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小姐们和少爷们一样,不是在外头的学堂,都是家中请了学问扎实作风严谨的夫子为西席,两个学堂靠在一起,只隔着一堵墙。家塾也算是族塾,在这里上学的不仅是林家本家的孩子,那些偏支、远亲也是可以上门的,因而人倒是不少。

三房回来的这一个月恰巧是临近春闱,为了让要参加春闱的子弟能够全心准备,故而一直停课至今。眼下春闱早已放榜,殿试也已经结束,夫子大手一挥,开学。

雨竹问过了雨梅,原来女塾里最初学的自是女诫女德那一套,四书五经不过是随便讲讲,夫子不会有硬性规定,也就是你爱学不学。这倒也好,自己是探花老爹亲自启的蒙,妇容妇德那一套自己也早就背的滚瓜烂熟,谁耐烦念那些个四书五经,这样规定倒是能剩下不少时间做些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

今天是雨竹上家塾的第一天,早上照例是要去向老太太请安的,史氏平日见客都在正厅,人散了之后,起居就在东边暖阁的次间里头。

老太太如今六十五岁,因日子过得还算顺遂,又讲究养生之道,善于调理,看上去倒也不很显老,肤色红润皱纹也是浅浅的,就是一头斑白的头发暴露了她已经不再年轻的事实。老太太起的很早,四姐妹去请安的时候她早已经起身了穿着一件深青色云霞孔雀纹褙子,正坐在紫檀喜鹊登梅莲纹妆台前,由着一个穿官绿色比甲的婆子给她梳发,专给她梳头的是她从娘家时就带过来的一个陪房媳妇,如今成了婆子,这项差事却始终没落到别人手上过。

见了四姐妹一起进来,水葱一般的给她行礼请安,史氏笑得十分开怀,道:“难为你们小小年纪还起这么早,都起来吧,早饭用了不曾。”

尽管四姐妹纷纷表示吃过了,史氏还是坚持让丫鬟给她们一人盛了一碗红枣燕窝粥,看着她们慢慢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下去了,才满意道:“女孩子就要多吃燕窝,把皮肤养的水当当的才好看。”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雨梅笑着对雨兰和雨竹道:“两位妹妹第一次来家塾,就跟着姐姐走吧,不远的,沿着这条夹道走到尽头右拐就是了。”一副长姐的架势。

雨兰这些日子正按着徐妈妈的意思做衣服讨好崔氏,性子也平和了些,听了这话只是淡淡的应了声。

最小的雨菊却有些不安,她畏畏缩缩的看了眼身边的雨竹,眼中有些惊惧还藏着些隐隐的兴奋。

出乎她意料的是,雨竹并没有身为嫡房嫡女的自觉,脾气也并不火爆,甚至还笑的很真诚:“谢谢大姐姐。”

女塾里除了梅兰竹菊四姐妹之外还有四个女孩儿,都是林家旁支里选出较为优秀的适龄女子,族里说的好听是为族人尽心,其实那四个女孩差不多只算是伴读的存在。

待姐妹四人到的时候,那四个女孩子都已经到了,有三个坐在位置上看书,只有一个站在窗边看风景。

“这是谁啊,梅姐姐?”在窗边看风景的粉衣女孩见雨梅进来了,顿时笑得春花烂漫,脸颊上现出两个鲜明的梨涡,可爱又清新的样子配上甜甜的笑容十分讨人喜欢。

雨梅显然蛮喜欢这小姑娘,笑容也深了些,拉过雨兰和雨竹向众人介绍到:“这是雨兰,十三了,这是雨竹,今年十一岁,都是我三叔家的女孩儿,以后就和我们一起念书了。”

这时另外三个坐着的女孩子也连忙起身过来见礼,雨梅笑眯眯的依次介绍道:“这是云霓、云霞、润心和红豆。”

原来刚刚说话的女孩子叫润心,果然是个水润可心的。

雨竹偷偷打量,云霓、云霞从名字上看应该是姐妹,但是看她们坐的远远地感情又像是不怎么好;那个叫红豆的最是奇怪,虽然这四个女孩子都是林氏旁支,家境都好不到哪里去,可另外三个好歹还是穿金戴银的,穿的也是好料子,可她是真“素净”,头上只一个小鬏,上面一根简单的银簪子,穿的褙子虽然是宽袖的但只是普通的掐花对襟,下面系着一条没有一点绣花装饰的青色束腰长裙。

这打扮连宅子里的二等丫鬟都不如!

