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望着氤氲的水汽,心底有些砰砰跳。

“……去寻你的家人吧。”那个骑马的少年将她放到地上,意气风发,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暮珠见她说着说着有些出神,眼睛亮晶晶的,不禁抿嘴笑起来。

“是吗?你那时觉得他如何?”她凑过来,挤着眼贼笑,“救了你的大英雄,可想过……嗯?”

“嗯。”初华点点头,“想过。”

“哦?”暮珠眼睛一亮,“怎么想的,说说。”

“还能怎么想,把他拉到戏班里呗。”

“戏班?”暮珠讶然。

“是啊,他可厉害啦,他骑在马上,能射箭能砍刀,还会用手捞人,我们戏班里那时就差一个马术好的!”

暮珠:“……”

初华遗憾地说:“如果他不是王就好了,要是能出演,一定赚大钱啊!”

“……”

等初华终于沐浴完出来见冯暨的时候,他的脸已经拉得老长。

“丞相,”初华无视暮珠使劲使眼色,抱着将军坐到软榻上,小脸上还带着沐浴的水润之气,“何事?”

冯暨看着懒散的样子,脸色更是难看:“为何这么久才来?”

“久么?”初华眨眨眼,“不过洗了个澡。”

冯暨额头跳了跳,冷冷问道:“今日为何擅自开口?我跟你说过,你只需要说事先背好的,其余都由我来应付。”

“嗯?”初华这才想起殿上的事,道,“可那时太皇太后拉着我的手啊,而且我不是也说得挺好么。”

“还有,侍卫说,你在陈留时,私自溜出了院子。”

“那时将军不见了,我找将军去了……”

话没说完,她的脖子突然被狠狠掐住,提起来。

“喵!”将军跳了开去。“丞相!”暮珠惊叫一声,想上前阻止,却被两个内侍架住。

冯暨与初华面对面,语气如目光一样阴戾:“你最好莫忘了身份,若在中山国,我捏死你易如捏死一只蝼蚁!”

“可惜这是在京城。”初华毫不挣扎,也不畏惧,与他对视,“丞相莫忘了,现在我是王。”

冯暨眯起眼,好一会,“哼”一声,放开手。

初华屁股落回软榻上。

冯暨居高临下,声音冰冷:“方才宫里的内侍来了,太皇太后要到太和苑赏春,命你随往。近身服侍之人我已安排好,隔日你便过去,在那边要万事谨慎,切不可出了纰漏。”

初华面无表情:“这不消丞相提醒。”

冯暨已恢复常色,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拂袖而去。

“初华!”见那些人离开,暮珠忙跑过来,“伤了么?”

初华看着她,不以为意地一笑:“他怎能伤我?”

暮珠仔细看她脖子,的确没有伤痕,这才放心。又探向她的手,却发现汗腻而冰冷。

“你啊……”暮珠又好气又着急,忍不住教训道,“你跟丞相顶什么嘴?这里里外外全是他的人,万一……”

“不会万一的。”初华舒展舒展身体,仰躺在垫子上,“我要是被你们丞相收拾了,他拿什么来冒充中山王。”

“嘘!”暮珠瞪起眼。

初华瘪瘪嘴。

见初华没心没肺的样子,暮珠叹口气,轻轻道,“你既然不乐意,当初答应来做什么?”

“嗯?”初华看着她,眨眨眼。

这个假装中山王的差使,的确不是她的本意。

初华姓夏,自幼没有父母,从记事起,唯一的亲人就是祖父夏琨。

祖父办了一个百戏班,领着十多号人走南闯北糊口过活,凭着幻术的绝技,很有些名声。去年,祖父去世,戏班也散了。初华带着祖父留下的钱财,一心想再组戏班,却知道自己年纪太小,便打算凭着祖父传下的本事,先投到别人的百戏班子里练一练。

不料,有一天,她跟着戏班到了中山国,演了一场戏之后,官府的人突然来到,把初华带进了中山王宫。

在那里,她见到了王太后和冯暨。

王太后是个冷漠的女人,见面的时候,她看了初华一眼,没有说话,就让冯暨带了下去。

冯暨告诉她,她长得很像中山王。中山王要去京城朝贡,但是重病缠身,走不得远路,希望初华能够代替中山王去京城一趟。他说了一笔钱财的数字,并保证事成之后,初华不但会有钱,还可以享受到贵族一样的生活。

初华开始时并不动心。她跟着祖父闯荡多年,知道做买卖的规则。冯暨的条件,听起来诱人,却空口无凭。这些人来势汹汹,到时候要反悔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但是,她见到了中山王。

