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两个时辰了。”俞姑姑小心翼翼道,末了补了一句:“应该就要回宫了。”

“是吗,那就好。”太后把玩着手中的印章,又恢复了沉默。

俞姑姑领着伺候的宫女们侯在一边,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直到一声尖细的“皇上驾到”从外面传来,才打破了满殿瘆人的安静。

飞快眨去眼中深刻的情感,太后缓缓扬起慈爱的笑容:“去给皇上上茶去。”

俞姑姑躬身应诺,忙转身去了偏殿。

“母后,好消息,好消息。”在年轻的元玺帝穿着龙袍的颀长身影踏进大殿的刹那,满殿的阴兀森冷都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阳光照在绣着五爪金龙的龙袍上,晕起的金灿光彩,熠熠生辉。

太后的笑容已经僵在了嘴边,直愣愣的看着那由远及近的明黄色身影,等到走到了跟前,才把她从魔怔中惊醒。

“…什么好消息?”

掩饰似地站起身,注视着皇上因兴奋而神采飞扬的眸子,笑道:“让咱们皇上这么欢喜,快说来让哀家也高兴高兴。”

神色如常。

皇上便按捺下疑惑,笑道:“前些时候蒙古闹心的很,总算解决了。”

太后原本笑意盈盈的温和面庞顿时变了颜色,急道:“解决了?昨儿不是才…”

她忽的意识到不对,赶紧截住了话头,强笑道:“皇上快说说。”

“刚刚得的急信,格尔察降了。”

“格尔察?他不是新汗王的胞弟么?”太后还是有些回不了神。

皇上眉头一挑,笑道:“就是他说来也是祖宗保佑,本来要是撕破了脸肯定难缠的很,但旭烈兀自毁城墙,可怨不得咱们。”

“皇上可要谨慎,当心蒙古人使诈”

“母后放心,这消息确实属实,旭烈兀强娶格尔察已聘之妻,夺妻之恨…便是性子再和软的人都要发个很,何况是脾性暴烈的蒙古鞑子?格尔察虽势力远不如旭烈兀,但是一旦内部生乱,哪里还有力气骚扰我边关?”端过俞姑姑送上的热茶喝过一口,皇上心情轻松,嘴角一直挂着温煦的笑意,如罂粟一般勾人沉迷,引得好几个宫女不怕死的红着脸偷偷打量。

深秋的的风已经沾上了几缕冬日的寒意,不知从哪处缝隙中吹进,在空荡荡的殿宇中肆意游荡,太后忍不住颤了颤。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她伸手抚了抚袖子,不知是冷的还是惊的,脸上却还是温和的笑容:“难得皇上想着告诉哀家一声,倒是少担了不少心…现下怎样了?事情还不少吧,皇上还是快快回去,莫贪高兴而误了正事。”

“母后教训的是。”皇上大笑一声,行礼道:“那朕便先回御书房,母后且歇着。”

太后眉眼柔和,含笑道:“去吧,也要注意着身子。”

正在这时,外头却几声尖叫,接着就是一团火红的身影闯进了殿门。

——竟是诸邑公主

只见她穿着一身华丽的大红色绣凌云花纹广袖长裙,贵重的宝钿花在髻畔璀璨绽放,明艳不可方物。不过最让宫人惊惶的却是她手中一根长长的金丝缠莲花头银簪,寒光闪闪的锋锐簪尾正抵在自己细嫩白皙的脖颈间。

“这是怎么回事?”

皇上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边,厉声问道:“谁敢对公主不敬”

站在一旁抖得如筛糠般的周公公见皇上刀锋般的冷眸扫了过来,吓得扑通一声就重重跪在了石阶上,求助似地的看了太后一眼,磕头道:“怕惊扰了皇上和太后娘娘说话,小的就…就想让诸邑公主等一会儿,没成想公主要硬闯”

第243章 面临

“皇上骂一个奴才算什么?”诸邑公主冷笑一声,将手里的簪子慢慢移开颈侧,重新插回到头上,“您怎么不问是谁让这奴才召我进宫的呢?”

