“梓瑕,你真狠心。”

黄梓瑕怔了怔,声音也不由得软弱下来:“是…可若我不对他狠心,他便要对您狠心。如今走到这一步,我注定无法顾得两头,只能选择我自己要追随的一方…”

“不,我是指,你对你自己,太狠心。”李舒白的手轻轻地顺着她的脊背滑下,然后收紧双臂将她拥入自己怀中,紧紧抱住,“你将自己当做什么?可以为了我而将自己付给王蕴,又可以抛却一切跟我逃离。你这么聪颖的女子,难道不知道,这样跟了我的话,以后你将什么也得不到,以后只剩得亡命天涯。若有个万一,我出了事,或我抛弃了你,你将没有任何办法可想?”

“我不会让您抛弃我的。”她轻轻的在他的耳边说着,声音恍惚迷离,却又莫名坚定。

他听着她在自己耳边的呢喃,不由得微笑出来。他似乎也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灼热让喉口略显干涩沙哑,低低说道:“你对自己,可真有信心。”

第289章 宿昔烟痕(2)

黄梓瑕听着他急促的呼吸,感觉到散在自己耳畔的炙热气息,她的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不,我是…对王爷您有信心。”

“你确实该有信心。”他紧拥着她,因为急促的呼吸与剧烈的心跳,连话语都开始含糊,“因为我,好像已经属于你了。”

黄梓瑕一时迷惘,不知道他的意思。

而他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她的发间,语调如同呓语:“在你与我置气,去寻求王家帮助的时候,我一夜都没有睡着。我带着那条阿伽什涅在枕流阁前坐了一夜,看着月光在冰面上反射,亮得刺目,让我怎么都没有睡意,总觉得你下一刻就会踏着这亮光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说后悔了,回来了…真好笑,是不是?”

黄梓瑕将脸埋在他的胸口,贴在他身上的耳朵听着他急促的心跳,轻轻地说:“不,若是你离开我的话,我也一定会这样一夜一夜等你回来。”

“知道你与王蕴即将南下筹备亲事,我在修政坊得到消息,几乎快要疯掉。当时我便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若是你们启程南下的那一天,圣上还没有允许我出来,我就不顾一切杀出宗正寺去找你…”他收紧双臂,拥着她的力道更重了半分,“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你夺回来,永远不放开你…”

黄梓瑕感觉到他双臂的力量,紧得让她微有疼痛。但她的面容上反而露出了笑意,抬手紧紧地反抱住他的腰。

“还有…那一日之后,我心里有些愿望,翻来覆去,难以启齿,无人可诉。但今夜,我想和你说一说,因为我担心,再不说的话,或许以后没有机会了。”

黄梓瑕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又问:“你说的,是哪一日?”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散在她耳边的气息更加灼热急促。他声音微颤,艰涩而困难:“那日起,我便在心里辗转反复地想,若有一日,我能握你的手,想不松开便不松开;若有一日,我能拥你入怀,想不放开就不放开;若有一日,我能再次亲吻你,无论是你的手,你的脸颊,还是你的双唇…”

黄梓瑕的脸顿时通红,她瞬间明白了他所说的那一日,是哪一日;也立即明白了为什么他说这愿望难以启齿,无人可诉。

她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脱出他的怀抱,背转过身去。然而他抱得那么用力,她的挣扎反而让他得隙。他按住她的肩膀,俯头吻上她光洁的额。

她只闭着眼睛不敢睁开,颤动的睫毛在灯下阴影淡淡,映出晕红色的痕迹。

他轻柔的吻渐渐往下,顺着她的脸颊亲下来。在灿烂的灯光之下,她的双唇是桃花与玫瑰调和的颜色,溶化了一整个春天凝聚而成的明艳,令人心动。

然而他凝望着她紧张的面容,许久许久,终究只是轻轻在这明艳的春日上轻触,便放松了自己双臂的力量,低叹道:“好了,别怕。”

黄梓瑕迷茫又讶异地睁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他。

他抬手轻抚她的面颊,低声说:“我不知会不会死在明日,又何必徒惹你越陷越深。”

