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洛端起娘亲的茶杯喝了几口据说有安心宁神功效、实则奇难喝无比的药草茶,舌尖的苦涩迅速蔓延。她皱着脸鄙夷的瞪着杯子里的深褐色液体,在娘亲等的不耐烦之际,终于清清嗓子不紧不慢的对拥有知情权的一老一小说:“其实很简单,我旧情人回来了。虽然我从没想过跟他再续前缘,可是也没有完全忘情。我没办法以同等的感情回应黎锐枫对我的付出。我能忍受孤独,可我无法忍受他用自己远深于我的爱,为我的旧情难忘买单。简言之,我不想欠他,不想再欠任何人。以上,汇报完毕。”

萧雨面色复杂的注视着她,复杂程度跟刘杰有一拼。刘杰听完她的话,怒火冷却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无声的叹息。如果换做是别人对她说出这番话,她铁定会毫不犹豫的来一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可眼下说出这番话的,是她那个举重若轻、就算肩上压着千斤重担依旧能面不改色谈笑风生的女儿。她了解何洛,所以她听出了那番话背后藏着的沉重和不甘。尽管如此,身为母亲,她还是忍不住嗔怒道:“洛洛,又有几对夫妻对彼此付出的爱是对等的?找到一个他爱你远胜过你爱他的男人,那是你的幸运!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我也不跟你多说。等我跟锐枫谈完,让他跟你说。总之我跟你爸坚决不同意你们离婚!”说完,起身就走…

何洛敛去漫不经心的随意,冲着娘亲的背影不容置疑的说:“妈,如果你真心为我好,真心为黎锐枫好,那就别干涉这件事成吗?他爱我胜过我爱他,这种不对等的优越感,我还真受不起。我喜欢平等,谁也不需要爱谁更多。我最怕别人为我让步为我牺牲,正因为我经历过,所以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所以…”

所以…

娘亲已经不见踪影…

萧雨若有所思的望着她,欲言又止。

何洛自嘲的撇撇嘴,“我旧情人就是你亲爹。怎么样,有没有帮你解惑?”

“…”萧雨别扭的避开她的视线,心里翻江倒海,不知是喜是忧。

何洛伸了个懒腰,意兴阑珊的对他道了声‘晚安’后,起身离去。

半夜,黎锐枫发给何洛的短信——

明早飞机,返纽约,归期未定。

失眠中,何洛第一时间看了短信。莫名的,不安。

第60章

人生不是被动承受的过程。

这几天何洛时常想起这句话。

初听到时,只觉抵触。

细细想来,竟有几分感同身受。

十一将至,何洛正式辞职。

社长大喜,总编依依不舍。

那次绑架事件后,何洛第一次跟王丽碰面就是去杂志社辞职的那天。王丽对东东遭遇的飞来横祸绝口未提,言谈中除了挽留外,还有对黎锐枫的高度赞扬。东东被萧雨牵连险遭不测,何洛实在很想知道黎锐枫究竟在背后做了什么,才能令爱儿如命的王丽在她面前表现的如此淡定自若。不过她什么都没问,默默将这染着黎先生气息的润物细无声的爱意,悄然藏于心底。

黎锐枫离开的那天清早,何洛曾经给他打过电话,关机。何洛也曾试图联络小花,停机。该死的直觉搅得她心头惶惶,从郑惠那得知,小花也已离开。关于小花跟郑惠之间的交往,何洛知道的不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郑惠已弥足深陷。傲娇娘的姿态仍在,言语中却透着难掩的自嘲与哀伤。

女人都相信自己的直觉。郑惠觉得,这段不知有没有真正开始过的恋情,已然奏响终曲。如风的过客,每个女人都曾有过这样的邂逅。当你拼命想去抓住时,风已远去,无影无痕。

在电话里跟郑惠进行了一番文艺青年式的对话后,心空荡荡的,发慌。脑子里数次闪过黎锐枫的面孔。那个惯于用浮云般的淡然伪装自己、惯于在浅笑轻语中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疏离着凡尘、冷眼旁观的男人,在真的爱过后,会不会也化作一缕清风,飘然而去。

何洛问自己…

若是他日风逝去,会不会后悔当初的不挽留…

没有答案…

何建国昨天刚刚结束基层部队的视察工作,返家自老伴那听说了女儿闹离婚的事后,表现的相对镇定。他比老伴更加了解女儿,知道她不是个没有责任感的孩子。事出定有因,他要亲自问过女儿才能下结论。刘杰迫切的希望尽快解决这件事,无奈事件中的二人一个天天敷衍一个手机关机。拷问了敷衍的那个才知道关机的那个已经回美国,原因不祥。