还没等聊上几句,胡子和头发一样白的老夫子就慢腾腾的进来了,夫子姓李,原是个举人,考了三十几年都没考上进士,只得自己回乡下办了间私塾,靠束脩度日,因年纪大了教的学生越来越少,日子也越发的难过,幸亏得一当年高中的同门师兄举荐,这才得以进林府。虽然学问不够资格教男孩子,但他想的很开,只图个自在,隔壁那几个老头子学问高又怎样,拿钱多又如何,还不是每天讲的口干舌燥,劳心劳力累的像狗一样。

嗯,今儿多来了俩,李老夫子扫了一眼下面,问:“学过女戒不曾?”

雨竹、雨兰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背来听听。”

雨兰首先站起身来,双手捏着帕子自然放在身前,垂眸背到:“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宠,赖母师之典训。年十有四,执箕帚于曹氏…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夫妇第二…妇行第四…曲从第六…叔妹第七…《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

真可谓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悦耳、流利从容。李夫子闭目细听,连连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下面的“学生们”也是一脸的赞叹。

雨竹却感到十分的别扭,这就是她最不能接受的地方,女子的奴性简直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听听那句“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意思就是,丈夫驾驭不了妻子,就失去了威严,妻子事奉不了丈夫,就失去了道义。搁现代女性耳里那就是个笑话,一巴掌扇不死你。

摇了摇头,还好没指明叫自己背,忽然瞄到了红豆,那是什么表情,是不屑吗?待雨竹想再看清一些时,窗外忽然响起一声轻笑,顿时吸引了所有姑娘的心神——

居然是陌生的年轻男子的声音!

李老夫子眼睛刷的睁开,用一种完全颠覆他老迈形象的严厉声音斥道:“哪个狂生如此无礼?”隔壁的小子他都熟,外面那个绝对不是塾里的,佛祖保佑他,屋子里可是一溜儿姑娘呢,要是出个什么事,自己还不得立马被丢出府去啊,那可真得回乡种地了。

“不好意思,在下从未听过这女戒,今天一听之下颇觉好笑,倒是失礼了,各位小姐勿惊。”随着清朗优雅的致歉声,门口出现一位白衣少年郎,华贵俊美的脸庞上带着温润的微笑,精致的嘴角微勾,黑亮有神的眼瞳似乎有漫漫华光流转其中,玉簪束发,月白刻丝单罗绢广袖袍显得身材无比修长,在清晨灿然的阳光中长身玉立,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少年。

雨竹对这类花美男不感冒,但她陡然觉得屋子里的空气忽然灼热起来,拿帕子擦去自己脑门上的一滴汗,果然春天来了,发情还会远吗?

第57章 范家来人

经过一番解释,原来那位白衣少年叫纪端梧,乃是慕名来林家族塾学习的,今天是第一天来,走近了听到这所谓的“女戒”心有所感这才忍不住出声的。

果然古代也是有广告效应的,林宗延争气中了探花,带动了林府一系列产业的发展:上门拜访的夫人太太多了,门房的腰包鼓了;庆祝的酒宴一场接一场,厨房大婶大娘的油水也捞足了;现在连他待过的林家族塾都名望大增,竟然有了慕名前来求学的大家公子。

雨竹瞅了瞅身边明显激动起来的红豆,有些不解,喂喂,即使你看上人家了也不要这么明显好噶,没见其他人虽然眉目含情、桃花满面但还是佯作镇定嘛。

不过这个叫端梧的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啊,不是那个劝蒋家少爷行善的人吗,没想到他还对女戒很瞧不惯的样子,倒让人奇怪到底是在怎么样的家庭里长大的。