那是她拒绝的时候,冯暨不让她离开,并把她关在了牢房里。初华正恼怒,没多久,却有人打开了牢房,领她出去。

在一座十分漂亮的宫殿里,她见到了中山王。

那是个十分羸弱而美丽的少年,跟她年纪相仿,却躺在榻上。当初华看清楚他的容貌时,瞪大了眼睛。那张脸,跟她居然真的很相似,初华看着他,几乎以为看到了镜子里穿着男装的自己。

而当中山王开口,初华更是震惊。

“你是初华?”中山王苍白的脸上泛起微笑,声音温和,“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叫睿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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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华

初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

她曾经问过祖父,自己的父亲母亲在哪里。祖父告诉她,她没有父亲母亲。

那我是怎么来的?初华问。

你啊,你是天上掉下来的,祖父以为掉了馅饼,跑过去捡,就见到了你。祖父笑眯眯地说。

初华曾经信以为真,但随着年龄渐长,她早已经不信了。虽然她没有再问过祖父这样的问题,但是对自己身世的好奇,却一直埋在心底。

直到她看见睿华,同样的面容,同样的年纪,还有几乎相同的名字。疑惑像得到了雨水滋润的种子,一瞬间破土发芽,在心中疯长。

“你若是不愿意,就走吧,没有人会拦着你。”睿华和善地对她说。

初华却犹豫了,辗转考虑一夜之后,她决定留下来。

为了让她装得更像中山王,冯暨安排初华跟着睿华起居,模仿他的一举一动。初华会演戏,模仿的本事绝佳,而且因为这个行当的缘故,她从小就穿男装,适应起来很容易。

但是,初华觉得,有些事,并不需要模仿。他们喜欢吃同样口味的食物,喜欢同样颜色的衣服,有时,他们甚至会不约而同地说出同一个想法。

初华吃惊又好奇,相处日久,她觉得,睿华对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中山王,而是一个离别了很久的朋友。对于朋友,初华是毫不吝啬的。睿华的生活太闷,不是学习就是躺在榻上歇息吃药,时常使出一些小技艺给他解闷,比如把一只牙箸变成一枝花,或者把冯暨的笏板变成笤帚,冯暨气得脸色发青,睿华却逗得哈哈大笑。

初华来到睿华身边,本是为了假扮他。但意外的是,自从他们在一起之后,睿华明显开心了许多,身体也开始日渐好转。

“我真羡慕你。”有一次,睿华看着她,眼睛里满是向往,“你会做很多事,去过很多地方,不像我,只能待在这里。”

“你会出去的。”初华安慰他,“你是中山王,等你的身体好了,哪里都能去。”

睿华却是苦笑,没有说话。

即便如此,王太后对初华的态度也始终没有变化。她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充满厌恶。

初华并不在乎她。服侍初华的暮珠性情宽和,跟初华说了不少中山国的事。周围的宫人都小心谨慎,跟初华最熟悉的暮珠新来没有几年,初华想问的事,一点也没有打听到。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离开王宫去京城的前一天,睿华突然对初华说,“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全都会告诉你。”

……

初华躺在垫子上,望着黑黑的屋顶。

父亲,母亲……她听说,睿华是王太后亲生的孩子,如果有那么一丝可能,自己真的和睿华真是一对双生子……初华使劲摇脑袋,王太后才不会是她的母亲!

暮珠说得对,她不喜欢中山国,不喜欢王太后,不喜欢冯暨。

但是睿华……

“谁说我不乐意。”初华理直气壮,“我乐意得很。”

太常承郭越回到府中,刚刚换下官服,家人就来禀报,说朔北王登门来访。

“让他进来。”郭越没好气地说,让侍妾把官服挂好,自己坐到榻上。

家人答应了出去,没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元煜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见到郭越,微笑道:“舅父好闲情,这院子跟上回比起来,可愈发雅致了。”

郭越看他一眼,哼道:“比不上朔北,能把人迷得几年不着家。”

元煜笑笑,走到郭越面前,端正一礼:“外甥元煜,拜见舅父。”

郭越虽然肚子里窝着火,但看到元煜如此,却是一丁点也发不出来了。郭越与妹妹郭婕妤,自幼相依为命。郭婕妤早早离世,只留下这一个儿子,郭越请了先帝的准,常常进宫探望元煜,也是因此,元煜跟这位舅父的情谊也比别人更深一些。

“你啊……”他将元煜扶起,不知说什么好。

虽然昨日在殿上已经见过,但如今在家中相对,到底不一样。郭越看着这个外甥,眉宇间英气朗朗,似乎仍然是当年那个来向他告别的少年郎。但仔细看,又觉得有许多地方不一样了,身形更健壮,目光更深,俨然已经能够配上朔北王的封号。

郭越的眼睛有些湿润,深吸口气,道:“你去了这么多年也不回来,可知家中担心得紧?”