萧雨一直住在老两口家里,正常上学放学回家。话不多,尤其对于何洛和黎锐枫的事,任凭刘杰怎么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那晚冲动下的失言纯属意外,为了不再错上加错,他决定好好管住自己的嘴。

无家可归后,何洛并没住在娘家,主要是怕被娘亲磨得耳朵长茧。阿九在王朝酒店帮她开了间房,何洛去杂志社辞职的那天,阿九提着简单的行李神出鬼没的出现,将房卡交给她。原本何洛拒绝的毫不犹豫…

为什么是原本呢?且听——

“何小姐,晗哥吩咐我即刻动身前往墨西哥,把没处理干净的事情都处理掉。如果晗哥还像从前,那自然不需要麻烦何小姐。可现在他身边真的离不了人,他的眼睛就像个定时炸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看不到。所以…”

何洛表示赞同,所以,“我可以帮他介绍个全职陪护,绝对贴心可靠。”

阿九微笑不语,安静的望着她。言下之意相当明显,难道您觉得晗哥会允许身边出现陌生人的气息?

何洛装糊涂,并且打定主意一装到底。

眼神交流失败,阿九索性直言不讳的对她说:“何小姐,我一直觉得您是个有胆识有魄力有担当,而且敢爱敢恨的性情中人。我没有资格对您和晗哥之间的事情指手画脚,我只是觉得您这样刻意回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看的出,您还记挂着晗哥。我想就算不谈感情,单是这份记挂也足以令您坦然的面对晗哥。阿九言尽于此,请原谅我的冒犯,告辞。”

有胆识?自嘲。

有魄力?自嘲。

有担当?自嘲。

敢爱敢恨?自嘲。

性情中人?自嘲。

暮然回首,骄傲的人生急转直下,精彩不再,黯淡无光。

何洛再次问自己…

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情绪低潮期遭遇血淋淋的生理期,负负绝对不得正。是以再次见到欧阳晗时,何洛从内到外,从仪容到心情,皆皆颓到令人言语不能。

两个人是在酒店旋转门内相遇的。何洛进,欧阳晗出。转了半圈,欧阳晗进,何洛出。欧阳晗笑立原地,何洛默默转至令人侧目后,终于苍白着脸与他面对面。

“生理期?”欧阳晗问。

“…”何洛烦躁的皱眉,默认。见他挺拔的身段包裹在一丝不苟的黑色手工西装里,忍不住问:“你要去哪?”

“谈生意。”

何洛顿时提起警惕,“跟谁?谈什么生意?”

欧阳晗摸了摸她的头,动作自然亲昵。举手投足间,不着痕迹的散发出千帆阅尽凝炼沧桑后的成熟韵味,配着深刻若混血的五官眉目,轻易的吸引了众多过往之人的目光。何洛不自在的退了半步,接着就听他戏谑道:“不用担心,谈的是光明正大的生意,我并不是只会走私军火。”

何洛别开头,想酝酿个从容镇定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无奈面部肌肉仿佛僵住一般,怎么扯都扯不到理想的角度。

欧阳晗扳过她的脸,抚着下巴盯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果断决定,“上去睡觉,等我回来。”

何洛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没好气儿,“ 你自己出去?万一眼前突然黑了怎么办?”

欧阳晗被她委婉的用词逗乐,“听声辩位的功夫我已经修炼的不错,就算黑了也不至于太失态。”

抽疼,心脏。何洛情不自禁的往他身前凑了凑,故作不在意的,“听声辩位是不错,可那些桌椅板凳墙壁栏杆什么的可不会出声。”

欧阳晗抬手揽住她的腰,霸道的将她拥入怀中。坚硬的胸膛,熟悉又陌生。耳边,拂过他的气息,“放心。自从眼睛出了问题后,每到一处陌生的环境,我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任何可能会对我造成障碍的家具摆设的位置熟记于心。就算有一天我真的瞎了,也一定会成为那个最不像瞎子的瞎子。”

又抽了,比刚才还疼。何洛推开他,鼻子发酸,生理期的各种不爽各种难受咆哮侵袭,脑袋直犯晕,“别说那俩字成吗?我不爱听…”