皇上微眯眼睛,目光凌厉,看出诸邑公主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沉声道:“皇姐有什么话和朕说便是,何苦这样糟践自己。”

诸邑公主仪态万方的理了理袖子,忽的抬头,眼睛直勾勾的看了过去。

被她放肆打量的目光盯得微微皱眉,皇上正要出声询问,诸邑公主却说话了。

“皇上真是玉树临风,俊朗不凡呢。”她轻笑着撇了撇嘴,将目光转向了立在一边,脸上已是一片惨白的太后,红唇轻轻吐出:“难怪…”

“你住嘴”太后哆嗦着唇,尖声斥责出声,只是眼底掩藏不及的惊惶暴露了她的不平静:“…看来是哀家和皇上都太纵着你了,居然敢硬闯慈宁宫,怎么,哀家叫你来说说话,遇上皇上来了,请你在偏殿等一会儿都不成吗”

她越说越顺,伸出去的指尖都在哆嗦,“周公公,你还愣着做什么,皇上要回御书房处理蒙古格尔察投降诸事,耽搁不得,还不快快开路”

“格尔察降了?”极度震惊下,诸邑公主脸上表情凝固成一半惊诧一半愤恨,秀美的脸颊扭曲着,有些滑稽。

可是却没人感到好笑。

尤其是一直没弄明白出了什么事的元玺帝,他的目光从极力保持镇定的太后、恍如陷入怔忪中的诸邑公主,还有一众诚惶诚恐、深深垂头的宫女太监间扫过,最后落到了被宫女搀着往外扶的诸邑公主身上,终于开口道:“等等”

“皇上莫管她,这孩子是有些魔怔了,你也知道她先前嫁得那人对她不好,很是受了些苦,如今还没走出来,最近又听了些风声…这才有些失态。”

太后缓过气来,挥手示意周公公将人带下去,一边笑道:“知道北边已经没事,再养养就好了,不用担心…皇上去忙吧,哀家守着她。”

说着就吩咐着宫女去请太医,自己则扶着俞姑姑的手去了偏殿。

“皇上…”李德安硬着头皮轻声唤道,倒底是走是留,您总要给个话吧。

“摆驾御书房。”虽然还心存犹疑,但是到底国事为重,一些小事,他相信母后可以办妥。

偏殿里,太后语气冰冷,一字一句缓缓道:“我竟不知你有这种能耐。”

“便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竟连兔子也不如了么。您说是吧,太后娘娘。”诸邑公主不甘示弱,扬着脖子直视着太后的双眼,平静道。

“方才如若不是我出声,那话你都要出口了吧…还有脸提什么信义。”太后似乎没料到她居然敢直接质问回来,顿了顿,继而冷笑道。

诸邑公主嘲讽的目光越加露骨,“你失信在先,又怎能怪我背诺在后,要死便一起死,不叫我好过,我就是死也要咬下你一块肉下来。”声音中满是怨愤和疯狂。

触及到那寒凉的眼神,太后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辩道:“笑话,哀家什么时候失信了?刚刚已和你说了,最近旭烈兀在边关那儿闹得厉害,哀家就想宣你进宫来说说话,谁知道皇上忽然得了格尔察降了的消息,兴冲冲跑来和哀家说,这才让你稍避片刻…”

“…哈,到这会儿还在狡辩。”诸邑公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敢摸着良心说,懿旨宣我进宫,不是想把我送回蒙古去?”

“哈哈,送了我一次,还要送第二次…哈哈。”

太后给俞姑姑使了个眼色,俞姑姑忙点了点头,轻轻退了出去。

“不管你信不信,哀家不是这个意思。”太后眼中的杀机一闪而逝,最后想到了什么,又不甘心的隐没在瞳仁深处。

诸邑公主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按着额角道:“瞧我这脑子,你哪有良心好摸…应该说,你敢拿你儿子发誓,懿旨宣我进宫,不是想把我送回蒙古去?”

太后果然变了神色,恼怒道:“放肆,皇上乃一国之君,岂容随意挂在嘴边发誓,当真不知所谓”

“只要你放过我,只要你放过我,你的秘密守住了,我也能过我想过的日子…不好吗?男人有男人的活法,关女人什么事,便是得不到我,他也翻不出多大的风浪,动摇不了皇上江山的一丝一毫…”

诸邑公主脸色苍白着,喃喃自语。

太后不说话,却想起那封秘密送到皇上御案上的旭烈兀亲笔信,缓缓摇了摇头…虽然皇上不屑一顾、引以为耻,很快抛诸脑后;但是她派人偷偷誊写出来看后却相信——那男人是认真的便是格尔察降了会造成些麻烦,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听说你惹得程国公大怒,被关院子里了…为什么?”忽然想起了一事,太后握紧了拳头,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

诸邑公主眼中就有了慌乱,虽然很快就隐了起来,但还是被捕捉到了。

太后的眼神一下子森冷如冰。

雨竹默默打发走派去探听消息的小丫鬟,长长叹了口气。

诸邑公主还没有回来

也不知道太后宣她进宫是想做什么?