“无所谓了。”黄梓瑕抬手覆上他的手背,轻轻道,“我今晚既然来到这里,就是想告诉王爷,您活着,我也活着;您去往北疆,我也作为小宦官去北疆;您若有不测,我也不会独活。”

李舒白凝视着她,翻手将她的手掌握住,放在唇边亲了亲,声音略微喑哑:“别这么任性,梓瑕。这世上,或许你是最清楚我目前困境的人。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你又如何不能体会其中的可怕之处。”

“我当然知道。”黄梓瑕缓缓摇头,说道,“您身边所有的一切怪异之事——先皇咯血时吐出的小红鱼、徐州城楼上拿到的符咒、陈太妃的疯癫与留下的暗示、鄂王诡异的失踪与死亡…当我想通了这一切之后,我便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这世间最强大、最可怕的力量。可王爷,纵然以我微躯,只能螳臂当车,我也希望能在车轮碾下之时,让它稍微地偏差那么一点点,或许只需一点点,就能让这辆疯狂碾压世间一切的车子,轰然倒塌。”

听她如此说,李舒白微微一怔,神情凝重地问:“你已经知道这所有案件的真相了?”

“是,我已将这所有诡异难解的案件都整理出来,并且,理清了其中全部脉络,也知晓了一切手法。”她在明亮流泻的灯光下望着他,目光清澈明透,毫无犹疑。

李舒白望着她的双眼,看着她倒映自己身影的眸子,忍不住心头的悸动,拉着她靠在榻上,低语道:“好啊,反正离上朝还有一点时间,你先给我说一说,那张符咒的事情。”

黄梓瑕没料到这样的情形下,他会先说这样的话。她迟疑着,将自己的头偏过来靠在他的肩上,问:“你不累吗?不准备筹备一下其他事情?”

“没什么好筹备的。今日一去,也不知能不能再回来。在这之前,我想先听你将我此生最大的疑团解开。”他说着,轻轻地抱一抱她的肩膀,又低声说,“揭开了秘密,又有你在我身边,无论要面对的是什么,我都安心了。”

黄梓瑕默然偏转头看他,然后坐直身体,说:“王爷把那个盒子取出来吧。”

李舒白又轻轻抱了抱她的肩,然后才起身到旁边去,捧出那个盒子,放在她的面前:“这符咒变幻无常,每每暗示我的遭遇,如此诡异非常。不知这短短时间,你可解释得清楚么?”

“你我皆是不信鬼神之人,只要知道是人动的手脚,便有什么诡异难解的?”黄梓瑕将手按在盒子上,说道:“这符咒的手段看来复杂,但其实只需要十分简单的手法,便可做到。比如说,两张一模一样的符咒,与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

说及此处,仿佛捅破了最后一层纱,李舒白顿时明白过来,“唔”了一声,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您曾说过,在徐州刚刚得到符咒之后,并未在意,将它随意收藏而已。我想此时必定有人抢在军中报知您母妃死讯之前,在您和他的两张符咒的‘孤’字上同时盖了红圈——因为,要制造一样的笔画,只能以盖章的形式,否则您定会发觉笔画有细微差别。在您第一次发现了符咒的异状之后,对方又安排了刺客行刺,而那人也在另一张符咒之上,圈定了残字——”黄梓瑕手持着那张厚实的符咒,轻轻说道,“周子秦从易氏装裱行的老师傅处得知,书画上常有调和了白醋和茶叶灰的朱墨,茶叶可吸掉醋味,两者又都可以吸色,这样调和出来的朱墨,放置一段时间便会自然褪色,只留下浅淡痕迹。所以,若您当时遇难,符咒固然可弃,而您若真的在刺杀中成为残疾,他亦可趁着朱墨尚未褪色之时,以另一张以普通朱墨圈定‘残’字的符咒调换,永不褪色。但因您恢复良好,那颜色便自然渐淡,不须再管了。”

李舒白点头道:“然后,我便开始重视这张符咒,因为信不过普通的锁,而特地去定制了这个九宫盒。这盒子开锁需要的时间极长,又在制成盒子时随机组装一个八十个我自己事先也未曾想过的字码,还以为这样便能时刻在眼皮底下防范,谁知,却依然还是被动了手脚。”