李老夫子还是很有眼色的,知道今天估计是没人有心思听课了,也懒得浪费口水,人老了也要节约精力不是。便将内容压缩压缩再压缩,期间又逮着空儿喝了两口茶,便宣布下课了。

老夫子走了,女孩子们的窃窃私语也大声了些,雨梅逗着润心:“你这丫头动春心了吧,嗯,眼光蛮高啊,纪可是国姓啊,王子皇孙哦。”

林润心涨红了一张粉脸,笑得很娇羞:“梅姐姐又在捉弄人家。”

“唉,要是真动心了可怎么办啊,润心妹妹的身份估计做妾都不容易呢,难不成要不求名分的当个外室。”那个叫云霓的一口一个妹妹笑得十分亲切,眼里却闪着恶意的光芒。

“你”润心俏脸上的血色顿时褪的干干净净,想要反驳却哆嗦着唇说不出一句话。

一直作壁上观的云霞也嗫嚅着道:“润心妹妹虽然是外室生的,可品貌才敢无一不出色,未必就没有机会,姐姐何必说得这么绝呢。”

如花瓣一般的嘴巴里吐出的话娇柔动听,却是最伤人的软刀子,一刀一刀毫不留情,直割得润心两眼含泪,再不复刚才的小女儿娇态。

红豆冷笑道:“谁又强的过谁,你们家又好到哪里去了,都是破落户罢了,这样互掐有什么意思。”

“总比你好吧,连爹都不知道的…”小小声的嘀咕冒着泡泡不知从哪儿发出,成功的让红豆黑了脸,她恨恨的瞪了云霓、云霞两姐妹,不甘心道:“我才不是没有爹爹呢,我爹爹可是…”最后几个词被她含糊着过去,显然是不是个小角色。

雨竹心里忽然感到厌烦,再懒得待在这边看闹剧,见华箬在外面探头探脑,便借机笑道:“姐姐妹妹们慢聊,我的丫鬟来了,可能是母亲找我有什么事,就失陪先走了。”说罢,也不等她们反应,自顾自的离开了。

雨兰也不耐烦在这里浪费时间,随便找了个借口就离开了。

润心擦了眼泪,忽然幽幽的叹了口气:“其实兰姐姐和竹妹妹才最有资格吧。”

————————

日子就在吵吵闹闹中悄悄溜走,雨竹不动如山,随她们怎么明争暗斗,反正没人敢将战火烧到她身上。功课十分轻松,她没事就练练字,绣绣花,给爹爹和哥哥们做些小物件,日子倒是清净安稳。

这天早上,她正在书桌后头临摹从林远之书房里扒拉出来的《空山微雨图》,突然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声,紧跟着,一个叫莺儿的二等丫鬟就匆匆忙忙地打起帘子进来。

见屋子里四个大丫鬟都在一边伺候着,她遗憾的收回了小心思不敢放肆,规规矩矩地施礼之后才开口道:“小姐,范家大太太来了,说想见见几位小姐。老太太刚刚派人过来传话,让小姐好好打扮打扮,快些过去。”

一进老太太的院子,就见院子里比平常早晚问安时热闹了许多,除了平常在廊下喂鸟打帘子的小丫头之外,门前台阶下还立着不少面貌陌生的丫鬟,都穿着杏子黄的比甲,面容只算得上清秀干净,奇怪的是脸上竟然不施脂粉,头上也只有一件饰物,在林家穿红戴绿的丫鬟的映衬下就是一朵朵惨兮兮的小黄花。

这范家大太太倒是个人物,身边的丫鬟竟然没有一个容貌出挑的,个个态度恭顺卑怯,当家主母的手段可见一斑。

进了正房,自有丫鬟在前头引着雨竹。只见正中史氏的左手边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华服贵妇,只见她梳着高髻,上面戴着个鳊鲲点金滚珠步摇,吐出的一根细细的金线结着一颗珠子垂落眉间,平添了几分妩媚。身穿大红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下头是绯罗蹙金刺百鸟马面裙,脸庞端庄秀雅,隐隐含威,见雨竹进来,唇角慢慢溢出几分笑意。