话音未落,双唇已被封。

欧阳晗吻过安娜,很多次。

何洛脑子空白了三秒,清晰的听到一声‘咔嚓’…

欧阳晗倏然抬头,周身寒气迸射,牢牢把何洛按在胸前的同时,凌厉的目光已顺着声音将好事者锁定。原来是,熟人。

刚刚与爱妻结束海南三日游返回B市的黎千帆黎大哥,坦然自若的收起手机,推了推眼镜淡定的问候,“大庭广众之下,画面如此限制级,我还以为是剧组拍摄,没成想原来是欧阳兄跟我弟媳在爬墙头。不好意思,打扰了。”

苏瑞拎着旅行袋站在他身后,风衣牛仔围巾短靴随意组合出纯正的欧美范儿。她原本准备静观其变,见老公如此不冷静,正想打圆场,另外一道冷硬的声音已率先响起,“黎博士,我希望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

“欧阳先生…”苏瑞阻止黎千帆,抢过话头,和气的道:“刚刚我先生说的话确实有失分寸,我替他道歉。但是不管怎么说何洛现在还是锐的太太,就算他们夫妻间发生了问题,在没有正式离婚之前,你都不该染指有夫之妇。

何洛挣开欧阳晗的胳膊,面无表情的转身,礼貌而疏离,“大哥大嫂,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还有事,告辞了。”说完,抓起欧阳晗的手就往外走…

“等等。”黎千帆叫住她,“小何同志,你知不知道小枫现在在哪里?”

何洛背对他,未回头,“纽约,应该。”

“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回纽约?”黎千帆问。

“不知道。”何洛松开欧阳晗的手,瞬间被他反握住,“黎博士,我除了不喜欢外人干涉我的私事外,也相当讨厌说话拐弯抹角。”

黎千帆冷笑,“怎么,难道你还能让我人间蒸发不成?”接着,他视线再次转向何洛,目光犀利,“现在谁都联系不上小枫。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他正在执行某项无法拒绝、并且保密性与危险性都极高的委托任务。我想他走之前应该跟你说过什么,我想你一定没有给他任何能令他心无旁骛专心玩命的正面回复。如果小枫出了什么意外…”

如果不是何洛出手拦住欧阳晗,当场就会有人出意外。

苏瑞强行拉走了黎千帆。离去前,匆匆在何洛耳边留下了他们的房间号码。

悄悄围上来的保安又悄悄退去。何洛跟欧阳晗穿过旋转门,酒店安排的司机已等候多时。

坐进车里,司机按照指示上路。何洛不说话,望着窗外。欧阳晗不说话,支着下巴望着她。

沉默了几个红绿灯的时间…

第61章

窗外的街景晃的人发晕,何洛用力眨了眨眼睛,默默的收回视线。封闭的车厢里,安静无声。曾经天人永隔,此刻只需回眸便可相望。这样近的距离,却令人心生怯意。

她沉思了半晌,低头盯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声音极轻,“晗哥…”

两个字,直击心底。欧阳晗唇角情不自禁的上扬,笑的开怀。

感受到他的愉悦,何洛接下来想说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

欧阳晗拍拍她的腿,一切了然于心,“我知道你在担心锐。尽管在爱情的盛宴上,跟你跳开场舞的那个人是我。可在我中途离席时,你的舞步并未停歇。不过,我回来了,赶在终曲之前。该如何选择,全在你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

何洛望着他,淡然的倦色中染着些许颓废的自嘲,“晗哥,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憋在心里。想说,可又不能说。”

欧阳晗抬手帮她把腮旁垂落的发丝塞到耳后,“在我面前什么都可以说。就算是伤我心的话,也一样可以说。”

何洛流露出几分成熟干练之外的娇憨,气鼓鼓得瞪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憋在心里的话是什么?”

“知道。”

“什么?”

“如果我没有死而复生该多好。是不是?”

“…”

眼圈泛红,何洛别开头,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肩膀被他搂住,力道大的令人放弃挣扎。何洛闭上眼睛,放纵眼角凝结的泪珠顺着面颊缓缓滑落。

之后,一路沉默。

抵达目的地,苏腾集团。

车停稳,欧阳晗望着靠在自己肩头熟睡的人,眸子里泛起的柔情,连透过观后镜张望的司机小弟都险些沉浸其中-_-|||。

迷迷糊糊间,何洛觉得那令人昏昏欲睡的颠簸感好像消失了。她抬起眼皮,朦胧中正对上他微带调侃的笑颜。

“到了?”她揉着眼睛低声问。

“恩,十分钟前就到了。”

“…”

司机把车开去了停车场。站在气派巍峨的高层写字楼前,何洛不解的望着他:“苏腾集团?你对房地产感兴趣?”