不过这会儿的她已经被逼到了极限吧,才会那样不计后果的威胁老公爷…

程巽勋从外头进来,脸色依旧严峻,见了雨竹,语气还是松快了些:“莫要太担心了,刚刚听到的消息,那蒙古汗王的胞弟降了,这下他再想闹腾也是有心无力。”

只要错过了这个时机,那以下一次卷土重来恐怕就要等到明天夏秋之际朝廷的准备便不会这样仓促。

“那公主呢?她会与太后说那件事她已经告诉了老公爷吗?”雨竹心里闷闷的,不知道是该怪她还是该可怜她。

当初小小年纪被远送蒙古,从金尊玉贵的元后嫡公主变成远嫁和亲之人,好容易回来却仍然过不了平静的日子…

程巽勋不说话,他的心里已经隐隐有数,恐怕不用诸邑公主说,太后也能察觉到一些,毕竟那父亲太沉不住气了,当场发了那样大的脾气。

要是往常还罢了,可偏偏是在这样一个时候…

雨竹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她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在诸邑公主出嫁时,太后赐给她的血燕窝,下的是致人痴呆的药了。

原来那诸邑公主竟然不知从何处探听得知,太后插手了内务府,竟然将后宫中所有有位份的女人宫中所用口脂和换过,添加了避孕的药粉…

如此一来,每日必须妆容精致的妃嫔、昭仪、婕妤们,哪个能逃脱得了?怪道除了在四皇子府就有的大皇子和早早孕育的二皇子,此后再没有喜讯传出。

诸邑公主以此事威胁太后,要她放自己出宫,不然就将此事宣扬出去,让皇上知晓他一心尊敬的母后有着怎样的龌龊心思为怕遭毒手,还特意在外边安排了人,一旦自己遭遇不测,就直接公之于众。

太后顾忌这一点,这才咬着牙赐婚,心里却恨得要命,让内务府给诸邑公主准备的嫁妆不少都是有问题的,不过都给于妈妈看了出来…

此次将诸邑公主召进宫中又是想做什么?

雨竹想到了北边的局势,隐隐像是抓住了什么…

“太太,太夫人回来了。”

正愣神间,华箬进来禀报道。

回来了?

雨竹和程巽勋都站了起来,对视一眼,一齐往春曦居去了。

刚走到院门前,就见到于妈妈正等在阶前。

见两人走近,忙蹲身行礼,垂头道:“二爷、二太太,公主身子不适,这会儿已经歇下了…让奴婢守在这儿,若是有事,等她醒来再说。”

“哼,这么大架子?”背后传来一道嘲讽的声音。

接着老公爷缓缓从拐角处走了出来,冷冷扫了于妈妈一眼,道:“公主的架子摆得倒是大,程府可供不起这样的大佛。”

于妈妈大急,连道不是。

老公爷摆了摆手,很是不耐烦的样子,问道:“敢问公主什么时候起身?”

“一个时辰尽够了。”于妈妈忙回道。

闻言,老公爷看了看天色,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雨竹看着老公爷远去的背影一眼,忍不住咬了咬牙。

既然诸邑公主歇下了,那再多的疑问也只好按在心底,程巽勋就和雨竹先回了青葙院。

晞哥儿刚刚睡醒,被乳娘抱了进来,大大的瞳仁如浸在清水中的黑水晶般,澄澈无比。他现在已经有些能认人了,小脖子轻轻转了转,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

在看到雨竹的刹那,晞哥儿忽的露出个小小的笑容,嘴里还发出“哦哦”的欢叫声。

雨竹看到那小人儿可爱的模样,心都要化了,再多的烦忧都消散的干干净净。

从乳娘怀中将儿子接了过来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粉嘟嘟的面颊,笑道:“晞儿看到娘高兴了啊,都笑了呢。”

复又指了一旁微笑的程巽勋,“这是爹爹。”

晞哥儿就顺着雨竹的手看过去,好奇地打量着。

最近程巽勋常常早出晚归,出门和回来的时候晞哥儿都睡了,所以对这个父亲他还有些陌生。

雨竹看着那两双极为相似的漂亮眸子互相看着,心里无端的就泛起感动来…

第244章 缘由

这一个时辰过得很慢很慢,到时间的时候,雨竹将曦哥儿交给乳娘抱下去喂奶,自己则和程巽勋起身去了春曦居。

老公爷早已到了,正和诸邑公主说着些什么,转头看了一眼,匆匆示意他们坐下。

诸邑公主顿了顿,接着道:“…太后娘娘只是担心蒙古人,知道我在那里待了十几年,想问问我对旭烈兀的实力有没有大体的把握,或许知道些什么也能派上用场。”

“正巧又得了格尔察投降的消息,太后就让我回来了,没有问旁的。”

程巽勋肃容道:“太后知道…你告诉了父亲那件事么?”