雨竹上前行礼之后,她连忙下来一把搀扶了,拉着手端详许久,这才亲自把人送到了下头右手第一张椅子上坐下,笑道:“要不是升哥儿回家说,我还真不知道老太太竟在家里藏了这么一个天仙儿似地孙女。”一边示意贴身丫鬟把,带的礼物呈上来。

看上去很冷淡严厉的人忽然就如此热情,真是让雨竹有些手足无措,她看了眼老太太,还没等到回应,就让范大太太一把将盒子送到手上,笑道:“看你祖母做什?不过是件小玩意,放心收下吧。”

雨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抬眼就撞入一双满是妒意的眼中。

雨梅低下头,掩在宽大袖子下的手死命的搅着帕子,凭什么?刚才她对着范大太太百般讨好,万般奉承,得到的只是疏离的敷衍和随手送出的一支赤金的簪子,开始她还安慰自己,只不过是范大太太性子原就如此,并不是针对自己。

没想到雨竹一来,她就变得这般殷勤。

这让雨梅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她知道嫡庶有别,而且以前她就是这般欺压嘲笑雨菊的,她喜欢这种身份上的优越感,什么都不需要做,却有与生俱来的尊贵,雨菊的女红比自己好又怎样,不过是个庶出的庶出,四婶婶待她只是面上情罢了,将来不过是随意找个夫婿便打发了,刺绣再好也只能像个绣娘一样没日没夜的做活,哪里像自己,有书香世家嫡出的母亲为自己筹谋,养尊处优的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讨好老太太便是。

可三房回京了,正牌嫡女回来了,她这才知道了什么是坐井观天,丫鬟婆子不用塞钱或训斥就殷勤无比,老太太对她都有些小心翼翼,而那个才十岁出头的三妹妹似乎永远都是清清淡淡、漫不经心的,就连老太太赏的那些让自己激动不已的金贵首饰也不能让她的眼底有丝毫波澜;嬷嬷教的规矩在她身上没有丝毫刻意的痕迹,举止行走间却是一派大家风范,是她怎样都模仿不来的闲适优雅。

芷馨会上名次超过她,自己不知道有多高兴,没想到大家夸得都是她。

现在,那个才华横溢,笑容温柔的少年也要属于她了吗?

不,现在说什么都还为时过早,谁输谁赢可不一定呢,雨梅抬起头,眸子里满是坚定。

第58章 寿礼

晚上,雨竹跑到崔氏正院里去蹭饭,正是万物萌生的春天,桌子上的时令蔬菜品种丰富,崔氏好笑的看着做出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的雨竹,伸手夹了一筷子香椿芽炒蛋放进她的碗里,嗔道:“又没规矩了,吃饭时眼睛不能乱看,娘哪天饿着你了,快瞧瞧你那馋样,真该让你爹看了好好训一顿。”

雨竹感受着香椿与蛋完美交融的美妙滋味,果然是“三月八,吃椿芽”,这种鲜香真是一种享受,听到崔氏的话,她娇娇软软的回道:“在娘面前才这样嘛,怎么这么凶人家。”

崔氏抬手就在她头上轻拍了一下,笑骂:“你个小丫头,给我好好说话,都跟谁学的那些娇娇弱弱的样子,你是什么身份,说话就要抬头挺胸,端庄大气,姚妈妈是不是纵着你了,怎么规矩越来越差啊。”

雨竹嘴里忙个不停,一边“唔唔”的连连点头,崔氏宠溺的给她夹着菜,感叹道:“唉,一转眼我们竹丫头就长大了,都有人惦记了。”

雨竹脸一红,她知道崔氏说的是今天范家大太太的来访,明眼人都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咱们家已经是显赫权重了,再过就是烈火油烹了,娘不求你嫁高门,选个合心合意疼你的才好。”崔氏感慨的叹了口气,道:“我看那范家大太太眉眼冷厉,隐隐含煞,丫鬟都调教成那样,不像个好相与的,将来做她媳妇的肯定没好日子过。”