“有利可图而已,谈不上兴趣。这个世界上,我只对你感兴趣。”

“…”

因为有预约,前台接线员热情的将二人引领到VIP专属电梯前。何洛站在欧阳晗身侧,盯着银色金属门上映出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忽觉说不出的别扭。一个穿着档次品味兼具的定制手工西装,搭配暗灰色衬衫,袖口还别致的装点着两枚优雅的钻石袖扣。而另一个却穿着绒嘟嘟的浅灰色宽松长毛衣,下身是将休闲二字演绎到淋漓尽致的牛仔裤和格子布鞋…

等下互相介绍的时候,自己该是什么身份?

秘书吗?不像。灵光乍现,两个字跃然而出——

跟班。

“我应该换身衣服再来的。”她郁闷的直言。

欧阳晗却丝毫不以为意,“你的气场不需要靠装束来衬托。”

何洛随口问:“什么气场?”

欧阳晗摸摸她的头,“‘谁也别惹我’的气场。”

何洛囧,“那是母老虎的气场。”

欧阳晗深以为然,“没错。在很多人眼里,安娜就是一只优雅又骄傲的母老虎。爪牙锋利,令人望而生畏。”

“…”

顶楼的电梯外,干练的女秘书已恭候。欧阳晗率先走出来,女秘书热情有礼的道:“欧阳先生您好,我是苏总的秘书安娜…”

欧阳晗闻言皱眉,打断她,漠然问:“中文名?”

女秘书愣了片刻,随即回答:“陈安娜。”

何洛听了差点没忍住笑,抢在欧阳晗之前对她说:“陈秘书你好,请带路吧。”

女秘书克制着心中的困惑,对何洛点头示意,礼貌的说:“二位请跟我来。”

穿过秘书的办公区,两扇厚重的深棕色木门出现在眼前。镶嵌其中的金色铭牌上雕刻着一行漂亮的花体英文字母——HAIYANG SU。

秘书上前敲门时,何洛悄悄对欧阳晗说:“晗哥,这里不是美国,陈小姐也不是你下属,咱别碰上个叫安娜的就逼人改名成吗?”

欧阳晗收回落在陈安娜小姐背上的视线,不置可否。

何洛无语。前方门已开。

“二位里面请。”

苏腾集团是华北数一数二的地产巨头,北部省份能与其一争天下的数来数去也就只有老牌的海天地产和近年来迅速崛起的、由娱乐产业转型的秦尊集团。

苏海洋,苏腾集团年轻的掌舵人。何洛在电视上看过他的个人专访,杂志社的旧同事们也时常会谈论起这个B市排行前几的钻石王老五。一个优雅入骨的男人,眼底沉淀着伤痛镌刻下的沧桑,何洛对他的印象。

之前苏海洋跟欧阳晗通过电话,所以二人对彼此并不陌生。倒是在看到何洛的那个刹那,苏海洋的视线定格了几秒,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某个他所熟悉的、或者说眷恋的身影。

在苏海洋盯着何洛看的时候,欧阳晗眼前毫无征兆的漆黑一片。何洛下意识扭头,几乎在第一时间察觉了他的异常。

苏海洋感受到他二人之间微妙的互动,收起飞散的神思,微笑自若的引他们入座。何洛悄悄牵起欧阳晗的手,用力握了握,不疾不徐的带着他走到沙发旁。

三人坐定,苏海洋已看出欧阳晗的不对劲,不过他并未表现出任何好奇。短暂的寒暄后,直入正题。

同一时间,纽约。晚十一点,某私人别墅。

光线昏黄烟雾缭绕的起居室,四人,或站或坐或踱步。

黎锐枫、小花、埃瑞克,以及金发碧眼的法裔美女,伊娃。

腔调各异的英文,激烈的争辩。

小花怒:“这个计划实在是太弱智了,中情局的人都是吃屎长大的?”

伊娃更怒:“请注意你的措辞,我从来没吃过屎!”

小花不屑:“总之如果一定要按照这个弱智的计划行事,我坚决不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