诸邑公主惊讶地看了眼老公爷,好像是不大相信他会将消息告诉儿子和儿媳,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道:“不知道。”

反正她没说,至于太后猜没猜到,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反正…她看向严肃着一张脸端坐上首的老公爷,嘴角轻讽,她将秘密告诉他,希望这男人能帮帮她,保护她,他却一直不说话;最后自己急了,威胁要让太后知道,他也听了秘密的时候,才勃然大怒…男人果然都靠不住老公爷听了就大大的松了口气,皇家底下的阴司之事多不胜数,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尤其是在被主子察觉你已经知情的情况下。

程巽勋则是还有事情要办,很快和老公爷一前一后出了春曦居。

诸邑公主的脸色陡然就松快了下来,轻轻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

“公主脸色不大好,可要去请个太医?”雨竹盈盈起身,皱眉道。又从于妈妈手中的乌木雕花茶盘上端过一杯热茶,亲手送到了诸邑公主手边。

“不用了。”诸邑公主勉强笑了笑,接过了茶,却不喝,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雨竹就静默了一会儿,忽的开口道:“太后其实是知道了吧?”

“什么?”

“您告诉了老公爷,接着老侯爷大怒,把您遣回春曦居。”雨竹眼神清澈明亮,坦坦荡荡,“这里头的动静不小,而且因为您是拿秘事威胁太后才赐的婚,所以陪嫁的宫人中肯定藏着太后娘娘的眼线,那么这件事被报与太后娘娘知晓也是理所当然的。”

陪嫁的宫人中有太后的眼线,她以前只当不知道,因为知道了也没办法将人怎么样,还是得收在府里任由她们打探传递消息。

诸邑公主撇开视线,“我半句都没有透露。”

雨竹嘴巴咧了咧,却没有笑出来。

然后又是一阵压抑的沉默。

“您当初为什么要嫁进国公府?”过了一会儿,雨竹才幽幽问道:“…你在北边过得不好,为什么还要嫁人呢?”

从丫鬟打听出来的消息看,诸邑公主在北边很是受了一番苦,夫婿还有些家庭暴力,那在脱离火坑之后,应该短时间之内不想嫁人吧。

作为一个和过亲的公主,太后即使再不喜欢她,明面上也要好好供着。大不了一个偏远的宫殿,安安静静一个人生活。

要不是事实摆在了眼前,自己无论如何也猜不出,居然是诸邑公主威胁太后赐婚…

可能是雨竹的情绪太过平静真诚,又或是觉得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好掩藏的了,诸邑公主就将话摊了开来:“…你是太后的侄女,也去过皇宫,觉得很华贵很壮观吧。”

“肯定也知道里头不是像表面上的这样光鲜,从上到下,从皇后贵妃到宫女太监,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

雨竹点点头,要不然当初自己不用入宫,崔氏怎么会那般高兴。

诸邑公主微微一笑,大大的杏眼里漾起回忆的迤逦,“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在母后寝宫的暖阁里午睡,就听过母后和贴身大宫女的谋划…那天太阳还没落山,就听到内侍来报,父皇最近宠爱的一位婕妤落胎了,还伤了身子。以后我留意着那位姓马的婕妤,却再也没有消息了。”

“…宫里可不是凭位份说话的,要是失了宠,没有依仗,小小的内侍都可以不拿你当回事,克扣饭菜,阴阳怪气,故意为难…作践起人来什么都做得出,还能让你有口难言,生生熬死。”诸邑公主拿杯子略沾了沾唇,眼角眉梢全是落寞:“这种事情我见多了,如今皇上又是至孝之人…想过清净日子,只有出宫…”

“至于为什么是国公爷?”诸邑公主摆了摆手,“只要能出宫去,嫁谁不是嫁?你姑母便是让我嫁一个乞丐,我也是乐意的。”

雨竹听到这里,忽的想起了去年元宵节的时候,太后定要自己进宫,又拉着自己说了好些莫名其妙给自己撑腰的话…

如今看来,她当时是被诸邑公主烦得很了,同意赐婚给京中条件最配得上诸邑公主的程巽功,可是想想还是不甘心,就想借自己的手去对付诸邑公主反正在世人看来,两个嫡子中间加了个爵位,本身就难以和平共处,妯娌之间的斗争更是寻常…

诸邑公主虽是元后嫡女,身份高贵;自己却也不差,而且想来从小被父兄母亲娇宠着长大,性子自然有着些唯我独尊,再加上有太后的挑唆和怂恿,做出些“事情”来简直是太正常了即使闹大了,倒霉的也是自己,与慈爱宽厚的太后一点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