“是,表面上看来,若不知道字码的排列顺序,要开这个锁需要几万次的尝试,就算背下了开锁字码,也需要将全部打乱的字码一一对上才能开,实在快不起来。而这盒子时刻处于王爷眼皮底下,当然没人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多的时间去费力打开这盒子,偷换符咒。”黄梓瑕点头道。

“然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便不同了。景毓和张行英等近身的人,只要有机会进出,片刻之间,便可将盒子调换,无人觉察。而即使他在调换时,来不及将另一个盒子上打乱的字码排成一样,也可以说是自己打扫时字码在盒面上滑动所致,并无大碍。”李舒白说着,又思忖道,“只是,那盒子上的开锁字码都是我随机所放,制造盒子的师傅可能扫过一眼,但我不信他能在那一刹那间记住八十个字。”

“是啊,过目不忘是夔王殿下的独门绝招,天底下只有您一位。若那个木匠师傅有这样的本事,又何须一辈子汲汲营营,最后莫名身死呢?”黄梓瑕说着,从自己带来的包裹中取出一块坚硬的东西,放在他的面前,“这是我在木匠的遗物中寻找到的,放在他送给徒弟的工具之中。”

李舒白拿起那块东西,微微皱眉:“蜂胶?”

“是,正是蜂胶。一般来说,手艺拙劣的木作才会拿来填塞榫头缝隙所用,而一位名驰京城的木匠,又如何需要这种东西呢?”黄梓瑕坐在他面前,托腮望着他问。

李舒白望着她的目光,徐徐出了一口气,说:“拓印。”

黄梓瑕点头:“是。景毓为您寻找木匠之时,早已买通了他。在最后一道工序完成,让您过来自行镶嵌字码之时,他已在木台上铺好薄薄一层软蜂胶,上面撒上木屑。待到您排好字码,他将字码朝下,钉入小铜棍中时,木刻的字码受到压力,便隔着油布和木屑,将一个个凸出的痕迹印在了蜂胶之上。等您拿着这个盒子离开之后,他原封不动掀掉油布,铲起蜂胶,扫掉上面的木屑,便立即可以看出您当时随手排好的字码是什么。然后,他便可以原样做一样字码一模一样的盒子,交给景毓。”

李舒白点头道:“如此,两个完全相同的盒子完成,而里面的莲花盒更是只有二十四个点,本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机巧盒,制作一个一模一样的更是简单。景毓每次只要将符咒做好手脚,放置好之后,换掉我原来那个便可了。”

第290章 宿昔烟痕(3)

黄梓瑕点头,说道:“景毓公公多年来,必定十分小心。符咒的细微处或有差别,但因颜色常有变化,故此不易察觉。而九宫盒的维护保养,他也得谨小慎微,因为小小一个磕碰便会造成两个盒子有了差异。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对于记忆超群的王爷您来说,可是个致命的漏洞。”

李舒白轻叹,说道:“但我最佩服的,还是他善始善终,多年来始终一颗赤诚忠心,就算死,也是为我而死。”

“然而在死之前,还为您安排了一个接替自己的张行英,不是吗?”黄梓瑕轻声说道,“我一直怀疑,或许,他们的改变,与沐善法师也有关。”

李舒白轻轻点头,说“嗯…张行英若是没有入蜀的话,或许他现在,依然过得不错。”

黄梓瑕支着下巴,低声说:“然而沐善法师已经在一切真相出来之前,死掉了。死得那么是时候,使一切都只能猜测,不能证实了。”

“但张行英污蔑你的时候,沐善法师已经死了,这一次变化,又是如何而起的呢?”

“是小红鱼。”黄梓瑕轻轻的,但笃定地说道,“之前在景毓公公的房中,我看到了他那个中空的小石球,尚有水渍。我想,景毓一定是将鱼卵放在了里面,在最后的时刻,选中了张行英,让他被阿伽什涅附身。”

李舒白点头,目光落在案上静静睡在水中的小红鱼身上:“一念飘忽,偶尔出现在横死者身旁的,阿伽什涅…”

他在明亮的灯下望着她,看着她通透的眸光与清澈的神情,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才能控制住自己心口因她而起的剧烈跳动:“所以现在…便是揭开一切的时机了?”