元煜看着舅父两鬓的白发,心中亦是慨叹,却一笑:“这不是回来了么。”

郭越瞪眼:“我话还没完。我早先跟你说的话都忘了么,现在回来做什么?”

“外甥想舅父了。” 元煜仍笑,神色轻松,“叔父放心,外甥此番回来,是为了见太皇太后,更是为了见舅父。”

“油嘴滑舌!”郭越骂道,脸上的笑容却绽到了眼底。

甥舅二人见了面,各是高兴,郭越命厨中备宴,与元煜各叙长短。

府中喜气洋洋。元煜的舅母杨氏,带了儿女们来与元煜相见。

元煜上次来拜别,已经过了好几年,如今再看,表弟表妹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三个表弟,一个刚刚及冠,两个已经娶妇入仕;而两位表妹,一位已经嫁人,还有仍在闺中。

郭珺今年十六岁,生得容貌端庄。因为母亲身体不好,一心侍奉,还未定下人家。元煜这位表兄,她只在小时候见过,只知是个响当当的皇子,贵不可言。如今相见,看到他俊朗出众,谈笑风生时又平易近人,不禁怦然心动。

席间,杨氏问起元煜的婚事,元煜却笑笑,说自己忙碌奔波,还顾不上着落。

杨氏和蔼道:“殿下离京多年,不仅舅父舅母,宫中的太皇太后亦一直将此事挂念,殿下该早日定下才是。”说着,瞥了郭珺一眼。

郭珺看到了母亲的目光,娇羞低头,抿唇浅笑。

“此番回来有何打算?”宴后,郭越与元煜在后院对饮,郭越道,“真的只是回来看看?”

元煜颔首,道:“多年不曾回来,总该都有个交代。”

“陛下那边如何?”

“我只带了随侍,又无兵马。”

“说的就是这个。”郭越皱眉:“你回京城来,连兵马也不带,万一……”

“带得了多少。”元煜淡淡道,“带个几千一万么,不但不够打,谋反的罪名也坐实了。”说着,他笑笑,“舅父放心,我既然敢回来,便是早有预备,不会有事。”

郭越看着他,想到皇家那些个明来暗往,叹口气,喝了一杯酒。

“还有一事。”他说,“你舅母宴上那话说得对,你的婚事,可曾考虑过?”

“舅父还未示意,外甥怎敢擅谋。”

“少跟舅父扯皮,我问你,在五原这些年,几个侍妾,几个孩子?”

元煜笑道:“舅父这话说的,军中比别处严明,我是主帅,自当身正为范,怎敢经营这些。”

“一个没有?”郭越狐疑地看他。

“一个没有。”

郭越盯着他,片刻,忽而变色,紧张道:“你这小儿!该不会与先帝一样嗜好?!”

元煜几乎一口酒喷出来。

“你可万万不能学你父皇!”郭越酒劲上来,着急地说,“男子汉大丈夫,不爱女子,却去喜欢那些涂脂抹粉的男人!阴阳失和,颠倒乾坤,以致社稷生乱,引祸杀身!元煜……”

“舅父!”元煜哭笑不得,“我不喜欢男人!”

郭越“哼”一声:“你最好别骗我,我是为你好!”

“是,是。”元煜拿起酒壶,再给他满上。

郭越说的是先帝的事。先帝是个有为之君,在他的治下,仓廪富足,亦不曾有过大灾大害。他生性风流,不仅喜好美女,也喜好龙阳。最得他宠爱的人,并非后宫中的哪位女子,而是宜春侯沈庭。

沈庭出身卑微,但生得姿容修美,一朝得幸,即得封侯。先帝去哪里都会带着他,关系之密切,无人不晓。但最终,先帝也是死在了这个人的手上。元煜听到先帝的死讯匆匆赶回时,沈庭已经被诛灭九族,罪名是下毒弑君。

郭越喝着酒,仍旧哼哼唧唧:“你要是敢,我就把你绑到你母亲陵前,狠狠打……”

元煜看着他,沉吟片刻,道:“舅父,外甥有一事想问你。”

“何事?”

“我父皇,真的是被沈庭毒死的么?”

郭越手中的杯子停了停。

他看向元煜,醺红的脸上,目光诧异而炯炯。

“为何这么问。”他道,“你发现了什么?”

“太医梁荣。”元煜道,“曾有人将一只小瓶交给他,将瓶内之物下到父皇的汤药里。”

郭越惊诧非常,身上的酒气化作冷汗,登时消散。

他急忙看看四周,确定无人,低声问元煜:“你问过他?”

“嗯。”

“是何人与他?瓶内何物?”

“他不肯说。”