这都担心上了,雨竹无奈的想,崔氏也是担心自己年纪小容易被迷惑,这才暗暗提点吧,可她怎么知道,这具幼小的身躯里面藏着的是一个看透世间冷暖、人生百态的灵魂呢,在那个资讯爆炸的年代,铺天盖地的小说、新闻,将小三、二奶、凤凰男的故事演绎的淋漓尽致,见惯了男人劣根性的自己又怎么会像《牡丹亭》里深藏闺中的杜丽娘一般,见到个男人就惹动情思呢?其实那个叫范文升的小屁孩卖弄文采的样子在她眼里就是个笑话,青春期的萌动再加上点不可见人的小心思而已,那个故作潇洒拿个扇子没事往自己脑门上扇凉风的装逼样子,骗骗雨梅、雨兰、雨菊这样的原装大家闺秀还可以,骗自己就算啦,这水平搁前世恐怕连骗个满脑子粉红幻想的初中小女生都骗不上。

不管怎样总得安安崔氏的心吧,雨竹笑着拍拍崔氏的手,道:“娘可别想这么早就把女儿打发了。”喝了口茶之后便放下茶盏,接过丫鬟捧过来的温热湿帕子擦了擦手,然后又偎进崔氏怀里乱扭一气,甜言蜜语不要钱似地洒出来,直哄得崔氏眉开眼笑,搂着雨竹直喊“心肝哎”。要回去的时候又让阮妈妈带了些香椿回去给雨竹做宵夜。

就在雨竹以为范家大太太的这次到来不会影响到自己悠闲小日子的时候,她痛苦的发现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自己的小院里莫名其妙多了个常客。

也不知道这个雨梅是怎么回事,这几天每天都来这边报道,说是要“和竹妹妹一起琢磨给老太太祝寿的贺礼”,真不知道她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往年据说她都能一鸣惊人,在送老太太的寿礼上大出风头的。自己这才刚回来,难道是要深入敌人内部了解情况,怕自己抢了她的风头。

想着自己没必要跟她争,雨竹也就没费那个脑子赶人走,甚至大大方方的在她面前描样子绣花,一点也不避讳。

“妹妹是打算做一双鞋子吗?我知道祖母最喜欢的是什么样子的鞋哦,你如果有哪里不知道的话可以问我。”雨梅手里也拿着个抹额在绣着,可明显她的心思并不在上面。

雨竹好心提醒她:“大姐姐,你把抹额两边缝起来作甚,祖母可怎么戴啊。”

雨梅这才意识到手上的活计出了问题,脸一红,拿过篮子里的剪刀慢慢的拆着,嘴里解释道:“果然没什么心思。”她眼睛亮闪闪的看向雨竹:“我屋里有个丫鬟前几日回家探亲回来跟我说起外面的景致,到处都是桃花、杏花和垂柳,比园子里好看多啦,说的我极想亲眼去看看,妹妹和我出去踏青吧,我一个人肯定是不准出门,要是我们姐妹俩结伴出门祖母想必会同意的。”

“我们两个人恐怕也出不了门,祖母定不会让我们在街上看桃花看柳树的。”

“谁说要去街上看,那是我们能去的地方吗?我说的地方是禅业寺,就在城里,听说那里有一大片桃林,这时节一定开的正好,我们到那里喝茶赏花去怎么样?”

雨竹心里也很想见识一下那《桃花源记》里描述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美态,而且最近也够无聊的,便点了头,打算晚上跟崔氏报备一下。

布直接从库房里取,最难的鞋底自是由丫鬟代劳,做鞋做的最好的琴丝喜滋滋的领着活计回房,没等雨竹把鞋帮拾掇好,她就带着做好的鞋底来交差了。

雨竹无语的看着那针线紧密,精巧匀称的鞋底,感叹了一会儿自己的龟速,总算有了动力,难得勤快的静下心来干活,等到了约定的那天,雨梅来到雨竹的小院时,见到的就是一双基本完工的鞋子,鞋面用的是史氏常用的棕色细锻,雨竹打算在上面绣上自己设计的寿字和万字的变形花样,稀稀疏疏的几个寿字还没来得及绣完,鞋里用的是宝相花斜纹经锦,用宝蓝、墨绿、橘黄、深棕四色在白地上织簇八中心放射状图案花纹华贵异常又不失庄重,鞋头及后跟用斜纹纬锦包镶,鞋内有极为平整精细的黄色菱纹绮鞋垫。