她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说:“对,这个案件,已经结束了。”

卯时将至,天色虽还昏暗,但也已经到了要进宫朝圣的时刻了。

李舒白整好衣冠,身边人帮他理好卷册笏板等。他带着人走到门房处,黄梓瑕已经站在那里等他。

她再次穿上了宦官的服饰,玄色衣裳,青色丝绦,紧紧挽起所有头发,以纱帽罩住。一张略显苍白的素淡面容上,加浓了眉毛。他身边的杨崇古,又回来了。

李舒白向她点了点头,身后人将所有东西一并交给黄梓瑕。她接过箱笼,准备上马跟随。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她便只能乖乖地下马,随着他一起进入马车。

“初春寒冽,况且天色尚未放亮,你倒是顶得住?”等她如常在那个小矮凳上坐下,他才嘲讥地问。

黄梓瑕抱着放杂物的箱笼望着他,眨了眨眼,却笑了出来。

他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自顾自地说:“好像回到了去年一样…旧日重现。”

李舒白抱臂靠在车壁上,唇角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那时候,某人躲在我的车上,被我当场揪出指破了身份,还死皮赖脸不肯下车,反倒求我帮忙。”

“然而用了一年时间,我终究还是遵守了约定,帮王爷找出了这阿伽什涅的秘密,不是吗?”她看看一如既往置在案头那一条小红鱼,托腮问他。

李舒白凝视着她,微微点头,说道:“我这一生,与很多人做过交易。但是与你的这一桩,是我最划算的。”

“如今这局势,尚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帮上你,你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否划算呢?”黄梓瑕问。

“就算你帮不上我,我此生能与你因此相遇,也已足够。”

他口吻淡淡的,却彷如在黄梓瑕的心口扬起巨大波澜。她仰望着他,只觉得无数温暖涌动身畔,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马车缓缓停下,大明宫已经到了。

李舒白起身走出车门,站在车上遥望着面前被宫灯照出隐约轮廓的大明宫,又回头看向黄梓瑕。

黄梓瑕抱着箱笼从车内出来,与他一起并肩站在那里。

晨风凛冽,呼啸而来,猎猎而去。

李舒白握一握她的手,说:“走吧。就在今天,演一场好戏给所有人看。”

黄梓瑕跟着李舒白自丹凤门而入,一直向北。

过龙首渠,进昭训门,沿龙尾道一路而上,含元殿便呈现在眼前。左右如同拱翼的栖凤、翔鸾双阁金碧辉煌,而含元殿则坐镇其中,在黎明破晓前的墨蓝天色之中,更显恢弘壮丽,气象万千。

其实皇帝近年多在宣政殿朝会,但今日正送佛骨出宫,满朝满宫之人都齐聚恭送佛骨,故此开启了含元殿。

在殿阁之下的王蕴,借着龙尾道上连贯的悬灯,一眼便看见了黄梓瑕。他不由得脸色大变,立即走近她的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黄梓瑕手中正提着箱笼,抬头看见他,只是微微诧异,便向他屈膝低头施礼:“王统领。”

王蕴脸色铁青,竭力压低声音问:“你如何会来到这里?”

黄梓瑕微抬下巴示意已经上了龙尾道的李舒白:“我随夔王来的。”

“他刚出宗正寺,就来找你?”

黄梓瑕摇头,说:“不,是你走后,昨夜我去找他的。”

王蕴死死地盯着她,太阳穴青筋突突跳动。他的脸色太过可怕,旁边人都不由侧目而视,反而黄梓瑕却面色平静,只轻声说:“蕴之,你没有履行对我的承诺,所以…我也只能有负于你。”

他如遭雷殛,愕然瞪着她,声音破碎:“你…你知道了什么?”

她声音极轻,却也极清楚:“我知道的,就是夔王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