只一眼,雨梅心里就一个咯噔,没想到雨竹被崔氏那么千娇百宠着,居然还有一手这么出色的女红,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面上却是丝毫不显,照例夸赞了一通雨竹的穿着打扮,然后才挽着雨竹的手亲热的出门了。

“为什么就我们两个,兰姐姐和菊妹妹呢。“等马车晃晃悠悠的出发时,雨竹才觉得不对劲。

“兰妹妹身子不舒服,还对花粉过敏,平日里连园子都不进的,哪里会和我们一起大老远的去赏花,菊妹妹嘛,是个不爱热闹的,我们就别强迫她了。”雨梅说的极为笃定,雨竹虽半信半疑,也没有深究,这马车都起步了,丫鬟妈妈也跟了不少,就别再折腾了,况且她一向与别人距离划得很开,也不知道雨兰是不会真的花粉过敏、雨菊是否真的不爱热闹。

第59章 桃花林的狗血传说

禅业寺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供达官贵人诵经念佛的地方,寺院占地不广,并不像京城众多的寺院一样香火鼎盛,善男信女比肩接踵、来来往往,整个寺院寂静安宁,古朴的青砖记录着多年风雨沧桑,斑驳的墙、嶙峋的石、高瘦的树,还有那如同隔断所有尘世喧嚣的紧闭大门,让人不由自主的褪去浮躁,获得心灵的安宁。

没有小贩熙熙攘攘的叫卖声的寺院外很是清净,微微闭上眼睛,仿佛都能捕捉到草叶、树叶沙沙的声音。因香火不旺,空气中也没有浓烟的烟熏火燎,只余草木芳香似有若无,寺里寺外绿树成荫,各种鸟鸣或婉转或清脆,具是远胜世间丝竹的动听。

“你可别小瞧了这禅业寺,凭我们的身份可不定能进来,还是我去讨的祖母的情,以她老人家的名义才得到入寺赏桃的资格的。”雨梅挽着雨竹的手臂下了车,指点着远处的风景示意她看。

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真是个好去处,以前崔氏也老爱去寺里上香求签什么的,还老爱让自己陪着,那哪是寺庙啊,活脱脱是焚烧厂啊,进了厢房关紧门窗都抵不住让烟熏得泪水直流,真不知道外面那些在大殿的百姓是怎么忍受的了的,上一次香就受一次罪。

丫鬟妈妈们簇拥着姐妹二人上前,到了门口,一个媳妇子上前敲门,那双保养得宜、白皙富态的手敲在古老庄严的木门上,带出一声声古朴悠远的声响。

片刻就有一个身着简朴僧衣的小沙弥打开门走了出来,见到外头衣裳华贵、明显既富且贵的一行人,双手合十打了个稽首,依然不卑不亢的笑问客从何处来。

敲门的媳妇子夫家姓李,正是总管李贯的胞兄李串,平时最是泼辣不过,此时也被这小沙弥的气度所摄,不敢放肆,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回到:“奴家主人是宁远侯府小姐。”

小沙弥听了,这才把半掩的门拉开,笑着请众人进去。

“主持吩咐了,史老太太的孙女来了,就让小僧直接引进桃林,众施主请——”

小沙弥在前面慢悠悠的领路,却也让后面这群整日娇养在闺中的女子跟的够呛,雨竹观他身躯轻盈,两条腿落下去仿佛生根了一般,显然是身怀功夫的,不由两眼冒星,哇,姐最萌“少林武僧”,前世没钱去少林寺旅游,只在电视电影中过瘾,这下竟然见到活的了!

前头走的好好地小沙弥忽然感觉后面一道灼热的视线,顿时警觉的绷紧了头皮,随时准备应付险情,可直到入了桃花林都是风平浪静,倒让他疑惑不已,暗叹自己学艺不精,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听大师兄的话好好练武。若干年后,当小沙弥成了禅业寺第九代主持,就隔三差五的派自己大弟子出去暗中吓唬小沙弥们,以至于小辈的徒弟武艺远远超出他们的师兄们,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谢过带路的小沙弥,入目就是大片大片梦幻的粉红。

这真的是人间难得的美景,好像从天上落下的一大片朝霞,整个桃园仿佛成了一片粉红色的世界。粉红的花朵上还夹着丝丝粉晕,像上好的胭脂一样,弯腰捡起一片放在手心,白里透红,那么柔软,那么滑润,似乎将要渗透到肌肤里了。淡黄色的花蕊,一丝丝的,像姑娘的眼睫毛一样好看。有的桃花还在含苞待放,看起来饱胀得马上要破裂似的,春天的美好就酿在里面了。

一时久久无人说话,都陶醉其中,难以自拔。直到有小和尚奉上香茶才打破这寂静,雨梅熟练的烫杯冲茶,双手捧着香气四溢的茶盏送到雨竹面前,笑道:“妹妹快尝尝,禅业寺的茶可是出了名的茶好、水好,平常可不是那么容易喝到的。”

雨竹慢慢的啜着茶水,听着雨梅兴奋又憧憬的叙述,原来这禅业寺本来是没有这么大一片桃林的,据说是前朝的一个皇帝痴心爱恋的女子最爱桃花,他便许下诺言要在她住的地方亲手种下三百棵桃树,代表三生三世的缘分。一时间,龙涎暗香,缠绕在冰肌玉骨转,琼楼玉宇,桃林之中琴棋书画全,酸水简直要淹没整个**,太后的训斥朝臣的苦谏丝毫不能劝阻皇帝的独断专行。可惜呢,帝王的独宠从来是把双刃剑,光凭皇帝的一双手怎么能为她挡尽宫里数不清的黑手,于是,很自然的美人莫名其妙的早逝,君王心如死灰,决心遁入空门,不顾太后领着皇后众妃苦苦跪求,毅然剃发出家,在禅业寺亲手栽下三百棵桃树后咳血而亡。

雨梅的眼里闪过梦幻的光彩,道:“太美了,不是吗?这儿的桃花之所以这么美一定是植树的人太过虔诚,桃树都有了灵性。”

一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雨竹撇撇嘴,桃林这么美肯定多亏了这么多年僧人的悉心照料,施肥松土,修枝剪丫,也许还因为这里的气候、温度比较适宜桃树生长,跟那个痴心皇帝有什么关系啊。

还有她真不认为那段感情有什么好感动的,两个傻帽的爱情故事?或者是琼瑶剧同人?又或者是顺治帝秘史?

不知道那个太后像不像孝庄那么有手腕,再扶持一个幼年君王,不过即使扶持成了,想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

实在懒得说话,雨竹不愿为了个发花痴的小姑娘错过了欣赏这么美丽的景色,便让丫鬟抬了一套桌椅到桃林里面去。华箬指挥着粗使的丫鬟倒是寻了处好地方,“你眼睛倒是亮的很,怎么找到这么条小溪的。”雨竹笑着跟上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满腹芬芳、心旷神怡。

静静桃林,清清溪流,鸟鸣更觉幽,偶一阵春风,花开如朝华,随风起舞。

阮妈妈打开带来的提盒,从中拿出两碟子精巧的小点心放在小翘案上,笑道:“知道小姐今日要来赏桃花,就蒸了桃花糕,也应个景不是。”

阮妈妈据说是某个厨艺世家的女儿,祖上不知出过多少御厨,手艺自是极好的,雨竹观那桃花糕,色泽粉红,花香醇厚,做成花朵的形状摆在乌釉青丝小碟子上,真是色香味俱全,拈起一个轻轻咬上一口,只觉得花香满口,软糯甜蜜,不由的眯着眼儿发出猫儿般的呜呜声,活像一只吃饱了奶水的小奶猫。

咦,不对,是真有猫叫。

雨竹循着声音低头望去,只见一只毛茸茸、白生生的小奶猫正仰着头冲她“咪咪”叫呢,那纯净乌黑的眸子,软软怯怯的叫声,还有那巴掌大的小身子,顿时让雨竹彻底被萌到,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它的小脑袋,雨竹捏下一小块糕,细细碾成粉末,然后用食指托着送到小猫面前,毛茸茸的脑袋凑上去就是一阵猛舔,舔完又抬头叫唤,意思是还要。

解妈妈仔细端详了一下小猫,道:“这只猫毛被洗得很干净,一定是有人养的,小姐还是别给它喂食吧。”

雨竹知道她担心的地方,猫还这么小,万一吃坏了肚子,没准就一命呜呼了,可不是要得罪主人嘛。可对上小猫那渴望的眼睛,她又有些不忍心,小猫崽子什么的最可爱了,那无辜的小眼神一来,雨竹就觉得自己不给它东西吃真是罪大恶极。

“你个小东西,怎么乱跑到这里来了,当心给阿黄叼了去。”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小溪边的桃树后忽然转出一个老头,姚妈妈认出那人身上穿的是主持的常服,忙提醒雨竹。

雨竹知道眼前这老头可是连史氏这种级别的人都极其尊敬的,便恭敬的施了一礼:“主持大师好。”

第60章 惊魂

“好,好,小姑娘也好。”仙风道骨的老和尚漫不经心的回应着,眼睛却紧紧盯着旁若无人的舔着自己雪白小爪子的小奶猫,忽然闪电般的伸出手去,捏着小白猫颈上的皮就把它拎了起来,可怜兮兮的小东西徒劳的挣扎着,在那双铁钳般的大掌下瑟瑟发抖。

“终于逮住你了,今天又干什么坏事了,跑这么远想干嘛。”老和尚不客气的给了它一个脑崩儿,听道小猫尖细幼嫩的叫唤才满意的捶着自己的腰,骂道:“居然敢往老子的木鱼里撒尿,胆儿肥了啊,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说罢,也不管旁人,一颠一颠的就要走。

雨竹瞧着可怜,这佛门的老和尚怎么如此荒唐,忍不住开口:“大师且慢,这小猫尚且年幼,就如小孩子一般总会犯错,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何不饶它一次,也算功德一件。”

老和尚一手拎着咪咪直叫的小猫,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留了很久的银须,笑道:“你这小女娃娃好不讲理,照你这么说,只要年纪小,犯了错也没关系罗,今日的因明日的果,这小东西做了错事就要受到惩罚,今儿晚上甭想吃饭。”

雨竹暗道不妙,和念了一辈子经的老和尚说佛法那简直是脑子有病,还是用战无不胜的孙子兵法加上打工妹必备的胡搅蛮缠功吧。

“大师为何如此气急败坏,出家人早已跳出红尘,怎可如此看重外物,木鱼只是死物,而且只是辅助之物,如果大师佛法高深,应当心里心外处处是佛才是,何故如此执着于木鱼。而且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满意的看到老和尚慢慢涨红的脸,促狭着继续道:“大师,难道你心动了?”

“啧啧,大师,你的脸红了,莫不是被我这个小女娃娃说中了。”

老和尚气得揪断了几根胡子,哆嗦着嘴想解释,可是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自己从刚会说话起就开始念经,寺里的佛家典籍不说倒背如流,起码也是熟读之、明辨之、了然于心,此刻竟被一个小女娃批佛心不稳,更有甚者,自己居然越想越觉的她是对的!自己为什么会执着于木鱼呢,明明那个木鱼已经很久不用了,难道最近的功课懈怠了?

默默的快速念了一边遍静心咒,老和尚终于心平气和下来,也不管地下湿润的泥土,就这么席地而卧,笑得慈眉善目:“这位女施主真是与佛有缘,贫僧受教了,不知能否有幸一起论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